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半山客的福佬化
——以饶平县樟溪镇乌溪村为例
2020-01-11陈雪峰
陈雪峰
潮汕人是福佬人的一支,半山客是受潮汕人影响的客家人,这是两个不同的族群。潮客关系的表现之一是族群转换,这也是近年一些学者研究中所注意到的问题。潮客关系涉及语言、民俗、心理的转换,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一、饶平中部樟溪镇的基本概况
闽南与粤东的丘陵山区,习惯上称为“半山”,居住在这一带的客家人习惯上称为“半山客”。因半山客人数众多,分布广阔,直接处在客家与福佬两种文化交融的前沿。[1]
饶平因地处粤东、界邻闽南,又是闽粤交通要道。由福建莆田迁入饶平的先民,多定居在县南沿海地区为“福佬人”(潮州人);由福建宁化进入饶平的先民,多定居在县北山区为“客家人”。[2]饶平“半山客”进入饶平中部的不少,而这批原客家人已经出现潮汕化特点。
进入潮汕的客家人经过数百年的繁衍演变,现在,仍有180多万人说的是客家话;在与潮语接壤的地方有约12万多人已改讲“福佬” 话。[3]饶平县是由客转潮人数仅次于揭东的第二个典型县,而且饶平县由客转潮的地区集中在中部的浮山、浮滨、渔村、东山、樟溪、坪溪等地。研究由客转潮的现象,应该重视饶平中部的人口基本情况。[4]
镇(乡) 人 口浮山 5545新塘 2297浮滨 5467渔村 906樟溪 2550坪溪 2199合计 18964
樟溪镇位于饶平县西部,东与高堂接壤,西与潮安区交界,南与钱东镇毗邻,北连浮滨镇。“宋末元初,战乱频仍,为逃避战乱而来的游民,沿着樟溪河往上溯,初为丘,土地肥沃,往深处,则山高林密。他们发现了这一新的世外桃源,开始在这里定居,创祖,休养生息。青岚、内庵、新民、乌溪等村落,就是从这个时候创建起来的。”[5]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为逃避战乱的游民在这里形成商业贸易的圩场,称为樟溪圩;明清时属信宁都陈塘堡,清末为樟溪圩最旺盛时期。[6]樟溪镇政府离黄冈约18公里。今天的樟溪镇地广人稀,全镇共有49个自然村,辖区矿产资源丰富,农副产品物资丰富,为较典型的农业镇,已经是全部说潮汕话的镇。而由潮转客的住民至少占了八分之一。由此看,由潮转客的人数在樟溪镇的比例是较高的。以下是《潮汕半山客》中关于樟溪镇的潮汕化客家人的举例:[7]
村名 原祖地及迁来时间 现人口安溪 张氏于清道光五年(1825)从本县东山镇双罗村来此创村 173上广 詹氏从本县新丰来此创村 992乌溪 钟氏于明万历年间从大埔南来此创村 526双罗 罗氏于明嘉靖年间从汤坑至此创村 859
二、乌溪明清围寨为客家先祖所遗留
土楼,又称“客家土楼”,起源于宋元时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型民居形式,其建筑造型多达30多种,其中数量最多的是圆楼。至今,饶平境内尚有土楼600多座,主要分布于县境的北部和中部。这些土楼是客家人进入饶平的体现。据笔者在饶平中部调查,饶平土楼往往出现变异,和最著名的福建土楼密集地带——永定、南靖的土楼形态有所不同。
樟溪镇乌溪村紫来楼又称明清围寨,为土楼中典型的二环二层圆形土楼,内楼建于明末,寓“紫气东来”之意取名“紫来楼”,于内楼建成的六十年后的清初由家族众亲携手再建外楼,取名“拱赐”。因土楼建造年代历经明清两朝,故称“明清古寨”。各楼房后墙上方均开一枪眼,外围门二侧各开一炮眼,以抵御外侵。
明清古寨的两环分两次建设,形成少见的“内高外低”格局。之所以在内环土楼建成的六十年后再建外环土楼,与当年潮汕地区的动荡有关。明清鼎革之际,清军进入潮汕、郑成功军队在潮汕活动,还有后来的“迁界”影响等。地方民众为保护自己免受兵灾、匪盗之乱,遂建筑防御性的土楼寨以自保,而土楼的居民,一般是清一色的本宗族成员。
