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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隐没的沉浮与文学书写*
——易代之际袁于令事迹记心态发微

2020-01-11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5期

石 雷

中国自宋理学兴盛以来,士人的名节观念得到了空前的加强,如《宋史》所言:“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况其他哉!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足示意向。厥后西北疆场之臣,勇于死敌,往往无惧。真、仁之世,田锡、王禹、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缙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①脱脱等:《宋史》卷446《忠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149页。此种风尚因极有益于大一统国家的稳定与统治,至明以后又得到了当道者的大力弘扬,其风更胜于前。或许是造化弄人,宋以后中国经历了两次惨烈的异族入侵,堪称是对士人名节观念进行的生死试验。不过,两代六百年的养士之功,的确见证了名节砥砺的非凡效果,易代之际赴义死难之士远迈前代,《宋季忠义录校订凡例》据史料粗略统计就达“五百四十四人”之多②万斯同:《宋季忠义录》,四明张氏约园民国二十三年(1934)刊本。,而明季据《胜朝殉节诸臣录》序言称又“迥非汉、唐、宋所可及”③廷臣奉敕撰:《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上),台湾文献丛刊(第291种),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编印,1963年。。他们的悲壮事迹构成了史书弘扬的主体,也成为后世学界关注的焦点。当然,杀身成仁听起来固然令人起敬,也能因此流芳百世,为后代所景仰,但要想心无挂碍地做到这一点也断非易事,人的求生本能暂且不说,亲情家族也是难以割舍的精神纽带。所以明季士人尽管认为名节重于生命,但大批士人还是选择在新朝重新生存下来,惜名节者不仕新朝,远遁山林,回思故国,中心彷徨;而名高者则多为新朝所网罗,成为朝野訾议不耻的贰臣;名微者又不免沉沦俗世,以卖文维持生计。他们的心路历程以各自独特的方式在文学中得到了全面展现,成为学界长期以来经久不衰的研究课题。这一研究格局固然有其合理与不易动摇的逻辑理路,不过却也不免因此或多或少地遮蔽了其时士人复杂多样的人生选择及其文学面相,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对这一特殊时代全面而深入的认识。袁于令就是这些人中较有特点的一位,他既无慷慨赴死的名节观念,又非严格意义上的贰臣文人,文学创作以小说戏曲为主,然又出于声伎之娱,而非生计考量,易代之际虽汲汲于事功,却又浑身充溢着名士的疏狂。尽管作为一个影响不大却重要的作家,袁于令受到了学界的关注,相关研究也比较丰富,但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其易代之际人生选择的独特性以及由此在文学书写中所体现出的新的时代讯息。正是有鉴于此,本文拟对袁氏易代之际的事迹与心态予以全面梳理考察,以期揭开其文学书写的隐秘面纱,藉此透视其时士人的心路历程与文学书写以及由此所彰显出的文学史意义。

一、事功难期:易代之际的人生沉浮

袁于令晚年七十岁时,曾与忘年好友毛先舒对饮,酒酣之后称自己为“倒植人”,这当然是指他早年“藉父祖之清华,恣游敖”,而晚年蹢躅薄宦,“而又报罢”,殊不称其意而言。在他看来,“凡士,自贱起家为官,振踔风采,为当世所震畏,盛车马,广交游,为娱快角骋之好。或更稍自树,有施于物,天下士益相与矜而乐颂之。已优游林泉老焉”①毛先舒:《潠书》卷1,《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本,第621页。。细揣其中语意,似乎完全没有出仕新朝的愧疚之情,反有官职不显、宦囊不丰之憾,这种人生态度与取向,对于我们重新认识袁氏易代之际的事迹与心态,无疑富有启示。

袁于令尽管出身清华,早年又文才出众,但却屡试不第,最后不得不“膺岁贡”②袁廷梼编:《吴门袁氏家谱》,光绪二十五年编本。,入京中国子监肄业,不过他并未因此获得进一步的功名资格,也没有在朝做官的任何记载。崇祯十五年(1642),袁氏又再度进京,途遇友人杜濬,杜有两诗纪其事,其一云:“走马频惊水绝天,相逢沙渡各欢然。短衣尚露腰间玦,长揖犹支手内鞭。苦叶诗成须共济,猗兰操在必孤传。燕台此去同千里,忘尔临流半日先。”另一首云:“长路参差复比肩,渡头终少木兰船。抛荒名士山中课,苦结英雄马上缘。不信银河流眼底,请看牛女集风前。窥君步步随油壁,总有霜蹄不敢先。”③杜:《杜茶村诗钞》卷4,乾隆八年春刻本。“不信银河流眼底,请看牛女集风前。窥君步步随油壁,总有霜蹄不敢先”,可知袁氏此次入京是携有家眷的。李复波从这两首诗的分析中,认为杜濬与袁氏此次入京是为谋官④李复波:《袁于令生平考略》,《戏曲研究》1986年第19辑。,此言不谬,但未尽其意。据《明清进士题名碑录》可知,崇祯十五年朝廷开壬午特科,次年更是大比之年,可见此次诸人赴京主要是为了应试⑤赵素文《晚明戏曲家祁彪佳与袁于令的交游》认为:“此次袁于令滞留京师,应该是为赴试而晋京。”(《九江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虽为推测,但却颇富眼光。。袁氏此次既携眷进京,其意显然不仅在会试,明显有常驻京城的打算,因此其主要目的更可能是为了谋官。此次考试,现存资料中未见袁氏得中的信息,当与杜濬等人一样名落孙山。不过,袁氏并没有像其他士子那样迅速离开京城,而是滞留京师。在此期间,他与好友祁彪佳过从甚密。崇祯十六年(1643)八月,祁彪佳转任京畿道监察御史,外放京畿刷卷,离京赴任时,袁氏前来送行,同时托祁彪佳将自己的侍妾带离出京⑥李复波《袁于令生平考略》(《戏曲研究》1986年第19辑)即如此认为。。《祁忠敏公日记》“癸未日历”八月十六日载,是日多位好友前来送行,设饯于京郊五里铺之甘露庵,“值袁凫公亦以送家眷至,及暮抵张家湾登舟,行李未至,借临舟铺陈就宿”,二十日日记又云:“随予舟行者,袁凫公之妾为一舟。”⑦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20·史部·传记类》,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 年影印本,983页。有论者谓袁氏亦同时与祁彪佳相伴南下⑧赵素文:《晚明戏曲家祁彪佳与袁于令的交游》,《九江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实际是未细读此段日记,祁氏日记说得很清楚,八月十六日袁氏是“送家眷”,因行李未至,不能即时离开,只得“借临舟铺陈就宿”,显言并非携眷同行,故二十日祁氏日记又说同行者为“袁凫公之妾为一舟”,再次表明袁氏并未一同南返。此时京城危急的程度,当局之人很容易看得出来,事实上在祁彪佳离开北京仅半年,李自成便于崇祯十七年三月攻陷北京。对于当时的处境袁氏应该有很清楚的认识,否则他不会托好友祁彪佳携带侍妾南返,那么他自己为何仍冒险滞留北京呢?李复波认为他此时已在明廷任职,“有王命在身,不能(并非不愿)擅离职守”①李复波:《袁于令生平考略》,《戏曲研究》1986年第19辑。。这种说法应该说是不符合实际的,首先是袁于令的好友祁彪佳日记多次记录了他们此段时间的交往,而丝毫未及袁氏任职事,称呼中也从未出现过官称。其次,袁氏此次进京考试并未中举,这么快授官的可能性很小。最后,现在也没有任何史料可以支撑这一观点。

