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弃官奔秦州原因再探析
2020-01-10陶成涛
陶成涛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杜甫生在一个“奉儒守官”的官宦家庭,早年旅食京华,十载求官,终于在四十四岁获得微职,安史之乱爆发后,潼关失守,关中属县尽失。杜甫从白水县举家逃难,沿北洛河河谷北上,将家小安顿在鄜州羌村,然后欲投奔新即位的肃宗皇帝,中途被叛军抓获押至长安。至德二载(757)春末,杜甫从沦陷的长安奔赴肃宗凤翔行在,官授左拾遗。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出任华州司功参军。乾元二年(759)七月,杜甫自华州弃官,举家前往秦州,当年九、十月间已在秦州,并于当年年底抵达成都。杜甫从华州司功参军弃官是其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杜甫半生辛苦“求官”,到四十八岁忽然“弃官”漂泊,开始了晚年漂泊西南的人生阶段,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了诗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学界对此问题的探究所取得的进展,是否有可补充之处?本文试图就此问题展开探讨。
一、杜甫弃官诸说平议
杜甫弃官华州司功参军的原因探析,学界目前有以下数种说法:
(一)“关辅大饥”说
此说出于史传,也是目前学界的主流看法。《旧唐书·杜甫传》载:“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时关畿乱离,谷食踊贵,甫寓居成州同谷县。”[1]卷一百九十下,5054因此,“关辅大饥”说就成为具有史料依据的重要说法。《新唐书·杜甫传》因袭了这种说法:“出为华州司功参军。关辅饥,辄弃官去,客秦州,负薪采橡栗自给。”[2]卷一二六,5737加强了此说的认同度。北宋王洙整理《杜工部集》并作序,将史传记载进一步落实为杜甫弃官的原因:“关辅饥乱,弃官之秦州。”[3]2239之后宋人赵子栎《杜工部年谱》也认同史传之说:“乾元二年己亥,……关辅饥,弃官西去度陇。”[4]446册,255页上同时期稍晚的鲁訔《杜工部诗年谱》亦云:“二年己亥,公年四十八,春,留东都。三月,九节度之师溃于滏水,郭子仪断盟津退守洛师。公有《新安吏》《石壕吏》等诗。归华。……夏,去华之秦。公有《秋华下苦热》曰:‘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立秋后题》曰:‘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自是有浩然志。史云‘关辅饥,辄弃官去,客秦州。贫,采橡栗自给’,有《秦州》二十首。”[5]446册,265页下《杜诗详注》录仇兆鳌考订《杜工部年谱》亦云“关辅饥,七月,弃官西去。”[6]16杨伦《杜诗镜铨》卷六《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亦作:“公以关辅大饥,弃官西去。”[7]239
(二)“政治失望”说
陈贻焮先生《杜甫评传》、莫砺锋老师《杜甫评传》皆持此说。陈贻焮《杜甫评传》(上)云:“可见他采取这一行动是深思熟虑的,是对污浊时政痛心疾首的鄙弃,所传因‘关辅饥’而弃官,只不过是托辞而已”;[8]440莫老师《杜甫评传》第二章中云:“诗人弃官西去的原因是什么?《旧唐书》本传说是‘关畿乱离,谷食踊贵’,这当然是事实,但是还是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杜甫对于朝廷政治越来越失望了。”[9]128莫砺锋先生于《杜甫草堂史话·漂泊西南》中有详论:
“关辅大饥”说其实是不够充分的。因为杜甫虽然只是华州司功参军,是个低品阶的地方官员,但毕竟有一份正常的俸禄收入,而且应该足以养家糊口,当然只够过清贫的日子。我们知道杜甫经常在诗歌中啼饥号寒的,他过惯了穷苦日子,并不以哭穷为耻。但杜甫在华州所写的诗歌并没有啼饥号寒的内容,可见他在华州的生活并未陷入绝境。况且他弃官以后就成了一介平民,秦州又没有什么谋生方式等着他,很难想象他在华州当官倒过不下去,逃到秦州去当难民反而有改善生活的希望。所以杜甫弃官西去的主要原因不会是由于饥荒,那么杜甫究竟为什么要弃官西去呢?
