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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型批评视野中的“桑”意象探究

2020-01-10安建军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采桑母题先民

安建军,张 莉

(1.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0;2.天水市社保中心,甘肃 天水 741000)

“意象”是中国古典文论的一个重要范畴,是诗歌构建的核心部件。在古典诗词作品中,诗人常常把特定的情感价值取向与个体的审美意识结合成某些意象,从而产生巨大的审美效应。“意象”一词最早出自汉代王充的《论衡·乱龙》,该文言:“夫画布为熊麋之象,名布为侯,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1]231而真正从文学创作角度提出“意象”这个审美概念的则是刘勰的《文心雕龙》,该书《神思》篇有云:“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2]493显然,在该文中刘勰把意象作为驾驭写作的首要方法和谋篇布局的重要开端,并将其用于之后的文学评论中,确定了意象在文学创作特别是诗歌创作中的巨大作用。当代著名学者袁行霈有云:“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3]53“意”是诗人内在的思想情感,“象”是客观物象,“意象”,简言之就是创作主体的心理表象,即渗透了诗人丰富思想情感体验的客观物象。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许多司空见惯的自然物象被作为诗歌意象在历代文人笔下反复出现,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人们在这些被反复歌吟的物象上所赋予的立意和主题具有了一种恒定的意义,成为一种超越时空而普遍存在的原始意象。它们作为种族心理的积淀,沉积在人类个体的心灵深处。“意象”的原型在特定情境下也会不断重新“组合”,形成不同的文学审美观念。比如,与“风”相关的意象有“海风”“秋风”“山风”“晚风”“和风”“霜风”“西风”“悲风”“野风”等。又如,以“水”组成的就有“江水”“春水”“泉水”“逝水”“海水”“秋水”“碧水”“涧水”等。而且一个物象可以构成意趣各不相同的许多意象。比如,“由‘云’所构成的意象,‘孤云’带着贫士幽人的孤高,‘暖云’带着春天的感觉,‘停云’则代表着对亲人的思念……”[3]53当代学者程金城说:

中国古典诗词中意象能反复运用而无雷同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意象的不断重新组合,而其深层原因是表达集体无意识心理原型的需要。意象的不断置换变形的过程就是心理原型被不断激活的过程。只要深层的需要不断出现,如羁旅思乡、悲秋思归等情感不断地重现,那么这种借助于意象的表达、创化的过程就会继续。[4]66

综合诸多学人对“意象”这一文学观念的表述,文学作品可以借助意象的组合更好地表达作者内心的独特情感和审美体验。正因为“意象”和“原型”之间有着一定的关联,以原型批评的视角审视中国古代文学,运用原型批评理论剖析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就显得很有价值。本文试以“桑”意象为例来进行原型分析。

一、“桑”意象原型形成并确立的成因探源

原型批评是指透过文学现象表层去追寻其中深蕴的神话原型、母题或远古记忆,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于西方的一个重要批评派别,加拿大学者弗莱是其主要创始人。叶舒宪曾指出:“此派批评是自觉地借鉴和运用文化人类学视野的产物,它的产生也同本世纪以来西方文学发展中的神话倾向和荣格的原型理论密切相关。”[5]116原型理论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的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即认为,“原型”是人类远古生活的遗迹,是一种难以记述的千百亿年来人类祖先经验的积淀和浓缩。在文学批评实践中,该理论不仅有助于探究文学作品中各种频频出现的意象、人物乃至叙事结构,通过深入探究文学作品中隐含的基本形式(尤其是神话原型),而且广泛应用原型批评来赏析、研究和评价文学作品,能够为文学研究开辟新的视角和研究空间。现代人睹花生喜、望月思乡,万物复苏内心充满希望,草木凋零倍感寂寥落寞等,在荣格看来也都是人类心理经验的积淀和传承。

显然,在原型批评视野下进行观照,则原始意象是原型象征性的显现,即人类处于意识深处的集体心理经验是通过原始意象显现出来的。人们无法自觉地意识或表达“原型”,但它能够在诗歌创作中,作为具体意象不自觉地显现。比如,以“鸟原型”而论,古诗文中常以“黄鹄”“大鹏”象征远大的志向,“鸾鸟”“凤凰”象征高尚的节操,“燕雀”“鸣鸠”象征庸俗的趣味,等等。