袁于令滞留京师最合理的解释是,他有火中取栗的企图。此时固然是危急存亡之秋,所谓时势造英雄,自然也有无限的希望。事实是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李自成即攻进北京,然而这位新皇帝还未坐稳龙椅,清兵就在吴三桂的引领下,很快攻破山海关,入主北京。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京城就三易其主,变化之快令人来不及反应。在李自成统治北京的短短两个多月里,袁氏到底做了些什么,因史料缺乏不得而知。由于他在旧朝未任显职,自然也就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与影响,当然也不会有受新主子青睐的机会,因此在李自成新任命的官员中找不到他的名字。不过,在接下来建立的清政权中,袁氏却很快获得了职位,《吴门袁氏家谱》称其“仕清授州判官”②袁廷梼编:《吴门袁氏家谱》,光绪二十五年编本。。清朝定鼎之初,对明朝官吏采取了抚慰政策,《清实录》载当时朝廷对前明官吏的恩礼:“官仍其职,民复其业,录其贤能,恤其无告。”③《清实录》第三册《世祖实录》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543页。前明“各衙门官员,俱照旧录用……其避贼回籍,隐居山林者,亦具以闻,仍以原官录用”④《清实录》第三册《世祖实录》卷5,第1549页。。并且宽大至曾投降李自成的明朝官员,也予录用:“凡文武官员军民人等,不论原属流贼,或为流贼逼勒投降者,若能归服我朝,仍准录用。”⑤《清实录》第三册《世祖实录》卷5,第1577页。袁氏在明朝曾是被褫革了贡生资格的布衣书生,不在“官仍其职”的范围。他入仕清朝之因缘,现存史料中仅顾公燮《丹午笔记》“署中有三声”条略有涉及,其中说:“袁箨庵于令,住因果巷。以抢劫名妓穆素徽一事,褫革衣衿。顺治乙酉,苏郡绅士投诚者,凂袁作表赍呈,以京官议叙荆州太守。”⑥顾公燮等:《丹午笔记吴城日记五石脂》,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9,56页。据《吴门袁氏家谱》,袁氏在任荆州太守之前,还有多个官职,最后才积功至荆州太守,因此他作降表,所议叙的第一个官职绝不会是荆州太守,以至孟森由此认为“于令之得京官,当在投诚以前”⑦孟森:《心史丛刊·西楼记传奇考》,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93页。以下所引该文皆出于此,不再注明。。实际上,顾公燮仅囫囵言之,未道其详,不足为据。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作降表,可能被授的官职是什么。顾公燮《丹午笔记》“平定姑苏始末”条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直接的参考,其中言:“先是,王师驻南园,营中需水草,而民逃避一空。有长洲人叶茂华,素醇谨,好为诸善,故未去城。因与兄茂才、兄子汝楫,率先剃发为郡民倡,遂输刍纳茭,马赖饱腾。无何寇至,茂华、茂才、汝楫遇害。督抚悬示招安,周荃每左右之,全活城中人无数。诸生张悌乘乱上揭,得委署府通判。”⑧顾公燮等:《丹午笔记吴城日记五石脂》,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9,56页。张悌以上投降揭帖而“委署府通判”,这与袁氏作降表应该署功类同,故他仕清的第一个官职“州判官”必因此而除授,其时在顺治乙酉年初。

