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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小说中的“青春期危机”
——从“缺场的母亲”谈起

2020-01-09吴华英

唐山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黑塞尔德汉斯

吴华英

(江苏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赫尔曼·黑塞(1877-1962),出生于德国,1923年加入瑞士籍,作家、诗人,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有《荒原狼》(1927)、《玻璃珠游戏》(1943)等。其小说多以男性少年为主人公,讲述他们成长的过程,少年的内心发展历程是小说记叙的重点,在这个过程中“青春期危机”是绕不过去的一种现象。可以说黑塞的大部分小说写的就是男主人公战胜青春期危机,获得完整的同一感,最终走向个体成熟的故事。

在黑塞的所有小说作品中有一部比较特殊,它的人物命运与其他作品中的人物命运都不同,这就是他的早期小说《在轮下》(1906)。与作家的其他小说相比,《在轮下》的主人公汉斯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反抗意识的青春期男孩,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形成自我意识的个体,主人公最后没有成功度过青春期,死亡是他的必然命运。这部小说中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是小说三次提到母亲,其中两次是关于汉斯缺失的“母亲”,但都是一笔带过;其二是在汉斯出现严重精神危机之后以回忆的形式提到他儿童时期短暂经历过的一条代表“黑暗世界”的小巷。这两点常被读者和评论者所忽略,但笔者认为,小说家不会写无意义的话,《在轮下》中关于母亲的描写有其深刻内涵,而且围绕母亲叙述展开的“父亲”及“黑暗世界”的叙述与主人公的青春期成长和命运发展息息相关。缺场的母亲、理性权威的父亲、“黑暗世界”的滋养对于青春期的意义不仅在《在轮下》中已经出现,在后来黑塞的其他作品中都与主人公能否顺利度过青春期危机、走向内心成熟密切相关。

一、“青春期危机”与“缺场的母亲”

作为一个“与现代工业文明共始终”(1)关于青春期与现代性的问题,还可以参见:陆玉林.现代性境域中青年问题的理路[J].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12(5);乔恩·萨维奇.青春无羁:狂飙时代的社会运动(1875-1945)[M].章艳,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让-查尔斯·拉葛雷.青年与全球化:现代性及其挑战[M].冯跃,译,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蓝瑛波.青春期:一个动态的概念[J].中国青年研究,2002(1);吴端.近代“青年”观念的形成与展开——以近代日本青年主义发展的过程为例[J].当代青年研究,2010(11)。[1]的现象,青春期问题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受到各界人士的关注。被誉为美国“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之一”的罗尔夫·E·缪斯专门出版过一本叫《青春期理论》的书,系统梳理了西方对青春期问题的各项研究理论,也反映出当代学界对青春期问题的丰硕研究成果。虽然因社会文化的差异,不同群体对青春期的时间界定有差异,但共识就是,与童年期相比,青春期除了在生理上趋向成熟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是对个体日后的人生产生深远影响的心理上的变化,这些心理变化概括起来就是:开始形成独立的自我意识,开始对父母、家庭、权威产生反叛心理,开始急于获得社会认同,等等。

青春期少年开始初步萌发自我意识,但这个自我意识与个体早前儿童期依赖父母而形成的经验之间往往会产生冲突,因此青春期少年会产生一种“内心混乱”的状态,也就是美国著名精神分析医生和理论家埃里克森所说的“同一性混乱”状态。同一性是个体主观体验到的一种感觉,一种“熟悉自身的感觉,知道个人未来生活目标的感觉,一种从他所信赖的人们中获得所期待的认可的内在自信”[2],或者说就是“关于自己是谁,在社会上应该是什么样的地位,将来准备成为什么样的人及怎样努力成为理想中的人”[3]的认识。可以说,青春期就是一个寻找自我、确立自我、确立自我身份认同的时期,青春期最主要的危机就是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

