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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落”的“老丑”:宋诗衰病书写与身体审美转向*

2020-01-11庞明启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宋诗身体

庞明启

宋诗是具有老年特征的诗歌范型,前人在比较唐宋诗的区别时多有此论调。清代张英说:“中年作诗,断当宗唐律,若老年吟咏适意,阑入于宋,势所必至。”①张英撰,江小角、杨怀志点校:《张英全书》上册,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01页。钱锺书也说过:“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②钱锺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4页。在对宋诗作形象化的比喻时,明代胡应麟认为盛唐诗歌如“枝叶蔚然,花蕊烂然”之树,宋诗“若枯卉槁梧,虽根干盘曲,而绝无畅茂之象”③胡应麟:《诗薮》外编卷5,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98页。。无论其褒贬之意如何,至少宋诗与老年的相似是一个共识。这种风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背后是宋代文官政治的牢固确立,理性主义的高度发展,尊老传统的发扬光大,老年题材时尚的持续升温,高龄诗人及其晚年作品的大量涌现等等文化与文学现象。咏老成为宋诗的题材偏好,晚年的自我成为此类诗歌的主要表现对象。宋代诗人们勇于展示自己衰病的身体,用高度真实的笔触构成对“老丑”形貌的自我凝视、对生理机能的自我省视,并试图用理趣与戏谑完成对生命悲感的超越与解构。这种写实精神直接促成了古典诗歌当中以丑为美的身体审美转向,具有承前启后的深远意义。

一、宋前诗歌衰病书写与身体审美

老年是多愁善感的人生阶段,因而也是诗意的人生阶段。尽管孔子在总结自己不断精进的生命过程时说“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并且确信“仁者寿”,但他对“五十而知天命”的认知其实充满了无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叹息也暗含青春易逝、人生易老之意,“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更是对身体与志气双重衰老的悲鸣。屈原《离骚》中“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诸语上承孔子下启汉魏,为后世漫长的悲秋伤老、美人迟暮的文学传统拉开序幕。《楚辞》的其他诗篇多有类似的语言,在王逸章句、洪兴祖补注的《楚辞章句》中多将秋风、岁暮、日夕等表示时间节令的词语解释为伤老。到了个体生命意识充分觉醒的汉魏六朝之际,叹老已经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绪游走在诗人们的笔下。《古诗十九首》充斥着“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的促迫、凄楚的生命意识,对衰老乃至死亡充满恐惧与伤感。之后借时令、美人、宴饮、养生抒发衰老之情的作品越来越多,并且出现了大量专门吟咏老年情态的咏老诗,同时逐渐由笼统的叹老转移到较为具体的身心变化描写,其中身体描写的集中点则在于白发方面。值得一提的是陆机的《百年歌》十首,从十岁写到了百岁,其十曰“百岁时。盈数已登肌肉单。四支百节还相患。目若浊镜口垂涎。呼吸嚬蹙反侧难。茵褥滋味不复安”①陆机:《陆士衡集》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1页。,所写老年衰病身体之真实程度前所未见。

唐代诗歌虽然焕发着昂扬劲健的少年神采,但也浸透着普遍而浓重的伤老之感,并且出现了大量的专题咏老作品,集中于安史之乱到中晚唐时期,李杜与元白、韩孟诗派的大诗人皆为主力。这些作品一方面延续了先秦魏晋以来借伤春悲秋、惋惜时光来咏老的传统,另一方面咏老开始与具体生活场景、体貌变化紧密结合,在自我关注之外也对不同身份尤其是底层老年人进行关注,同时将目光投射到了具有衰枯特征的植物、动物上面,露出日常化、形象化、多样化的萌芽。其中,对于老年身体描写较细致的是杜甫、孟郊、韩愈、白居易、元稹等人。如杜甫写衰病之状的《病后遇王倚饮赠歌》,将遭受疟疾折磨的老年人身体痛苦情状描摹得真切感人。韩愈写齿落情形的《落齿》,将牙齿逐渐脱落的过程以及相伴而来的恐慌、苦恼、无奈描绘得活灵活现。白居易写早衰的《沐浴》,将四十岁即衰老无遗、有如残骸的身体生动呈现出来,使人不免恻怛之情。元稹同样写早衰的《生春二十首》其十八,将天气回暖时节足肿头痒、白发丛生的细微感受勾画出来,迥异于气血壮盛之人。孟郊有着更为敏感的痛觉神经,他的身体书写具有典型的韩孟诗派险怪夸张的特点,笔法镵刻得让人触目惊心,《秋怀十五首》组诗其二、其六、其十三即为代表。

