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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泰山辞赋创作述略

2020-01-09姜维枫

泰山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明堂封禅辞赋

姜维枫

(山东社会科学院 文化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002)

本文所谓“泰山辞赋”是指书写泰山的辞赋作品。所谓“泰山”,包括自然泰山与人文泰山、泰山本体与泰山近域等范畴;对于“辞赋”文体的界定,主要包括以“辞”“赋”名篇和赋体杂文。对于与“赋”体相近的“颂”体的归属问题,本文采用万光治先生的观点,“诗三百的颂降而至汉,一脉流为庙堂歌辞,成为汉人的颂诗;一脉流入赋域,依然沿袭着颂的名称。……颂自流入赋域,虽然仍保留了‘美盛德’的功能,但因其扩大了自己的表现形式,已很相似于赋体”[1]。泰山自古就是中华文化的象征,早期颂体文学多借泰山、封禅发挥祝颂帝王之功用,故此本文将“颂”体归入“赋”体,将“东巡颂”“封禅颂”等并入“泰山辞赋”的研究范畴。袁爱国先生主编之《全泰山赋》[2]采用“大泰山”观与“大辞赋”观,收录历代泰山辞赋164篇,尽管其于“主题”与“文体”方面不无宽泛之嫌,但对我们认识把握泰山辞赋文化的整体不无助益,本研究即以此为主要底本①详见袁爱国《全泰山赋》,济南泰山出版社,2011年.如无特别说明,本文所引泰山赋均据此本。。

先秦文学中没有泰山辞赋行世。秦始皇即帝位后第三年(前219)沿驰道东巡,封泰山、禅梁父,并留下“亲巡远黎,登兹泰山,周览东极”[3]等刻石文字,然秦代并无泰山辞赋流传。泰山辞赋创作发轫于汉代,司马相如的《封禅文》为泰山赋的开篇之作,后世泰山赋创作浩如烟海,历览各代泰山辞赋创作,内容含括封禅、都邑、室宇、饮食、书画、草木、花果、言志、情感等多方面。本文以历时为线索,尝试探研历代泰山辞赋的创作特点与变迁轨迹。

一、由颂美封禅到批判现实:两汉六朝泰山辞赋的创作走向

两汉时期的泰山辞赋热衷于“封禅”主题,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又名《封禅书》)、扬雄的《剧秦美新》、班固的《典引》均以“封禅”为题,此外班固、崔骃、刘珍、马融等为汉章帝、汉安帝东巡泰山创制的“东巡颂”,亦属此类。同为封禅而作,马、扬、班三大赋家着眼点不同,“司马相如《封禅文》重在炳玄符,抑古扬今;扬雄《剧秦美新》致力渲染合符受命,尊古昭今;……班固《典引》颂扬炎汉绍尧、孔为赤制等。”[4]三篇封禅文“扬今”“昭今”“赤制”的指向一致,且气韵宏阔,包蕴万端,传达出书写者对汉王朝制度与文化的自信。

具体而言,司马相如的《封禅文》采用对话体,假大司马与天子的对话,敦请天子封禅,颂美天子“仁育群生,义征不憓,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德侔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浃洽,符瑞众变,期应绍至,不特创见,意者泰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称美内圣外王与大一统思想文化;继之阐述封禅理由“大汉之德,逢涌原泉”“若然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父罔几也”和封禅目的“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赋末曲终奏雅,发警戒之语,劝谏天子兢兢业业、居安思危,“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圣王之德,兢兢翼翼,故曰于兴必虑衰,安必思危。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舜在假典,顾省厥遗,此之谓也”。扬雄的《剧秦美新》仿司马相如《封禅文》,为王莽新政而创制,属美新政劝封禅之作,历来颇受争议,被认为是扬雄的“白圭之玷”。赋文立足于“大新受命,上帝还资”“奉若天命,穷宠极崇”“堂堂有新,正丁厥时”,劝勉帝王勤政不已“帝者虽勤,恶可以已乎”,与相如《封禅文》不同的是有颂美而无讽喻。

东汉光武中兴之后,出现明章之治。汉章帝尤其推重儒家以德治国和礼乐教化,劝勉农桑,发扬孝悌古风。班固的《典引》创作于汉章帝元和三年(86),与马扬赋“封禅”脉络前后相续。作者基于汉明帝认为相如言封禅,颂述功德“贤迁远矣”,乃创作《典引》,以超越“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扬雄《美新》,典而无实”[5],成一部典实相参之作。《典引》写汉之历史、制度与符命,阐述汉典如何绍续,并结合章帝制礼作乐的现实,将颂美与劝谏引导相结合,突出“仁风”“威灵”“勤恁旅力”等帝王德行,并以议论之笔写天命所归,圣上“垂精游神,苞举艺文,屡访群儒,谕咨故老,与之斟酌道德之渊薮,肴核仁谊之林薮,以望元符之臻焉”,充满现实关怀。此外,以汉章帝元和二年(85)东巡为背景,涌现出一批以“东巡颂”为题的封禅文,如班固的《东巡颂》、崔骃的《东巡颂》等。