“桑”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经常出现的一个重要意象,仅《诗经》中“桑”意象就高频地出现在约20多首诗篇中。在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进化中,对于“桑”的情感体验在亿万次的重复中构成一种特定的模式,成为人类文化中富有意味的一种原型。研究认为,这种原型的形成和确立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文化、心理动因,且与上古先民的原始崇拜和古代社会的习俗密切相关。

(一)远古先民的原始崇拜——生命崇拜

在远古时代,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对整个世界以及自身的认识有限,对很多精神活动以及生死现象都无法做出科学的解释,便认为万物有神、灵存在。“中国原始宗教崇奉‘万物有灵’,崇拜祖先神灵、皇天后土、日月雷雨、山川草木……”[6]4-5日月运行、斗转星移、四季更替、电闪雷鸣等许多常见的自然现象对于思维简单的原始人来说,都是无法理解和神秘莫测的。于是,便产生了远古先民的原始崇拜。“桑树”崇拜便是典型例证。

1.桑树崇拜

荣格说:“神话是揭示灵魂现象的最早和最突出的心理现象。”[7]就现存古籍材料而言,我国古代的神话传说最早记录了远古先民对“桑”的敬奉和崇拜。《山海经》有关于“桑”的记载,其《海外东经》云:“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8]356-357该书《中山经》又有关于“帝女之桑”的记载,其文云:“又有五十五里,曰宣山。……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叶大尺余,赤理、黄华、青柎,名曰‘帝女之桑’。”[8]290另如《神异经》所载:“东方有树焉,高八十丈,敷张自辅。叶长一丈,广六尺,名曰扶桑。有椹焉,长三尺五寸。”类似的记载在《十洲记》中表述更加详尽:“扶桑,在东海之东岸……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万里,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地的林木,叶皆如桑,又有椹。……仙人食其椹,而一体皆作金光色,飞翔空立。其树虽大,其叶椹故如中夏之桑也。”诸多神话故事所载的“扶桑”与桑树的形、实、叶均相似,神话中对“扶桑”的夸大想象其实是原始先民对桑树敬奉心理的显现。此外,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桑”曰:“蚕所食叶木。叒木……叒,日初出东方汤谷所登搏桑,叒木也,象形。”[9]328另南唐徐锴释《说文解字系传》解释曰:“叒音若,东方自然神木之名,……故‘木叒下以别之’。”由两位文字学家所释字义可见,“扶桑”与“桑”字义所指是同一事物。另如《淮南子》亦云:“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10]117屈原《离骚》有云:“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11]15从以上所举神话中可以看出桑树作为一种原始意象,在原始宗教和神话传说中意义非凡。

事实上,在原始先民的生存活动及意识中,枝繁叶茂的桑树不仅是神树,而且其尊大的形象和顽强的生命力更是先民们崇拜的对象。《左传》有重耳出逃之齐国的精彩叙述,其中有关“蚕妾”事载:“将行,谋取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12]149这说明至迟在春秋时期,栽植高大繁茂的桑树已经成为普遍现象,以至众人为防隔墙有耳在桑荫下密谋,竟未发现树上之人。《拾遗记》有“穷桑”的记载,其文云:“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13]13记载了带有神话色彩的巨大而神圣的穷桑。正因为桑树不仅枝干高大挺拔、叶子繁多茂盛、果实味美甘甜,而且耐砍伐、易成活,生命力顽强,叶、果、皮等又用处颇多,所以桑树自然就成为远古先民崇拜和敬畏的对象。

综合以上文献记载可知,古人对桑树的崇拜实质上体现了对生命的崇拜,亦即是对生命的无限热爱与执着追求,是对生命本身的肯定。《象征辞典》的作者瑟洛特说:“树的象征意义在于表示宇宙的生命,其连绵、生长、繁衍,以及生养和更新的过程。它代表无穷无尽的生命,因此相当于永生的象征。”[14]222所以,“桑”意象体现了古人把实用与精神追求融为一体的心理旨趣。

2.生殖崇拜

在遥远的古代,人类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人们很难维持生命,延续后代。人类渴求种族繁盛,但对自身生理现象并不了解,于是便产生了生殖崇拜。但无论是生殖崇拜还是生命崇拜,先民们往往通过神化日常所见的一些动植物来达到崇拜的目的,枝繁叶茂且生命力顽强的桑树当然成为一种生殖崇拜的象征,累累桑葚和再生不衰的桑叶使古人产生了对桑树生殖能力的原始崇拜。可以推断,成片的桑林不仅代表着先民们生殖崇拜的象征,而且其生命力与生殖力引起了先民们的由衷赞叹。值得一提的是,先民的这种生殖崇拜观念在“桑树生人”等神话故事中明显地反映出来。《易经》中即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15]128的呼喊。《吕氏春秋》更有“伊尹生空桑”的传说,其文云: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夫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16]378-379

