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四圣心源》探讨奔豚的三型四期论治
2020-01-10董硕周可林陈家旭
董硕 周可林 陈家旭
奔豚病名首见于《内经》,《灵枢·邪气藏府病形》曰:“肾脉急甚为骨癫疾;缓急为沉厥奔豚,足不收,不得前后。”奔豚病专篇论述于《金匮要略·奔豚气病脉证治篇》言:“从少腹起,上冲咽喉,发作欲死,复还止。”张仲景对奔豚的病因和分型证治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后世医家对其治疗做了进一步的补充和发挥。其中,清代著名医家黄元御从“一气周流”理论出发,创造性地将奔豚病分为四期,并详述了其分期论治的理论方法,为临床防治奔豚提供了新的思路。本文结合文献对历代医家的论述加以归纳总结,提出奔豚分型和分期论治的完整思路,以便于临床使用。
1 辨证分型论治
1.1 肝郁化火型
《金匮要略》中记载:“奔豚气上冲胸,腹痛,往来寒热,奔豚汤主之。”此条论述了肝郁化火所致的奔豚证治。此类奔豚病由肝病所引起,遇精神刺激或处于神智异常状态时,肝的疏泄功能失常,肝不能正常疏泄,则会导致肝郁气滞,郁而化火,肝火循经上逆,从而出现气从少腹上冲胸部的感觉;肝郁气滞,气滞则会出现血瘀,血瘀导致经脉阻滞,不通则痛,故见腹中疼痛;肝胆互为脏腑表里,肝气郁滞会导致胆功能失常,少阳枢机不利,则出现往来寒热的症状表现。治疗时采取的治则是疏肝清热,平冲降逆。仲景奔豚汤方中所用的李根白皮味苦、咸,性寒,苦能泄,能坚阴,能够养阴清火,《名医别录》[1]云其“大寒,主消渴,止心烦逆,奔豚气”,为治奔豚之专药;用黄芩苦寒以佐李根白皮清泄肝胆郁火;葛根升脾阳,半夏、生姜降胃气,辛以散之,疏达肝气,含“火郁发之”之意;肝郁气滞,气滞则血瘀,血瘀阻滞经脉,导致经脉不通,不通则痛,故以当归、白芍、川芎养血行血、柔肝止痛,使气血运行而无瘀滞。诸药合用,升降复,瘀滞除,气机升降出入正常则奔豚气自止。
1.2 阳虚寒逆型
《金匮要略》中记载:“发汗后,烧针令其汗,针处被寒,核起而赤者,必发奔豚,气从小腹上至心,灸其核上各一壮,与桂枝加桂汤主之。” 此条论述了误汗伤阳而引发奔豚的证治。发汗后加烧针,大汗则损伤心阳,针孔处感受寒邪,寒邪沿针孔入里,导致心阳虚,心阳虚则不能下温肾阳、交肾阴,心肾不交,肾阴得不到心阳的温煦则有上动的趋势,再加上外邪引动,肾中阴邪乘虚上犯心阳,以致气从少腹上冲至心下。心阳大虚使少腹之寒气上冲,从而诱发奔豚。在本证中,烧针发汗,心阳大伤为标;肾阳虚,少腹寒为本。治疗时外用灸法,温散局部寒邪以通血脉,内服桂枝加桂汤以温复心阳。
此外,本病中所表现出的阳虚是暂时性的心肾阳虚,而并非是在长期疾病过程中出现的体内阳虚阴盛,内寒上犯。其原因在于,如果是机体内真正的阳虚,仲景必用四逆汤加减治疗,四逆汤是少阴病的主方,只要见到少阴病心肾阳虚的症状,就应该用四逆汤温之,以免心肾阳虚加重出现少阴重症;其次,桂枝汤是调理阴阳、解表散寒的祖方,此病重点为心阳虚和外感寒邪,故以桂枝汤为底方,外能调和营卫,内能调节脏腑气血,解表散寒,祛除外邪。并加大桂枝的用量以通脉止逆、温补心阳,心阳足则能够下补肾阳温肾阴,肾阴得温则不上犯,心肾相交,水火既济,升降运动重新归于平衡。
1.3 寒饮上逆型