汉安帝延光三年(124),安帝东巡,以此为背景的创作,如刘珍《东巡颂》,写东巡祭天、祀祖、规范典制、度齐俗、相人伪:“既臻岱宗,精享禋柴,望秩山川,类于上帝。遂祀祖宗,告虔展义。肆觐东后,同律颁瑞。壹度齐俗,兼相人伪。海外有截,休气和帀。幽荒绝域,泽罔不洽。克厥天心,神望允答。”马融的《东巡颂并序》表达继承传播儒家修德礼制思想,以迈种德、求失礼、增修德、袭令善。文末的乱辞,以山岳崇拜表达对国家享祚亿载的祝愿。

两汉泰山赋除“封禅”专赋之外,泰山亦出现在辞赋家的作品之中,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扬雄的《羽猎赋》。《上林赋》中假亡是公对子虚、乌有及齐楚两国进行批评,之后笔锋一转,极力描摹天子上林苑的巨丽之美和天子游猎空前盛况,其中云:“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骖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獠者,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隐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6]泰山作为众岳之魁,与黄河长江并置,成为天子上林苑最为雄奇的构成之一——“泰山为橹”(橹,瞭望台)。扬雄的《羽猎赋》作于汉成帝永始四年(前13),整体构思上沿袭了司马相如散体大赋劝百讽一的作用,赋开篇云:“或称羲农,岂或帝王之弥文哉?论者云否,各以并时而得宜,奚必同条而共贯?则泰山之封,焉得七十而有二仪?是以创业垂统者俱不见其爽,遐迩五三孰知其是非?”[7]以古七十二帝封禅泰山比附天子校猎,阐明“各亦并时而得宜,奚必同条而共贯”之理。泰山均作为天子游猎的衬托和赋家构思文章的道具,并非赋之主干,然从中亦可窥见泰山重要的文化地位。

总之,两汉泰山赋以封禅巡狩为主体,泰山主要作为封禅巡狩的背景与载体,更多承载了帝王与家国层面关于礼制德行教化等文化。封禅主题之外,此期的泰山赋尚笔涉都邑、瓜果等,如刘祯的《鲁都赋》《瓜赋》,无论文体或内容均别具一格。

六朝泰山辞赋与泰山文化展现出不同于两汉时期的特征,由颂美转向批判,以阮籍的《东平赋》《亢父赋》为代表。《东平赋》创作于魏高贵乡公曹髦正元二年(255),据《晋书·阮籍传》载:“及文帝辅政,籍常从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东平,乐其风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障,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帝引为大将军从事中郎。”[8]阮籍自请到东平任职,是为了躲避司马氏与皇帝曹髦的政治漩涡,远离是非。赋中从自然到人文,从民风到官场,无一是处,令人“居之则心昏,言之则志哀,悸罔徙易,靡所寤怀”,作者以东平象征司马氏篡权乱政下的整个黑暗社会的意图非常明显。

《亢父赋》为阮籍的另一篇都邑赋。据清人记载,亢父“今济宁州治古任城也,亢父城在州南五十里”[9],即今山东济宁城南约50华里处。《亢父赋》的批判现实精神与《东平赋》同,篇章更简短。赋文起笔写亢父城之地理状况“穷地”“卑小”“危隘”,田地物产“土田污除”“秽菜惟产”,民风“人民顽囂梼杌,下愚难化”。古今中外各类文体,如此开篇者实罕其匹。如此构思乃着眼于魏晋之交,世风日下之大背景,言在此而意在彼,作者认为导致人民“顽嚣梼杌,下愚难化”“放散肴乱”“狼风豺气”“侧匿颇僻,隐蔽不公,怀私抱诈,爽匿是从”的原因乃在于“太阳不周兮,殖物靡嘉”“不肖群聚,屋空无贤”“鸱鸮群翔”“淳朴靡逞”。

从题材看,《东平赋》与《亢父赋》同属都邑赋。都邑赋的创作,自东汉前期杜笃之《论都赋》开始,继之有班固《两都赋》、崔骃《反都赋》,东汉中期又有张衡《二京赋》《南都赋》等,均以大赋形式呈现。阮籍的《东平赋》《亢父赋》,题材上并没有选择通都大邑,而是选择小城邑东平、亢父作为书写对象,体现以小见大的文章构思。辞赋艺术方面,避开早期都邑大赋颂美揄扬、劝百讽一的体式特征,批判司马氏集团的篡逆乖张,倒行逆施不仅有悖于儒家政治伦理,“礼义不设,淳化匪同”(《亢父赋》),“古哲人之枚贵兮,好政教之有仪”(《东平赋》),亦与道家所崇尚之“彼玄真之所宝兮,乐寂寞之无知”(《东平赋》)的玄真清静无为相乖忤。放弃汉大赋与早期都邑赋铺采摛文的写作模式,一变而为抒情小赋,然其抒情方式又不同于一般抒情小赋之或咏物以寄意,或抒发士人自身之挫败感,如张衡之《思玄赋》《归田赋》等。其书写范式直接上承东汉中期以来辞赋及政论文中隐微的批判精神,如赵壹之《刺世疾邪赋》。阮籍《东平赋》《亢父赋》于“狼风豺气”中怀孤抱愤的形象和批判精神与其同期《咏怀诗》中之“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离”“季叶道陵迟,驰鹜纷垢尘”的旨趣是一致的。在前期及同期的泰山辞赋创作中,阮籍辞赋的批判精神与忧患意识是独树一帜的。