身体是文学不可或缺的表现要素,也很早就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主要表现对象之一。早在上古时期产生的简单描述生产生活的歌谣中,就充满了丰富的身体动作,如描写打猎的《弹歌》,描写战争的《周易·中孚·六三》。而在《诗经》当中,已经形成了动作、体貌、服饰等一系列影响深远的身体书写范式,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国风》中描写爱情与美人的作品,比如《周南·关雎》《秦风·蒹葭》中写男子求女与相思的各种动作,《邶风·静女》《召南·野有死麕》中写男女约会的一系列动作,《卫风·硕人》《鄘风·君子偕老》《郑风·有女同车》中写庄姜、宣姜、孟姜惊艳绝伦的美貌、服饰、体态等。在楚辞当中,对爱情与美人的描写不仅辞藻华美,而且赋予了很多政治与人生的深刻寓意。这些描写方式逐渐形成了一种美的身体书写传统,并不断发扬光大,直到南朝出现了专门描写美女的题材类型——宫体诗,对晚唐五代花间词派以及词体艳冶特征的形成都有直接的促进作用。对于男子,身体描写集中于战争、狩猎的威严和勇武,以及其他服饰体貌所体现的高贵、隐逸等方面,典型的如《诗经·秦风·小戎》写军人的装备,屈原《离骚》《涉江》写自己的奇服,汉乐府《陌上桑》写美女罗敷所夸饰的官员夫君形象,汉魏曹植《白马篇》《鼙舞歌五首·孟冬篇》写射箭的技艺与校猎的动作等等。不过相比女性而言,男性身体美在诗歌中的表现要弱势和零散得多,即使魏晋时期对男性仪态之美的品藻风靡一时,却并未在诗歌当中得到充分展现。

在唐代以前,诗歌当中展开铺写的身体无论男女一般来说都是美的,而鲜有人去着力展示老丑的身体,前面所举陆机《百年歌》是一个极为个别的案例,当时罕有继承者,真正的开端还要等到唐代。但是唐人写老,并没有摆脱悲哀的主色调。比如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不仅仅是在评论高适、岑参诗歌的艺术成就,更在于写老年患疟疾之苦,极力渲染自己的龙钟病态,从而反衬出对方的春风得意。杜甫一生困顿,多赖朋友接济,他努力在诗歌中描写自己的不幸,在酬唱诗中尤其如此,是希望对方能够伸出援手,如其所言“镜中衰谢色,万一故人怜”①杜甫:《览镜呈柏中丞》,高仁标点:《杜甫全集》卷1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46页。,用意是十分明显的。孟郊也是如此,韩愈《送孟东野序》说道:“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②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35页。鸣不幸的目的,一在于抒发情绪,二在于呼唤救助,由此形成一种自哀自怜、自我丑化的悲剧美学风格。即便对于达者韩愈、白居易、元稹来说,面对坎坷的仕途、残酷的党争、动荡的政局、衰颓的国势,再加上自身迅速衰残的老态,一样容易消磨壮志,心中往往灌注着无可名状、无法化解的忧伤。白居易宣称居洛以后的诗歌“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③白居易:《序洛诗》,丁如明、聂世美校点:《白居易全集》卷7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70页。,与事实并不完全相符,他的叹老情绪、衰病忧惧是贯穿始终的。

宋人以选择性的文学史记忆,将前述唐人确立为老年衰病形象的代言人,一写落齿,会自然联想到韩愈,一写白发、脱发,白居易的影子便浮现出来,一写衰病交加,就听到杜甫、孟郊的冻吟之声。这种身体形象被宋诗一再强化,如曰“臂疼如子美,齿落如退之。脚患柳州肿,发垂孟郊丝”④王十朋:《乞祠不允》,《王十朋全集》卷2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30页。,“乐天悲脱发,退之叹堕齿”⑤陆游:《齿发叹》,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8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400页。之类,和更早的沈腰潘鬓等形象一道成为身体书写的经典话语。唐诗为古典诗歌中的身体书写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即衰病与身体的结合,改变了以往单一的身体审美走向,开始对身体进行以丑为美的审丑书写,然而这种转向的真正完成还要归功于宋诗。宋诗不仅以远逾前代的创作规模和前所未有的精细刻画将这种传统牢固确立并发扬光大,而且善于转悲为健乃至化悲为喜,呈现出了不同以往的情感基调和审美理想。