《金匮要略》中记载:“发汗后,脐下悸者,欲作奔豚,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主之。” 此条论述了心阳虚,不能下温下焦,下焦留饮上冲而引发奔豚。本证是因为发汗损伤了心阳,则心阳不能下交于肾阳,肾阳不足,肾阳的气化功能失常,气化不利,水饮内停,小便不利,下焦之留饮乘心阳虚而欲上犯,所以脐下悸,欲作奔豚。此时体内虽然存在肾阳相对不足的情况,但并不严重,主要病机是膀胱气化不利,水饮内停,使肾阳的气化功能失常,从而表现出肾阳的相对不足。只要祛除体内留饮,肾阳就可以恢复其功能。所以,方中重用茯苓通利小便,以去下焦之留饮,防止水饮上犯,同时使肾阳的功能恢复正常;桂枝平冲降逆,配茯苓以温阳化气,帮助气化,有利于水饮外排;配甘草辛甘化阳以温补心阳;“欲治其水,必益其土”,加大枣,配合甘草,大补脾胃,培土制水,从中焦论治,以此来治疗上冲之水饮。
此类方中不仅能够用于心阳虚导致的水饮停留于内而出现的奔豚气,而且对于肾阳虚、气化不利、水饮内停出现的奔豚气,以及脾胃阳虚,水湿四溢而出现的奔豚气都有很好的治疗作用。
2 分期论治——《四圣心源》对奔豚的论述
《难经·五十六难》谓:“肾之积名曰奔豚,发于少腹,上至心下,若豚状,或上下无时。”黄元御首推《难经》之言,认为奔豚是肾之积,黄元御认为:“奔豚者,肾肝之阴气聚而不散者也。水寒木枯,郁而生风,摇撼不已,则心下悸动。悸见脐下,则根本动摇,奔豚发矣。”他利用“土枢四象、一气周流”[2]的中医生理模型,高度概括水寒土湿木郁的病机,并论述奔豚的由来:奔豚是由于心阳不降,不能温补肾水,肾水寒凝,久而坚硬,结于少腹,形成积块所致。究其原因,则是由于中焦脾胃升降失常,胃气不降导致的。奔豚所出现的惊悸症状,则是由肝气不疏导致,肾中寒水欲发,而升发为肝木所主,肾为肝之母,肾水寒则肝木不能正常升发,木郁风动就会出现惊悸的症状。
在《四圣心源》中,黄元御将奔豚的发作分为四个时期:欲发期(悸在脐下)、已发期(气从少腹冲心)、盛作期(气上冲胸)、已结期(硬块结聚),分别处以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桂枝加桂汤、奔豚汤和龙珠膏。
2.1 奔豚欲发期
发汗后损伤血中之温气,阳损水寒,水寒则肝木受损、肝升无力则风木郁动,这种损伤较轻,故仅有脐下悸动,为欲作奔豚。脐下悸是水气相搏于脐下,欲上冲而未冲之症。黄元御认为出现该症状的原因是由于肾水寒,肝木受损,肝升无力。肝木郁滞,化风欲行疏泄之力,冲逆肾气。论治时以肝为主,疏肝木泻脾湿。采用的方剂为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方中用茯苓、桂枝,利寒水而温升肝木,其性与乙木相合,使郁滞之肝气得以条达,经脉之气血通畅;甘草、大枣补足中土,中焦得到温补,脾胃升降功能恢复正常,从根本上帮助肝的温升。黄元御十分注重后天脾胃之气的作用,认为人体之气左升于肝,右降于肺,脾胃则是五脏气机和阴阳升降之枢轴,故肝气郁结的根源在于脾气不升,并强调中土幹旋的作用,提出土枢四象、崇土扶阳的重要原则,强调在内伤杂病的治疗中,要注意恢复脾升胃降的生理功能,方能龙虎回环,阴平阳秘,使疾病痊愈。
2.2 奔豚已发期
