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特朗普，又一出党争闹剧？

杜剑峰

2019年12月18日，美国众议院就弹劾总统案进行辩论和表决的那一天，民主党领袖、议长南希·佩洛西特意身着一袭黑衣出席。

对于佩洛西来说，在直播镜头前，一定要向全国选民们表现出，弹劾总统绝不是出于党争打击政治对手，而是众议院为了捍卫宪法尊严不得已而为之的、超越党派的中立行为。宣布辩论开始时，她还特意强调自己是“怀着沉重肃穆的心情”来主持弹劾辩论和表决的。在接下来的辩论中，民主党议员们也纷纷发言称自己“怀着沉重的心情”投票支持弹劾。

然而在最后表决结束那一刻，当结果显示多数票支持对特朗普进行弹劾时，一些不懂事的民主党议员们还是喜难自禁，忍不住鼓掌欢呼。虽然站在台上的佩洛西嘴角一歪手掌一挥，迅速止住了台下庆祝的举动，但短短几秒的掌声还是让她煞费苦心经营的中立弹劾形象在镜头前瞬间穿帮。

民主党的“常规武器”

在12月18日的表决中，众议院出席的民主党人除4名议员之外，均投票支持两项弹劾条款，而共和党方面没有投一张赞成票，两党议员基本按照党派分野站队表态。投票结束后，民主党指责共和党将党派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毫无原则，共和党则批判民主党利用弹劾搞政治斗争。身处事件中心的特朗普，利用社交网络对民主党发起密集攻势，把弹劾案称为政治迫害。“猎巫行动！总统级的骚扰！”（Witch hunt！ Presidential harassment！）

自9月18日《华盛顿邮报》率先报道了有“吹哨人”（whistleblower）举报总统特朗普“利用外援胁迫外国政府调查政治对手”，到12月18日众议院通过弹劾决议，在过去3个月中，除了白宫公布的特朗普同乌克兰新总统泽连斯基的通话记录，无论是媒体报道还是众议院的数轮听证，都并没有揭露出更多的白宫内幕。

国会听证会上，特别检察官穆勒在直播鏡头前，面对议员们对调查过程和结论的质询，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老态毕现，令民主党利用“通俄门”打击特朗普的幻想彻底破灭。

在基本事实清楚的情况下，两党围绕着弹劾案的角力，并没有多少“揭露真相、捍卫宪法”的努力，更多是利用弹劾进行政治上的你争我斗。回顾一下特朗普入主白宫后华盛顿的风云变幻，不难看出所谓的“弹劾案”，只是两党日益激烈的政斗系列剧中的一个新桥段，同时亦可看作2020年两党争夺白宫大戏的一出前传。

尽管以佩洛西为首的民主党议员在电视镜头前百般扮作“万般不得已”，但民主党在2020年大选前将特朗普赶出白宫的企图早已有之，“弹劾”更是早就被许多党内成员挂在嘴边的打击特朗普的选项之一。

“弹劾”在过去30多年里，一直被民主党人当作是打击共和党总统的“常规武器”。自1987年国会众议员亨利·冈扎莱斯提交议案要求弹劾里根开始，民主党议员们在老布什、小布什执政期间均提出议案，以不同理由要求弹劾白宫内的共和党总统。

不过到了特朗普，要求弹劾的呼声响起得比较早。甚至在特朗普成为共和党总统提名人之前，《政治家》网站就于2016年4月刊出长文，报道了从国会议员到媒体评论都在讨论特朗普如果当选是否会被弹劾，而特朗普在文章上线后3个月才正式成为共和党总统提名人。

当特朗普击败希拉里、创造美国政治史上最大的黑马神话后，在他尚未从纽约的“特朗普大厦”搬进白宫之前，左翼媒体《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名利场》就纷纷刊出多篇文章，报道和讨论特朗普是否会被弹劾，以及民主党为弹劾做准备的各种努力。

特朗普成为白宫主人后，从2017年7月到2019年7月，以得克萨斯州国会众议员阿尔·格林为代表的民主党人，先后在众议院提出过6项要求弹劾特朗普的议案。理由从阻碍“通俄门”调查、开除联邦调查局局长科米，到批评黑人球员等不一而足。这些议案在国会并没有找到太多的支持者。在2017年12月的一次投票中，众议院以364票对58票的绝对多数，将格林的一项弹劾请求搁置下来。时任民主党领袖的佩洛西甚至同党鞭斯坦尼·霍耶发表联合声明，称不应该干扰正在进行的由穆勒主持的“通俄门”调查，“现在还不到考虑弹劾的时机”。

作为华府最具斗争经验的政客，老谋深算的佩洛西清楚地意识到，弹劾是一把双刃剑，虽然有重伤特朗普和共和党的潜力，但是使用不当，引发民意反弹，也可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影响民主党2020年问鼎白宫的大计。所以在2019年夏天之前，尽管党内要求弹劾的压力越来越大，她却一直拒绝使用这件“最后的武器”。