众所周知,杜甫本来是要一心从政的,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只有从政才能实现他的社会理想,那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儒家基本的政治理念,也是杜甫终身向往的政治理想。杜甫曾在长安求官十年,即使屡遭挫折,贫困潦倒,也不肯离开长安,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天宝十四载冬天,44岁的杜甫好不容易当上了一个叫做“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官职,是个从八品下的微职,其具体职务是掌管太子东宫卫队名单及驴马等事务。可是杜甫并没能在这个低级官位上呆多久,因为安史之乱很快就爆发了。经过接近两年的颠沛流离,杜甫才从沦陷的长安逃出,来到唐肃宗的临时政府所在地凤翔,当上了“左拾遗”。杜甫生性老实,又一心要报效朝廷,所以真的为朝政拾遗补阙起来。没想到这样就得罪了唐肃宗,从此被朝廷疏远。长安收复以后,杜甫随着朝廷回到长安,不久就被排挤出朝,被派往华州任司功参军。按照唐代的制度,华州这样的中州,司功参军的官品为正八品下,比起左拾遗来还高了一级。但是左拾遗的职责相当重要,而司功参军的具体职务是管理地方上的官吏考课、选举、祭祀、学校等事务,繁杂琐碎,在以天下为己任的杜甫眼里,当然远远比不上左拾遗来得重要。杜甫来到华州后,发现案头文书堆积,打发不清,更是心烦意乱。那么,杜甫弃官是嫌司功参军的官职低下吗?也不是。当初他被任命为从八品下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不也接受了吗?所以更重要的原因是此时的杜甫对朝廷的政治彻底绝望了。杜甫清醒地意识到正是自己忠心报国,直言进谏,才得罪了唐肃宗本人,当然同时也得罪了唐肃宗身边的皇后张良娣、宦官李辅国等人,所以才被疏远,才受排挤。从楚国的屈原开始,信而见疑就是最让人感到冤屈伤心、心灰意懒的遭遇,杜甫也不例外。此外,此时的唐王朝虽然收复了长安,国家本应出现中兴的局面,可是由于唐肃宗是自行宣布登基做皇帝的,他对于已经变成太上皇的唐玄宗心存疑虑,总是担心唐玄宗或是唐玄宗的亲信会发动复辟夺回皇位,所以不但对唐玄宗本人采取了类似软禁的措施,而且处心积虑地把唐玄宗的旧臣统统排挤出朝。杜甫既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而希望朝廷上下团结,又出于传统的道德观念而希望玄、肃父子和睦,所以对这种局面痛心疾首。同时,此时的朝政混乱不堪,唐肃宗软弱无能,内受制于皇后张良娣,外受制于宦官李辅国。朝中的臣子则忙着争功邀宠,对于如何清除安史叛军的残余势力,如何重整朝纲,反而毫不留意。对于一心盼望着大唐帝国从此走向中兴的杜甫来说,这一切使他大失所望。所以,当杜甫弃官西奔来到秦州后,他写出了两句牢骚满腹的诗:“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意思是皇帝真是圣明啊,我这个乡下老头又懂得什么?这两句牢骚之意如此明显的诗句从忠君意识极其浓重的杜甫嘴里说出来,表明他对朝廷的政治已经彻底绝望。[10]卷九,436-438
“政治失望”说背后的解释也被学者讨论得十分清晰,杜甫身陷房琯之党,受到政治排挤因此而绝望。丁启阵《论杜甫华州弃官的原因》一文也认同此说:“现代论杜者则往往加上一条:杜甫对当时朝廷政治的失望。”又云“政治失望说是解释杜甫弃官原因的一大进步。”[11]
(三)“因人远游”说