二、宋诗衰病书写的艺术特点:真实、巧似与戏谑

宋代诗人几乎人人言老,形成了一种十分流行的题材倾向。从宋末元初的诗集编撰类目中,能够直观地看出宋人对此类题材的特别关注。这还要由类书分目谈起。早在宋初李昉等人编撰的《太平御览》“人事部”中就有“老寿”一类,多引经史之书,而无诗歌。等到了南宋祝穆《事文类聚》那里,引文范围已经扩大到诗文领域,其中“乐生部”的“寿门”中就收录有唐宋的九老会诗、五老图诗、耆英会诗。接着,在宋刊本《后村先生大全诗集》残本中出现了仿类书而题为“人事门:老”的第十一卷,侯体健指出“虽然宋人尚老,乃其时普遍的艺术精神,但以‘老’设类,在各种类编诗集中仍十分罕见”⑥侯体健:《汰择与类编:从编集传播看两种宋刻刘克庄作品集的学术意义》,《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又认为这种分类与刘克庄的生活遭际和写作精神十分契合。方回《瀛奎律髓》对唐宋律诗进行分类编选和评点,其中亦设有“老寿类”,一开始便直接选用《事文类聚》“寿门”所录之诗,同时又加上陆游的几首咏老诗。可见经过两宋诗人的大量创作实践,“老”俨然可以独立为一种诗歌类别了。

宋代咏老诗与衰病书写息息相关,能够全面地反映出老年人身体的特殊情状,凡是关乎发、须、皮肤、体型、五官、四肢、腑脏的生理变化,以及对饮食起居、心态情绪的影响等等皆能够真切生动地展现出来,以白须白发最为常见⑦参见拙文《宋代白须白发主题诗歌论析》,《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数量十分可观。宋人会把它们单个来写,一诗一症,也会采用多种组合,有专题,有兼写,有勾勒,有描摹,有组诗分列,有多诗同题,不一而足。如李昉《老病相攻,偶成长句,寄秘阁侍郎》写眩晕,宋祁《念衰》写白发、头晕、体弱、身懒,邵雍《老翁吟》写白发、健忘、弱视、失眠。张师锡《老儿诗五十韵》写白发、白眉、耳聋、眼暗、眼眵、头晕、目眩、嘴颤、手抖、齿痛、流涕、流涎、体寒、消瘦、乏力、易困等。组诗言衰病者,如范成大《藻侄比课五言诗,已有意趣,老怀甚喜,因吟病中十二首示之,可率昆季赓和,胜终日饱闲也》,十二首诗尽言身体不堪之状,将卧病、目眵、眼花、枯瘦、骨疏、皮皱、脱发、虚弱等状况和盘托出、娓娓道来;杨万里《岁暮归自城中,一病垂死,病起遣闷四首》是将一长诗分为四段,始叙入城欢会故友,次叙归途中突发疾病,再叙次日扶病强起徘徊,最后言久病无聊杖策绕庭并誓言不随老病消磨志气;刘克庄《老病六言十首呈竹溪》除第一首回忆少年登科,最后一首自伤老迈之外,其余皆一诗一症,有白发、耳聋、眼暗、齿落、扶杖、风痹、足跛诸种,又有《晨起览镜六首》皆写偏盲之症。

