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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的空间叙事研究

2020-01-09白凤欣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卡什厄尔艾迪

胡 媛 白凤欣

(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20世纪的现代主义作家创作小说时善于打破其中的时间顺序,更善于运用空间结构安排事件及建构情节。其中,约瑟夫·弗兰克的空间理论在现代小说创作中的运用产生了巨大影响。随着对叙事和空间研究的深入,龙迪勇的空间叙事学应运而生,为解读小说内容、形式、人物提供了新的视角。本文将以龙迪勇空间叙事学的相关理论为指导,从故事空间、形式空间、心理空间入手探讨威廉·福克纳的小说《我弥留之际》中的空间叙事。

一、故事空间

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对故事空间进行了界定:“所谓故事空间,就是叙述作品中所提到的那种‘物理空间’(如一幢老房子、一条繁华的街道、一座哥特式的城堡等),其实也就是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1]563故事空间是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叙事中不可或缺的场景,也是叙事文本中的物理空间。在现代小说中,空间元素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它不仅是事件发生的场所,而且能够丰富故事的内涵,在故事中起到了凸显主题、反映人物、组织情节、支撑故事延伸等多重作用。

《我弥留之际》的故事空间是本德伦一家所居住的美国南方乡村约克纳帕塔法县和其送葬目的地杰弗生镇。小说讲述本德伦一家为了遵循艾迪的遗愿将她安葬在其娘家杰弗生镇,而开始了一场从约克纳帕塔法县到40英里以外的杰弗生镇的故事空间转换的旅行。在故事空间的转换中,本德伦一家的命运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小说中,除本德伦一家所住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以及送葬目的地杰弗生镇两个大的故事空间外,作者还扩展出了具体的故事空间,其中包括本德伦一家在旅程中借住的乡邻萨姆森的店铺、通往莫特森镇的桥和河、莫特森镇的药店,以及借住的乡邻吉利斯皮的谷仓等。这些具体空间不断进行转换,展现出美国南方农民的生存状态,预示着人物的艰难命运,推动着叙事进程。在本德伦一家生活的约克帕塔法县,艾迪弥留之际,她的孩子达尔和朱厄尔为了送葬的费用——3美元在外赶车。艾迪去世3天后,他们来到萨姆森的店铺,萨姆森劝告他们绕道莫特森镇。艾迪去世第四天,他们遇到了通往莫特森镇的桥和河,作者描写桥时用了形容词“松松垮垮的”,让人感觉这座桥仿佛一瞬间就会坍塌,河水迅猛地上涨,预示着本德伦一家将遭受磨难。在这个空间中,艾迪的棺木被水冲走,卡什摔断了腿。艾迪去世第八天,在莫特森镇,杜威·德尔堕胎遭拒,卡什摔断的腿打上水泥。艾迪去世第九天,本德伦借住在位于杰弗生镇郊区的乡邻吉利斯皮的谷仓,达尔发疯放火毁坏了艾迪的棺木。艾迪去世第十天,他们来到目的地杰弗生镇,而达尔却被送入疯人院,杜威·德尔堕胎失败,卡什腿已坏死。在不同空间的转换过程中,本德伦一家遭受了很多磨难,其人物命运也发生了巨大转变。由此可以看出,故事情节的发展都与空间的转换关系密切,同时空间的转换也关系到人物命运的变化。

龙迪勇认为,在叙事作品中书写一个特殊的空间,可以很好地表征人物的性格特征。因此,他提出了“空间表征法”,即“通过叙事作品中书写一个特定的空间,并使之成为人物性格的形象的、具体的表征,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新方法”[1]296。在《我弥留之际》这部小说中,虽然空间转换很多,但并不是所有的空间描写都有反映人物性格的作用。在此情况下,龙迪勇认为“外在空间”不足以表现人物性格和刻画人物形象时,就再创造一些小空间进行个性化描写。例如:本德伦家的次子达尔在小说的第二节描述了一个小的空间——马厩,文中叙述了朱厄尔走进马厩,给马喂食,粗暴地对待马的行为。“马走进厩房,朱厄尔跟在后面。马连头也不回便向他踢来,一只蹄子蹬在墙上发出开枪般的声音。朱厄尔朝它肚子踢了一脚;马龇牙咧嘴地把头扭过来,朱厄尔挥拳朝它脸上打去,乘势登上马槽,站在上面。他攀住放干草的棚架,低下头来朝厩顶和门口望去。”[2]29厩房、马槽、棚架、厩顶等物体本身会给人带来一种空间感,这些物体就从整体上构成了一个小空间。在马厩这个小的空间中,作者向读者传达了朱厄尔暴躁粗鲁的性格。

总之,故事空间承载着推进故事发展、预示人物命运转折的作用,也是小说内涵意蕴的象征。同时,空间表征法通过空间书写反映人物的某种情绪和心理状态,成为凸显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