汗出阳虚脾陷,木气不疏,阳气大伤,卫外不固,外寒乘虚而入,毛孔受到外寒闭塞,汗损心阳,心火不能下济肾水,阴寒之气上逆,引动冲气,导致奔豚。这种奔豚已经发生,为奔豚已发期,气从少腹上冲,是由于肝气不疏导致肝郁,较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证相比更加严重,出现肝气郁滞的症状。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温升肝以疏风木,所以用桂枝加桂汤,底方为桂枝汤,以此解表,给肝的疏泄以道路。重用桂枝,目的在于温升肝阳,黄元御在《长沙药解》[3]中言桂枝可“入肝家而行血,走经络而达营郁,善解风邪,最调木气”。因肝藏血,营血秉承肝木温散生发之气,所以畅达肝木,则营血之郁得散。《长沙药解》言芍药:“入足厥阴肝、足少阳胆经。入肝家而清风,走胆腑而泻热。”芍药可以收敛肝阴、补足肝阴,阴为物质基础,肝阴充足,再加上桂枝的温升肝阳的作用就能够疏肝木而降奔冲。黄元御认为“桂枝疏肝脾治郁抑,使其经气畅达,则悸安而冲退矣”,从而强调桂枝加桂汤中桂枝止奔豚的重要作用。具体的组方思路为:左路疏达肝木和营血,芍药右路清甲木相火,生姜、大枣、炙甘草健运中焦,体现了“一气周流”的用药思路。
2.3 奔豚盛作期
肾水下寒,不能滋养肝阴,肝木得不到肾水的滋养,肝阴不足不能完成肝的正常生理功能,肝胆疏泄失常,出现肝郁的症状。肝气受到遏制,而出现阳气偏盛,厥阴经出现手厥阴经之本气而发为邪热。肝郁日久化火,使七窍皆热。肝火上冲,则出现气上冲胸的症状。少阳经之经气被阴邪所迫,故有往来寒热之证。奔豚大作之时,上冲可达胸,故此期被称为盛作期。在本期中,奔豚盛作,风热上盛,法当先清其上。其往来寒热者,说明病在少阳,枢机不利,肝气郁结,当参小柴胡汤证,和解少阳,宣发肝胆郁热。应用的方剂为奔豚汤,其中当归、川芎疏肝而滋肝阴,白芍、黄芩清肝胆热而清相火,生姜、半夏、生葛根辛以散之,甘草缓急,李根白皮止心烦逆。其中,生葛根的配伍独具特色,《神农本草经》记载葛根有“主消渴,身大热,呕吐,诸痹,起阴气,解诸毒”的功效。葛根性辛凉,且具有升清之性,其辛凉之性与黄芩相配可清解上焦郁热,其升清之性与甘李根白皮相配,可调畅气机的升降运行,使冲气自平;其与生姜、半夏相配,可调理中焦气机升降之枢纽。自此,上焦之热可去,下焦君相安位,气机斡旋,则气机逆乱平而冲气自止。
2.4 奔豚已结期
在这个时期,奔豚已结于小腹部,且气块坚硬。奔豚本属寒积阴盛之病,到此阶段,阴邪已经极盛,此时稍微用附子温之,也是杯水车薪,反倒由于附子走而不守之性,无法制服寒邪,邪气深而药力微,反而会引起奔豚进一步加重。黄元御认为此时应该采取的治法是温燥脾胃,祛中焦寒湿。中焦土燥阳回,则土能克水,先用龙珠膏贴敷,以温下焦,使寒块消失。当下焦得温后,再用附子暖水,则治愈。龙珠膏方用附子、川椒、乌头,附子大温肾阳,川椒温通三焦,乌头祛脏腑经络之寒湿且破积聚;牡蛎、鳖甲软坚散结;桂枝通阳降逆,茯苓利水渗湿,有利于三焦气化,利水以去除停留在体内的水饮。膏中尚加辛热之巴豆以破积逐水,使寒块消散,祛除体内阴盛之邪。
3 近现代研究概况
奔豚是人体气机升降紊乱的一种病理状态,大多无器质性病变,在现代医学中无具体疾病与之对应,但与许多疾病脏腑功能失调有关。作为一种发作性疾病,奔豚发病前多有心悸、胸闷、脐下悸动、情志不畅等先导症状,发作时患者自觉有气自下而上冲逆,痛苦异常,气复如常人。奔豚病因复杂,属于心身疾病的范畴。仲景明确指出奔豚病之病因在于“皆从惊恐得之”。《素问·举痛论篇》载:“惊则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气乱矣;恐则精却,却则上焦闭,闭则气还,还则下焦胀,故气不行矣。”实际上,奔豚病的病因并不只局限于惊、恐,尚应包括怒、喜、思、悲等其他情志变化,以及外感寒邪、七情、饮食劳倦和失治误治等多方面因素[4]。在病机方面,历代医家发现五脏皆可引发奔豚,非独肝肾,例如,王肯堂认为:“逆气,五脏皆有。”