此说源于杜甫《秦州杂诗》第一首第一句“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佚名《分门集注杜工部诗》皆有“师曰因琯有此游也”的解读,此师古之说,《杜诗详注》卷七《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下引顾注辩曰:“关辅大饥,生事艰难,故依人远游,非谓因房琯而致此远游。公必不以一谪怨及故人。”[6]572此为明人顾宸的发挥之说。顾宸认为,当是秦州有所依之人,故而远游。此说虽施鸿保已有辩证,但今人仍有沿袭者,如安志宏、高世华《“少陵弃官之秦”探因》一文,即认为因人之“人”为李白。[12]
(四)“与上司不合”说
王嗣奭《杜臆》卷二于《早秋苦热堆案相仍》下有“州牧姓郭,公初至,即代为《试进士策文》与《近灭残寇状》,不过挟长官而委以文字之役,非重其才也。公厚于情谊,虽邂逅间一饮一食之惠,必赋诗以致其铭佩之私,俾垂名后世,郭公与周旋几一载,而公无一字及之,其人可知”[13]73之语,丁启阵据之在《论杜甫华州弃官的原因》一文中云:“由此,我们也不难推断,杜甫弃官跟他与这位郭姓上司的关系不太融洽也有某种关系。”[11]
(五)“罢官”说
此说由杜甫《立秋后题》中“罢官亦由人,何事拘行役”而发,主此说较早的学者郑文在《杜甫为什么会弃官》一文中认为“如果诗人弃官出自本心,那就尽可直说弃官,为什么偏要说‘罢官’呢?‘弃官’是自己的主动,‘罢官’则是自己的被动。正是因为被动,所以才说‘罢官亦由人’,由此可见,所谓诗人的弃官,并非由于天灾饥饿,而是由于人事排斥。”[14]151阎琦《杜甫华州罢官西行秦州考论》[15]、王勋成《杜甫罢官说》[16]、李宇林《杜甫罢官华州原因探析》[17]等文章皆主“罢官说”。例如阎琦先生认为杜甫被罢官的原因是在华州任内荒怠职务、私出州县界、牢骚太盛有失检点导致;王勋成认为杜甫被罢官是由于“考满罢秩”,是唐代吏部铨选六品以下官员的不合格后予以罢免的规定,是缓解选人多而官阙少这一社会矛盾的一项措施。李宇林认为杜甫被罢官是因为身患疟疾。皆因拘泥“罢官”字面意思而进一步猜测成文。
按此以上诸说,“关辅大饥”说是主流意见。《新唐书·五行志》:“乾元三年春,饥,米斗钱千五百。”[2]898《资治通鉴》:“(乾元二年)九月戊辰,更令绛州铸乾元重宝大钱,加以重轮,一当五十,在京百官,先以军旅,皆无俸禄,宜以新钱给其冬料。”[18]卷二百二十一,7081又云:“ (乾元二年十一月)第五琦作乾元钱、重轮钱,与开元钱三品并行,民争盗铸,货轻物重,谷价腾踊,饿殍相望。上言者皆归咎于琦,庚午,贬琦忠州长史。”[18]7089皆可证明“关辅大饥”,并可知物价飞涨而京官皆无俸禄。《旧唐书》杜甫本传所云“关辅大饥”是确凿的事实,杜甫弃官的原因,《旧唐书》史官应该正是结合了关辅大饥的社会事实作出的判断,而这个判断是不能被轻易推翻的。《新唐书》对《旧唐书》的判断也是认同的。故本文认为,“关辅大饥”说是成立的,是杜甫弃官华州的外因之一。
按“政治失望”说,本文也是认同的,杜甫弃官的行为自然是失望于官场、失望于政治,杜甫居草堂之后也有“黄绮终辞汉,巢由不见尧”(《朝雨》)之语。直至代宗朝,房琯、严武、贾至等玄宗旧臣复用,杜甫才更明确地表达出对时局的关切和对官场的信心。陈尚君先生《杜甫为郎离蜀考》《杜甫离蜀后的行止原因新考》等文章也指出杜甫将这种信心付诸行动。杜甫由于对于肃宗朝的时局政治有所失望,因身处房琯之党,受到政治排挤,进而失望于时局而弃官,的确是杜甫离开关辅的重要原因,是杜甫弃官华州的内因。
按“因人远游”说,清人施鸿保《读杜诗说》即予以反驳云:“今按因人不当作依人解。依人,依藉其人也。此诗二十四,既不及所依之人,后在秦州,亦无一诗及之;当第附人同行,不必至交旧好,至秦州后,即自散去,故不曰依而曰因。后《送段功曹》诗‘幸君因旅客’,《续得舍弟观书》诗‘舟楫因人动’,皆即此因字。”[19]施说以“因人”即“随人”,当时迁往秦陇者可能不止杜甫一人一家,故而曰“因人”,陈贻焮先生《杜甫评传》亦赞同施论,维持关辅大饥之说。
