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合作:未来教育理论联系实践的重要纽带
2020-01-09赵亮
赵 亮
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的关系问题一直是教育界关注的焦点,并形成了指导说、双向说、中介说、统一说、实践优先说、合理脱离说等不同的观点,[1]至今未有定论。但从历史变迁中我们可以看出,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在近代受到自然科学追求“确定性”思维的影响而变得日趋实用,并窄化为技术原理与应用的关系,人们对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关系的种种争论,也恰恰体现出一种教育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关系张力。随着未来科技的发展,教育理论研究与教育实践形态都将发生颠覆式的变革,而推动实现这些变革的基础和关键在于数据技术。理论研究者、政府行政人员、学校管理人员、教师、学生、家长等不同主体可以在共享数据的基础上达成互信和共识,通过数据合作推动数据智慧的多元碰撞,最终实现教育理论与实践在相互联系中各自发展,在各自发展中相互联系。
一、趋于实用:理论与实践的历史变迁
在讨论教育理论、教育实践及其相互关系时,不少学者都会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即关于实践的哲学)开始谈起。因为亚氏开创性地将人类的全部行为分为理论(theoria)、创制(或制作)(poiesis,making)和实践(praxis)三类,并因而成为西方实践哲学的真正创始人。
“‘理论’一词源于希腊动词,意即注视,看,而且也是戏院这个词的词根。在戏院里,我们是我们自己并未卷入的行为的旁观者。同样地,专擅理论的人,哲学家或纯粹的科学家,也是以超然的态度看存在,一如我们坐在戏院里观看台上的场面一样”[2]。在亚氏看来,理论就是一种旁观者的沉思活动,思考的是有关自然(physis)普遍原理的“是”(being,即存在)的问题。这里的“自然”并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自然物或作为自然物的集合的自然界,而是包括生物的创造、生物的内在部分、自然物的生长、组成自然物的原始材料、自然物的本质、每一事物的本性等六个方面,[3]也就是“事物的本性、本质、本原、事物之所以如此的基础以及事物化生、创化的动力等,庶几近乎道家自然概念”[4]。所以,由沉思“自然”得来的“理论”是具有知识论和神学的双重意义的,获得的是关于必然性领域的、恒常的、普遍性的知识,并因而划分出了包含数学、物理学和神学等在内的“自然哲学”。
但是,自然的普遍原理并不完全适用于人类社会或人的行为,因为自然的变化是自然而然的,人的变化却是因人而异的,有其自主选择的一面。尤其是持续半个世纪的希波战争让希腊人深刻地意识到人们的社会生活是可以因地制宜的,在希腊世界之外还有不同的制度、法律和风俗。那么,人们选择不同生活方式的依据是什么呢?这显然不是自然哲学上的“是什么”的问题,而是“应该是什么”的问题,或者说是怎样选择才是“好”(good,即善)的问题。对此,亚氏在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思想基础上,将日常生活中的“实践”概念引入哲学范畴,赋予其“反思人类行为”的哲学含义,并建构起了较为完整的实践哲学体系。在亚氏看来,实践是人的“一切实践能力和一切科学研究、一切行为与选择都趋向善”的行为活动,终极目标在于实现“最高的善”[5],也就是“灵魂的一种合于完满德性的实现活动”[6]。所以,实践主要是一种人际交往的道德活动,其目的内在于活动自身,是人的德行的实现活动,在人的行为过程中达到对“善”的确证,获得的是伦理政治生活领域的、变动的、特殊性的知识,并因而划分出了包含经济学、伦理学和政治学等在内的“人的哲学”。
不过,“理论”和“实践”涉及的是人的精神生活和政治生活,虽然崇高,但需要以肉体的生存为前提。在当时的希腊世界,除农业之外的生产劳动几乎由奴隶包揽,他们所从事的活动仅是为他人的肉体生存提供条件,是出于外在目的而不是自身目的的手段性活动。亚氏由此界定了“创制(或制作)”的概念,认为创制就是依据自然的原理去制作,是处理人与物的关系的,是一种为他的活动,只是实现外在之善的手段,其意义是由创制的产品即外在的他物来规定的,创制的结果高于创制活动本身。创制依据的是“理智(nous)”,“即一种科学理性,它的对象具有科学对象所具有的普遍永恒的特点,同时,理智具有穷究事物原理的本性,就此而言,理智有一种向着终极的趋向;而另一方面,理智又是一种技术性思考,因为一切技术都和生成有关,而创制就是去思辨某种可能生成的东西怎样生成”[7]。