南朝齐梁时期,泰山辞赋出现与两汉泰山赋纯然“封禅”主题相异以象表意的咏物赋。如王俭《和萧子良高松赋》、谢脁《高松赋》(奉竟陵王教作)、张正见的《山赋》,三篇赋虽非专咏泰山与泰松,然与同期其他《高松赋》不同,三篇赋作均笔涉泰岱。以前两篇赋为例,南齐王俭《和萧子良高松赋》开篇即云:“山有乔松,峻极青葱;即抽荣于岱岳,亦擢颖于荆峰。”高松抽荣于岱岳,松岱双美的意象可谓峻伟之极!后文由物及人:“偓佺食和而辅性,墨翟昌言于宋围。想周穆之长阪,念东平之思归。若乃朔穷于纪,岁亦暮止。隆冰峨峨,飞雪千里。揽三秀而靡遗,望九山其相似。翔雁哀回于天津,振鹭惊鸣于川。嗟万有之必衰,独贞华之无已。积皓霰而争光,延微飚而响起。”[10]以传说与史载偓佺、墨翟、周穆、刘苍、屈原等高节之典,称美高松“贞华无已”“微飚延响”的品格。谢朓《高松赋》由品藻岱松至品藻人物的指向非常明显,其开篇云:“阅品物于幽记,访丛育于秘经。巡汜林之弥望,识斯松之最灵。提于岩以群茂,临于水而宗生。岂榆柳之比性?指冥椿而等龄。”品评高松“性灵”“群茂”“宗生”“长寿”特质,后文由物及人“若乃体同器制,质兼上才。夏书称其岱畎,周篇咏其徂徕。乃屈己以弘用,构《大壮》于云台。幸为玩于君子,留神心而顾怀”,以“岱畎”“徂徕”之松最称高妙,“质兼上才”。两篇赋由言及象,由象见意。泰山赋中的这一组咏物赋,出现在南朝齐梁之间,显然是受到魏晋以来品藻人物的风尚及魏晋玄学关于言象意文化思潮等的影响。

此外,南北朝时期尚有程骏的《庆国颂并表》、虞通之的《明堂颂》,均与“封禅”无涉。前者表达了颂美圣德、申厚风化之意,劝谏君王重视农耕为本与民众衣食,虽属“颂”体,然并非一味颂美,包含劝谏之意,兼具“颂谏”特征;虞通之的《明堂颂》则包含建章立制以垂范后世、休光下盈等内容。总之,相较于两汉泰山辞赋创作,六朝泰山辞赋多以“赋”名篇,题材内容则更加多元,富于批判精神。对于前代赋家热衷的“封禅”题材,刘勰在《文心雕龙·封禅》加以总结,刘勰认为封禅功用在于“表权舆,序皇王,炳元符,镜鸿业……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从文章学角度看,封禅文之结构、言意、主题特征为:“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11]

二、由高歌进取到沉静内敛:唐代泰山辞赋审美特征

唐代泰山赋创作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初盛唐时期的泰山赋,以颂美“封禅”“明堂”为主,内容题材较为集中,以泰山象征国家一统,辞赋充满着高歌进取的盛世情怀,呈现出国势上升期“勃承天光,礼乐克备”(张余庆《祀后土赋》)的文化气象与风度。中晚唐时期的泰山赋整体处于“守谦静”“冲淡平和”的文化气局之中,题材内容和情感类型均相对多元,泰山成为感物抒情的背景,部分辞赋对前朝“封禅”“贞符”等予以反思与批判,部分辞赋在表达对前朝封禅泰山的崇敬之外,流露出对封禅的素怀与荣悴不时、人生苦短之叹;晚唐出现泰岱咏物赋,象喻君子贞洁、忠厚之品格。整体上唐代泰山赋风格由高歌进取张扬而渐趋沉静内敛平和冲淡,文化上由高度自信到怀念前朝。

首先,唐代是继汉代之后于“封禅”主题最为热衷的一个时代。相较于汉代封禅赋,唐代封禅赋文中关于家国自信的表达更加豪迈细腻。其一,进一步论述建章立制、礼乐文化的重要性,将礼乐与刑罚对举,申述礼乐的教化作用,将封禅礼乐仪典作为意识形态载体,并以此伸张大国政治与文化自信。玄宗朝的封禅文往往先述国初之正统雄武,至本朝建章立制、礼作乐制、革故鼎新,纵向演进,一泻千里,行文张扬着乐观自信。如张说的《大唐封祀坛颂》,甫始即于儒家礼仪的框架内讨论封禅之必要性与可行性:“封禅之义有三,帝王之略有七,七者何?传不云道、德、仁、义、礼、智、信乎?顺之称圣哲,逆之号狂悖。三者何?一位当五行图录之序,二时会四海升平之运,三德具钦明文思之美,是谓与天合符,名不死矣。有一不足而云封禅,人且未许,其如天何!”苏颋的《封东岳朝觐颂》称:“传不云乎:‘君子勤礼,敬之至也。’《易》不云乎:‘先王作乐,豫以动也。’慎矣哉!礼乐之为用,故执礼者具,删弊则质,宜之自我。”解释了对待礼仪的态度为“勤敬谨慎”。其二,唐代泰山赋在绍续两汉泰山赋礼乐文化统系之外,又传达了明显的大一统、正统和以华化夷等思想观念,在文化自信之外又增添了天下一统的制度自信。如长孙无忌《请封禅表》云:“击壤而谣,传清音于戎狄;耕田而食,建可封于皂隶”“俾夫一代衣冠,寘其名于册府;四方夷狄,凿其窍于灵宫。则普天欣赖,怀生再造,朝闻夕死,扑若登仙。”于“击壤而歌”“耕田而食”的治国理政观念中,增加四夷来归,人文化成,天下一统等思想。刘允济的《明堂赋》传达出辨正朔、大一统、兴礼乐,追求王道圣怀、功成道贞、无为自治的儒道精神:“统正朔之相循,起皇王之踵武。大礼兴而三灵洽,至道融而万物睹,其在国乎。……道不言而有洽,物无为而自致。向明南面,高居北辰。属天下之同轨,率海内以严禋,想云台以应物,考明堂以临人。协和万宇,怀柔百神。降虔心,启灵术,采旧典,询故实。表至德於吹万,起宏规于太一。欣作之于有范,伫成之於不日。工以奔竞,人皆乐康。访子奥于前迹,揆公玉之遗芳;顺春秋之左右,法天地之圆方。”描摹出百辟来朝、君临天下的大一统图景与天下安泰和谐气象:“三阳再启,百辟来朝;元曛雾集,旌旆云摇。湛恩毕被,元气斯调。”

