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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起生命最后的“桥”

2020-01-09周素琴

中国医学人文 2020年7期
关键词:小峰心率护士

文/周素琴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桥?”

“因为路走到尽头了。”

“那桥也是路啊,架在河上面的路。我听说人到下面去,也要过一座桥。叫奈何桥。说是人过了奈何桥,这一辈子也就翻篇了。”

“剩下的这一段桥,我想陪你一起走。”

——《无名之辈》

每当林芮经过每一座桥,都会莫名地想起芳姐。

如果没有经过那晚的洗礼,小芮现在也许已经是某家医药公司的医药代表了。

遇到芳姐前,林芮想辞职的念头已经不下一百遍了。

当初她秉着救死扶伤,积善行德死后上天堂的心,坚定地选择了医学。因为高考成绩报考临床医学专业不够,她索性就报了护理专业,当个电视上那些清新亮丽的美小护也不错。

可她真正踏入这个职业后,就开始后悔了,她觉得自己面临的是一个万丈深渊,上不上天堂已经是一码事了。美小护只存在于银幕,现实里只有苦小护。

医院里没有风花雪月,有的就是生与死,还有每天看也看不够的人生百态。

她看着自己越来越深的黑眼圈,脑门时不时冒出来的痘痘,曾经的“红苹果”五年后变成了“黄香蕉”。林芮摸着脸颊,心疼自己有点发旧的青春。

一个星期前,和林芮搭班的一个同事被病人家属打了一巴掌,就因为给一个糖尿病病人测餐后两小时血糖的时间慢了两分钟。林芮看着同事被打肿的脸蛋,一起跟着抹眼泪。这一次,林芮真的决定辞职,她不想再这么憋屈地干着这份工作。思前顾后半个月,在最后一个夜班前,林芮白天在家里认真地写了一封辞职信。

那晚,林芮和往常一样和白班护士交接班。交班到芳姐的时候,白班护士说了一句:“林芮,今晚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根据她现在的这个情况看,很有可能今晚会走。临终护理的东西我们都准备好放在治疗室的一个小箱子里了。晚上要辛苦你了。”她拍了拍林芮的肩膀。

林芮一听完,脚底板都凉了。工作五年,她是目睹了很多生命的逝去,但是在深夜面对这样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她心里头有点发怵,默默祈祷芳姐能挺过今晚。

林芮还清楚记得一个月前第一次见到芳姐的场景。

那天普外科病房说有个病人需要转过来,约莫10 分钟后,一个带教老师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带着一位五十多岁身形消瘦的女病人来到林芮面前。

林芮联系了值班医生陈烨,一听芳姐的名字,陈烨在电话那头大叫:“哎呀,林芮,你们中头彩啦!管这个病人绝对是你们的Tragedy(悲剧),我见过经典的,没见过这么经典的!”

后来,林芮了解了芳姐的故事,她是肿瘤内科的一个老病人,所有医生都管过她,因为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大家见芳姐都如老鼠见猫。

据陈烨爆料,不能轻易在她面前说开什么检查单,芳姐缠人的功夫绝对炉火纯青,连CT 室的人都怕了她。某次,芳姐的两个化验指标稍微有那么一点高低杠现象,于是火急火燎找主管医生。主管医生嘴皮子磨出茧子,整整讲解了一个小时,她还是反复问那几个问题,该医生近乎休克状态,最后讨饶地说老婆要生孩子,仓皇逃离。

据说连平日里不怒自威的科主任,见了芳姐也要绕道走。一次芳姐没有满足于主管医生的解释,正好看见科主任从电梯出来,一把上前拉住后脚还没有迈出电梯的他。主任一见是芳姐,赶紧一拍脑袋,“哎呀,我想起楼上还有一个病人在等我查房,我得赶紧过去。”迈出的前脚又进了电梯。

类似这样的事情一大箩筐,林芮听得津津有味。

林芮管过几次芳姐,似乎这世上没有芳姐满意的事情和人,她总是有各种不满的声音:“你的手能不能捂暖了再来给我打针啊?怪瘆人的。”

“你们这些护士啊,动作就是太慢,我都打了两次铃了。”

“你们那个食堂啊,能不能把菜烧得跟饭店一样好呢?这样我们吃了才香嘛。”

“你们护士能不能化个妆啊,这样我看着赏心悦目一些。”

甚至要求每天的治疗,必须第一个照顾她,医生护士们也尽量满足她。同病房的病人也不喜欢和芳姐聊天,没说几句就能起战火,护士们有时候还得当“救火员”。

但是,林芮却发现,只要芳姐的儿子小峰出现在病房,她的脸上就是春光灿烂,忙前忙后拿出各种零食给儿子吃,弄得儿子老难为情。林芮和小峰说,拜托你有空常来看你妈妈,我们十万个欢迎。