按“与上司不合”说,基本上是基于猜测。王嗣奭猜测在先,杜甫无褒扬上司之语,弃官后亦无怨及上司之语,其人或不可知,但杜甫未必与之有不合。而丁启阵发挥在后,认为有“某种联系”,实是无法服人。
按“罢官”说,既继之以望文生义,又申之以猜测联想,以至于得出杜甫荒殆政务、私出县界、身患疟疾等论。韩成武、韩帼英《也说“罢官”与“弃官”——与李宇林等先生商榷杜甫离开华州任原因》[20]等文章予以辩驳,同时韩文认同“政治失望”说。体味全诗,“罢官亦由人”正是“罢官也可以由我来完成”之意,“人”即与“官”对应,自是非被官方罢职,而是自行罢去。此自宋代至明清诸家皆无异议。陈贻焮先生《杜甫评传》云“这简直是老杜的《归去来辞》,是他弃官的宣言书”[8]440,所言确是。
综合以上意见,杜甫弃官华州,史书以为关辅饥馑,诸家认同度最高,此为杜甫弃官的外因。杜甫因身处房琯之党受到政治排挤并对肃宗朝局政治的彻底失望,是弃官的内因。杜甫弃官华州司功参军,是内因外因共同作用下的选择。
二、杜甫弃官华州“避战争风尘”说
以杜甫弃官之事论,内因是根本原因,而外因是促使杜甫采取行动的直接动因。杜甫对朝局失望,在《曲江对酒》中“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就已经表露无遗,杜甫对朝局失望在长安收复后不久见朝廷不思进取就有了,是一个持续影响其心态的长期郁结。因此,内因并没有促使杜甫立刻弃官。我们应该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外因上。对于“关辅大饥”这个外因,我们还可以思索,关辅饥馑对于底层百姓而言是直接性的灾难,但是对于身为朝廷命官的杜甫,是否直接促使他弃官呢?杜甫在华州的诗也并未提及饥馑流离,史传也是针对整个关中地区而言,并非特言华州饥馑,我们不能据此夸大华州当时饥馑的程度足以导致官员都弃官而逃,因为其他关中地区也没有发生因为饥馑而官员弃官逃窜的记载。是否存在除了“饥馑”之外更为直接的外因促使其弃官呢?除去上文对于杜甫“罢官”的不合理猜测外,杜甫是否有被迫离开华州的可能性?本文认为,这种可能性就是乾元二年(759)中原地区再次炽烈燃起的叛乱。
据《资治通鉴》记载,乾元二年春,史思明南下,导致郭子仪率领的九节度联军溃败于邺城,这就是杜甫《新安吏》诗中的“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此时杜甫正在洛阳与潼关之间。之后史思明入邺城,兼并安庆绪叛军,归范阳称帝。而邺城的叛军在史思明部将的带领下,四面出击,中原第二次遭兵燹之灾。以下是据《资治通鉴》整理的乾元二年的兵乱大事:
乾元二年春正月,史思明筑坛于魏州城北。二月,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围邺城。三月,官军步骑六十万陈于安阳河北,史思明自将精兵五万敌之。官军溃而南,郭子仪以朔方军断河阳桥保东京。东京士民惊骇,散奔山谷。留守崔圆、河南尹苏震等官员南奔襄、邓。诸节度各还本镇,士卒所过剽掠,吏不能止。郭子仪退至新安缺门,诸将议捐东京,退保蒲、陕。郭子仪用张用济之议,趋保河阳。夏四月庚子,泽潞节度使王思礼破史思明别将于潞城东。癸酉,史思明称帝于范阳。五月辛巳,宰相李岘被贬蜀州刺史。壬午,改滑濮节度使为汴滑节度使。六月,分朔方节度为邠宁等九节度。秋七月,罢郭子仪兵权,以李光弼代之。九月,史思明二次南下,汴州、郑州、洛阳、滑州相继陷落。唐军退保陕州。十月丁酉下制亲征史思明,群臣进谏乃止。冬十一月,发安西、北庭兵屯陕州以备思明。十二月,史思明遣其将李归仁寇陕州,卫伯玉击败之。[18]7067-7089