现代心理学已经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一个人儿童期受到的父母影响对其一生的成长和发展至关重要。而在这个过程中,母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除了曾做过著名的剥夺幼猴母爱实验的哈洛(Harry Harlow)之外,许多心理学家都肯定了这一点。美国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南茜·乔德罗在《母性角色的再生》中也指出,幼儿的身心发展完全依赖于母亲,母亲的缺场必然引起孩子的焦虑感[4]。母亲是帮助孩子走向社会化的第一人,是孩子情感依赖的内在客体。

荣格学派的重要人物埃利希·诺依曼认为,在健康的母子关系中,儿童可以获得爱,被赋予生命以能量,并获得承受丧失或伤害的能力。这种积极的原始关系能促进后来的自我发展,整合超个人维度、人际之间或个体发展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危机;反之,则会导致个体切断内心和外在世界的现实联结,会导致潜意识冲动下产生任何不当行为[5]。可以说青春期个体在寻找自我身份的过程中,儿童期从母亲那里所获得的经验,尤其是母亲的爱非常重要。

关于“母爱”和“父爱”的哲学意义,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进行了区分和阐释。他认为母爱是表达一种爱的能力,是自然世界的表征,是感性的代表,“母亲是我们的故乡,是大自然,是大地,是海洋”。而父亲“不代表任何一种自然渊源”,父亲代表的是人类生存的另一支柱:思想的世界,人化自然的世界,法律和秩序的世界,原则的世界[6],父爱表征理智与判断力,遵循的是现实的原则,是理性的代表。

而在工具理性至上的父权制社会中,亚德里安·里奇在《生于女性:经历与制度化的母性》一书中写道,在这个“日益残酷和冷漠的世界”“充满战争、残酷竞争和蔑视人类弱点的世界”里,在这个“被男性逻辑和男性用所谓‘客观’、‘理性’的判断所统治的社会中”,“母亲是天使般关爱和宽容的源泉”,“女性是富于协调和感性的因素”,“母亲成为道德价值和温柔情感的象征与残留”[7]。

综上所述,“母爱”是情感的源泉,是精神和内心力量的故乡,尤其在青春期少年第一次独自面对社会时,是用以抵制理性世界戕害的武器。

二、“缺失的”母亲

《在轮下》描写的是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被父亲、学校和社会的功名欲望裹挟,过于努力地学习,最终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被迫退学,失去生活热情,最终溺水而亡的故事。评论界多把这部小说当作一部批判威廉帝国教育制度的小说来读(2)国内对《在轮下》的研究主要从成长主题、人道主义和社会批判主题几个方面切入,认为小说是对德国威廉帝国时期教育制度的批判和控诉,在小说中可以看到主人公成长过程中的悲惨命运,同时也看出小说的半自传性,尤其是作家童年时期在学校教育制度下所受的创伤记忆对小说写作和作家自我救赎的意义。西方对《在轮下》的研究也主要从社会批判、教育批判、成长角度等方面展开,此外,也有论者把《在轮下》划归为专门的一种文学类型——“学校小说”,并进行研究。。世俗功利、戕害人性的教育体制无疑是汉斯的致命杀手,汉斯是整个追求功名利禄的社会的牺牲品。但是作为一部被当作20世纪初德国“青春期小说”典范之一的小说[8],从汉斯自身的青春期同一性危机层面进行阐释也是理解这类青春期小说的密钥之一。

小说一开头就花了大量篇幅细致刻画父亲的形象,对父亲的粗俗平庸、现实理性着墨很多。他崇拜金钱和财富,精于算计,勤俭节约;他中规中矩,严格遵守戒律、道德和传统,占点儿小便宜,但绝不违规;他低俗,毫无精神生活,他怀疑、妒忌,仇视一切天赋,排斥不同寻常、自由的、有思想的事情。可以说,父亲是一切平庸、无聊、势利、现实的小市民的代表,是“市侩”“庸人的典范”[9],是现代社会工具理性的具象化。