然而,“技术之所以成为技术,其特征是由于它与社会的相互关系而界定的,脱离了技术所处的社会环境,我们就不能真正了解技术”[8]。比如,随着人类从农业社会步入工业社会,生产和消费一分为二,并产生了一种双重人格。“同一个人,作为生产者,懂得了克勤克俭、遵守纪律、听从指挥和合作精神,而作为消费者,都学会了大手大脚而不是精打细算,学会了漠视纪律,学会了追求个人的享乐”[9]。更典型而极端的例子如克隆技术、安乐死技术等,都无不触动着人类的“最高的善”。所以亚氏把实践和制作对立起来是不恰当的,有可能造成技术的异化,培根的技术实践论则由此应运而生。培根认为,单纯的理论沉思并无多大意义,亚氏“以他的逻辑败坏了自然哲学。……首先依照自己的意愿规定了问题,然后再诉诸经验,却又把经验弯折得合于他的同意票,像牵一个俘虏那样牵着它游行。……凡在动作方面是最有用的,在知识方面就是最真的……各种事功自身,作为真理的证物,其价值尤大于增进人生的安乐”[10],科学的宗旨不是为了证明神的荣耀,而是为了认识、改造和利用自然,并认为经由归纳法整理的经验才能探究自然的真理。[注]从柏拉图开始,“自然”这个词丢失其原始本初的存在领悟,跌落为一个特定的存在者领域的名字。亚里士多德把“超越性”向“内在性”稍微退了一步,挽救了一个“自然界”的存在,但自然哲学已经沦为第二哲学。纯粹性、内在性还是移到了形式世界里,那将由神学、本体论、第一哲学来研究,“内在性原则”逐渐不再被命名为“自然”,而更多地体现在理性、逻辑等词汇中。到了近代,自然彻底沦为一个“外在性”的世界。黑格尔甚至说,“外在性就构成了自然的规定,在这种规定中自然才作为自然而存在”。参见吴国盛.自然的发现[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2).进而,就诞生了培根的那句经典名言——“知识就是力量”。
随之,“自然”由一个神化的自然演变为自然物或自然界,由一个追求神圣和永恒的精神领域演变为人改造的对象;“理论”的获取方式由对神化自然的“观看”演变为对自然物或自然界的“实证”,“祛除了宗教含义,完全变成了一种‘在者’层面的知识体系,而这种知识体系又由于和技术的结合,甚至成为技术的一个环节”[11];“实践”也逐渐等同于科学的技术化或技术的应用,“完全被作为科学理论的一种生产或运用来理解与使用,这实质上是将实践看成亚里士多德的技术之知,而丢弃亚里士多德所理解的实践概念的真正意义,这造成了近代理论与实践、知与行的分裂,知变成了纯粹的理论认知,行变成了单纯的做、行动”[12]。
至此,“理论”演变成为一种改造自然的技术原理,“实践”和“技术”实现了统一,“理论”和“技术实践”在自然科学领域被建构为原理和应用的关系,至今依然牢不可破。[13]“自然科学”从“自然哲学”中分离了出来,变得越来越趋于实用,且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指的就是实证—实验科学。
二、不确定性:“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的关系张力
上文对于“自然”“科学”“理论”“实践”“技术”等概念的历史考察是十分粗陋的,且是阶段性的,但本文的立意并不在于阶段性的历史考察本身,而是希望借助历史的点滴去理解“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关系的现实语境。
显然,“理论”与“实践”原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知识形态或类型,只是发展演变到培根所开创的技术实践论的语境下,才存在理论如何应用于实践的问题,也即有关改造自然的技术原理如何应用的问题。这种转变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因为它“使得可被科学事实确证的知识变得更加可信,甚至被当作真理。而对确定性的追求一直是人类的一种信念。科学知识带给人类以信服的力量,或许这种力量使得科学文化日益成为文化的中心,实验室或书斋里的科学家代替了古代战场上的豪杰成为现代的英雄”[14]。这种追求“确定性”的思维作用于教育领域,使得当前“我国教师教育中对‘实践’的认识渗入了大量技术性的因素,从而确立了一种以技术理性为中心的教师教育观,导致教育教学工作从内涵丰蕴的‘实践’降格为意涵单一的‘技术’”[15],“是否有用”成为了教育实践者衡量理论研究的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标准。
在追求确定性的维度,“是否有用”应该体现在不同层面,或者说理论联系实际应该是具体的。比如,教育实践可分为高层的确定教育的理念、目的、方针,中层的制定教育制度、战略、政策,基层的设计教育活动的内容、原则、方法等,[16]进行这些实践的主体也显然不仅仅是教师,还包括学校和政府行政人员,甚至理论研究者自身,“因为从终极的意义上来讲,理论的建构也是一种实践,而且还可能是一种最高层次上的实践”[17]。所以,教育理论研究也应该在不同层面、不同方面去联系具体的教育实践。实际上,教育理论的发展是越来越丰富的,从理论教育学、实践教育学二分法,到教育科学、教育哲学、实践教育学三分法,再到教育科学理论、教育技术理论、教育价值理论、教育规范理论四分法,教育理论的研究对象逐渐细分为“是什么”“做什么—怎样做”“应当是什么”“应当做什么—怎样做”等方面,并形成了一定的层次体系,即以科学—技术理论为客观根据,并经过价值评价与选择转化为规范,最终在实践上产生效用。[18]