明清围寨的奇特之处还在于有一座祖厅,位于内层最深处。据祖厅资料载:
祖厅,也称祖堂,是土楼族人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虽是逢楼必有,但紫来楼祖厅的与众不同却在于其独特的双层屋顶,而且夹层隐蔽,空间较大,主要用于危急藏身。据说日军侵华期间,有一次日军进村,老人小孩于危急之际藏身于祖厅夹层之中,而有惊无险。
对于土楼和客家关系,至今学界认识不一。有的学者认为土楼不能简单说是客家专有。谢重光在《福建客家》一书中指出,纯客家的永定县和南靖、平和、诏安等县客家聚居区的土楼,是客家土楼;华安、漳浦等县的土楼,是闽南土楼;龙岩适中镇和南靖、平和、诏安等县非纯客家聚居区的土楼,有的属于客家土楼,有的属于闽南土楼。客家土楼和闽南土楼在外形上并没有多大差别,但内部结构却不同。客家土楼是内通廊式布局,而闽南土楼却是单元式布局。“客家人‘模糊’的分户,反映出更强烈的公共性和群居性,闽南人严格的分户单位,表现出住户之间较多的独立性和私密性”。[8]
《客家围屋》作者也指出:“闽西式方、圆土楼,从闽西到粤东大埔中、西部和蕉岭,楼内住房都是通廊式单间结构,房内上下楼互不相通,祖祠居楼内中心位置;饶平福佬人和上饶客家人住的闽南式土楼,楼内住房均为单元式结构,且单元内上下楼相通。这是闽西式与闽南式土楼相区别的主要特征。”[9]在客家围的圆土楼和方土楼中,祖祠必须建在围楼的中心,住房绕祖祠布局。这种以祖祠为尊贵的祠住合一的客家民居,突出宗祖,突出以祖宗为中心的“聚族而居”,是客家民居与广府和福佬民居重要区别之一。[10]
紫来楼
乌溪村明清古寨的祖厅使得该楼带有深刻的客家印记,毕竟潮汕人的祠堂和居所一般是分开的。
三、乌溪钟氏先祖来自福建客家
“半山客人在地段上与潮人相连一起,有的村庄还是插花式的融为一体,血缘上相互通婚”。[11]樟溪镇乌溪村就属于上述这种情况。居住在樟溪镇乌溪村明清围寨中的是钟氏,明清围寨中的墙上有文字:本村乌溪单一钟姓,据族谱记载,明朝洪武年间,乌溪钟氏先祖从福建汀州迁徙广东大埔县,其后,子孙又迁饶平,择此蜜蜂采花宝地创乡定居,建祠堂俸先祖,修神庙佐族人,筑圆寨御外侵,勤劳耕作,建基立业,传宗接代,发展壮大。据说因村前溪流不断且溪石乌亮发光(黑色)而取名乌溪村,因古官道路过村前直达凤城(潮州府),故为饶平知名古村落之一。
在中原遭遇外患、战乱的情况下,客家先民为寻找安息繁衍之地,先后转迁南下,寄居于宁化石壁,然后转迁各地。其基本路线是,从东往浙、赣、闽的武夷山南林延伸而行,从上饶——崇安——邵武——宁化——清流——长汀——龙岩——武平——上杭——永定,然后转入粤东的蕉、埔、兴、梅一带,再延伸丰顺——揭西。另一路从武夷山西面迁徙,由北向南,上饶——石城——宁都——瑞金——会昌——寻邬,越过大庾岭,进入粤北的南雄——韶关——和平——河源等韶关、惠州所属的客家县。[12]
另有人提出:“经过明代的休养生息,闽粤赣交界处的客家地区,经济复兴,人口繁衍了。然而,这些地区山多田少,此时已不能满足发展。”[13]乌溪钟氏从汀州南移当属这种情况。
据《饶平客家姓氏渊源》记载,钟氏为入饶的客家姓氏之一,其迁移路线也和上面所说乌溪钟氏一致:
老上饶的钟氏同出一脉,均由北而南,再从大埔县衍派而来。据记载,钟姓属较早南迁的氏族之一,在东晋末年就开始南迁江西赣州。其迁移路线是颖川钟离山长社——江西赣州——福建长汀白虎村——江西赣县——福建宁化县象洞庄千家坪——长汀——广东兴宁大坪湖——长汀——广东大埔长富村——大埔高坪溪南里筀竹坑、百侯——湖寮黎家坪、桃源、饶平下善钟屋——饶平新丰大光(后迁九村山腰圩)、饶洋本支楼、普宁洪阳等地。
饶平半山客先祖“在南迁入粤东时,其中有两个重要的中转站,即福建宁化县石壁村(今改为石碧乡)和福建上杭县半朗村。”[14]乌溪村钟氏的情况正是所谓的客家人南迁的第三时期,但乌溪村钟氏迁徙的大埔县在明代中叶才出现。《饶平客家姓氏渊源》另载:“钟氏——周武王封地钟离而得姓,东晋末年南迁,经福建宁化、长汀至大埔百侯,后裔再迁饶平下善钟屋、新丰大光和九村、饶洋等处,其中下善钟屋之钟氏约自明朝中期从大埔百侯迁入,为开基祖。”[15]