关于袁于令明清鼎革之际的具体行踪,孟森《西楼记传奇考》认为:“苏郡投诚,在乙酉春,于令已在北都。龚鼎孳《定山堂集》有《乙酉三月十九日述怀》诗,下有《天庆寺送春和舒章箨庵尔唯诸子》,以下又有《过巩鸿图都尉故居》、《过城东戚贵诸里第二题》,皆注乙酉,则送春乃送乙酉之春也。是时袁在北都。至六月,北兵下苏州,袁赍表迎降,似由北而往,当已为北人间谍。”但龚鼎孳集中乙酉年夏秋之间仍有赠袁氏诗《朱遂初谒告得请和袁凫公韵为赠》,此诗亦在乙酉年,其下有题云《秋夕有怀和遂初》,因此孟森又对上述观点作了修正,悬测云:“然则夏秋之间,袁仍在北,是其奉表迎降,或系驰草俾苏人遵用,其身并未离北。”这些判断,称袁氏赍呈降表时在北都,并未离京,的属事实,但认为其时在乙酉六月之后,则未详考。清兵兵临苏州城下,固然是在乙酉六月,但招降早在此前就已展开,上文所引《丹午笔记》所提及的周荃,就是此前派往苏州的招抚副使,正使黄家鼒甫抵郡,适值明监军苏松巡抚杨文骢溃兵至,被执而杀之。所以撰写降表,由这些招抚使赍往所在地张贴招降,必更在此之前。这样也就可解释,袁氏虽撰降表,何以仍羁留北京了,他根本不需要前往。清廷让其撰写降表,主要是因为他是该地颇有名望的前朝士绅,从而使招降更具有说服力与吸引力。由此也就可以明白,袁氏何以会为清廷所相中,并授予官职了。

《吴门袁氏家谱》虽称袁于令仕清始官“州判官”,但未言何州,袁氏好友李雯有诗题云《乙酉三月十八日,袁京兆令昭招饮韦公祠,同谢护军、朱、龚两都谏、张舍人、友公赋》,“京兆”乃“京兆尹”的简称,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职位,不过现有史料并未显示袁氏实授过这一官职。陆萼庭分析称:“明清时称人官衔多喜用古称,顺天府的府尹、通判都可混称京兆……《吴门袁氏家谱》说于令‘仕清授州判官’,似稍有误,因为顺治初北京顺天府属下仅辖大兴、宛平二县,无所谓州判,要到康熙十五年,始以昌平等州来隶,故‘州判官’必为顺天府通判之误……袁于令既是顺天府通判,自然也可称袁京兆了。顺天府通判为正六品……”①陆萼庭:《清代戏曲家丛考·谈袁于令》,上海:学林出版社,1995年,第6页。袁氏在明朝既无大的功名,亦未入仕,入清更无显著功绩,直接授予正六品的顺天府通判,显然不大可能,因此可大体肯定乃是因撰降表而得获此官。大约是因为该年六月,清兵不战而克苏州,袁氏因此再叙功绩,得升转工部虞衡司主事②学界一般认为袁于令降清始授“州判官”,又因撰降表升转工部虞衡司主事,这也是有可能的。。袁氏除授该职的具体时间难以确定,但大体可肯定在乙酉年(顺治二年,1645)的秋冬间。该年袁氏与龚鼎孳颇多赠答唱和诗,龚鼎孳《定山堂集》秋冬前各诗均称袁于令为“诸子”“袁凫公”,而未称官职,秋冬之后于袁氏则径称之为“水部”,如《袁凫公水部招饮演所著西楼传奇同秋岳赋》,该诗有“寒城客思绕更筹”句,且龚鼎孳于顺治三年丙戌(1646)六月丁艰,冬天已离开京城,故此诗只能写于顺治二年冬天。“水部”为工部四司之一,袁氏必于此时前已除授工部虞衡司主事,所以才会有这一官称。李雯的诗亦可为此提供佐证,他乙酉三月十八日诗尚称袁氏为“袁京兆”,而写于次年春天的《送令昭之任临青》则已云“袁生开美世无双,乱后常倾白玉缸。自有才名矜水部,岂惟科税到云艭”③李雯:《蓼斋后集》卷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1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679页。,这里官称已改成“水部”,并指出此后袁氏又除授了“科税”的新职。结合《吴门袁氏家谱》袁氏小传可知,他在迁升工部虞衡司主事后,又很快转员外郎,接着又除授“提督山东临清砖厂,兼管东昌道”,这一过程皆在是年秋冬完成。比李雯送别诗写作稍早的龚鼎孳《袁凫公水部将之清源同秋岳雪航集小斋赋别》中说:“衔杯辞朔雪,肯惜客衣单。梅阁宜乘兴,诗名恰称官。乡怀生渭雨,春草迓雕鞍。捻指桃花舫,联吟比弹丸。”并自注云:“余拟春初乞归。”④龚鼎孳著,陈敏杰点校:《龚鼎孳诗》上册,扬州:广陵书社,2006年,第137页。从诗意来看,该作写于乙酉与丙戌年的冬春之际,可证袁于令除授“提督山东临清砖厂,兼管东昌道”的时间是在乙酉年冬天。