但是这样一个父亲的儿子汉斯却是一个“柔弱”而“有天赋的孩子”。行文至此,小说第一次提到母亲,叙述者认为汉斯的天赋特质“绝对不可能”是来自父亲,那么“也许是来自母亲吧?她已经去世多年,生前除了病个没完没了和郁郁不乐之外,身上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10]2。这是全篇对汉斯母亲唯一的直接描述,早逝的母亲是汉斯天赋的来源,但她被描述为病弱和忧郁的形象。可以说这一句话为全文定下了基调。“健壮粗鲁的市侩精神的”小市民父亲与有天赋的、病弱、忧郁的母亲形成直接对照。而汉斯就是在这样的父亲教导下长大的。接下来的小说里很长篇幅都没有母亲的字样出现,但特别耐人寻味的是,在汉斯进入神学院的时候,小说又提到了母亲。父亲送汉斯到神学院报到,汉斯“观察到了许多别人的母亲,得到了一种特别的印象”,小说之后还花了不少笔墨描写母亲们忙碌地帮孩子们整理东西,说些“叮咛、劝告和温存的话”,等等。而汉斯没有母亲的陪伴,他“漠然度过这一切”,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是汉斯第一次感觉到母亲的存在。他看到“别人的母亲”形象展现的是关怀、温存和劝告,是温柔的爱。那些进神学院时还有母亲陪伴的孩子“毕生回忆起那些日子,都会怀有感恩和乐滋滋的激动心情”。

那么这些孩子要感恩的是什么?小说并没有写明。笔者认为,就如诺依曼和里奇所说,他们要感恩母亲的爱赋予他们对抗世界的能量。进入神学院对于这些男孩子们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在这里他们开始自己的青春期历程。他们第一次远离父母的家,进入一个小社会,独立面对外在的一切,发展自我意识,寻找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确立自己的身份意识。神学院是一个培养人的理性的地方,在这里将会摈弃一切情感生活,孩子们的感性天性会与严格甚至严酷的理性教育产生剧烈冲突。有母亲陪同的人,是受到感性熏陶和保护的人,有完整而平衡的内心来对抗后来的理性生活,因此他们将是幸福的。而汉斯却恰恰缺少这一点,由于母亲的缺席,他“缺少情感的关照和保护”,缺乏爱的能量来对抗理性。这也是他后来在神学院的悲剧的伏笔。通过别人的母亲形象,汉斯朦胧感觉到了母亲的意义,然而他还是没有意识到缺少母亲的关爱对自己有什么影响。

之后的神学院生活,汉斯最初还能自觉地在先前父亲和教师所灌输的功名心驱使下努力学习,度过了一段短暂、平静的时光。不久之后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们开始寻找同伴,与海尔纳的友谊让汉斯陷入内心的冲突,他开始苦恼,受到内心的折磨。他从来没有受到过母亲的滋养,热情、感性、拥有自然天性的海尔纳的特点是他所缺乏的也是所渴望的,但他不知道如何与之相处。受到海尔纳的吸引,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学习,开始出现幻觉、头疼,学习成绩急剧下降,最终无法继续完成学业,被迫休学回家。

小说中第三次提到母亲是汉斯第一次从学校放寒假回家过圣诞节,人们发现汉斯脸色苍白,身体消瘦,但这一切并没有受到大人们的重视,本城的牧师认为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小说在这里提到,吉本拉特家是过不起真正的圣诞节的,因为这儿“没有歌声和节日热烈气氛,缺少一个母亲,缺少一棵圣诞树”,而“汉斯对此已经习惯了,因此一点也不觉得缺少什么东西”。这是小说最后一次提到母亲,这个时期,汉斯在学校已经开始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叙述者在这里特意强调这个家里“缺少一个母亲”,全知的叙述者看到了汉斯悲剧的源头,这预示他的悲剧结局。而汉斯却已经习惯,完全不知道自己需要一个母亲,他习惯了按照父亲的要求生活,按照社会的理性模式生活,按照这个与他的天赋和情感相违背的工具理性社会的要求生活,他不知道或者放弃了那个可以给他生命滋养和力量的感性世界,最终无法自我拯救而走向死亡。