在邺城大败之后,东京洛阳士民就惊散奔逃,留守崔圆、河南尹苏震等官员也弃官南奔。这时候叛军还未兵临洛阳城。因为中原连续三年的战事已经让洛阳的官员百姓神经极其敏感了。留守崔圆、河南尹苏震等官员因为躲避叛军而南奔,为我们思考杜甫弃官华州,提供了史例。
整个乾元二年,是安史之乱中唐军收复战争的低谷,也是中原战局翻覆、人民再次丧乱流离的一年。而杜甫此时自洛阳经潼关归华州,目睹了中原的战乱和战局的危急。而天宝末至德初杜甫从白水携家逃难到鄜州羌村的记忆也仅是三年之前的经历。尤其是朝廷在此年夏,没有任何进取措施,李辅国专权,宰相李岘被贬、郭子仪兵权被夺。杜甫所在的华州,虽在潼关之内,但是正如上一次缺乏良将而潼关失守,正如《潼关吏》诗中杜甫的警戒“慎勿学哥舒”,杜甫对于华州的安危、对于自己一家老小的安危是非常牵挂和忧惧的。杜甫弃官华州而奔秦陇,应该是有担心潼关再破,不敢不为下一步的安全之策考虑,故而在中原战乱纷纷、战局不利且不明的情况下,毅然选择弃官而去。这固然是对朝局失望,但是其弃官华州的直接促因,还应与当时战事不利,中原人民丧乱流离带来的直接冲击以及在此基础上得出的悲观的战局判断有关。
广德二年(764)杜甫自阆州返回成都之后,有《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一诗,这首诗值得我们注意,其中有杜甫自己对其弃官华州的“自我说明”:
往往虽相见,飘飘愧此身。不关轻绂冕,但是避风尘。一别星桥夜,三移斗柄春。败亡非赤壁,奔走为黄巾。[7]523
此诗朱鹤龄注引元结《别王佐卿序》,认为杜甫诗中的王契即元结赠别之人。浦起龙《读杜心解》、杨伦《杜诗镜铨》结合诗意,皆取朱注。《杜甫全集校注》亦从朱注。仇兆鳌取黄鹤之说,认为当是另外一个王契。本文认同朱鹤龄之注。王契与杜甫很可能在杜甫官居左拾遗时期即相识,故曰“往往虽相见”。而杜甫弃官之后,从秦州到成都,便与王契并无再见。而二人在成都应该见过两次,广德二年(764)这一次应该是第二次。据诗意,上一次相见应该是王契自成都回长安之前,即诗中云“一别星桥夜,三移斗柄春”的上元二年(761)。至于元结《别王佐卿序》云:“癸卯岁,京兆王契佐卿年四十六,河南元结次山年四十五。时次山顷日浪游吴中,佐卿顷日去西蜀。对酒欲别,此情易邪?”癸卯岁为广德元年(763),此时杜甫在梓州阆州间,王契来蜀,二人不会相见。
杨伦《杜诗镜铨》注云:“王侍御前想因奉使来蜀,得与公相遇于成都,后爱导江山水之胜,遂卜居于此。及公还草堂,适王亦解绂来归,时相过从。”[7]523王契回京后不久即亦弃官来蜀,故诗云“客即挂冠至”,而广德二年(764)年杜甫返回成都,二人再次相见。诗中备述过往。值得注意的是“不关轻绂冕,但是避风尘”一句,杜甫弃官后,自秦州到成都,后再至东川,这一时期并无官职,故而“绂冕”只能是对华州司功参军而言。此句杜甫是在向王契解释当年弃官华州司功参军的原因:我并非是轻视官职,我只是躲避风尘。此风尘,当然不能简单理解为“关辅大饥”,而只能是战争相关的“风尘”,盖因当时战事尚在陕州以西,潼关以内虽无战事波及,但是战争的“风尘”已经波及,杜甫此句,当应是向朋友解释自己弃官来蜀的原因。而这个原因,经杜甫自己说出,又是送给自己的旧友,故而比《旧唐书》杜甫本传的推测更符合事实。
关于杜甫因避战乱而弃官之秦州,诸家有言及。蔡梦弼《草堂诗笺》于《初月》诗下有“时肃宗乾元初甫在秦州避乱作。”[21]卷十四则“避乱”二字,应除了关辅大饥之外,有恐被战争波及也。仇兆鳌《杜诗详注》亦云:“公弃华州司功,非轻绂冕,实避兵戈耳。”[6]1124