该书又云:“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16]135《艺文类聚》卷八引《春秋孔演图》曰:“孔子母征在,游大冢之坡,睡,梦黑帝使请与己交。语曰:‘女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17]1519由此可见,颛顼、伊尹、孔子等诸多古圣先贤的出生地或多或少均与桑林有关,这种桑林与圣贤的关联,进一步表明原始先民对桑树桑林至高的崇拜。若进而从文化意义上考论则不难发现,桑“是古代生殖崇拜观念的象征物,代表着生命与生殖力,因此才会产生桑树生人的神话”。[18]法国著名汉学家桀溺早就指出圣贤的出生“令人想起桑园是两性相爱的习惯场地,桑树自然在传说中成了生儿育女的奇树了”。[19]李立教授也持此观点,认为在原始宗教信仰和神话传说中,“桑是生命树和母亲树”。[20]正因如此,在初民的原始思维中桑树崇拜与生殖崇拜紧密结合在一起,反映出这种原始崇拜本质上是一种生命崇拜。

(二)古代社会的祭祀习俗和风俗习惯

“桑”意象原型的形成和确立除了与远古先民的原始崇拜有关外,还与古代社会的民风民俗息息相关。远古社会,桑林求雨祭祀活动和仲春男女桑林之会的风俗意义非凡。可以说,远古先民们的桑社祭祀活动与桑林男女之会的风俗,这种隐藏在古代仪式中的民俗活动,是先民们巫觋文化与生殖崇拜的具体体现。

1.“桑林”之社

勤劳的先民们很早就发现了养殖桑蚕的价值和意义,也是先民们生存生产的物质基础。在上古先民看来,桑树不仅是神物和先知,而且还能引致雨水丰沛。据《吕氏春秋·季秋纪·顺民》载:“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16]234《淮南子·主术训》亦云:“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10]383二书的注者高诱释云:“桑林,桑山之林,能兴云作雨也。”可见,桑林在远古时代有着特别的意义,使得它成为先民求雨祭扫的场所。《搜神记》对汤以身献祭是这样描述的:“汤既克夏,大旱七年,洛川竭。汤乃以身祷于桑林,剪其爪发,自以为牺牲,祈福于上帝。于是大雨即至,洽于四海。”[21]196“桑林”又叫“桑林之社”,是祭祀神灵的圣洁之地,也是求雨之所。另有《墨子·明鬼》载:“……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22]215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中指出:“祖、社,同一物也,祀内者为祖,祀外者为社,在古未有宗庙之时,其祀殊无内外,此云‘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正祖社为一之证。古人本以牡器为神,或为之社,祖而言驰盖荷此牡神而趋也。此习近时犹有存者。”[23]这说明作为“祭神之所”的“社”就设在桑林。而桑林就是桑社,是祭祀求雨和男女欢会的共同场所。对此,学人孙作云以为:“殷人的社为什么叫‘桑林’,我想这是因为他们把桑树当作神树,在社的前后左右广植之,因此他们的社叫做‘桑林’。”[24]所以古人举行隆重的桑林祭祀,不仅是为了表达祈求风调雨顺,祈祷后世子嗣像桑树般枝繁叶茂的美好心愿,深层次上是祈求祖先神灵的护佑,体现了初民古老的神灵信仰。因此,桑林在先民生活中的重要性使其成了“殷商民族以及古代若干其他民族祭扫祖先神明的圣地”。[25]在这里,“桑”已被神化为生命之树。

2.“桑林”之会

“桑林”之会主要是指仲春男女之会的风俗仪式,也成为青年男女寻求爱情的重要活动。《周礼·地官·媒氏》载:“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26]130郑玄注释云:“仲春阴阳交,以成昏礼,顺天时也。”由此可见,这种在仲春之月由政府组织的“会男女”活动,其意义有助于更好地繁衍生息,其惩罚性的意义应该不大,却是事实上的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活动。