其次,中唐泰山赋从题材内容到审美风格均更加多元,格调沉静,极富哲思。独孤授《江淮献三脊茅赋》,借称咏三脊茅以彰美封禅,作品由称美“物”之尊贵到思考“礼”之本质。“物”为“礼”之外在呈现,作者认为:“道未格也,虽有采而必无;岳可封焉,纵不求而自有。观王者之得失,知礼事之臧否。”道未格则礼必无,岱岳可封,纵然不求而依然存在,因此封禅的本质不在山岳而在礼制,礼事臧否与政教得失相因果。柳宗元的《贞符并序》对历代帝王欲封禅而矫饰“贞符”之举进行反思与批判,认为“德实受命之符”“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惟人之仁,匪祥于天;匪祥于天,兹惟贞符哉!”“德实受命之符”,真乃“以德治国”精神之先声。作者从正反两面加以例证:“未有丧仁而久者也,未有恃祥而寿者也。商之王以桑谷昌,以雉雊大,宋之君以法星寿;郑以龙衰,鲁以麟弱,白雉亡汉,黄犀死莽,恶在其为符也?不胜唐德之代,光绍明濬,深鸿厐大,保人斯无疆。宜荐于郊庙,文之雅诗,祗告于德之休”。柳宗元《贞符并序》的价值不仅在于其批判精神,还在于提出了“德实受命之符”的理念,和以“利安元元”为务的民本思想,体现出中国思想演进中国理性思辨的一层。此外,丁春泽的《日观赋》:“夫其夜刻未终,曙色犹昧,彼穷高之极远,此有进而无退,未辨昏明,斯分覆载。屡闻鸣雁,犹阴沉而不睹;忽听晨鸡,既曈昽而可爱。于是渐出旸谷,将离地维,岩峦既秀,草树生姿,气则赫赩,人皆仰之。其望也如烛,其照也无私。”不仅开后世颂日华章之先河,言辞间充满对日观的崇敬之情,怀有回首盛唐、可望不可即的仰望之情。

再次,晚唐泰山赋不再以封禅为宗,借咏物以称美人格,泰山成为若隐若现的宏大背景,亦被赋予了人格之美。高孚,晚唐文宗时人,曾官许昌主簿,其《白云起封中赋》假汉客遭逢汉昌,从武帝登岱,睹白云效祥而赋,以称美汉皇。我们说将文学背景置于汉代,是唐代文学作品的常例。然身处晚唐,依然称咏登封,首先值得思考;与汉唐封禅赋相同的是,《白云起封中赋》对帝王的称美首先着眼于帝王天下一统、制礼作乐的“外王”思想:“我皇德以静人,威以平难,廓清诸夏,光启大汉。俗既和兮考时巡,礼既备兮登日观。”高孚此赋亦对帝王“内圣”之德加以称美,与汉唐封禅主流辞赋不同,汉唐称美帝王“内圣”之德主要集中于“道德仁义礼智信”方面,以张说《大唐封祀坛颂》为代表;高孚此赋以“穆清”“贞白”称美帝王:“帝穆清以修祀,云故清其容;帝贞白以为心,云故白其色。岂徒然也?君为万国所仰,岳乃众云所屆。”“穆清”既是对天下政通人和的歌咏也是对帝王品格的称扬。曹植《七启》云:“天下穆清,明君莅国。”蔡邕《释诲》:“夫子生穆清之世,秉醇和之灵。”“穆清”“贞白”固然与“白云”之“容色”特质吻合,但帝王的这种品格更接近“仁人”“君子”,其对应的文化心理诉求更值得思索。王棨的《神女不过灌坛赋》称美太公“正直”“仁境”品格,传达为人应怀敬畏之心;《阙里诸生望东封赋》,处于大唐江河日下之际,依然表达对盛世封禅的向慕,期许国家再度兴盛;李曾的《山川出云赋》以山川云气象喻君臣之道;路荡的《拔茅赋》以菁茅比德君子品格,“传其洁,守其贞”;李蒙的《娥女泉赋》歌咏女子端颜之貌,至柔如水的性情和真纯不假、存道得仁的修养。总之,晚唐辞赋内容与审美风格均内转内敛,与初盛唐时期文化的外向高扬不同。