四、乌溪钟氏的福佬化分析
有研究者提出“姓氏地理”的概念,指出中国的姓氏分布有显著的地理特征,其中一类是客家地区姓氏,其主要分布区即客家人地区,在今赣南、闽西、粤东等地,越往外围越少。[16]钟氏和客家人的关系密切,为客家地区姓氏代表之一。
然而,据笔者在明清古寨中问多位老人,他们对于“客家人”称呼十分茫然,他们只认自己是潮汕人。如果不是笔者提起,甚至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先祖来源于客家。总之,乌溪钟姓作为福佬化的客家人,其族群身份转化是十分彻底的。
乌溪村钟氏的情况可和三饶道韵楼黄氏进行对比。在原饶平县城——三饶城郊南联村福佬人聚居地区,发现一座占地面积近万平方米的八角(八卦)形土楼黄氏“道韵楼”。其正面和后面为三层,两侧为二层,底层皆为“三落二井式”单元房,各房内有楼梯与二、三层相通,是典型的闽南式土楼。该楼始建于明万历十五年(1587),历三代而成。现居民操潮语,同潮俗,但却认同自己的祖先是自福建宁化石壁经汀州来饶平的客家人。可见他们是被福佬同化的客家人。[17]尽管如此,这批人还保持着对先祖是客家人的认知。
需要说明的是,对“客家”概念的定义有一个动态过程。在早期,主要是立足于种族和血统,后来主要着眼于文化。诚如谢重光指出的:“时至今日,在客家界定问题上,种族论和血统论已经没有多少市场,文化论基本上已成为定论。”[18]
从民族学角度看,族群认同是动态的历史过程。它直接表现共同的血缘、语言、宗教、生活方式等。此外,要保证会有休戚相关的主观认同出现,更重要的是由集体经验、记忆或失忆、以及历史所构成的共同想像。[19]乌溪村的钟氏,在上述方面失去半山客族群的自我认同,他们已经被潮汕地区福佬人彻底同化。即使是《饶平客家姓氏渊源》,也没有将樟溪乌溪钟氏列入客家钟姓主要聚居地。
从乌溪村所在地区看,离今天的饶平县城只有十多公里。这一带地势低平,农业生产条件好,多为福佬人所居。乌溪村的地理不能说偏僻,而且古代官道经过乌溪村,说明乌溪村是易受外来影响的村落,相较饶平三饶道韵楼一带,乌溪村更易受到福佬文化包围。在乌溪村,还发现一块“本府别驾侯徐爷开拓永思碑”,立于村口,立碑时间为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仲春。大意是:
本乡乌溪,路通潮州府城(古称“凤城”),沿路溪涧一带,春夏雨季时洪水泛涨,过往艰难危险,潮州府别驾侯徐爷出巡饶平往返路过,实地考察,召集乡民商议,捐出自己俸禄,修路造桥,以免除涉水过溪的艰难危险,又方便了过往路人,不久,修路完成,惠及群生,名垂万世也。
侯徐仰讳学颜,号孺洲,江西广信府永丰县人。此碑又称“官路永思碑”。既然乌溪村位于官道经过一地,移入该村的人员更易受到外界影响。
为何客家人被福佬人同化?在客福族群互动中,或者由于客家人占少数,福佬人占多数,客家聚落的周围多为福佬人,或者由于福佬人经济比较发达繁荣,在政治、文化上居于主导地位,客家人为了与福佬人打交道(如到福佬人主导的集市做买卖,进行物资交流等),不得不学习和采用福佬话进行交际,久而久之,在自己村落中也改用福佬话,连服饰、行事也逐步仿效福佬,最后导致客家话流失,客家文化走样变形,客家人就慢慢演变成半福佬人乃至全福佬人了。[20]
最后附带提及,钟、蓝、盘是畲族大姓,但是钟是汉族大姓,蓝、盘不是,钟还分布在赣北。[21]畲族的钟、蓝、盘、雷四姓中,钟姓情况最为特殊,其他三姓族源直接和畲族有关。至于钟姓,族源却分属汉、畲两族:
在钟姓这一姓氏中,有来自汉族的族源,有通过攀附钟姓的畲族群体。通过钟这个姓氏符号,他们建立了联系,由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宗亲和姓氏观念的看重,这种联系是很紧密的,更由于他们共同生活于一个区域,这种联系就更加紧密。……钟姓在某个历史时期或某个历史事件中表现出汉族姓,而在另一个阶段或事件中表现出畲族性。畲汉各族群的文化共同造就了钟姓文化,使钟姓具有畲汉两种文化特征,表现出亦畲亦汉的性质。[22]
乌溪钟氏先祖有可能是客家化的畲族,再考虑到乌溪的迁出地、中转地和迁入地在历史上均有大量畲民,至今闽西的武平县(属古汀州)就有一半居民姓钟——和畲族有千丝万缕联系,乌溪钟氏说不定经历畲族客家化、进而福佬化的过程。如果情况真的如此,这更是族群融合中的奇特现象。
注释:
[1] 何国强:《半山客地区文化研究略论》。《客家研究辑刊》,2013年第2期,第1页。
[2][17] 黄崇岳、杨耀林著:《客家围屋》。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第206、139页。
[3][4] 蔡高暖、贝闻喜:《潮汕客家》。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第13、15页,2009。
[5] 余构养:《樟溪,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载《樟溪风情》,饶平文联出版,第23页,1996。
[6] https://baike.baidu.com/item/%E6%A8%9F%E6%BA%AA%E9%95%87/6298664?fr=aladdin。
[7] 贝闻喜、刘青山、李铎:《潮汕半山客》。汕头:公元出版有限公司,第25页,2005。
[8][20] 谢重光:《福建客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第250、82页,2005。
[9][10] 黄崇岳、杨耀林著:《客家围屋》。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第191、14页,2006。
[11][14] 邓开颂:《饶平半山客之研究》。《客家研究辑刊》,2008年第1期,第123、117-118页。
[12] 叶纬:《访客家先民寄居地——宁化石壁村》,张卫东、王洪友主编:《客家研究(第一集)》,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第146—147页,1989。
[13] 丘桓兴著:《客家人与客家文化》。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第9页,2011。
[15] 邓开颂、余思伟、詹式钦主编:《饶平客家姓氏渊源》,广东饶平客属海外联谊会编印,第5页,1997。
[16][21] 周运中:《客家人由来新考》。《地方文化研究》,2015年第1期,第56、58页。
[18] 谢重光:《二十年来客家研究的回顾与反思》。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龙岩市政协编:《客家文化研究》上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第6页,2007。
[19] 李仕燕:《浅析“半福佬客”的概念对潮属粤东移民族群研究的启示》。《广东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第100页。
[22] 钟毅锋:《亦畲亦汉——试论钟姓复杂民族性》。揣振宇主编:《汉民族文化与构建和谐社会——2007年汉民族研究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61页,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