过去3年中，在主流媒体几乎一面倒的“反特朗普”的宣传声浪中，佩洛西和大量民主党支持者一度认为，由特别检察官穆勒领衔的“通俄门”调查会得出“特朗普依靠俄罗斯的影响成为白宫主人”的结论；待调查得出结论，再通过弹劾将特朗普清除出白宫，程序上顺理成章，民意也会一面倒地支持，政治风险远比直接启动弹劾程序要小。

然而，司法部2019年4月18日公布了穆勒团队的调查结果，显示对于特朗普团队在大选期间“通俄”的指控，并没有获得足够的证据支持；耗时两年，花费美国纳税人2500万美元之后，“通俄门”调查并没有得出民主党希望的结论。在7月24日的国会听证会上，特别检察官穆勒在直播镜头前，面对议员们对调查过程和结论的质询，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老态毕现，令民主党利用“通俄门”打击特朗普的幻想彻底破灭。

不合惯例的弹劾调查

就在穆勒出席国会听证会后的第二天，2019年7月25日，特朗普同乌克兰总统通电话，交谈中特朗普提到了乌克兰国内的反腐调查问题。

早在2019年年初，熟悉白宫内幕的一些媒体人就表示，特朗普曾对身边幕僚表示，最担心拜登成为自己的选战对手。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特朗普在2016年选战中爆冷战胜希拉里，极大程度上依靠中西部“锈带区”蓝领选民的倒戈，而拜登是一众民主党候选人中在这部分选民里最具号召力的一位。特朗普虽然在同泽连斯基通话时，要求对方帮助调查乌克兰对美国2016年大选的干扰，但他真实的目的很可能是希望乌克兰政府宣布重启反腐调查，将拜登一家卷入丑闻。

两周后，一名与民主党有往来的中情局官员，通过内部检举渠道递交报告，举报特朗普同泽连斯基的通话中有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的内容。9月中旬多家媒体曝光“电话门”，报道内容包括特朗普“以4亿美元军援要挟调查拜登”，以及“情报官员举报通话内容”等细节。

据《纽约时报》报道，在特朗普和泽连斯基通话时，乌方并不知道白宫可能扣发4亿美元，而在通话之后乌克兰方面虽然没有展开对拜登之子的调查，还是收到了4亿美元的援助。

刚刚经历了“通俄门”调查“颗粒无收”所引发的巨大失落，佩洛西面对“电话门”，无法再忽视党内要求弹劾总统的呼声。9月24日她以特朗普“呼吁外国势力为自己助选”为由，宣布众议院将指派6个委员会启动针对特朗普的弹劾调查，“没有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总统必须为他的行为负责”。

在美国当代弹劾调查史上，无论尼克松总统阻碍司法，还是比尔·克林顿面对大陪审团说谎，都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两名总统“实锤”违法，但在“电话门”调查中，证据基础要薄弱得多。特朗普先扣下军援，再在同泽连斯基的通话中言及拜登，无疑十分不妥，但是否仅凭一通电话就该被弹劾，则有很多争议。

据《纽约时报》报道，在特朗普和泽连斯基通话时，乌方并不知道白宫可能扣发4亿美元，而在通话之后乌克兰方面虽然没有展开对拜登之子的调查，还是收到了4亿美元的援助。不过，虽然证据薄弱，但民主党展开弹劾调查的目的，是从政治上打击特朗普，并不是真正地“捍卫宪法尊严”，所以佩洛西还是决定使出这个“撒手锏”。

由于弹劾调查本质上是两党政斗的武器，所以佩洛西主持对白宫展开攻势时，并没有完全遵循历史上几次弹劾的程序，而是在调查进行的每一步都仔细计算政治上的利益得失，权衡政治风险。

首先，在宣布启动弹劾程序之初，佩洛西并没有像以往启动弹劾时那样，在众议院进行例行的全体投票，以避免弹劾进展不顺利，本党议员投票留下记录后在2020年选举时被对手攻击。

而由众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亚当·希夫组织的初始阶段调查，均采取“闭门听证”的方式，取证过程和证人证言不对外公开，而在秘密听证会结束后，希夫则将对民主党有利的证词选择性地吐露给媒体，进行造势。这样的秘密调查，引发共和党强烈反弹，国会山甚至上演了数十名共和党议员硬闯秘密听证会现场的闹剧。

在共和党抗议后，佩洛西进行了程序调整，调查听证进入公开阶段并由媒体进行全程直播。但是由于民主党在众议院处于多数，对调查掌握绝对的主动权，所以只有一名共和党提名的证人被批准进行公开作证。

弹劾案的政斗本质，在弹劾罪名的几番变化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在调查之初，民主党指责特朗普同外国政府进行“利益交换”（quid pro quo），但随着调查进行，民主党通过内部民调发现，许多普通选民对于这个拉丁词不甚了了，于是转而在调查中使用“贿赂”这个更“简单粗暴”的词。但是说服选民相信“特朗普的一通电话是索取贿赂”毕竟有太大难度，所以在最后进入弹劾投票程序时，弹劾法案上写的是“滥用职权”和“妨碍国会调查”两宗罪。