三、“找回”母亲与认识自我

《在轮下》之后黑塞的小说包括《德米安》(1919)、《悉达多》(1922)等仍然写的是少年成长的故事,只是这些作品的主人公在早期的童年世界都是有母亲的爱滋养的孩子,所以他们虽然也都经历过内心的危机,但最终找到了完整、真实的自我,走向了成熟。

不过在1930年出版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里,主人公歌尔德蒙的童年生活中母亲也是缺场的。也正是因为母亲的缺场,他的天性被代表理性的父亲压制和误导,他也因此在修道院经历了青春期危机的大爆发。小说看起来写的是两个性格禀赋各异的人自少年至成年之间的友谊,一个是纳尔齐斯,一个注定要成为神学家的孩子,理性的代表,另一个是歌尔德蒙,感性的代表,最终成为艺术家(雕塑家)。但歌尔德蒙一生成长的故事是小说的主体,小说主要写他认识自我,寻找和确认自己艺术家身份的过程。歌尔德蒙还是一个小小少年的时候就被父亲送到修道院来。他是一个文弱的美少年,是感性和艺术美的化身。小说中花了大量篇幅描写歌尔德蒙的天性。就像纳尔齐斯所观察到的,他“容光焕发,朝气蓬勃”,有一颗童心,还是个梦想家。他情感丰富、热爱自然和小动物,这些在小说中主人公出场的时候就有浓墨重彩的描写。比如父亲送他来修道院的时候,刚进来他就对大门口那颗光秃秃的栗子树产生了兴趣,觉得它“多么漂亮和稀罕”;在与父亲告别时,他“金黄的长睫毛上挂着泪珠”;之后他去看父亲留下来的小马,“想去问候它一下,看它在这儿过得好不好”[11]34,还把早饭时剩下的面包喂给小马吃。

就是这样一个感情丰富、感官敏锐、个性强烈、富于情感和灵性的男孩,他本身却认定自己是要把一生都献给神学的。这样一个敏感而又充满热情的人,为何决定要献身代表冷静、禁欲、理性的神学?叙述者说这是出于他自己的志愿。实际上,这只是歌尔德蒙对“他父亲的希望和指示”的一个反馈。小说中对父亲的描述不多,但寥寥几笔也可窥见其形象。人们对他的直接印象是在他送儿子来神学院的时候。这是“一位帝国的官员”“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一张忧愁而有点儿皱纹的脸,他对儿子的话全然不在意”。可以说,这是一个现代父权社会的代表人物,一个“成功人士”,但他似乎过得并不快活,他缺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厌恶对感性、对情感的认同。

正因为父亲的影响,让歌尔德蒙误以为献身神学是他自己的志愿,也误以为这就是“上帝本身的决定和要求”。这个迷误在于他的出身问题,来自他的母亲。她是个“美丽而放荡不羁”的女人,结婚之后在家里“闹别扭,勾引野汉子”,到处鬼混,还老是跑得不知去向,最后终于失去了音讯。而他的父亲受此打击之后,“竭力给歌尔德蒙的脑子里灌输一个信念:他必须献身于上帝,以赎补做母亲的罪孽”[11]77。

父权制度下的母亲常常要么被理想化,要么就被妖魔化。在这里,“母亲”美丽而野性,是原始本能冲动的体现。而这些关于母亲的描述,几乎完全出自父亲之口。在这个家里,代表感性的母亲缺场,代表理性的父亲掌握了话语权,因此歌尔德蒙最初完全认同父亲理性力量的控制,而深深压抑自己的天性。

在修道院的时间是歌尔德蒙的青春期发展时期,他与纳尔齐斯的友谊引发了他的青春期危机。正是纳尔齐斯引导歌尔德蒙认识到自己的天性,从而与从小被父亲灌输的献身神学、献身理性的理想发生了强烈冲突,引发了他内心的危机,最终又由纳尔齐斯引导他认同自己的母亲,从而认同自我。