老年作为相对闲散的人生阶段,摆脱了繁重的公务,往往成为很多宋人诗歌创作的高产期乃至井喷期。而此时的身体又不断出现剧烈的生理变化,自然会被置于最为关心的题材之列而大量出现在诗歌中。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以及作品的增多,诗人们的诗艺也在进步,就像杜甫之诗在经历关辅、成都、夔州、湖南的过程中,“一节高一节,愈老愈剥落也”①方回选评,纪昀刊误,诸伟奇、胡益民点校:《瀛奎律髓》卷10,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第179页。,而“东坡自南迁以后诗,全类子美夔州以后诗,正所谓老而严者也”②魏庆之编:《诗人玉屑》卷17,下册,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88页。。这种“剥落”和“严”,或许就在于对虚华浮靡的摒弃、对真实朴素的追求,即黄庭坚所云“皮毛剥落尽,惟有真实在”③黄庭坚:《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八,刘琳等校点:《黄庭坚全集》第一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57页。。在前引诸多宋诗老年身体书写之中,能够感受到这种高度的真实,其逼真程度有如医书。宋代士大夫大都博学多识,具有丰富的养生及医疗知识,还会在养病期间学习医疗保健知识,阅读医书、种植药苗、炼制丹药也成为闲退时的消遣,日常生活中又常与医者、道士交往,这些都会对衰病症状的描绘产生或隐或显的影响,部分学者型诗人还可能将考据癖带入其中。如果没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很难想象他们会如此描写,这也可以为严羽评价宋人“以才学为诗”④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26页。的论断提供一份证据。严羽的评价出于不满,不过按照清人翁方纲的说法,“诗必能切己切时切事,一一具有实地,而后渐能几于化”,此之谓“于肌理求之”⑤翁方纲:《神韵论中》,《复初斋文集》卷8,《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55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24,424页。。才学若能有助于克肖事物、增强肌理,又有何不可呢?

写实可以成为一种艺术追求,但不能损伤诗之为诗的神采与韵味,需要“于实际见神韵”以“化滞习”。按照翁氏的说法,这种神韵“无所不该,有于格调见神韵者,有于音节见神韵者,亦有于字句见神韵者,非可执一端以名之也”⑥翁方纲:《神韵论中》,《复初斋文集》卷8,《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55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24,424页。,宋人的方法则在于新奇的比喻与幽默的笔法。比如对白发的比喻,若按颜色通常比之于霜雪、银丝、白羽,脱发比于落叶,纷乱比于飞蓬,亦有较为抽象的比于愁根,宋人则善于花样百出、翻空作奇。他们会摆脱羁束,创造新的喻体。如苏轼将之比于虫羽,刘弇比于薄烟,沈辽比于霜林,陆游比于霜草、枯草,韩驹比于荒草,薛绍彭比于莲帽,周密比于霜柳⑦诗题分别为《六月十二日,酒醒步月,理发而寝》,《三用前韵酬达夫》其二,《西舍》,《贫甚作短歌排闷》,《避贼严阳山次蜀僧清雅韵》其二,《和米芾为梁唐不收慰问帖寄诗》,《病起偶成》。。还有反向比喻以创新出奇的,如释智圆“华发如春卉,森森易满头。栽培全仗老,浇灌半凭愁”⑧释智圆:《白发》,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第3册,第1548页。云云,春草与华发在色泽上反差很大,相似之处仅在于二者皆易蔓延,但前者需要雨露等柔和之物的滋润,而后者反而是依靠老、愁等衰煞之物滋养的。

也有诗人将旧有的喻体作进一步的组合、引申、联想,使之呈现出崭新的艺术效果。如苏辙曰“枯木自少叶,不堪经晓霜。病添衰发白,梳落细丝长。筋力从凋朽,肝心罢激昂。势如秋后雨,一度一凄凉”⑨苏辙:《病后白发》,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5页。,以木喻人、以叶喻发、以霜喻白,以秋喻衰,以雨喻病,秋霜与秋雨合力对本来就已枯朽的树木与稀疏的树叶进行摧残,比喻衰病对孱弱体质的破坏,从而形成艺术的张力。戴昺曰“短发如冬霜,一朝白一朝。又如深秋柳,槁叶迎风凋。白者不再黑,白者不復牢”①戴昺:《梳头自叹》,戴复古著,金芝山点校:《戴复古诗集》附录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76页。,与前诗意思类似,但要直白一些。仇远曰“髟髟如素丝,不堪纫破襦。参差茁秋草,蔓衍不可除”②仇远:《剪白须》,《金渊集》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8册,第9页。,将白发比成素丝本十分老套,但说不堪缝纫比较别致了,秋草的比喻也很寻常,而茁壮蔓延的秋草却超出了日常认知。