大概在顺治三年春,袁于令前往临清赴任。龚鼎孳在此年秋天离京南下服丧,路过临清曾与袁氏小聚,龚氏有《五排寄怀袁箨庵水部用杜少陵寄刘峡洲伯华使君四十韵》记其事。顺治五年(1648),袁氏外简荆州知府,南下赴任,在彰德与曹溶相遇,有曹溶《彰德道中遇袁令昭》诗为证。顺治十年(1653),袁氏遭到弹劾。《吴诗集览》引程连亭语云:“顺治十年三月,湖广抚臣题参袁于令等宦十五员侵盗钱粮。时布政使林德馨已内升左副都,而工科给事张王治遂并劾之。”⑤转引自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15 册附录《〈西楼记〉历代评论汇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79页。此时,袁氏荆州知府任期仅五年左右。孟森《西楼记传奇考》据此认为袁氏罢官即在是年。然顺治十三年(1656)彭而述《读史亭诗集》卷12又有《汉口遇吕全五袁箨庵俱以飞语免官》诗云:“仕路全如虎臂滩,千回万折共蹒跚。不应再见中山箧,何事常摧九畹兰。行坂邅迂常北辙,江城风雨自南冠。十年却笑浔阳客,往日青衫泪未干。”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68页。此诗颇为袁氏罢官鸣不平,似写于其去职不久,若据此“十年却笑浔阳客”诗意,袁氏荆州任期应已接近十年,那么其去职就不会早于顺治十二年(1655)。不过无论如何,袁氏此前对事功的期望,总算是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便已灰飞烟灭了,虽然这种结果并不是出自其内心的自觉选择。当然这段经历对于袁氏来说并非没有意义,它让袁氏对功名人事有了更深的体味,并将其融入自己的创作中,显现了大时代中个体“隐藏的历史”及其独特的文学意蕴。

二、名士疏狂:跌宕之中的声伎放旷

或许对事功有着过多的期望,袁于令仕清期间与当时的贰臣文人相比,似乎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如与其同时被清廷简用的李雯,他的诗中有着极为沉痛的家国情怀,但相比之下,袁氏却要超脱得多。李雯《夏日酬袁令昭》称:“仕隐如君物外深,为怜形影共浮沉。一身已逐风尘换,两鬓无烦霜雪侵。但说投人皆按剑,相逢何处不焚琴。惟余乐府乌栖曲,犹向梨花问赏音。”②李雯:《蓼斋后集》卷4,第677,679页。李雯在明亡后,因国仇家恨,加之入仕新朝的愧疚,内心显得十分痛苦与失落,然而袁氏则如其所说是“乱后常倾白玉缸”③李雯:《蓼斋后集》卷4,第677,679页。,这当然不是因为眷怀前朝而借酒浇愁,实际是他纵心物外名士风范的体现,“仕隐如君物外深”更说明他对入仕新朝的坦然心态。大约与此同时,李雯还撰有《箨说赠袁令昭》一文,其中说:

箨庵,袁子自号也。诗曰:“箨兮箨兮,风其吹女。”又曰:“爰有树檀,其下维萚。”袁子,我吴之名隽也,楚材晋用,今方菀荣,谁为吹之?而谁为下之欤?袁子曰:“有吹与下,人之为箨也;亡吹与下,箨之为箨也。且我生于明而仕于淸,生于吴而仕于燕,造物者其何心耶?使我荫华屋,集锦茵,箨之而已;使我降篱落,入污池,亦箨之而已矣。惟我与若皆箨之徒也,忘其为箨而安之若命。余之于箨,德也全,故窃以自况焉。”④李雯:《蓼斋后集》卷5,第690,690页。

《吴门袁氏家谱》袁氏小传称其“晚号箨庵”,由此文可知此号应始于他入清为官之后。这个名号起于此时,其意味不可谓不深长。箨为竹笋之外衣,虽本自“菀荣”,然其命运实掌握于风之手,“亡吹与下,箨之为箨也”,天生之材自必有其可用之处,然若无外物援引,则只能自生自灭,不得其用,所谓“箨之为箨”者是也。但即使“有吹与下”,人亦不过为箨而已,因为可能“荫华屋,集锦茵”,但也可能“入污池”,这实际是说作为个体的人,与箨没什么两样,都无法主宰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这正如“我生于明而仕于清,生于吴而仕于燕,造物者其何心耶”?言外之意是此种做法固然于节操有亏,但我与若既皆如箨之徒,也只能“忘其为箨而安之若命”而已。这表面虽然是说身处乱世之中,与其身不由己,不如像箨一样随遇而安,和光同尘,实际恐怕也有为自己汲汲于事功的内心隐讳之意。李雯对袁氏此种态度就颇不认同,他作了一个比方,即“尝试与子游于旷莽之野,冰雪之墟,千里无人,阴风薄衣,车怠马烦,日暮人饥,望其蘧庐而休焉。主人扫箨而迎客,爇之以燎衣,爨之烹藜,兔肩麦饭,浊醪在前,酒后耳热,屡舞跹跹。当此之时,虽有万金之赏,通侯之贵,岂以易我箨哉?故曰物有时而弃,有时而用,有时而贱,有时而贵。然为箨计者,终不如其傲然自得,飘飘乎山泽也”⑤李雯:《蓼斋后集》卷5,第690,690页。。这就是说自己绝不像袁氏那样,“安之若命”,和光同尘,而宁愿“傲然自得,飘飘乎山泽”。这种取向致使李雯最终在难以调节的贰臣心态中抑郁而终,而袁氏则悠游于新朝,以寿考终老。