纳尔齐斯一语点破歌尔德蒙的困境之源:他遗忘了自己的童年,遗忘了自己的母亲。在这之前,母亲只是在歌尔德蒙的回忆中出现,而他记忆中的母亲形象也只是源自父亲的负面描述和周围人的谣传,至于母亲的真面目,他完全忘却了。可以说,歌尔德蒙对母亲真正形象的失忆暗示他处于同一性混乱的状态:童年经验(父亲对母亲的描述)的误导,妨碍了他自我经验的形成。作为生命之源的母亲形象被父亲的话语遮蔽,歌尔德蒙内心无法形成“连续性和统一感”。也正因为这样,他在修道院感到心烦意乱、无所适从,并且内心的冲突和痛苦愈来愈甚。

对自我的认识、直面自我本质是一个艰难和痛苦的过程,被纳尔齐斯点醒的歌尔德蒙受到极大的震动,他一下子无法承受,支持不住晕了过去。然而这一次的冲突却帮助他唤醒了内心深藏的母亲形象,这之后歌尔德蒙多次回忆起自己的母亲。母亲的形象唤醒了他的天性,他找到了内心的和谐,获得了拯救。对母亲的回忆实际上是对自我经验的追寻,这个回忆帮助他重新建构了自我的身份意识。这之后歌尔德蒙内心变得健康,同时显得“既年青又成熟了”。他不再热衷于当修士、献身上帝之类的理想,而是凭着更加“敏锐的直觉”预感到自己将会迎来一种与往昔完全不同的命运,他也做好了准备来迎接这种命运。歌尔德蒙最终确认了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天性特征,也因此获得了自我身份的主体性。

四、“黑暗世界”的母性滋养

歌尔德蒙“找回”童年缺场的母亲,从而找回自己的天性,获得自我。而汉斯自身毫无关于母亲的意识,也没有人引导他找回母亲,他最终没能形成独立的自我,没能形成与父辈的对抗力量,最终走向消亡。但小说中花了很多篇幅描写汉斯退学之后对自己童年的回忆,在他回忆的童年王国里,最吸引他的并不是他自己家所在的代表光明正派的硝皮匠巷,而是一条“又短、又窄又可怜”、滋长“贫穷、罪恶和疾病”的小巷子“鹰巷”,一个“黑暗世界”的代表。

小说中汉斯回忆那条光明美好的硝皮匠巷只占据短短的一小段,而对“鹰巷”的回忆占据了六个篇幅之多。随着汉斯的回忆,我们看到,鹰巷里的房子破烂,巷子阴暗,充斥着醉酒、死亡。这里有“声名狼藉”、与“丑闻和动刀子事件”相关联的女人;有“坏得出奇的顽童”,他们偷水果、破坏森林、耍花招和各种恶作剧;还有“病残、早熟和不寻常的”孤儿,他虽然身子残疾,但懂得很多生活的技巧。童年的汉斯在这里“满怀恐惧”又“津津有味”地听人们讲那些神秘、离奇、夸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神故事。这条贫穷的小巷子对小汉斯来说既可怕又神秘。总之,这是一个既堕落又生气勃勃的地方,汉斯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感到既高兴又害怕,“产生一种混合着好奇、恐惧、做了坏事而不安,以及预感将要遭遇惊险经历的快乐而复杂的心情”[10]116。

“鹰巷”对于汉斯的意义何在?小说为何在讲到汉斯退学,叙事已经完成了一大半,汉斯的生命也快终结的时候,才以他回忆逝去童年的方式详详细细地描述这个之前被禁止的、黑暗的、堕落的地方?