学界较为普遍地认为,上古男女“桑林”之会与先民们“祀高禖”的习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高禖神则是传说中华夏民族的生殖之神,有组织地祭祀高禖是先民们仲春之会的重要仪式活动之一,其形式往往以群体性的男女野合达到繁衍生息的愿望。可以看出这两种风俗仪式的祈愿均与繁衍生息有关,因而两种仪式活动往往是同时进行的。孙作云认为:“二月为农耕之始,所以在此时会合男女、祭祀高禖、祓禊求子。”“祭祀高禖后来演变为上巳节,学术界认为就是现在的‘三月三’。”[24]《诗经·郑风·溱洧》展现的正是这一上古习俗的生动风情画。

二、古代文学中“桑”意象丰富内涵的解析

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桑”意象作为一种文学原型其含蕴非常丰富。它不仅与男女情爱紧密联系,而且可以预示凶吉、象征时间和田园故土。程金城教授曾指出:“文学原型的特殊功能就在于它通过神话、意象、象征、母题等感性内容联结着人类的精神底蕴。”[4]9所以,“桑”意象丰富的内涵折射出原始先民的精神世界,表达出先民内心丰富的生命情感体验,本质上体现了古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和特殊情愫。

(一)男女情爱——生命本真的追求

爱情是神圣而美好的,在遥远的古代,“桑”与爱情结下了不解之缘。“桑林”“桑园”常常作为爱情故事发生的环境而出现,成为爱情的隐语。《诗经》中如《鄘风·桑中》《魏风·汾沮洳》《豳风·七月》《魏风·十亩之间》《卫风·氓》《小雅·隰桑》《郑风·将仲子》等不同国风均有吟诵“桑林”的民歌,亦可见“桑林”意象应用地域之广泛,且这些民歌不约而同地以“桑林”吟诵男女情爱。柔嫩的桑叶比喻青春洋溢的貌美女子,桑林渲染了一幅幅先民们美妙动人的情爱风俗画。比如《桑中》通过反复咏唱“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表现了男女主人公在桑林幽会时的激动与幸福,情调真率热烈,洋溢着自然生命的热情。[27]63-64郭沫若《甲骨文研究》一文认为:“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宫即祀桑之祠,士女于此合欢。”[23]于是“桑中”便被人们视为爱情的乐土,“桑园”被看成男女情事乐园、最古老的东方伊甸园;“桑中之乐”“桑中之约”“桑间”“桑濮”等便成为男女幽会的隐称。此外,《隰桑》也描写了青年男女在茂密的桑林里谈情说爱的动人场面。当然,在这些作品中除了反映幸福美满的爱情之外,也有些爱情是痛苦与悲伤的。比如《七月》一诗生动地刻画了采桑女悲伤的内心世界及其命运,其诗云:“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27]199-203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个“桑女”形象,首开“采桑女”故事情节模式的文学母题先河。《将仲子》中处于热恋中的少女既思念情人又惧怕父母,展现了其焦虑痛苦的矛盾心情。《卫风·氓》,《小雅·白华》二首弃妇诗以“桑叶”“桑葚”来喻指采桑女子婚姻的不幸与悲愁怨愤。另如,汉刘向所撰《列女传》中的宿瘤女、陈辨女、秋胡妻,汉乐府中塑造的不同的秦罗敷形象,晋裴启《语林》中的采桑女竟然大多是悲伤痛苦的。总之,不管是快乐还是悲伤,都关乎“桑”与男女情爱的密切关系。这些作品向我们展示了远古时代桑林与情爱是如何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法国著名汉学家桀溺指出:“桑园并非单单是个春季劳动场所,隐约展示大地春回,它还是一个特殊的风景区,一个并非偶然,而是惯常幽会之地,男女青年节庆时就在那里约会和举行婚庆,他们在树下轮流对歌,作阳台之会。”[19]可见,“桑园”成了上古时代青年男女佳期密约的主要场所,也是远古高禖祭祀、桑林崇拜等上古流风遗韵的完美展现。

不过,作为青年男女爱情萌动的媒介,此时的“桑林”“桑园”已经褪去了宗教神话的色彩而彻底走向人间、走向世俗,成为周人肯定、重视生命存在的一种象征。这些诗歌中反映出来的不受周礼约束的生命活动,展示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向度,是从真正意义上对天地精神的遵从。从周代相关的记载中可以确知,中国人同世界上其他古老的民族一样,将春天认定为体现着宇宙化生万物的季节。那么以此为载体,发生于春季的自由野性的婚恋既保障着生命渴求的真率表达,也同样保障着生命结合的实现。生命的原始欲求与对自然美的凝神观照,在这里交融为一;对自己生命要求的尊重与对生命性灵的完整追求,在这里得以充分展现。所以“桑”“桑林”已然成了男女之情的代称,它不但给男女情恋提供了最佳场所,同时也成为情爱意识原型和表征的客观历史基础。概之,“桑”的男女情爱原型彰显出了初民对生命本真的追求。