仅白发的比喻一项,宋人就能创造出如此多的变化,在其他项目以及各个项目的组合上,也可想而知。如陆游曰“病齿漂浮短发稀,此身犹堕乱书围”③陆游:《宿近村》,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79,第4281页。,把牙齿松动比为漂浮,非常奇妙;郑獬曰“时于耳窍啸秋蚓,并向目睛飞黑花”④郑獬:《衰疾》,《鄖溪集》卷2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64页。,将耳鸣、眼花比成异物作弄,十分贴切;范成大曰“日煖衣犹袭,宵长被有棱……伴坐跧如几,扶行瘦比藤”⑤范成大:《藻侄比课五言诗,已有意趣,老怀甚喜,因吟病中十二首示之,可率昆季赓和,胜终日饱闲也》其三,富寿荪标校:《范石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39页。,言天暖不减衣裳、夜长被冷如棱,坐着蜷缩如几、走着枯瘦如藤,这种比喻和夸张非常有既视感和共情作用。项安世曰“老后人间百不堪,形容今似过时柑。液枯自断仙无分,面皱犹宜佛作龛”⑥项安世:《胡仲方归自武陵,已过贱生,尚烦追贺,托柑致颂,褒拟过情,辄次韵为谢》,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第44册,第27416页。,将自己的面容比作失去水分的柑橘,颇有异趣。姜特立曰“岁月飞腾不可回,红颜去尽老相催。自怜皱面无光彩,赖得春风为熨开”⑦姜特立:《春晚戏题》,钱之江整理:《姜特立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20页。,前二句平淡无奇,后二句则大放异彩。

宋人对语言的创新非常讲究,《唐子西语录》曰:“东坡作病鹤诗,尝写‘三尺长胫瘦躯’,阙其一字,使任德翁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稿,盖‘阁’字也。此字既出,俨然如见病鹤矣。”⑧魏庆之编:《诗人玉屑》卷6,上册,第142页。范成大亦用“阁”字,曰“绳倚扶枵骨,蒲团阁瘁肤”⑨范成大:《藻侄比课五言诗,已有意趣,老怀甚喜,因吟病中十二首示之,可率昆季赓和,胜终日饱闲也》其四,富寿荪标校:《范石湖集》,第339页。。“阁”即放置之意,之所以能够恰切地形容瘦弱,是因为它带有一种不牢靠的拼接感、支离感,如果没有精准高超的练字、练意能力,是无法从庞大的汉字库中搜索到这个字的。不过我们要知道,宋诗的语言创新多半是以追求真实、克肖物态为目的的,总会把神似严格建立在形似的基础上。如果传统的语言组合、意象搭配不能满足这个要求,那他们就要打破这个传统,去向丰富而真实的生活和语言中寻找。如浅见洋二所指出的那样:“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说明所谓的‘日常性’,即它是一种处于‘规范’之外的现实。与处于‘规范’之内的单一、固定、必然的现实相反,处于‘规范’之外的现实更趋于多样性、偶然性。因为我们原本就认为,‘规范’指的就是为排除多样性、偶然性而制造的秩序。”⑩[日]浅见洋二:《“形似”的新变——从语言与事物的关系论宋诗的日常性特点》,《距离与想象:中国诗学的唐宋转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60—261页。对于老年身体的现实而言,这种多样性、偶然性其实并不是太显著,因为生理的变化几乎人人一致,所以在形似、神似之外还要有一层巧似的追求,上述种种比喻手法的使用就是巧似追求的结果。虽然现实都是相似的,但在造语上面要造成一种邂逅与巧遇,为单调无奇的现实生活创造出更多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惊奇,这便有了神韵。

另外一点,我们还应看到宋人能够在现实生活中挖掘与制造笑料的本领,将生活和生命的庄严感和悲剧性进行解构。身体的生老病死无法避免,宋人没有刻意回避和美化,而是以克肖、求实的态度直接面对,同时以嘲谑、嬉戏的方式一笑了之。前引诸诗中提到的“白发如春卉”、白发不堪缝纫、“残齿如败屐”、齿豁如狗窦、面皱如枯柑、皱纹待春风熨烫等等比喻其实都是十分戏谑的。幽默感能够提升语言的创造力,这是毋庸置疑的。再如程俱、刘克庄的同题《齿落》诗形容咀嚼之态为“牛呞老更加”①程俱:《北山集》卷10,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0册,第93页。“嚼比牛饲衰毕现”②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23,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302页。,李纲形容老年散发之态为“野马就羁靮,何如雾生鬃。握发谅未能,散发聊与同”③李纲:《次韵谪居三适·旦起理发》,《李纲全集》卷18,上册,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241页。,苏轼为以梳发代替洗澡的合理性做辩解时举例说“老鸡卧粪土,振羽双瞑目。倦马风沙,奋鬣一喷玉。垢净各殊性,快惬聊自沃”④苏轼:《次韵子由浴罢》,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42,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302页。,张耒形容年老怕冷曰“冷欺病骨不敢前,缩头蛰户如寒鳖”⑤张耒:《雪后赠徐仲车》,《张耒集》卷16,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77页。,一比为牛反刍,一比为马扬鬃,一比为鸡卧粪、马滚沙,一比为鳖缩头,皆使人忍俊不禁。