三、由华丽虚妄到质实尚朴:宋代泰山辞赋的审美变迁

第一,宋初华丽虚妄的封禅文辞与文化。中华文化造极于宋世,然终宋一世并未实现一统,但这并不影响宋廷上下封禅的愿望。《宋史》记载: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已有封禅泰山之议,[12]而实现封禅的则是宋真宗,真宗赵恒也是历史上最后一位封禅泰山的帝王。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与王钦若、王旦、陈尧叟等集体导演了“天书”事件,以封禅宣扬“天命”“正统”“夸示外国”。这一时期的几篇泰山赋以封禅为主题,主要有田锡的《泰山父老望登封赋》、王旦的《大宋封祀》、陈尧叟《大宋封禅朝觐坛颂》、王钦若的《禅社首坛颂》。田锡的《泰山父老望登封赋》作于真宗咸平年间,为真宗封禅之前的作品,依然延续封禅文关涉“天意人心交泰”“厚德”“至仁”等意旨,篇幅简短,缺少唐封禅文中关于“天下一统”“夷狄来归”等内容,文章气势已远不如盛唐。后三篇合称“北宋三颂”,是专为真宗封禅而作。真宗的封禅,本基于“澶渊之盟”乃“城下之盟”的评价,加之君臣自导的“天书”事件,使封禅失去了敬天祷民的真诚的仪式感,沦为纯粹自欺欺人的形式,不仅在后世饱受诟病,在当朝就受到来自朝臣的质疑,“何为下袭汉、唐之虚名”[13]。因此,建立在虚妄不实基础上的“北宋三颂”,尽管篇幅较长,内容丰厚,然言辞未免夸饰:“夷夏太和,天人交感”“万国以朝,四夷接武”(王旦《大宋封祀坛颂》),“河海夷晏,岩廊穆宣”(陈尧叟《大宋封禅朝觐坛颂》),“不以功成而自大,治定而自矜,炳乾文,号神岳,仰怀天贶,不敢以怠遑,俯述世功,用归乎德美。此实历代之所未有,上圣之所独臻也”(王钦若《禅社首坛颂》)。整体而言,文章结构单调,文辞踵事增华,已难见唐代封禅文所呈现的高度的政治自信。

第二,平易简净、质实尚朴的辞赋风格与文化基调。与真宗朝华而不实的三颂所描绘的虚饰繁华不同,宋代泰山辞赋与泰山文化还有平易简净、质实尚朴的另一路,范仲淹与罗椅的同名赋《明堂赋》可为代表,两篇赋均以文化的礼仪建制为旨归。范仲淹的《明堂赋》阐释“何谓明堂”与“明堂之道”,此赋突破时代,不再夸饰封禅仪典,认为“明以清其居,堂以高而视。壁廓焉而四达,殿岿焉而中峙。礼以洁而俭,故表之以茅;教以清而流,故环之以水”,文章以明堂之四季与天下政治相关和,阐释治国之道,认为依“春荣夏繁秋清冬静”之法,以修明政治,追求和平、仁孝、止伐、民本、法制的理想:“斯乃顺其时,与物咸宜,适其变,使民不倦者也。”主张“约其制,复其位。俭不为其陋,奢不为其肆。斟酌乎三五,拟议乎简易。展宗祀之礼,正朝会之义。广明堂之妙道,极真人之能事。以至圣子神孙,亿千万期,登于斯,念于斯,受天之禧,与天下宜而已乎。”范仲淹的《明堂赋》从治国之道的角度阐述明堂,不夸饰,其思想境界远远高于三颂,体现出范仲淹沉潜深思、效法自然之道的思想。南宋罗椅的《明堂赋》借赋明堂,传达出尚质的文化特质:“茅茨采椽,至质之物,车乘玉辂,旗建日月,无乃非类,文质无别。”唐宋文化“就艺术风格而言,唐型文化华赡凝重而进取外倾,宋型文化幽淡清新而收敛内省”[14],宋型文化“幽淡清新”“收敛内省”的风格于范罗二人之《明堂赋》可见一斑。

第三,沉潜内敛、极富哲思的文化气质。范仲淹的《明堂赋》阐述儒道互融的治国之道,启人深思,极富思想性。借赋明堂阐明政教,实质是对“明堂者,明政教之堂”[15]的阐释,认为“明堂之设也,天子居之,日慎日思”,天子居明堂思万物之消长,慎生灵之安危;明堂乃“天子布政之宫”,天子对民布施德政,明堂“斯乃顺其时,与物咸宜,适其变,使民不倦者”“揖让而治天下者,名堂之谓也”;将“齐和寿仁”的儒家之道与“浸淳泽以咸若,乐鸿化于自然”的道家主张合二为一,认为“此明堂之道也”。李纲的《有文事必有武备赋》为泰山辞赋中首篇以“文事武备”为题的作品,作者基于两宋之际国家覆亡、朝廷风雨飘摇的大背景,从理论思想方面反复阐述“文事武备,全才必兼”之重要,认为“刑作教弼,文资武全。惟两器之兼用,乃一道之当然”“勇不惧而仁不忧,固并推于达德;文足昭而武足畏,盖有俟于全才”“不能全文武之道,何以致久大之勋?”“有国有家,惟仁惟义。虽诞敷于文德,宜克修于武备”“盖以治安之本,在于文武之兼”,赋文传递出鲜明的爱国精神与忧患意识。在阐明文武兼备之必要后,表达出于外患内忧之际,期冀得文武全才,以股肱帝室:“大哉武之于文,虽二而一。藏于无用之用,盖以不必而必。方今外患侵而中国微,安得文武全才,以股肱于帝室?”范李二人的泰山赋呈现出两宋辞赋文化沉潜内敛、极富哲思的一面。