二、形式空间

小说文本作为一种时间性媒介,20世纪之前是按照因果线性规律来组织故事,但在20世纪之后,由于小说家对时空不同的感受能力,创造了不同的空间形式。根据龙迪勇的形式空间定义,“叙事作品的整体结构性安排(相当于绘画中的‘构图’),呈现为某种空间形式(中国套盒、圆圈、链条等)。这是一种非线性的结构模式,传统的以因果-线性模式结构而成的小说无所谓形式空间”[1]653。在《我弥留之际》中,福克纳运用了多重视角并置的创作手法,使小说在空间上显现出复杂的形式空间,即拼图式空间。龙迪勇认为,“拼图式空间的小说,这类作品就像是一个个的原件,可供读者按照秩序进行重组,但不管如何去做,有一点不能忘记:只有玩拼图游戏式地把相关内容拼接起来,以组合某种空间图式,才能发现小说的妙处。”[1]163

在《我弥留之际》中,通过不同叙述者的视角对叙述内容进行拼接组合时,会使文本呈现出拼图式的形式空间。艾迪是该小说叙事的核心,其弥留之际引发了其他人物的叙事。在整部小说中,只有一节艾迪的内心独白,在其视角下,艾迪叙述了自己悲苦的一生。艾迪叙述了她与安斯相遇和结婚的经过,但很快发现,安斯只是把她当作生育的工具,并不爱她,因而艾迪不想与安斯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认为他已死。之后,遇到了牧师惠特菲尔德,和他有了特殊的关系,但也没有得到好的结果,最终被他抛弃。在艾迪的自我叙述中,读者可以了解到艾迪不幸的生活,但仅仅依靠艾迪个人视角的叙述并不能使故事完整,还需要在其他人物的视角下补充相关事件,如医生皮保迪、丈夫安斯以及情人惠特菲尔德。医生皮保迪从他的叙事视角补充了艾迪和安斯之间无爱的婚姻。在艾迪将死之际,安斯才主动派人去请他,之前并不舍得花钱给艾迪治病,皮保迪认为安斯折磨艾迪终于到头了。皮保迪以客观的视角证明了安斯与艾迪之间的婚姻是无爱的。在安斯的视角下,他一直认为艾迪的身体状况很好,结果艾迪病入膏肓,他抱怨道:“还让我为这个破财。”“现在我非给他付诊费了。”[2]222安斯的视角不仅补充了他和艾迪德的婚姻是无爱的,而且呈现出他自私的性格。在惠特菲尔德的视角下,他原本打算向安斯坦白他的秘密,但当他来到本德伦一家的邻居塔尔门前时,得知艾迪已经去世,而且没有告诉安斯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改变了他之前的想法,甚至非常庆幸没有坦白自己的秘密,同时感谢上帝“以他无边的智慧阻止她临终时把事情说出来”[2]110。艾迪悲苦的一生,通过不同叙述者的视角叙述,使小说中碎片化的情节得以完整呈现。

拼图式的形式空间除了将小说的情节打碎需要读者通过阅读自行组合外,文中本德伦家几个儿子(包括卡什、达尔、瓦德曼、朱厄尔)的完整性格特点也是通过人物不同视角拼贴组合而展现出来的。卡什是本德伦家的大儿子,也是一个优秀的木匠,他的性格特点也是在不同人物的视角拼贴组合下呈现出来的。例如,在私生子朱厄尔的视角下,卡什总是为了制作艾迪的棺材又敲又锯。在本德伦家的邻居塔尔的视角下,卡什一直夜以继日地为艾迪赶制棺材,表现出其对母亲的爱意。在弟弟达尔的视角下,卡什摔断腿之后,一直默默地忍受着疼痛。在医生皮保迪的视角下,卡什的腿一直没有就诊,而是打上一层水泥,由此可以看出卡什的坚强个性。而在卡什的个人视角下,他可笑地设想了13条制作棺材的计划,过度地强调平衡性,显现出卡什的呆板木讷。因此,在不同视角的组合下,读者可以知晓卡什完整的性格特点。

达尔是本德伦家的次子,在其视角下,叙述了他渴望母爱,但母亲艾迪却对他不闻不问,只偏爱私生子朱厄尔。此外,达尔一直密切关注着朱厄尔的行为举止,在其叙述中一直没有称呼艾迪为母亲,仅仅直呼其名,由此可以看出,达尔嫉妒朱厄尔拥有母亲的爱,对艾迪有着不满和怨恨。但在乡邻科拉的视角下,达尔内心充满对母亲的担心和关爱。在艾迪弥留之际,科拉叙述了达尔看望生病的艾迪,认为达尔看着病床上母亲的神情,对母亲艾迪的不舍,是她见到最感人的事情,由此可以看出达尔内心对母亲的关爱。因此,在不同视角的组合下,读者可以知晓达尔内心的敏感脆落,以及对母亲艾迪爱恨交织的情感。