还有一些似乎很寻常的身体反应,在宋人笔下却如同一出短小的情景喜剧。如苏轼写流放儋州时酒后面红,仿佛鹤发童颜,曰“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⑥苏轼:《纵笔三首》其一,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42,第7册,第2327—2328页。,此“小儿”乃其幼子苏过,也是一善谑者,他的“误喜”未必不是故意为之。范成大写自己长久卧病不起,偶然傍晚放晴,窗隙阳光照亮了一线浮尘,风声也钻进来呼啸,死寂的卧室变得有生气了,“扪虱天机动,驱蚊我相生。偶然成一笑,栩栩暂身轻”⑦范成大:《藻侄比课五言诗,已有意趣,老怀甚喜,因吟病中十二首示之,可率昆季赓和,胜终日饱闲也》其六,富寿荪标校:《范石湖集》,第339页。,扪虱驱蚊的运动和成就感使得诗人觉得身体好像轻松许多,不禁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杨万里写自己不耐凉风大作,急去堵门,结果顾此失彼,“胡床东乡坐,秋风忽凄其。老夫衰病骨,急令闭东扉。西扉亦半掩,压风作东吹。何必风及我,风入凉自驰”⑧杨万里:《新秋晚酌》,薛瑞生校证:《诚斋诗集笺证》第3册,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1801页。,凉风的闯入使得衰病的诗人无处躲避,虽是传统的悲秋伤老题材,这种活泼却前无古人。陆游写长期患腰病,行动不便,曰“病侵腰膂两经秋,欲下绳床不自由。客至难令三握发,佛来仅可小低头”⑨陆游:《老病谢客或者非之戏作》,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29,第1993页。,用戏谑的口吻把病痛写出了高贵的尊严感。楼钥写齿落欲尽的悲伤,曰“零落残牙齿,年来落欲空。得鱼惟食冻,舍肉只餐葱”⑩楼钥:《齿落戏作》,顾大朋点校:《楼钥集》卷10,第2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2页。,想吃鱼却只得吃鱼冻,想吃肉却只得吃调味的葱,可怜又可谑。

使用典故来调侃是一种雅谑,为满腹经纶的宋人所惯用,在老年身体书写上亦是如此。如姜特立曰“衰鬓已凋潘岳,便腹顿减边韶。陋姝何必丰脸,烂饭须要长腰”⑪姜特立:《余行年七十有七,腰围顿减,殆不胜衣,齿亦摇脱可念也》,钱之江整理:《姜特立集》,第172页。,前二句用潘岳始见二毛、边韶大腹便便的典故,前者基调为悲,后者基调为喜,后二句言白发不要紧,反正是“陋姝”,但瘦腰还是需要的,因为长腰米做的烂饭比较好吃。这番歪理说完,悲的基调就完全被丢弃了,使人绝倒。又曰“目深颧起貌崭然,长臂厖眉耸两肩。宛似阿罗老尊者,不妨时说小乘禅”⑫姜特立:《老丑戏题》,钱之江整理:《姜特立集》,第181页。,运用佛教典故,戏言看似老丑实为尊者之貌。刘克庄曰“放逐归来寂寞滨,颠毛雪色面皮皴。怪奇昔有观邕者,老丑今无看玠人”⑬刘克庄:《癸丑记颜》,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19,第1090页。,后二句用蔡邕长相奇异被人围观以及卫玠姿容秀异被人看杀的典故,“怪奇”和“老丑”皆指诗人现在的“颠毛雪色面皮皴”。蔡邕的典故很好理解,卫玠的典故似乎让人摸不着头脑,其实诗人采用的是一种戏谑的反向用典方法。以上为事典。语典者如刘攽曰“此身敢与世峥嵘,秃发衰颜太丑生”⑭刘攽:《酬晁美叔》,《彭城集》卷15,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99页。,“太丑生”源自李白《戏赠杜甫》“借问别来太瘦生”中的“太瘦生”,是调侃杜甫的话,刘攽加以变化用来调侃自己,十分幽默。