四、由反思封禅到构建治国理路、从家国情怀到个人情感:元明泰山辞赋的情感走向

元明两代泰山赋在“封禅”主题方面,呈现出新的面向——摆脱了汉唐以来“颂美封禅”的主流倾向,转向对封禅的反思。杨维桢的《封禅赋》为元代唯一的封禅赋,赋文直书“圣主不封禅,而凡主之不应兮”,指明封禅之荒诞不经:“由人主之好名,纷佞臣之逢欲。故劳民而张费,贻一时之惨毒。崇封降禅,其祀兮何志?泥金涂玉,其秘兮何辞?上不足以格皇穹,下不足以福蒸黎。不过夸诩功德,而为长生不死之祈者乎?”此外,杨维桢在其《泰元神策赋》中以欲抑先扬的笔法,再次对封禅之荒诞加以嘲讽:“甲午灾林光之门,乙酉焚柏梁之台。祥瑞未至,咎征频来……而又何必论秦穆之锡而昌,汉武之增而授者也?”梁斯立的《岱宗赋》,开篇颂赞“据中原而至尊……屹然居五岳之雄长,巍然为众山之宗主”,继之写历代君王徒炫封禅,侈铭功而颂德,曲解尧舜之巡狩,封禅徒荒唐而无益,指明“秦皇汉武之封禅,适足为泰山之羞”,历代帝王行封禅弃文教,有如楚人买椟还珠之举,而足为万代之式、于方今应效法者应为“唐虞之肆觐”,倡导圣皇御世,行“德治”“文教”“望秩之礼”,如此方能“裨泰山巍然,永镇乎亿万年之封疆!”

首先看元代泰山赋。元代泰山赋在反思否定封禅的基调之下,呈现出两个特点:

第一,侧重治国理路的思考。以郝经《泰山赋》为代表。郝经的《泰山赋》不仅是辞赋史上第一篇直接以“泰山赋”的命篇之作,其开创性的价值还体现在思想史、政治史、文化史等多个方面。赋云:“中维岱宗,独尊而雄;盘踞万古,莫与比隆。……粤惟兹山,首出庶岳。……孰如兹山,中华正朔。建极启元,衣冠礼乐。……孰如兹山,衮冕黻珽,朱弦疏越。纯粹中正,崇高溥博。”首先,郝赋传达出“大一统”“华夷一家”“以华化夷”的思想,这与郝经“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16]的夷夏观是一致的,不仅如此郝经还认为“天之与兴,不在于地而在于人,不在于人而在于道,不在于道而在于必行力为之而已矣”[17]。郝经关于“天”“地”“人”“道”“行”的思想,可谓思想史上之“泰山”,足以俯瞰睥睨“封禅”。其次,郝赋以泰山象征“中华正朔”,突出泰山独有的文化精神内涵,“视泰山为中原文明的象征与代表,将泰山精神与中华国魂紧密绾合”[18]。再次,郝赋于金元战乱“霸道”横行之际提倡“礼乐”“仁德”“王道”之治,“建极启元,衣冠礼乐。天宇夷而皞皞,王道裕而绰绰”“有如是之神,储膏溢泽,蒸为桑土。衣被天下,民无寒苦。……有如是之仁。既高而大,又神而仁。乃于岳麓,笃生圣人。续太皞之统,萃奎壁之真……膏泽其民,尧舜其君。德与山高,名与山尊”,足见其治国理政之远见。

另一元末明初唐肃的《日观赋》也极有价值。唐肃的《日观赋》以汉征和四年武帝亲耕钜定返驾泰山,封禅既毕欢朝甘泉为背景,设武帝与东方大夫君臣问答,突出泰山“山惟岳尊,岳惟东最”的独尊地位。赋文以泰山象征帝王,“居高察卑”一小众山,东方大夫委婉地劝勉帝王“以德化民”方能乐康的愿望。唐肃《日观赋》的价值有二:其一,文学表达上,假托汉武帝关于泰山“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骇矣、惑矣”的“八矣”之叹,刻画描摹出泰山峻极超拔、经天纬地的磅礴气势,堪称“十六字而颂岱诗文之事尽”;其二,赋末关于儒道互鉴治国理路的思考:“收远讨之疲兵,罢求仙之淫祀。大开明堂,垂拱而治。”其思想不仅呼应同期郝经之论,亦上应魏征“文武并用,垂拱而治。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之职役哉?”[19]之论,更可上溯《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20]由此可见,历代士人一以贯之的治平思想与对国家治道的关心与思考。