但是,即便我们能够把教育理论与实践的这种理想化的、一一对应的关系真正理顺并实现,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因为教育的确定性只是相对的,它更有其不确定性的一面。因为人本身就是一种“生成性的存在”,“人不是在某一种规定性上再生产自己,而是生产出他的全面性;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种已经变成的东西上,而是处在变易的绝对运动之中”[19]。即使按照一定的科学理论制定了确定性的教育计划,其“范围是很狭窄的,如果超越了这些界限,那接踵而来的或者是训练,或者是杂乱无章的知识堆集,而这些恰好与人受教育的初衷背道而驰”[20]。况且,即便是今天的科学,“在所有的领域里,特别在理解一切进化的事物时都愈益和随机事件打交道,考察着一个偶然性和必然性相互结合的宇宙”[21]。所以,尽管人的发展体现出顺序性、阶段性、连续性等一般过程,但从“具体过程这一角度来看,非连续性表现为显性,而连续性表现为隐性”[22]。
教育实践者,尤其是一线教师每天所身处的,正是这种具体的、非连续性的教育过程,他们真正需要去做的,“便是引导个体去领悟生活的艺术,……每一个个体都体现一种生存的探险,生活的艺术便引导这种探险”[23]。未来的教育,尤其是学校教育,恰恰是要积极地迎接这些不确定性,引导个体去“探险”。对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早就指出:“未来的学校必须把教育的对象变成自己教育的主体。受教育的人必须成为教育他自己的人;别人的教育必须成为这个人自己的教育。”[24]未来学校应是“为了满足个体多样化、个性化发展需求与日益复杂多变的人工智能社会发展的需要而重构的适合每个学生终身学习的真实与虚拟融通的时空”[25]。在未来学校的学习场景中,“学生到学校的主要目的是交流,印证自己的判断,发现自己,学习不可复制的知识。自信、选择、健康、沟通、提问、娱乐、分享、兴趣等,这些才是未来学校学习的重点”[26]。
可以说,当前人们对“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关系的种种思考甚至争论,本质上恰恰体现的是教育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关系的张力。未来教育的发展趋势更是提醒我们在处理“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关系时要特别关注教育的不确定性。多元主体的数据合作为此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决途径。
三、数据合作:对冲教育不确定性的重要途径
未来技术的发展不仅会带来新的教学技术和工具,改变教学的程序和方法,更关键的是会改变教师和学生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27]颠覆当前的教育实践形态。教育将由以人(教师、学生)为核心的实践,发展成为由人类与各种非人类(教科书、课程大纲、作业、各种知识点等)共同参与的实践,并在互动中共同获得能动性,共同参与知识创制,进而构成一个“行动者—网络”,世界、人类个体、一切事物在互相构建中不断“形成”。[28]
这种新型的教育实践形态已经在现实生活中初露端倪。以著名的“AlphaGo”为例,其在对弈中的每一步行动其实都是无数行动者的“聚合”结果,都是人类与非人类共同参与的“深度学习”实践。而新开发的“AlphaGo Zero”已经“不需要人类专家知识,只使用纯粹的深度强化学习技术和蒙特卡罗树搜索,经过3天自我对弈就以100比0击败了上一版本的AlphaGo”[29],且自行向我们贡献了大量的全新见解、策略和招式。可以想见,如果“AlphaGo Zero”是一种教育人工智能,且在安全可控的情况下与理论研究者、政府行政人员、学校管理人员、教师、学生、家长等主体多元互动,形成智慧教育,必将激发出人类巨大的智慧和能量。而智慧教育本身就是一个从环境、模式到制度都需要以数据为支撑的完整过程,[30]通过教育大数据实现教育过程从“非量化”到“可量化”、教育决策从“经验化”到“科学化”、教育模式从“大众化”到“个性化”、教育管理从“不可见”到“可视化”,[31]以此对冲一部分教育的不确定性。
在教育理论研究上,大数据技术引发了教育科学研究范式的转型,并进而导致教育科学与实践教育学由分离走向统一。科学研究发展至今主要经历了经验科学、理论科学、计算科学三次范式转向,目前正在向第四代范式——数据密集型科学发现(data-intensive scientific discovery)转型。[32]也就是不再从基于假设、模型、检验的科学研究出发,而是以数据为中心和驱动,直接从具有不确定性的实践场景中寻求事物之间的关联,得出最为有效的关于教育手段的知识。这就从根本上转变了现代知识的生产方式,“在大数据知识生产的框架下,教育科学与实践教育学的划分将不复存在,因为教育知识生产不再需要基于控制的教育实验”[33]。这样一来,理论的获取方式就从古希腊时期的沉思的“看”,到近代的实证的“看”,进一步发展为现代乃至未来的关联的“看”。
不过,通过技术处理所直观呈现的结果(趋势或各种相关性)并非终点,而只是进一步探究是什么、为什么和应该是什么等问题的经验素材,需要技术专家、社会科学以及人文学者等方面的有机结合。[34]这也提醒我们,在技术时代,无论教育理论研究怎么转型,教育实践形态如何变化,加强合作才是关键,而合作的基础就是数据,因为它是各方共享的,也因此成为了相互信任的共同前提和基础。通过数据合作可以实现各方数据智慧的碰撞,推动教育理论与实践在分享共同的数据基础上,实现在相互联系中各自发展,在各自发展中相互联系,并最终超越本已窄化为技术原理与应用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