宋诗的身体衰病书写典型地体现了宋人严谨的写实风格,巧似的修辞艺术,轻松的戏谑笔法,在事物、意象、情境的选择和使用上都与传统诗歌有所差异,具有别样的“肌理”和“神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诗歌赋、比手法高度融合与发展的产物,打破了日常生活的琐碎与平淡,饱含着文人趣味的生动与活泼。

三、诗中“老丑”:一种高级的身体审美形态

杜甫、白居易、卢仝诗中出现了“老丑”一词,杜诗四首、白诗六首,卢诗一首,其中两首形容他人,余皆自指。该词在宋诗中出现了74次,大多为自我形容或自我指称。“老”固然显得悲哀,但站在社会与伦理的视角来看,“老”象征着资历、权威、声望,具有德、寿、福的崇高面相。与此同时,“丑”亦有其崇高性。

首先,审丑是一种高级审美。童庆炳认为:“丑的对象,其外在的形态对审美感官具有阻拒性,它不会顺利地给人们带来快感。但它却具有一种吸引力,而且促使人们从对象的外在表象中解脱出来,去关注与追寻对象内部的真实与蕴含的意味,这样,丑的对象就给人带来一种更深刻的、更震撼人心的美感。”①童庆炳:《审美及其生成机制新探》,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16—217页。意即表面上美的东西是一种浅层次的感官美,会阻碍人们用心灵探究和欣赏深层次的内在美。用形神论来说,就是形的存在阻隔和湮没了神的发挥。宋人虽然喜爱摹形,但更看重形的传神功用,苏轼就说过“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②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29,第5 册,第1525—1526页。云云。那么如何传神呢?审丑就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因为“丑”的外形不具有诱惑力,容易传达内在神韵,甚至“丑”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抽象性,直接透露着内在的精神。也就是说“丑”具有剥落的作用,呈露出真实。比如《庄子》中混沌、支离疏、哀骀它、跂支离无脤、瓮大瘿等丑怪的人物,他们的外形属于抽象化的设计,能体道传神。再如苏轼赞赏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③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第3册,第1110页。,乃因“质”“癯”的丑本身是一种剥落状态,一种真实的传神状态。叶梦得《石林诗话》载名相杜衍:“自少清羸,若不胜衣,年过四十须发即尽白……欧公尝和公诗,有云:‘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公得之大喜,常自讽诵,当时以谓不惟曲尽公志,虽其形貌亦在模写中也。”④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4页。杜衍早衰症状严重,应该十分忌讳别人的评论才对,欧阳修之所以直言“貌老”而能得其欢心,就是因为巧妙利用了老丑形貌的剥落和传神作用,视为“忧国”之德的直接显现。宋人钟爱枯木、怪石、瘦马等丑的诗歌与绘画题材,也都属于剥落传神的高级审美表现。

其次,从道德层面来看,儒家反对好色,主张好德,于是欣赏丑妇就成为某种好德的行为。宋人对丑妇有很多称颂,如许月卿曰“丑丑妇斟薄薄酒,丑妇添翁多少寿”⑤许月卿:《题明皇贵妃上马图》,《先天集》卷1,《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20册,第547页。,张侃曰“薄薄酒,无余味。丑丑妇,有余妍”⑥张侃:《薄薄酒三首》其三,《张氏拙轩集》卷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1册,第383页。之类,还有专门的《丑女歌》《丑妇谣》《丑妇吟》。更有甚者,董嗣杲《陌上二首》直接将汉乐府《陌上桑》中忠于丈夫的美女罗敷换成了丑女,曰“恨鹃啼桑颠,丑妇泪如洗”⑦董嗣杲:《英溪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9册,第231页。云云,让人哭笑不得。又有宋伯仁曰“美妇未必美,所美貌徒美。丑妇未必丑,所丑行不丑”⑧宋伯仁:《丑女歌》,《西塍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3册,第186页。,思路与“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说法类似。可以说,丑妇在宋代获得了和贞妇、节妇一样的美名。这与唐代的情形不同,唐诗写丑妇几乎都是嘲笑的态度,如司空图曰“丑妇竞簪花,花多映愈丑”⑨司空图:《效陈拾遗子昂》其二,祖保泉、陶礼天笺校:《司空表圣诗文集笺校》卷1,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页。,王季友曰“昔时霜台镜,丑妇羞尔形”⑩王季友:《别李季友》,彭定求编:《全唐诗》卷259,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889页。。白居易虽然同情“老大嫁作商人妇”(《琵琶行》)的歌女,却在另一首诗中坦言婢女老丑即行更换,“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①白居易:《追欢偶作》,丁如明、聂世美校点:《白居易全集》卷34,第532页。。可见,唐人很少能够发现丑妇象征的美德。