(二)预示凶吉——生命价值的体现

在一些文学作品中,桑树的出现可以预示凶吉,它往往暗示着一个人未来的前途命运。有关这一点,却往往不为“桑”意象探究者所留意细谙。

闻一多《释桑》一文认为:“五曰桑,读为丧,动词,丧之也。”显然,“桑”与丧葬之“丧”同音,故而先民们很容易将“桑”与丧葬、吉凶联系起来。晋干宝《搜神记》中有这样一则白马寻父的凄美故事:一名女子因思念远游的父亲,故向家中白马诉说,若马能找回父亲,则嫁之。后白马驼父亲而归,其父不明就里宰杀白马。后大风卷起马皮将女子裹挟飞走,“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21]302-303《太平御览》引《广异记》记载有“帝女桑”的传说:南方赤帝之女修道多年而成神仙,生活起居在鄂山一棵高大的桑树上,南方赤帝用火焚烧桑树,女子便升天仙化而去。另有一则以“桑”来隐喻死亡的典故:蜀杨洪有一书佐名叫何祗,一次忽然梦见桑树生长在井中,赵直占卜说“桑非井中之物,会当移植;然桑字四十下八,君寿恐不过此”,后来何祗四十八岁而亡。[28]624在这里,桑与死期划上了等号,成为不祥之兆。另外,古书中常有先民们往往在墓地种植桑树的相关记载,这种风俗进一步表明了在先民们的意识中桑树具有丧亡的象征意义。

当然,“桑”与死亡等不祥之兆联系在一起的情况是比较少见的,在大多数情况下,“桑”是祥瑞的征兆。《三国志·蜀书·先主备》曰:“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馀,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先主少时,与宗中诸小儿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28]542刘备后来果然成了蜀汉皇帝。黄维华《桑·桑中·桑女》一文指出:“据《竹书纪年》《史记·殷本纪》等,太戊时,商道始衰,有‘祥桑’(预示凶吉之桑)生于亳都,一暮之间大可合拱,太戊修德,此桑乃枯而死去。”[29]另如《南齐书》有关于齐太祖的记载,其文云:“齐太祖宅在武进,宅南有桑树,擢本三丈,横出四枝如车盖,上年数岁,游于下,从兄敬宗记曰:此树为汝生也。”古人以为奇异的桑树往往预示富贵人物的出现,而且它也能随人物的失势而枯萎。《晋书》言:“贾后废愍怀太子,时桑生于西厢,长数日枯。”此外,从前面提到过的《海内十洲记》中也可看出“桑”象征着吉祥:“仙人食其椹,而一体皆作金光色,飞翔空立。”另外,古人认为桑树的枝干经过加工可以具有求福除祸和辟邪功用,还可以用以祭祀,阴阳法师们面对北斗可以在黑夜作法祈禳。因此,“从民俗上看,在丧葬仪式上常用桑枝作为灵物,如用桑枝与鸡血避煞,砍桑枝斩丧等。”[30]

从以上所举文献中可以看出,不管是作为祥瑞的象征,还是作为不祥之兆,“桑树”的出现常常与个人的命运紧密相连,从中体现了不同意识主体生命价值的大小。

(三)象征时间——生命观念的升华

“桑”意象除了与男女情爱密切联系,可以预示吉凶外,还是时间的象征。古人常常用“桑”来形容时间的流逝,变化的巨大。《典术》曰:“桑木者,箕星之精神,木虫食叶为文章,人食之,老翁为小童。”也许正因为桑树的寿命很长且种植广泛,古人便认为老桑树木历经风雨会“成精”,因而人食用便能返老还童。《太平广记选·麻姑》中仙人麻姑自称三次看见东海变成桑田,其文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31]100沧海桑田之说,以桑田隐喻世事变迁的变幻莫测。《后汉书·冯异传》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32]646之说,桑榆指太阳已经落在西边的桑树和榆树间,比喻人的垂暮之年。因此,后世常有“桑榆”“沧桑”“沧海桑田”等说法,而且这些意象也多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诗人们也常以桑比喻世事变迁,如曹植《赠白马王彪》:“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曰:“身方逐萍梗,年欲近桑榆。”牟融《题山庄》曰:“东南松菊存遗业,晚景桑榆乐旧游。”在这些诗中时间的流失给人一种凄凉哀伤之感。卢照邻《长安古意》曰:“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李瑞《赠康洽》曰:“自言万物有移改,始信桑田变成海。”诗歌中以桑田变海说明了光阴流逝,人生短暂,也衬托出世事变迁巨大。