杜甫是一个深受儒家精神影响的诗人,而儒家精神中的忧患意识是影响诗人看待时局的重要因素,杜甫往往能够在危难发生前夕有一种深切的担忧,这些担忧有的不幸言中,而有的则诗人可能多虑。重要的是,这种心态会决定诗人的行为。杜甫弃官华州,是因为三年前潼关失守长安沦陷的战争创伤经历的作用,也是因为身为朝廷命官,如果华州不幸沦陷,将会面临更大的道德考验:从贼或殉国。我们当然不会怀疑杜甫忠君爱国的立场,但是,如果能够提前抽身险地,那岂不是既保全了名节,又保全了全家性命吗?杜甫经历过一次被叛军抓住押到长安的生死考验,经历过独自奔赴行在的冒死独行,“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而这一次史思明叛军的声势,唐军的溃不成军,都是让杜甫极其担忧的。况且当时华州的百姓很有可能很多人家已经因为畏惧战争波及而逃散(正如天宝十五载杜甫从白水县与百姓向北逃难一样),故而杜甫选择弃官奔陇,直接原因是担心被战火波及、害怕全家陷于锋刃、避免以朝廷命官之身再遇战争。
综上,本文认为,杜甫弃官华州司功参军而客秦州,发生在安史之乱中唐军平叛遭遇重大挫折之际。其最直接的原因应该是担心史思明的叛军再次攻破潼关,为了避开可能会发生的潼关失守或者更严重的战局,避免发生比其在天宝至德初所经历的逃难和被俘境况更为危险的遭遇,杜甫选择了弃官而去,客居陇南。杜甫弃官的原因,既有对肃宗朝时局发展的失望,更有对史思明叛军再次将战火烧入潼关的忧惧。因此,本文提出“避战争风尘说”,于当下杜甫弃官华州诸说中,更添一个补充,也以冀能更贴近杜甫弃官华州西行秦陇的事实。
基于此,我们重新阅读《秦州杂诗》组诗,就会对其中对于中原的系念越发留意。《秦州组诗》是杜甫在秦州的所见所思所感的集合,其中除了对秦州的风土描写、对于西边吐蕃的忧虑、在秦州卜居的所感等等,亦流露出对中原战争的深切系念。如:“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其一)、“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其二)、“那堪往来戍,恨解邺城围”(其六)、“一望幽燕隔,何时郡国开”(其八)。
“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杜甫所问的“烽火”,杨伦注“时吐蕃未靖”[7]239,本文认为非是,此为杜甫西征之起,杜甫向西度陇坂,而心中关问的还是中原的战火,因为他之所以和家人一起“远游”,正是因为史思明叛军在中原燃起的烽火。每一问及,为之心折。而杜甫度陇之后,见到渭水无情东流,又勾起对中原战乱的愁情。第六首看到秦州向中原发兵,也想起唐军在邺城的惨败。中原的战事是他一直殷殷关注的。弃官客居秦州,对杜甫而言,是无比心折而复杂悲痛的选择。
三、余论
晚年流寓长沙的杜甫,遇见曾一起避乱到秦州的李衔,还有“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长沙送李十一》)此句也可证杜甫弃官西行,是避乱而非简单的“关辅大饥”。杜甫半生漂泊,因避战乱举家流离,更是晚年的常态,正如《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所云:“败亡非赤壁,奔走为黄巾。”正是因为国家多故,战乱频仍,杜甫因忧惧而奔命,所以自华州至秦州,又至蜀,流寓梓州阆州,晚年又流寓湖湘。不论是安禄山破潼关、史思明入洛阳、徐知道反成都、臧玠乱潭州,杜甫都只能选择避乱奔命,这是国家的大不幸,也是诗人晚年的大不幸,所以我们读到诗人沉痛之句如:“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释闷》)、“丧乱秦公子,悲凉楚大夫”(《地隅》)、“偷生唯一老,伐叛已三朝”(《归梦》)、“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南征》)、“中夜混黎甿,脱身亦奔窜”(《舟中苦热遣怀》)。就更能体会诗人悲慨飘零的凄凉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