顾随说:“天下之丑有多种,老即其一。未有老而不丑者,老而不丑,不是妖怪就是神仙,非常人也。‘亲故伤老丑’(按,出自《述怀》),老杜敢说,老杜不干净而好。老杜如树木之老干,有力。”②顾随:《顾随全集》卷6,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16页。这里的“不干净”就是凸露筋骨、直面本相,不做刻意掩饰,宋诗极力将这种精神发扬光大了。宋诗的日常化书写不择美丑,写了很多丑怪、丑陋乃至丑秽的事物,显示了宋人的开拓创新精神。但这样的审丑与之前对美女、美男子的审美一样,都属于他者审视,而写老丑多为自我审视,其动机或为自怜、或为自省、或为自嘲,其目的不是为了展示丑,而是为了展示“我”。在一个理性精神和嘲谑精神都高度发达的宋代,这个“丑”就是一个直见本我的高级美形态。宋诗在追求老年身体书写的形似与巧似的时候,“我”的生命、哀乐、情感、思绪就随之显现出来了,然后宋人还会不吝笔墨地大谈特谈古往今来、天地万物的各种道理,使得这个“我”完全从老丑的外壳中跳脱出来,成为理性的和幽默的主宰。

邱志诚认为中晚唐到宋代,身体才真正成为审美对象而进入审美视域,并将宋代的纹身和缠足视为“唐宋审美文化、身体文化转型的表征之一”③邱志诚:《国家、身体、社会:宋代身体史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352页。,此种论断虽有不少可以商榷的余地,但也指出了宋代审美文化的特异之处。这种变化之所以发生,邱先生归因于城市空间的变革与市民文化的繁荣,其实这也是宋代理性精神所赋予的将主体客体化、对象化的审美方式所致。在突出自我主体性的同时,宋人也将其客体化了,乃至将衰病的体貌当作把玩的对象,构成自嘲,构成“纵浪大化中”的众多个体之一,外化为春生秋死、节气流转中的一物,显示出一种不同于传统伤春悲秋的新型生命感知,这样才完成了身体审美的转向。

结 语

宋人作诗看重实际的生活,热衷日常的话语,重视生命的全部感受,不论妍媸大小,一一形之笔下。当他们逐渐步入老年的时候,绝对不会无视和掩饰比年轻人多得多的身体苦痛。加上许多宋人闲退以后事务较少,一己的身心状态就会占据更多的注意力,从而成为诗歌主题。这里没有多少建功立业的宏大叙事,就是渺小的、自私的、真实的小我。只不过此时的“我”处在一个老年的状态,没有强健的体魄,也失去了青春的面庞,外在的形状逐渐变得“老丑”。“我”是渺小的,“老”是可悲的,“丑”是可谑的,这三种因素叠加,会激发出一个更为诗性的“我”出来。宋人在深沉的自我凝视、大胆的自我解剖之中,通过对须发、牙齿、面容、身形和病痛惟妙惟肖的展示,再搭配上充满奇思妙想的修辞与彰显戏谑精神的自嘲,构建出一种不同于传统的身体审美形态。这种新型的老年书写与身体审美,是沿着诗歌史的脉络一路生长出来的,它在唐代萌芽,在宋代开花结果,成为垂范后世的独特文学样式。就像清代的大画家郑板桥所评论的那样:“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绉,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东坡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其造化之炉冶乎?”④郑板桥:《郑板桥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第163页。米芾未必不知丑的真谛,只是没有一下子提炼出来而已。这是苏轼与米芾的胸次,也是宋代诗人的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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