此外,元代辞赋中祝蕃的《明堂赋》阐述了明堂价值意义,表达希冀圣天子建明堂,布政行仁的愿望。结尾云:“方今圣天子,袭世德,承天休。万国献图籍,四海酣歌讴。灵台严太史之测候,辟雍蔼多士之藏修。独明堂之未建,岂王度之靡周。盖礼乐兴于积德,正有待于皇上之黼黻皇猷也。……于赫皇元,车书同兮。文治聿兴,千一之逢兮。厥惟明堂,王者之宫兮。制作有待,在皇上之躬兮。遹观厥成,吾与子歌三雍兮。”歌咏天下一统,倡导建制明堂,制礼作乐。

第二,咏物题材涌现。所谓“封禅渐替,山水方滋”,随着宋以后封禅祀典不断被质疑,以封禅为主题的泰山赋渐次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咏物题材的涌现。咏物抒怀,这一时期的泰山赋传达出文人士大夫对于坚贞保节、静处包容等人格修养的追求。戴表元于宋亡后曾一度隐居不仕,作《静轩赋》《容容斋赋》(赋主均为东平人)。《静轩赋》借赋“静轩”,传递了宋元易代之际作者“学坐”“学默”“息交”“寡求”的人生体悟,作者认为“人之营营,与识俱生”,惟“大静之士”方能体味“时然后出”“时然后处”“时然后默”“时然后语,不得已而语,则玉振而金声”的道理。王旭的《鸣鹤赋》借鹤鸣之“气高亮而非怒,声清哀而不淫”的特质,表达自身优游逍遥、结伴良朋、安心无累、洁身归隐的处世态度。梁斯立的《汶篁赋》以歌咏汶篁播迁流寓燕地,坚贞不改、安固劲节、贞固保节的品格。此外,元代鞠志元和张本的两篇《蒲轮车赋》,一方面歌咏元朝礼贤重士恢复科举,一方面以赋体讽谏君王不能常怀敬德尊贤之心,“外仁义兮内多欲,侈宫室兮穷土木,求神仙兮蛊方士,勒骠骑之几十万兮堕威武。昔蒲轮招贤之车兮在何所?轮台下留兮嗟何补”(张本《蒲轮车赋》)。

其次看明代泰山赋。明代泰山赋从赋体特征看,可谓散体大赋与抒情小赋并行,苏志乾《岱山赋》与释慧秀《岱宗赋》,篇幅已较元代泰山赋更长,多铺排笔法;谢肇淛的《东方三大赋》、范守己的《泰山赋》、马一龙的《泰山赋》散体大赋的笔法更加突出,篇幅更长,间或采用主客问答的结构形式,赋前有序,讲究声貌夸张,整体上有“情少而辞多”的倾向。“形式即内容”“内容即主旨”,明代泰山赋采用散体大赋体制,充分发挥大赋“长篇体制”与“体物”手法,极尽摹写万物,旨在宣扬文人的国家自信。

明代泰山赋从内容表述看,除表达泰山五岳“独尊”的地位以及钟灵毓秀之品格外,承元代对“封禅”理性认知的余绪,其否定的言辞并不激烈,间或流露“登封弗续”的复杂情绪。苏志乾《岱山赋》:“此亦天下之玮丽壮观也!尔其皇风载融,帝道郅理。……穆穆蔼蔼,清宁康泰。埒造化而受功,德二仪而跻大。一人有庆,兆民共赖。皇哉皇哉,猗欤休哉!是泰山靡记而梁父靡几,管仲之所不必谏,长卿之所不必书者也。”陈琏的《登泰山赋》与李兆先的《望岳赋》抒写自己“登岱”“望岳”的情怀与所见繁复物态,语言思想摆脱前代泰山赋胶着板滞的特点,形塑泰山鲜明的个性,可作为明代泰山赋抒情之作的代表。申旞《泰山观日出赋》,写景抒情,景情相生,作者将历史与当下,现实与理想间相融合,抑扬起伏,完全摆脱了前代泰山赋颂美的主调,融汇自身的人生感悟,一派天真自然:“愿得归田娱我情,静观无始契无名。周天一息千万程,不出户庭游八紘”,与帝王无关。李兆先的《望岳赋》,写因迫岁序,家书催还,作者经泰山未能登临的遗憾,“方解乎清济之缆,徒怅望乎遥天之岑。兴长叹以遐眺,见万丈之崎嶔”,作者认为“彼泰山兮可游,眷吾亲兮不可以我留;彼天梯兮可蹑趋,吾家兮不可以中辍”,泰山可再游,然亲情不可中辍,这是一篇充满亲情关怀和温度的辞赋,可视为明代泰山赋情感由宏大抒情到细腻亲情抒发的一种转向。

总之,明代泰山赋否定封禅,主张明德修政减少苛赋,在华夷之辨方面没有明显的书写,出现更多歌咏泰山自然山水和咏物抒怀表达士大夫人格修养之作。

五、家国兼顾、情理兼容:清代泰山辞赋之集成

清代泰山辞赋创作数量为历代之最,且题材内容更趋多元,以“赋”命篇者最多。清前期泰山辞赋与文化绍承元明两代,对封禅传统加以扬弃,以泰山为国家政治象征的指向依然清晰。高士奇的《登岱颂》与陈梦雷的《泰山赋》分别以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四十二年(1703)康熙帝亲祀泰山为背景,二赋在对前圣后王与当下的比较中完成对当下的颂美:“勿以省观所至,劳我兆人”“不袭五载一巡、十二年一巡之辙,而告祭以时,成民是念”(高士奇《登岱颂》),“前圣尊为三公,爰举怀柔之祀;后王侈言封禅,以希帝座之通”,而“我国家二仪共泰,六合攸同……乃陋秦汉之不经……问俗以观风,爰望秩之是展”(陈梦雷《泰山赋》),“前圣”祭祀乃为怀柔,“后王”侈言封禅乃希冀帝座永续,圣朝视后王封禅为鄙陋,而行问俗观风、祝釐告虔,弃后王之不经,绍承追摹前圣“怀柔”之祀,一方面颂美帝德如尧舜,一方面流露出高度的国家自信。