正如前文所述,袁于令对新朝的事功期许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泡影。清朝入主中原之初,为了笼络汉族人心,巩固刚刚建立起来的满清贵族统治,对于明朝投降过来的士人均予优抚,并授以官职,实际内心对他们不仅相当猜忌,且十分鄙夷,以至多数入仕新朝的士人基本处在一种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眷恋故朝、失足悲叹的情感纠结之中。袁氏尽管放浪于形骸之外,但也同样难逃明枪暗箭的打击。据与袁氏过从甚密的龚鼎孳《五排寄怀袁箨庵水部用杜少陵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言:“紫障欣乘风,丹梯欲化鹏。香吹清畹药,客浸玉壶冰。夜雨蛾眉镜,春风雁足灯。同时知己失,倾座酒人能。芍药心堪赠,芙蓉掌自承。文通孤恨结,孝穆五云征。湘峤行司马,菰芦醉季鹰。龙池鳞甲现,狗监鬼神凭。展骥康衢近,看山晓色凝。时危安束缚,才大黜虚矜。便面雕鞍纵,烟霄健笔凌。为郎淹暇日,骧首逼高层。水部吟成例,官梅阁可登。一从分使节,忽已隔晨兴。斗极悬星迥,萧斋卧雪仍。诙谐人事过,嬾嫚世途应。越鸟依枝暂,饥鸱侧目增。其惭输皂帽,谁分负乌藤。”①龚鼎孳:《龚鼎孳诗》下册,第1089—1090页。这首诗可以看作是对袁氏一生行实的描述和总结,上引诗句写的正是袁氏仕清时期的情况,入仕新朝使他存在过乘风展骥的幻想,但现实的情况却是清廷并未真正重视他,仅赏了一个佐贰的官职,这对于他来说的确有点轻侮的味道,所以此诗称“其惭输皂帽”,反映了他由希望到失望的心路历程。另一方面,龚鼎孳的诗还反映了袁氏所处环境的险恶。袁氏在清源任职时,龚鼎孳就贻诗袁氏说“众女方谣诼,蛾眉好自完”②龚鼎孳:《龚鼎孳诗》上册,第141,558页。,这应该是京城官员对袁氏的批评与弹劾。顺治三年,龚鼎孳陛辞于朝,扶服南下,在清源与袁氏再度相聚,他更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诫好友“饥鸱侧目增”,“越鸟依枝”不过暂时栖身而已,不要对仕清抱有太大的幻想。

龚鼎孳的话很快成为现实,可见袁于令以“侵盗钱粮”事落官,虽属偶然,实有其必然性在。另据顾公燮《丹午笔记》言,他在荆州太守任上,“唯纵情诗酒,不理公事”,“监司谓之曰:‘闻公署中有三声:弈棋声、唱曲声、骰子声。’袁答曰:‘闻明公署中亦有三声:天平声、算盘声、板子声。’监司大怒揭参,云:‘大有晋人风度,绝无汉官威仪。’由是落职”。这一说法与《吴诗集览》所言差距甚大,其实到底属于哪种具体原因,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在“众女方谣诼”的险恶环境中,袁氏去职实际仅仅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已。

大概正是因为看到了自身所处的政治环境,袁于令也从始初的事功期许中省悟过来,恢复了其以往的名士狂态,因此入仕清朝以后,他纵情于声色之娱丝毫不减于前。顺治乙酉年龚鼎孳就有《袁凫公水部招饮演所著西楼传奇同秋岳赋》诗云:“凤管鹍弦奏合围,酒场新约醉无归。可怜蓟北红牙拍,犹唱江南金缕衣。词客幸随明月在,清歌应遏彩云飞。上林早得琴心赏,粉黛知音世总稀。”“寒城客思绕更筹,梦里横塘阻十洲。一部管箫新解语,六朝人物旧多愁。乌栖往事谈何绮,莺啭当筵滑欲流。落魄信陵心自苦,征歌莫讶锦缠头。”③龚鼎孳:《龚鼎孳诗》上册,第141,558页。生动地记述了他豪忼的名士风态。曹溶亦有《令昭水部招同百史岂凡两少宰芝麓奉常孝绪太史雪航侍御尔唯舒章两中翰演自度西楼曲即席赋二首》,其一云:“油碧簾深步障围,客中嘉会缓思归。填词白紵喧檀板,贳酒红楼出舞衣。吴国迢遥云未散,才人仿佛凤初飞。若非江左知音在,安使当筵误曲稀。”另一首云:“胜日联床佞酒筹,依然丝管坐西州。宫园法部人人艳,纨素新声夜夜愁。走马呼鹰余乐事,攀嵇慕蔺总风流。长安此后传佳话,轻薄名居最上头。”④曹溶:《静惕堂诗集》卷30,《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本,第265页。对袁氏轻狂之态的描绘,更有甚于龚诗所赋。袁氏并非不知这样做会招来朝野的风议,于己仕途人生大有妨碍,不过这显然已不是他主要考虑的问题了。袁氏死后,其生前好友张岱,曾作《为袁箨庵题旌停笔哭之》诗一首,其中称:

天生麟凤不易得,世上才人亦间出。余见鹿城袁箨庵,舌吐三日不能含。《西楼》一剧传天下,四十年来无作者。前有《西厢》后《还魂》,颉颃其间称弟昆。艳丽场中居一席,摩诘生前谬词客。更喜骑鹤解腰缠,何曾一箸费万钱。炉鞲狰狞役群鬼,燕公横财铸千篚。四方馈送集如云,依旧囊空无半文。及召荆州为太守,除却弦歌无一有。轻视督邮如儿曹,五斗何为肯折腰。吾绂不在吾舌在,载笔邀游无挂碍。为爱青山过若耶,汲取名泉试雪芽。一片猪肝累安邑,编成《合浦》为绝笔。文人慧业得生天,成佛应教灵运前。后来曲误谁能识?惟对春风吊柳七。①张岱著,夏咸淳校点:《张岱诗文集》,上海: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8页。

张岱对袁氏生平的概括,与袁氏自述及其行迹完全吻合。袁氏出生清华,早年很自然地染上了纨绔子弟的习气,不过他的纵放豪奢通过张岱的诗来看,绝非一般的奢华。当然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及召荆州为太守,除却弦歌无一有。轻视督邮如儿曹,五斗何为肯折腰。吾绂不在吾舌在,载笔遨游无挂碍”数句,这呼应了顾公燮《丹午笔记》的记载,可谓暗中否定了其遭“侵盗钱粮”的揭参。