在古人的原始意识中,时间就是生命,时间的流逝与变化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生命的消逝与动荡起伏。用“桑”来象征时间,说明古人害怕死亡,所以总想迫不及待地挽留住时间,留住时间也就意味着留住了生命。因而“桑”象征时间实质上反映了先民浓厚的生命意识和生命观念,亦即是初民生命观念的升华。

(四)田园故土——生命精神的复归

在古代文学中,“桑”意象也常常与田园故土联系在一起,象征着故土家园。桑树种植在我国历史悠久,远古先民常于所居宅旁栽种桑树和梓树,它们为先民提供了丰富的物质生产资料,故有“桑梓之地,父母之邦”之说,后世即以“桑梓”指代故土。比如《诗经·小雅·小牟》有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27]291-294宋代大儒朱熹释曰:“桑梓二木,古者五亩之宅,树之墙下,以遗子孙给蚕食……桑梓父母所植。”[33]140正因为桑梓是父母所植,所以对它要表示尊敬。汉张衡《南都赋》有云:“永世克孝,怀桑梓焉;真人南巡,睹旧里焉。”柳宗元《闻黄鹂》中说:“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游子由桑想到了父母、故园,因而思乡情切。因此,“桑”意象也是安土重迁的古人故乡情结的深深体现。人们常说“叶落归根”,出门在外的游子无论漂泊多久、多远,总要回到家乡,因为他们的根在那里,那里有父母有祖先的庇佑,有安全感、归属感。陆游《百年歌》之“辞官致禄归桑梓,安居驷马入旧里”诗句所传递出的正是游子浓浓的故乡情结。

故乡是生养我们的地方,是“根”之所在,家乡的一草一木都给人以亲切之感。回到家乡,便有家的温暖,心中便觉得安宁,灵魂便有了归宿和安顿。正因为如此,由“桑”意象所表征的先民的这种浓浓的故乡情结,是一种生命精神的复归。

三、“桑”意象影响下的桑林母题梳理

“桑”意象原型的形成和确立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桑”为意象的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是古人潜意识里“桑”崇拜的审美体现。在诸多受到“桑”意象原型影响的作品中,以“桑”与男女情事之关联为载体,形成了文学史上的桑林母题,从而为后世文学提供了参考借鉴的文学母题。这一母题在《诗经》中确立后,在后世又经历了一个发展流变的过程。

(一)《诗经》所确立的桑林母题

在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不同地域的人们吟咏着桑荫之下美好的爱情故事,比如前文提到的《桑中》《隰桑》《十亩之间》《汾沮洳》《将仲子》等。这些诗歌内容都源于上古的桑林崇拜和桑社祭祀,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诗经》时代的文学作品确立了文学史上的桑林母题。桑林母题通过描写“采桑”活动来传达男女之情,“桑林”或“桑园”成为上演爱情故事的大舞台,“采桑女”也就理所当然成了最光彩照人的主人公。约会就去桑林吧!上古青年男女在桑林中不受约束,自由传情。《隰桑》一诗中采桑女大胆吐露爱情的心声:“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主,其乐如何!”[27]356-357这是一曲生命之歌,在与大自然春华秋实地感应中展示了无拘无束的自然生命之美。

与《桑中》《隰桑》大胆直率的描写桑林情爱故事相比,《十亩之间》显得朦胧、含蓄一些。诗歌含情脉脉地诉说着:“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27]141在春意盎然的桑林内,到处都可以看见采桑人的身影,与桑女幽会的青年男子依依不舍诉说自己的心愿。桑林内外,来来往往忙碌着的采桑人惊扰了美好的幽会,他们多么希望可以拥有“适我愿兮”幽静之所自由恋爱,倾诉相思之情,表达对多情浪漫、率真自然的采桑女的爱恋。