[5]肝主疏泄,调畅一身气机,脏腑气机升降功能的失调,导致人体气机逆乱,升降失常则发为本病。因此,在社会、生活压力与日俱增的今天,由于情志因素导致奔豚病发生的概率逐渐增高。奔豚气的易感人群包括:平素情绪低落悲观,易抑郁,常出现胸胁满闷,咽部如有异物等气机郁滞症状的;性格内向敏感、胆怯易惊,经常处于情绪高度紧张状态的;情绪不稳,暴躁易怒者;素有心阳不足,水饮内停等情况[6-7],如果再受到一些负面的不良刺激,就可能诱发本病的发生。
在奔豚病的辨证分型方面,大多数医家遵循张仲景《金匮要略》的相关论述,将奔豚分为肝郁化热(或肝郁气逆)型、阳虚寒逆(或寒气上逆)型、阳虚饮动(或寒饮上逆)型,并加以论治。有一些医家独出心裁,根据现代临床具体情况,增加了气血虚弱、日久成积型[8]及寒饮郁肺气冲型奔豚[9],后者的病机为寒饮郁肺,肺失宣降,下焦之气上攻,同时伴有的症状有咳嗽、喘息、咳冷白清稀痰涎、喉中痰鸣不绝等。
在遣方用药方面,除了仲景所提出的三个证治主方外,后代医家多有创新,对奔豚病的病因病机及证治做了进一步的补充和完善。《肘后方》中拟奔气汤,主治“奔豚病,气下纵纵,冲心胸脐间,筑筑发动有时”,组方可看作吴茱萸汤去大枣加桂心、半夏、甘草而成,全方暖肝散寒,降逆化饮,用于治疗肝寒水饮上冲型奔豚。《活人书》[10]中记载的奔豚丸,组成包括附子、肉桂、吴茱萸、椒红等,炼蜜成丸服用,温肾祛寒,化饮降气,用于治疗肾阳虚衰,饮邪上冲之奔豚。在现代,治疗奔豚的方剂尚有桂枝龙骨牡蛎汤[11]、四君子汤[12]、龙胆泻肝汤[13]、独活寄生汤[14]、补中益气汤[15]、镇肝熄风汤[16]、乌梅丸[17]、一贯煎[18]、旋覆代赭汤[19]等。
4 讨论
《四圣心源》是黄元御总结其学术思想理论的巅峰之作,其所阐述的“一气周流”理论,以“左路木火升发,右路金水敛降,中土之气斡旋”[2]为主要构架及核心思想。所谓“一气”者,即为中气,《四圣心源》[20]曰:“祖气之内,含抱阴阳,阴阳之间,是谓中气。”一气周流理论是对传统医学辨证方式的继承和创新,它并不是简单的圆运动,而是包括阴阳升降往复循环、气机升降运动在内的自然界万事万物的发展运动规律。
“一气周流”理论在临床中应用广泛,尤其对于情志病的治疗思路大有裨益。奔豚病作为由情志引发的疾病之一,其基本病机为气机不畅。肝木喜条达恶抑郁,肝主疏泄调畅气机,与情志病的发生发展密切相关。黄元御认为:“木者,五脏之贼,百病之长,凡病之起,无不因于木气之郁。” 若肝疏泄功能失常,一气则周流不畅。一气周流运动维持着人体脏腑功能的正常运行,气的周流失常,则会导致各种疾病的发生。无论是调畅肝肺气机、升降脾胃之中轴,还是使君安相位、水火既济,都应做到“一气周流”,使人体各项生理功能、气血经络脏腑相协调,则情志恢复正常。
黄元御对于奔豚的分期论治即分为四个阶段,从悸动于脐下到气上冲心,再到气上冲胸,再到气块郁结于少腹,这个过程中寒邪逐渐加重,所使用的药物药量也随之改变,论治过程也是先从肝升发不足到肝郁气滞,再到肝郁化火,最后直到寒邪聚集于少腹,但奔豚的病机仍然是心阳不降导致肾水寒,肾水寒则不能滋养肝木,进而导致肝木功能失常,从而出现木气不疏的症状。不变的是治疗的主要思路:温升肝、祛寒水、补中焦。通过恢复机体内的正常的升降平衡,让阴阳能够正常运行,脏器功能正常。临床中以此作为基本思路,结合患者的实际情况,判断所属阶段,对患者进行分期论治,能够提高患者治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