透过“后来曲误谁能识?惟对春风吊柳七”诗句,我们虽能体会到张岱对失去具有如此高超度曲才华之知音友人的惋惜,但若细细品味,其背后实际更有深微的寓意在。袁氏入仕清朝,照其时的士论公议,毕竟于名节有亏,为正统之士所不齿,自是事至必然,如董含《三冈识略》言:“吴中袁于令,字箨庵,以音律自负,遨游公卿间。所著《西楼记传奇》,优伶盛传之,然词品卑下,殊乏雅驯,与康、王诸公作舆台,犹未首肯。其为人贪污无耻,年逾七旬,强作少年态,喜纵谈闺阁事,每对客淫词秽语,冲口而发,令人掩耳。”②董含著,致之校点:《三冈识略》,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3页。彭而述《读史亭诗集》卷6《虎丘行赠荆州太守袁箨庵》亦有云:“虎丘片石何峥嵘,千年生长姑苏城。仲谋旧井要离冢,鬣鬣老树苍龙精。箨庵苞孕适此地,扬子欲枯金焦平。六代礼乐延陵剑,上国衣冠黄池盟。惯逢文举呼大儿,不教作赋属长卿。朝刷燕蓟暮瓯越,流沙西渡南过衡。足迹纵横一万里,二十八宿失晶莹。明光殿上奏黄钟,天池黾蛙不敢鸣。有时弹筝入秦陇,有时鼓瑟过洞庭。优孟寂寞叔敖死,曹植水澡邯郸生。我以十年意中人,良二千石识楚荆。珊瑚击残兰膏灭,瓦间鸜鵒柳上莺。此时把臂望东南,下士大笑苍蝇声。”③《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1册,第740页。此诗对袁氏家世,以及其个人才华与在新朝的遭际极尽夸赞之能事,但末句“此时把臂望东南,下士大笑苍蝇声”则透露出了当时东南文人对袁氏的真实评价,值得玩味。“下士大笑苍蝇声”语出李白《来日大难》,其中云:“仙人相存,诱我远学。海陵三山,陆憩五岳。乘龙上三天,飞目瞻两角。授以神药,金丹满握。蟪蛄蒙恩,深愧短促。思填东海,强衔一木。道重天地,轩师广成。蝉翼九五,以求长生。下士大笑,如苍蝇声。”④郭茂倩著,聂世美、仓阳卿校点:《乐府诗集》卷36“相和歌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25页。这里的“下士大笑,如苍蝇声”是李白对嘲笑其求仙访道之论的鄙视与批评。那么东南的下士又嘲笑袁氏什么呢?这应该主要是他以明朝衣冠入仕清朝的变节行为。不过,袁氏毕竟还是与那些亏节逐利的无耻文人存在着本质的区别,他并未因为个人仕途而曲迎新朝,仍保持着率真的个性。正是有鉴于此,袁氏尽管遭到不少非议,但仍受到了不少遗民文人(如阎尔梅等)的礼遇,甚至像张岱这样视其为知音的士人也不在少数。

毛先舒《赠袁箨庵七十序》曾这样评价袁于令:“余以观先生,盖豪忼豁达人也。命余深矣。嗟乎!今之人亡论没身富贵者颠蹶而漂溺,即踔踸自矜,饰为名高,浸而次,且口为之呿而目为睮。不惜甚劳,曲高其尻,犹欲饰之,汰厉亡疑。吾尝以喻歌,发调凌过而中不续,既哑且促,卒为听者笑。先生声伎游酒,至老不衰,其平生跌宕文囿而蹢躅宦途,皆其不自掩其真者也。”⑤毛先舒:《潠书》卷1,《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本,第621页。孙治《赠袁箨庵序》对袁氏的评价与毛先舒大致相同,他将袁氏比作汉武帝时期的东方朔,认为尽管“其时司马、严、乐之流满朝,吾以为无东方先生比者”,因为“司马、严、乐,人主得而宠辱之也。东方先生,陆沉金马,人主不得而宠辱之也,又况公卿僚友以下哉”?又说袁氏无论是“布衣耳少之时”,还是“遭时不偶”,均能处之泰然,“起家为工部,以二千石治荆州,化行若神,先生自若也。抽簪归乡里,与田夫野老相倡和,先生自若也”,故孙治称“所为不得而宠辱之者,昔在东方,今在先生”⑥孙治:《孙宇台集》卷8,《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8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729页。。严首昇在袁氏尚在荆州太守任上时亦曾赠诗称其“小隐十年今大隐,冶城堪卧在西园”①严首昇:《濑园诗文集》,清顺治十四年刻增修本。。这些评价语虽各异,但对袁氏易代之际人生选择及其心态的描述基本是一致的。那就是袁氏尽管入仕新朝,但精神上与其时的遗民文人存在着一定的相通之处,或者说他身上兼具遗民与贰臣的双重特点,也即事功与名士的双重面相。袁氏个人的交游圈也鲜明地体现出了这一点,他与其时有名的贰臣龚鼎孳、吴伟业等均有很深的交往,与张岱、阎尔梅等遗民文人更是过从甚密。这使得袁氏在文学理想与心灵书写方面表现出与二者既相似又相异的另类特色。