“鹰巷”是一个完全被光明世界所排斥的地方,但也是神秘而充满生气的所在,汉斯在童年里曾经短暂地参与到这个黑暗的、恶的世界,体验到世界的多样性、复杂性,感受到生命力的丰富性。但不久就被光明世界的代表——家庭、社会、学校所禁止,他被要求走的是一条正派、理性的道路,但是这条道路带给他的除了恐惧、孤独、焦虑、死亡之外,没有其他。汉斯在通向光明世界的道路被堵塞之后才回望自己的童年,他的青春期只有学习,他被强加于身的对功名的欲望裹挟着,在这条正派的道路上踉跄前行,失去了认识自我、确立自我的能力,他的人生并不完整。这个回忆让汉斯朦胧觉得他的人生迷途完全起因于自己被剥夺、“被骗走了”的童年,暗示汉斯已经朦胧意识到被父辈所灌输的对光明世界的追求是虚假的。对童年吸引他的“黑暗世界”的大篇幅回忆暗示,汉斯因为青春期缺少“恶”的滋养而失去了自我建构的能力,也注定了他的悲剧结局。

汉斯的生命中没有母亲的存在,但“鹰巷”这个“黑暗世界”曾经短暂给予他力量。这也是为何退学之后他总是下意识地回忆童年,回忆“鹰巷”的原因。

黑塞关于“黑暗世界”对青春期少年的影响以《在轮下》作为开端,之后在《德米安》《荒原狼》《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玻璃珠游戏》等作品中也都有大段描写。《德米安》的主人公辛克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意识到“黑暗世界”的存在,并受其吸引和诱惑,一度成为一个“坏孩子”。可以说在《德米安》中,人物的身份危机、对自我的质疑与追寻以及自我的重新建构,都是与“黑暗世界”同“光明世界”的冲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故事开始的时候,辛克莱十岁左右,家境良好,生活无忧无虑,身边充满光明和爱。然而这个年纪的小辛克莱强烈地感觉到“黑暗世界”的存在以及它对自己的强大诱惑力。这个“黑暗世界”跟汉斯的“鹰巷”差不多,那里是女仆、小工匠、醉鬼、泼妇、流浪汉、强盗、纵火者的世界,那里有屠场和监狱,有产仔的母牛和失足的马,有鬼怪和奇谭,有无数恐怖又魅力无穷的神秘故事,有关于偷窃、凶杀和自缢的故事。

就这样,小说开头关于两个世界的叙述暗示了小辛克莱之后自我意识的发展与“黑暗的”“恶”的世界的纠缠。辛克莱后来与一个叫克罗默的坏孩子、十足的无赖纠缠在一起,说谎、偷盗,堕入“黑暗世界”。但是辛克莱之所以会服从克罗默,又是人自身潜意识的外化,是自身本能的象征,是人内心“阴影”的透视。人自身就存在恶,这个恶是集体无意识的象征,是青春期儿童(在观察光明与黑暗世界的相互渗透中领悟到的)隐隐地反叛父辈理性世界、反叛传统的渴求。辛克莱通过参与“黑暗世界”认识到自身,同时通过“行恶”反叛父辈,反叛光明世界,形成了独立的自我意识,获得内心的成熟。

《荒原狼》中对“黑暗世界”的描写更为直接。荒原狼哈立在“魔术剧院”里经历疯狂的杀人游戏,使他认识到自身的狼性一面,杀戮、嗜血、残暴,也就是人性本身的黑暗面。但他在圣人的帮助下承认并接纳自身,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勇气。

亲近、参与“正派人”眼里的“黑暗世界”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学坏、行恶,而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这是他对父辈的理性生活的一种自发反叛。这个“黑暗世界”是与“光明世界”完全相背的神秘、自然本能、原始冲动,是对父辈世界的一种反驳。根据荣格的说法,“母亲”的原型本身就是矛盾的,一方面是“母性关怀和怜悯,女性的神奇权威,超越理性的智慧与精神境界,任何有所助益的本能或冲动,所有这些特质都是温和而仁慈的,会呵护、维持并促进生长和繁育。母亲统辖神奇转化和重生之地,也掌管着尘世与生活在其中的居民”,另一方面,“母亲原型可能意味着任何隐秘、潜伏、黑暗之事物,深渊、地狱冥府等具有吞噬性、诱惑性和毒害性的任何事物,这些事物异常可怕,而且像命运一样无法逃避”[12]。