有时候,人不得不在命运面前低头。再强势的芳姐也敌不过病魔的摧残,最近半个月,她的病情日况愈下,人却越来越平静,不再发火了。

其实,在她住进来时,医务人员已经隐约有预感,这一次,真的异常凶险艰难。

“我原来一直很害怕那一天的到来,现在,已经很坦然了。人活着,不就是一路往那个方向去嘛。”芳姐虚弱地对林芮说着。

也许这么多年的治疗太累了,芳姐真想休息了。

“陈医生,我就求你们一个事儿,别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给我全身插满管子。我想清清爽爽地走。我想在你们身边离开,安心。”芳姐拉着陈烨的手,祈求的眼神。把陈烨惹得泪水涟涟。

从维持基本的能量供给,到自控镇痛泵的使用,大家尽一切可能减轻芳姐的痛苦。

最近每次为她做治疗,她从最初客气地说谢谢,到后来费力抬起手致意,最后便是吃力地颔首或者眼睛示意。她慢慢地陷入昏迷……这一天终究来了!

这一天,白班护士说芳姐就一直处于弥留状态。直到林芮晚上七点半接班,她的心率一直持续在20 次/分上下,和白班无异,血压几乎测不到,心电监护仪一直在“滴滴”地发出尖锐的报警声。

芳姐双眼紧闭,蜡黄消瘦的脸上毫无一点生机,呼吸悠长而缓慢,专业术语叫“潮式呼吸”,一种濒危病人的特有的呼吸模式。

芳姐的爱人和儿子小峰半跪在病床两边紧握着她干瘦冰冷的手。爱人脸上的表情已然从悲痛转为绝望。小峰抬起妈妈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紧抿嘴巴,一语不发,眼睛未曾离开过她的脸。

林芮心情极其复杂地盯着监护仪上的心率,一直在20次/分钟上下浮动,芳姐的心脏很顽强且缓慢搏动着,仿佛在尽最后的努力。

林芮站在床前久久地凝视着她,脑子里飞速地在转动。忽然,她似乎意识到什么。

林芮问她爱人,芳姐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亲人。男人抬起木然的脸,说还有个妹妹在贵州。

“你马上拨通她妹妹的电话。”男人诧异地看着林芮,但照做了。

芳姐妹妹的声音从那一头传过来,林芮让她尽管在电话里和姐姐说她想说的所有的话。她把电话紧紧地贴在芳姐的耳边。电话一直就这样通着,许久之后才挂断。

林芮密切观察着心率的变化,21,23,24,上去了!

然而就短短几分钟,心率又重新跳回到20,一直就那样坚强地维持着。

二十分钟过去了,监护仪上的数据没有大的波动。

“她肯定还有没来得及说的挂念!她还不放心走。”林芮凭着多年的临床经验,和几次护理临终病人的经历,突然很笃定在心里对自己说。

林芮看了一圈芳姐的床周围,试图想找到一丝线索。目光最后落在跪在床旁的父子俩身上。她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

她把小峰拉到一旁,轻声问“小峰,你想一下,有什么事情让你妈妈特别担心的?”

小峰仔细地回忆,摇摇头,“妈妈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林芮让他再想想,比如有无什么不好的行为习惯让妈妈平日唠叨的?

小峰眼睛猛地睁大,快速地说,“妈妈原来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半夜爬起来,看看我是否还在上网,老催着我早点休息。”

“快,快趴到妈妈床头,贴着妈妈的耳朵,告诉她,你以后不会熬夜上网了。将来大学毕业了,结婚生子了,一定会到坟头告诉她。快去!”

小峰慌里慌张地跑到床头,趴在妈妈的耳边,声泪俱下:“妈,您安心走吧!别担心我,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再也不熬夜了。妈,我舍不得您啊,妈,妈……”小峰抱着妈妈放声大哭。

此刻,林芮发现两滴滴淡粉色的血泪从芳姐的眼角缓缓流出来……

而监护仪上的心率慢慢地,慢慢 地 减 速,19,18,15,12,9,6,1……

心率曲线逐渐变成一条细细的波纹,最后缓慢地拉成一条直线。

林芮仰头,用手擦去眼角滚落的泪水。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下起了暴雨。

凌晨三点,小峰和父亲整理好芳姐的遗物后,走到林芮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护士,谢谢你,让我妈妈安心地走了!谢谢你,帮我们架起了一座桥……”

林芮目送他们跟随殡仪馆的车进入电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手把昨晚上班前揣在口袋里的那封准备今早给护士长的信,轻轻地撕了……

生命与死亡是人生永恒的话题,当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如何让生命有尊严地走完生命最后一程,也是临终关怀一直探索的主题。芳姐最终安心地与这个世界告别,因为她得到了儿子的承诺,作为母亲,她可以放心离开世间了。而这位年轻的护士,在这种特殊时刻下表现出来的职业敏感性,做出一种非常精准、自然、深刻的对患者的精神需求及人际关系的判断,也是基于对人性的关爱及理解的基础上,才能去实践这样深层面的优质护理。

正如俄罗斯剧作家罗佐夫所言:感人肺腑的人类善良的暖流能医治心灵和肉体的创伤。

小护士林芮在芳姐生命最后时刻搭建的这座“桥”,不仅是患者与家属之间的心灵交流之桥,也是她为自己今后的职业生涯打开的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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