瓦达曼是本德伦家最小的孩子,在其视角下,艾迪“是一条鱼”[2]51。在另一节他的内心独白中,叙述了皮保迪医生给艾迪治病,而他却一直认为是医生杀死了艾迪,不断地说道,“他把她杀死了”[2]33,由此可以看出瓦达曼智商低下。但在达尔的视角下,瓦达曼对母亲艾迪怀有深切的爱意。除此之外,私生子朱厄尔的性格特点也是由不同视角而展现出来。在他个人的视角下,表达了自己对卡什整天制作棺木的不满,“这该死的锛子老是还差一家伙”[2]8。但在达尔的视角下,朱厄尔在大水冲走艾迪的遗体和自己放火烧毁艾迪遗体时,却奋不顾身地抢救艾迪的遗体;在乡邻阿姆斯蒂的视角下,朱厄尔为顺利埋葬母亲而卖掉了自己心爱的马,由此可以看出,朱厄尔虽然暴躁粗鲁,但对母亲确有关爱之心。

总体而言,在这部小说中,不同的叙述者相互补充叙事,构建完整的故事情节和本德伦家庭成员完整的人物性格以及形象。每一部分的叙事只反映人物和事件的某个方面,要获得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需将所有人物所叙述内容进行组合拼接,这样就形成了拼图式的形式空间。

三、心理空间

许多现代作者在创作文学作品时,都会在心中构思空间场景,之后去构建人物事件。文学作品的空间场景常常是作者记忆深刻的生活过的地方。现实空间在作者记忆的帮助下,引发作者的创作动机,成为其灵感来源。龙迪勇认为:“心理空间,就是作家在创作一部叙事作品时,其心理活动(如记忆、想象等)所呈现出来的某种空间特性。”[1]563作者对于空间、往事和记忆的关系都很敏感,他们为了回忆往事,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踏上返回“故乡”之路。作者的心理空间,一定程度上会与小说人物的心理有相似之处,因此,作者在叙述作品时,也无形中传达了自己的心理。

读者阅读小说时可以发现,故事空间是根据作者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虚构出来的。福克纳出生于美国南方密西西比州,对自己成长的地方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他一生中许多岁月和创作时光都是在密西西比的老家度过,他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明自己不是文人,而是个农民,一直以“乡下人”自称,并把这种心理转向其文学作品的创作中。他的南方传统意识一直在小说的创作中起着重要作用。在《我弥留之际》中,本德伦一家正是美国南方乡村农民的缩影。福克纳在文中向读者描绘了自私吝啬和善良纯朴的南方农民。安斯是一家之主,但也是自私自利的乡下人的代表。艾迪临死之际,他只想着现在可以装假牙了,其子卡什摔断腿,他也不舍得花钱医治,甚至不问缘由拿走女儿杜威·德尔堕胎的钱。但福克纳在小说中也塑造了许多善良热心、具有高尚品德的南方乡村人的形象,如乡邻和医生。在艾迪去世时,乡邻塔尔主动帮忙料理事务,在本德伦一家运送艾迪遗体渡河时,河水一直上涨,塔尔又一次伸出援手,帮助他们渡河。此外,本德伦在旅程中也得到了其他乡邻提供食物和住宿的帮助。如天黑时,乡邻店主萨姆森好意邀请本德伦一家在他那里留宿,并让本德伦一家去他那吃饭。“我告诉他们把大车赶到谷仓里去,因为眼看又要下雨了,晚饭也快准备好了。不过他们不愿进屋来吃饭。”[2]71本德伦一家也借宿在乡邻阿姆斯蒂的家中,阿姆斯蒂主动地为本德伦一家添上威士忌酒,也为他们在哪里可以买到好的牲口出谋划策。此外,皮保迪医生克服很多困难,来到本德伦的家中为艾迪看病,并叙述道:“七十好几的人,体重两百多磅,还让人家用绳子拉上去吊下来。要是我给风卷走,不定会卷到多远的地方去呢。”[2]26莫特森镇的医生莫斯利得知杜威·德尔未婚先孕,坚决不卖堕胎药给她,并劝告她赶紧回家告诉她的父亲安排婚礼,“你回到莱夫那儿去,你和他用这十块钱来办婚礼吧”[2]124。这些人物都体现了美国南方乡村人乐于助人的形象和高尚的品德,体现了小说作者对童年所生活地方的怀念,即对美国旧南方的怀念,同时还体现了作者的心理空间。

《我弥留之际》能够取得如此高的艺术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福克纳在叙事中大量运用空间因素。在作品内容上,作者通过故事空间构建故事情节和叙事进程、描绘本德伦一家命运的巨大变化。同时,通过心理空间构建人物性格,展现作者独特的心理空间,感知人物的心理特点。在作品形式上,作者更是独具匠心,采用拼图式的形式空间,通过人物视角拼贴组合和多重视角并置,构建完整的事件以及完整的人物性格,提高读者的参与度,在不知不觉中让读者走进小说人物的内心,产生情感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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