按照荣格的说法,母亲形象本身就有黑暗的一面。弗洛伊德认为人心的黑暗部分本身就是人内在冲动的具象化。在黑塞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理解为母亲形象代表的人的本能冲动、自然天性、野性这一面被具象化为具体的“黑暗世界”了。在黑塞这里,“黑暗世界”代表的是感性、世俗,是人的本能天性,甚至是“恶”,主人公的青春期危机都和参与或者没参与这个世界有着直接关联。《在轮下》中的汉斯只是短暂旁观过“黑暗世界”,就被父辈“欺骗”到“光明”的正规道路上来,他没有受到“恶”的滋养,因而他的生命不完整,也成为导致他后来早夭结局的因素之一。而之后自《德米安》起的作品中,“黑暗世界”成为主人公命运发展的直接决定因素,主人公都有意识地追逐并体验与光明(或善)对立的“黑暗世界”,从而经历完整的生命,获得自我重构的能力。

五、结语

把男性归属于形式/灵魂,把女性归属于物质/肉体,强调“理性的男人”和“感性的女人”的模式,最早从古希腊哲学就已经开始[13]。“性别本质论”认为女性在本质属性上是“肉体的、非理性的、温柔的、母性的、感情型的、缺乏抽象思维能力的、关怀的和有教养的,而男性则是精神的、理性的、勇猛的、攻击性的或自私的”[14]。这一分类和对立在现代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文化与父权制度下得到强化,及至弗洛姆直接把母爱归为感性,把父爱归为理性。黑塞小说中母亲被压制而“失声”或“缺场”,而工具理性的物欲追求又贬抑对爱、情感、天性、无功利性的精神追求,以致于小说中那些青少年个体成长过程中自然本性受到冲击,造成强烈的危机。小说中母亲的缺场不仅仅代表父权制度下女性的弱势或消失,也代表了现代社会中感性和情感的缺席。

被看是母亲形象妖魔化一面的“黑暗世界”本身也为青春期儿童提供生命的滋养和能力,是他们发现自我天性和本能、反叛父亲的理性社会的武器。汉斯既没有获得母亲的爱的滋养,也没能从“黑暗世界”中获得生命力去对抗世界,最后倒在父辈所限定的追逐功名的实用理性的路上。辛克莱在追寻自我的过程中,一度进入这个“黑暗世界”,成为坏孩子,但他在与恶的世界的纠缠中,认识到自己的本性,形成独立的自我意识,也最终找回了大母亲形象夏娃。歌尔德蒙在纳尔齐斯的引导下摆脱父辈理性的影响,唤醒了童年母亲的形象,也唤醒了自身的自然天性,开始流浪生活,亲身体验丰富的包含一切善与恶的真实生活,并且最终实现了自我救赎。

青年问题和青春期问题是随着现代文明出现的,反映了现代工业文明的时代问题。青春期的同一性危机,本质上就是个体自我意识与社会文明要求之间的冲突。黑塞小说中缺场的母亲和被规避的“黑暗世界”与主人公青春期危机的关系,反映了现代社会工具理性对人性的戕害,呼吁尊重感性、情感、无功利性需求,尊重和接纳人性本能和天性。

黑塞的作品总是在探讨二元对立的问题,学界也注意到其小说中鲜明的“二极性”的人物设置。但黑塞反逻格斯中心主义的努力却常常被人忽略,《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歌尔德蒙是在代表理性的纳尔齐斯的引导下找回母亲的形象,从而认识自我的。黑塞一直在努力追求一个完整和谐的世界,探索理性与感性二元世界的相互融通、相互支持、相互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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