弹劾案中共和党的应对，也完全以本党利益为先。比尔·克林顿遭遇弹劾时，许多民主党议员承认他的言行已经涉及阻碍司法，可他们在投票前强调，虽然总统言行有失，但尚不足以构成被弹劾的大过。而在目前美国两党极端分裂、党派利益高于良知的环境下，在针对特朗普弹劾案的调查过程中，国会中的共和党人对他一味回护，咬定总统所为毫无失误，立场上跟特朗普在推特上一条条140字“声明”保持高度一致。

一出“比烂”的闹剧？

在启动弹劾程序时，佩洛西是希望通过媒体报道和后期的公开听证，将调查程序变成一波反特朗普的公关活动，在眾议院正式投票弹劾前获得广泛民意支持，从而达到在政治上打击特朗普和共和党的目的，进而在2020年大选中占得先机。

然而，由于被传唤的证人对“电话门”事件均是道听途说，无一人有第一手直接证据，再加上调查过程中党派政治痕迹过于明显，在调查结束时，支持特朗普的选民比例竟然有增多趋势；在一些关键州，特朗普更是后来居上，在民调上压过民主党对手。事与愿违的局面，令佩洛西在弹劾投票结束后有些骑虎难下，所以她做出了一个极为罕见的决定：暂缓将弹劾案移交至参议院。

根据美国宪法规定，弹劾案应该由众议院启动，众议员们扮演检察官的角色，在搜集了足够证据后，如果认定总统违宪，那么众议院举行投票，简单多数即可以通过弹劾议案，相当于对违宪的总统进行正式起诉。接下来弹劾案应移交参议院，在最高法院法官的主持下，参议员们扮演陪审团的角色，经过“审讯”程序，最后参议院投票决定总统是否“有罪”。

而参议院“陪审员投票”，需要2/3绝对多数通过，才能将总统“定罪”并移出白宫。由于目前共和党在参议院占有多数席位，而特朗普在党内威望如日中天，党内支持率近九成，在目前华府党争激烈的情况下，佩洛西很清楚靠弹劾将特朗普赶出白宫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弹劾案真正的目的，是通过打击白宫来影响2020年选情。

如果参议院共和党人将审案程序安排在2020年2月，届时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初选投票已经开始，多名参与角逐提名的参议员在关键州的选举行程，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干扰。

然而，民主党在推进弹劾案过程中，并没有获得预想中增加的民意支持，而一旦案件转交给参议院后，主持弹劾聆讯的将会是在参议院占有多数的共和党，民主党将彻底丧失主动权。而对民意格外敏感的参议院领袖麦康奈尔和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特朗普的亲密战友格雷厄姆，已经向媒体表示：弹劾案在参议院的“审理”过程将非常简短，甚至可能不会传唤新的证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佩洛西决定暂缓移交弹劾案，可以暂时避免参议院短期内“宣判无罪”“还总统清白”的局面出现。

但是她违反常规的举动，也有着巨大的政治风险。曾在弹劾调查中作为民主党证人出席听证会的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诺瓦·费德曼就称，如果众议院不完成案件移交程序，那么特朗普就不算被弹劾。更大的一个影响是，如果佩洛西迟迟不移交案件，她的决定很难不被民众解读为政治考量，“捍卫宪法”的遮羞布将被彻底撕掉，露出弹劾案的政斗本质，从而令民主党在选民面前背上“公器私用”“把弹劾当作政治斗争工具”的罪名。

本文截稿时，国会已经进入圣诞休会阶段，佩洛西即使决定将弹劾案移交参议院，也要等到新年之后。如果参议院共和党人将审案程序安排在2020年2月，届时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初选投票已经开始，多名参与角逐提名的参议员在关键州的选举行程，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干扰，使弹劾案对大选的影响再次转到对共和党有利的方向。

众议院投票结束后佩洛西的犹豫不决，反而印证了她当初迟迟不愿使出弹劾这件武器的顾虑很有道理。弹劾是把双刃剑，既可以给特朗普的总统生涯染上污点，为大选中民主党攻击特朗普的宣传助力，同时也可能引发民意反弹，给民主党形象减分。

而大选期间围绕着弹劾案的热炒，也必将涉及处于“电话门”事件中心的拜登父子。“电话门”缘起于特朗普要求乌克兰方面对拜登父子进行调查。如果弹劾案成为2020年选战的中心话题，而拜登最终获得民主党提名，那么无论是共和党还是右翼媒体，都会不遗余力地调查和曝光“拜登主导美国对乌克兰政策时，其子在乌克兰大肆敛财”的行为。到时候，大选无疑又会以弹劾案为中心，再次上演一出“比烂”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