三、另类隐喻:文学书写中的人生幻影

对于明清易代之际遗民诗人的文学写作,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总结称:“遗民诗人用血泪写成的诗篇,或悲思故国,或讴歌贞烈,或谴责清兵,或表白气节,具有抒发家国之悲和同情民生疾苦的共同主题,体验深切,感情真挚,反映易代之际惨痛的史实与民族共具的感情,笔力遒劲,沉痛悲壮,肇开清诗发展的新天地。”②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3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217页。当然遗民心态的文学书写并不仅限于诗文,小说戏曲也有类似的表现,比较突出的如陈忱的《水浒后传》,其序言中称:“我知古宋遗民之心矣!穷愁潦倒,满眼牢骚,胸中块磊,无酒可浇,故借此残局而著成之也。然肝肠如雪,意气如云,秉志忠贞,不甘阿附,傲慢寓谦和,隐讽兼正规,名言成串,触处为奇,又非漫然如许伯哭世,刘四骂人而已。”③马蹄疾编:《水浒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62页。这与《中国文学史》对遗民诗人文学书写的总结可谓如出一辙。至于贰臣文人的文学写作,可从他们赠予袁于令的诗作加以推测。袁氏荆州太守失职后寓居南京,吴伟业与其相会,有《赠荆州守袁大韫玉》四首,其序云:“袁为吴郡佳公子,风流才调,词曲擅名。遭乱北都,佐藩西楚,寻以失职空囊,侨寓白下。扁舟归里,惆怅无家,为作此诗赠之。”第一首诗云:“晓日珠帘半上钩,少年走马过红楼。五陵烽火穷途恨,三峡云山远地愁。卢女门前乌桕树,昭君村畔木兰舟。相逢莫唱思归引,故国伤心恐泪流。”④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50—451页。在他的笔下,袁氏似乎十分落拓怅惘,对故国也相当愧疚而眷念,然与前述袁氏的生活态度颇有龃龉之处,事实上这不过是吴伟业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一己之情罢了。因此邓汉仪在阅读这四首诗后,不禁感叹道:“吴梅村太史奉赠四诗,风流婉约,真如张绪当年。又如商女隔江唱六朝新曲,可妒亦可怜也。至读曹秋岳先生‘老泪沾歌板,归装俭秫田’之句,又为黯然。世有一代才人如袁于令,而竟乏司业酒钱之赠乎!可为世道叹,并可为游人戒矣。”⑤邓汉仪:《邓汉仪与袁箨庵》,沈瓶庵编辑:《尺牍大全》卷8,北京:中华书局,1916年,第86页。袁氏失职后尽管穷困潦倒,但似乎并无过多的商女之恨与凄苦怅惘之感,而是像东方朔一样,具有一种玩世的态度。邓氏此处未将袁氏与吴伟业、曹溶等同看待,确为知言。

总之,袁于令明显继承了明末士大夫崇真尚质、放诞纵情的气质。他虽有儒家兼济天下的思想,但绝不死守所谓的名节观念;有建功立业的个人功利追求,但却不屈志事人。这种思想倾向与人生态度,使他在明清鼎革的巨大变革中,既不像其好友杜濬那样与新朝决绝,也没有像龚鼎孳那样觍颜事人,而是可仕但不可辱,否则不惜去之。这种人生取向与心态自然也就决定了袁氏此后文学的书写自有其独具的特色。由于袁氏文集现已不存,无法窥知其诗文创作的全貌及其情感寄托,不过仅就遗存下来的零星篇章来看,大体可知与其时的遗民诗人与贰臣文人写作均有所不同。如汪应庚《平山揽胜志》卷1 所录其五律《蒋前民招集红桥》一首云:“郭外藕花秋,轻风荡小舟。自来千古地,能得几人游?有客如孤鹤,容予比信鸥。平山觞咏处,不负旧扬州。”⑥汪应庚:《平山揽胜志》,扬州:广陵书社,2004年,第18页。另如袁氏奉和王士禛(阮亭)的《浣溪沙》词云:“何事流连驻断桡。低徊不忍去红桥。当年王业此中销。 北望平山宜蚤眺。莲塘一带绿迢迢。雨余花色正微潮。”①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委员会编:《全清词·顺康卷》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0页。就此二首诗词的情感表现来看,均颇淡定超脱,绝无悽惋怅惘之色,与前述其疏狂的名士风态颇相吻合,而有异于同时期的遗民诗人与贰臣文人群体。