《汾沮洳》则饱含深情地赞美心上人:“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27]137-138可以想见,在古老的汾水河畔曾有一位采桑女深情款款地歌唱着对意中人的无限真情,也真率地表达了周人对自然生命的渴望和对美的追求。《将仲子》中“将仲子兮,无踰我墙,无折我树桑”,[27]101-102分明以折桑寓示男子挑诱女子之意。

由此可见,“桑”作为传递爱情的表征,是原始生命力的外在展示。“桑”从此也成为情歌关注的原始心象,亦成为承载着上古先民之浓郁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的一个文学母题。

(二)古代文学中桑林母题的流变

桑林母题自《诗经》发端吟咏之后,在汉魏时期仍然经久不衰。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描写了章华大夫与采桑女的嬉戏,西汉刘向《列女传》中写了三位“采桑女”的故事,枚乘《梁王菟园赋》展示了贵族子弟与桑妇调情的场面。另外,这一时期所产生的乐府古诗《陌上桑》显然是《诗经》桑林母题的传承和延续,是以桑林为主题的诗歌名篇。清丽可人、聪明机智的采桑女罗敷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令人十分喜爱。章培恒、骆玉明撰写的《中国文学史》认为:“中国古代盛产桑树,由于采桑之处女子很多,其地也往往成为男女恋爱的场所,《诗经》中所吟咏的‘桑间濮上’之地,便是如此。由此,汉代也产生了一些关于采桑女的传说故事,其中一个主要母题,就是一个过路男子向一采桑女求爱,鲁国的秋胡传说就是具有这种母题的故事,《陌上桑》则是这一母题在汉代的变奏。”[34]235后世作品中的“采桑女”形象都是在《诗经》中桑女形象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但此时的“采桑女”较之“诗经”时代采桑女率真大胆、带着生命本原的淳朴气息,道德说教的意味变得更浓。在这些作品中,桑林题材没有变,都与男女之情有关;但是旨趣改变了,人物被赋予了新内涵。而且在桑林母题不断地发展流变中,青年男女爱情中男性的角色逐渐淡化,而“采桑女”的形象则在反复地书写中愈加突出,并被赋予了自我象征的兴寄特性与意味。最为典型的如曹植的《美女篇》,诗人借桑女之境况喻自己之处境,抒发其怀才不遇的苦闷和孤愤。

到了六朝隋唐时期乃至宋代,“采桑女”仍然活跃在文人的笔下,许多描写“桑女”形象的诗歌作品受到人们的颂赏。但此时迷人多情的“采桑女”似乎已成为逝去的风景,她们更多地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和审美象征。有的成为伤离念远的思妇,如李白《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问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桑叶繁茂,令独处秦地的“思妇”触景生情。有的成为辛勤劳作的普通女子,比如王安石《采桑》一诗道尽采桑女子的辛劳,其诗云:“溪桥接桑畦,钩笼晓群过。今朝去何早,向晚恐蚕卧。”辛勤的采桑女从早至晚采桑劳作,满心担忧的是如何喂好蚕儿以早日吐丝。她们只是辛勤劳作的女子,为了生活而在田头陌上奔波劳碌。

桑女的美丽和多情似乎在《诗经》和汉魏六朝时期的作品中写尽了,唐宋之世关乎桑林母题的作品再难超越之,以致在元明清几百年的历史长河中,桑林题材备受冷落,逐渐淡出了文人们关注的视野,也就很少有名作出现了。

四、结语

回到本文的题目,在原型批评视野中审视“桑”意象,可以看出,“桑”意象原型是上古神话传说与民俗风情的文化积淀,也是上古仪式与先民们精神信仰的象征,反映了初民的原始崇拜观念。它不仅展示了神话与文学之间的联系,同时,也丰富了文学作品的文化内蕴。“桑”意象所蕴涵的男女情爱、预示凶吉、象征时间、家园情结等内容,给后世的文学创作赋予了更深刻的思想蕴含和文化意义,可谓影响深远而巨大。程金城说:“文艺通过意象来激活集体无意识的特性与人类精神本能的某些特殊需求的契合,是文艺活动中的某些‘永恒’现象的内在原因。”[4]2对“桑”意象进行原型分析,不仅可以深化对其文化内涵的理解,更为重要的是,可以从深层次挖掘原始先民心理原型的需要及其精神实质,从而探索到原始先民所具有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识和生命情怀,体现了“生命集体的潜在记忆与个体自身的经验和内在心理情感的悸动”。[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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