清中期刘凤诰的《僬侥戴泰山赋》和《泰山观日出赋》具有一定的政治象征,前篇将僬侥与泰山比较,小大悬殊,情感最终指向国家一统、八方来慕:“我皇上寿献罔崇,封增砺固。尧天共戴,徕雕题帕首之伦;亥步难周,辟辇谷梯峰之路。听声呼万岁之祥,效顶祝八方之慕。”后篇始于泰山观日而归于颂圣,写泰山“镇于东”之位,客与我同游泰山登乎日观,写日出胜景“三壶悬圭,耀六岳八瀛之首;九龙衔烛,游五光十色之间”,在对泰山做了充分的蓄势描摹之后曲终奏雅:“我皇上福曜重辉,寿山贞固。”

乾嘉时期的辞赋创作泰山作为国家文化象征的指向更强,如胡长龄的《泰山观日出赋》开篇借秦皇汉武侈升中登封发历史长久与短暂的感叹,并以此作为泰山观日之背景,之后在细腻地描摹日出的变化过程和壮观景象“虽常新之光景,实天下之壮观”之后,作者方集中笔墨歌咏泰山,感慨其历史悠久处寰宇之重,“隆上祀之精禋,备史家之著述”,继之在进行充分的体物抒情之余,作者自然地称美帝王:“钦惟我皇上,舜日尧云,汤驰禹步,祛躛语之荒唐,修虞书之法度。”泰山作为历史文化符号与国家象征,或为前景或为背景,最终的称美乃水到渠成。李廷芳的《泰山不让土壤赋》、程炌的《泰山之云赋》、汪鄴的《一览众山小赋》等均为此期代表之作。如程炌《泰山之云赋》云:“吉祥捧日,看赤县之初晴;舒卷随风,知齐州之欲……”吴育《岱顶看云图赋》云:“顾瞻周道,将以为类兮。”这一时期,泰山辞赋沿着咏物-抒情-悟道的创作思路,如行云流水,自然清新,审美风格与前期宏大板滞单调的封禅礼仪道德说辞不同,传递出由自然到人文的亲切与自信。

此期泰安知县周藩的《泰山赋》,内容上不再因袭前朝颂美封禅的陋习,认为“若天书与灵芝,尤伎俩之狡狯”,借前哲“叹苛政而心恻”表达了为官一方欲“思成民”又“惧蚊负而旷厥官”的责任担当;艺术上融合了大赋体物浏亮与小赋善抒情言志的双重特质,读来亲切自然。布衣作家汪鄴的《一览众山小赋》中的泰山形象更加亲民,泰山形象由仰不可及的神圣天尊到平民化的“任我流连,恣人延揽”,语言虽有夸张,但已脱尽康熙朝泰山赋夸耀恭迎阿逢之态,抒情写景更多表达了人间个体的追求和自信,以及对古人的尊崇。

清后期的泰山赋更多为怀念前朝、模拟前朝之作,如顾槐三的《拟李白明堂赋》、谭献的《明堂赋》《明堂后赋》,作者身处晚清而将明堂背景置于汉唐,徒托空言,呈现出王朝末期的衰败迹象。晚清赋家赵国华的《奉命祭东岳赋谨序》值得注意。此赋作于光绪十七年(1891),辞赋立意、创作态度与传统辞赋以颂美为主调的风格迥异。赵国华此赋突破前代同类赋“夸饰祀典”的主调,主要写人事、朝政、律令之是非黑白颠倒,作者痛下针砭,感慨世路江河日下:“舍律令而不用,充私言于公庐。官转徙以为利,直更代而吹嘘。态百出而莫穷,事一致而忘污。罪乞请而可贷,死无故而忽苏。溃公钱于阱穴,豢盈路之鼷狐。召寅缘之四至,聚游手而不驱。长风气之狙诈,坏人生之廉隅。”此种手法与汉大赋之通篇美圣德褒帝王颂国事,赋末“劝百讽一”不同,可谓“讽百劝一”,主要篇幅用以揭露社会、官场、世情之丑恶,曲终反而转为“有一于此,神明必诛”的劝谏表达。

另外,清代泰山赋在关乎国家宏大情感之外,较前代泰山赋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元,情感更加真挚细腻,诸如乡风、民俗、饮食、修养、亲情、家族荣耀等的表达均有承载。孔昭焜为孔圣后裔,其《浮云连海岱赋》借杜甫《登兖州城楼》“浮云连海岱”之典,称颂泰岱抒发了家族“儿孙九镇,襟带神州”的荣耀;唐仲冕的《陶山赋》对父母邱垄难返湘水,深抱愆罪,对当年乡邑士民率钱负土襄助起坟表达感念之恩;蒲松龄的《煎饼赋》描写生动,略带夸张,运笔轻松,立意以趣味为指向,传递出安贫乐道的人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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