当然,袁于令易代之际的文学创作以小说戏曲知名于世,尤以《隋史遗文》为学界所称道。不过,对于这部历史演义小说,以往特别注重其“贵幻”的创作理念,这当然也一定程度上符合小说自身的创作实际。但是一旦我们深入分析秦琼这一人物形象时,问题似乎并非如此简单。袁氏之作是在原有文本基础上改编而成的,原有文本据袁氏自序称:“盖以著秦国于微,更旁及其一时恩怨,共事之人,为出其侠烈之肠,肮脏之骨,坎壈之遇,感恩知己之报,料敌致胜之奇,摧坚陷阵之壮;凛凛生气,溢于毫楮,什之七皆史所未备者,已足纸贵一时。顾个中有慷慨足惊里耳,而不必谐于情;奇幻足快俗人,而不必根于理。袭传闻之陋,过于诬人;创妖艳之说,过于凭己。悉为更易,可仍则仍,可削则削,宜增者大为增之。”其改作的目的恰是“本意原以补史之遗,原不必与史背驰也”②袁于令:《隋史遗文·序》,刘文忠校点:《隋史遗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年,第1—2 页。以下所引该著皆出于此,不再注明。。这实际是说原文本“贵幻”,而改作又使其趋于信史之真了。袁氏的改作突出地体现在秦琼形象的重塑上,其自序说得很清楚:“烈士雄心,不关朝宇;壮夫意气,笃于朋友。侃侃论足惊人,同范增之不用,硕画与烟草俱沈;落落才堪一世,似项羽之无成,伟业与云霞共泯。良用惜焉!即其功已冠凌烟矣,名已传汗简矣,生平节慨,如颖之在囊,所为义不图报,忠不谋身,才奇招嫉,运厄多艰。不获已,作飞鸟依人,复作风之随虎,谁能向百千年里闬中询问?且也金马、石渠之彦,眼眶如黍,不解烛材;胸次如杯,未能容物;有手如挛,未能写照。重之好憎在心,雌黄信口,安得貌英雄留之奕世哉!”原文本秦琼完全是一个豪侠或草莽英雄的形象,而改作显然又融进了文人的形象,不过这不是对以往历史演义小说中儒将形象的直接借鉴或模仿。正如小说序言中所说:“侃侃论足惊人,同范增之不用,硕画与烟草俱沈;落落才堪一世,似项羽之无成,伟业与云霞共泯。”小说写秦琼早年落拓时的情景最足感人,也足见作者于此用力最多。如卷2第六至八回写秦琼因故滞留潞州,因无盘费,遭店主百般凌辱,以至连店主妻子都看不下去了,秦琼尽管屡屡起忍无可忍之意,但最终还是屈膝承受了。作者没有像以往的小说那样,说明如此处理的目的是为了展现英雄能屈能伸的豪侠气概,而是秦琼切实的心理感受。又如第七回写秦琼到二贤庄卖马的一幕:“雄信起身,从人跟随出庄。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貌若灵官,带万字顶皂筴包巾,穿寒罗细摺粉底皂靴;自家看着身上,不像模样得紧,躲在大树背后,解净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泪影。”秦琼与单雄信尽管此前并未谋面,但二人早已互相倾慕,秦琼在来此卖马时听说雄信在此,即已后悔未能早来拜访,然而见面之后却又如此自惭形秽,与草莽英雄之心态殊不相衬,而更像落拓才子的寒酸心理。作者似乎觉得如此书写尚不足以尽其意,接着又重复渲染了一笔,秦琼卖完马后在饭店吃饭,巧遇好友王伯当等人,又因自感寒酸不敢相认,却又怕对方认出,显得难堪,以至“起起欠欠的”,终为对方所觉,秦琼此时仍抱着侥幸心理,不敢上前相认,竟吓得头也不敢抬,“箸也不动,缩颈低坐,像伏虎一般”。这是以往小说塑造英雄豪杰所不曾有过的笔墨。与前文所述袁于令易代之际谋官的经历相联系,可以理解这种描写背后袁于令自己的人生体验与感悟。

除此之外,《隋史遗文》所体现的思想情怀,也随处可见袁于令个人的影子。如第五十三回开首诗云:“狂风飘白云,萧散无定迹。世乱兴衰殊,顺令人心易。朝握楚国符,暮受嬴氏策。所遇非真人,依栖似行客。”并就此发挥道:“人到世乱,忠贞都丧,廉耻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处处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岂不可羞可恨!但是世乱盗贼横行,山林畎亩都不是安身去处。有本领的,只得出来从军作将,却不能就遇着真主,或遭威劫势禁,也便改心易向。只因当日从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为他死,也不见得忠贞,徒与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为,这也不是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量其心。”这虽说是为秦琼投降王世充辩护,但显然是针对现实有感而发,同时联系到袁氏入仕新朝的失节行为,与其说是为秦琼辩护,不如说是为自己开脱,前文所述其号箨庵的取意与此正相吻合。当然亦如前文所描述的那样,袁氏并非是那种为名利可以不顾廉耻而觍颜事人的无耻文人,小说第五十二回总评说“死于知己之手,犹胜荣于不知己之朝”,这与他在易代之际的人生选择与行迹心态完全吻合,可以看作是他个人心灵的真实写照。另外,小说第二十一回还有一段值得注意的内容,其中说:“常人言道:顽耍无益。我想人在少小时,顽耍尽得些趣,却不知是趣。一到大来,或是求名,或是觅利,将一个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里去偷得一时一刻的闲。直到功成名遂,那时须鬓皤然,要顽耍也却没了兴致,还有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这便乾乾忙了一生。善于逢场作戏,也是一句至语,但要是识得个悲乐相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袁氏一生纵情声色,仕清落职亦与此大有关系,但至老不改初心,名士风范在小说中亦有不自觉的流露。《隋史遗文》创作的显著特色,或者说其一大成功之处在于,它融进了袁于令独特的人生境遇、精神世界与文人情怀,由于袁氏事功与名士的双重面相,使得他的文学书写或者说另类隐喻表现出与遗民文学、贰臣文学及商业化通俗文学颇为有异的新取向。该小说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它显示出历史演义小说主题与叙事焦点悄然之间的深度转移,其精神与近现代的新历史小说已存在着若隐若现的联系。

应该说在袁于令所处的时代,与他具有类似人生选择与心态的士人当不在少数,他们的文学书写也必然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本文揭示的尽管是袁于令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但他无疑具有一定的范式意义:透过他,我们看到的是如此一类士人在明清易代之际历史大动荡时期所经历的人生沉浮以及由此在其内心中所激荡起的种种涟漪,当然也包括他们的心声——文学书写。对于明清之际这样著名抑或名不见经传的文人,如何拂去历史的遮蔽与碎片,揭示他们的思想,证据他们的事迹,找寻他们在鼎革之际留下的心灵痕迹,还原历史和文学的真实面貌,是值得探索的。过去,虽然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学界的注意,但多被混淆进其他的文学类别之中,从而泯灭了其鲜明的个性。本文的袁于令个案研究仅是这一文学群体中的冰山一角,但对还原这一文学群体的本初面貌,体会中国士人面对时代与文化巨大变动时发自内心的抉择,理解和剖析改朝换代之际文学流转的某些特点,或许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