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说苦难叙事的人文精神解析
2020-01-09徐涛
徐 涛
(阜阳师范大学,安徽 阜阳 236041)
严歌苓作为著名的旅美作家,自20 世纪90 年代开始受到国内外文学界的广泛关注,其独特的叙事魅力得到了国内外文学界的高度赞扬。她游刃有余地将人生困苦融入小说叙事之中,并通过苦难叙事,最终实现对于自由的追求和生命的尊重。严歌苓对小说苦难叙事的理解和其它海外华人作家有着明显的不同,她力求在敏锐深刻的人生感悟中捕捉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最大限度地表达对于人性的关切,使其小说苦难叙事呈现出独特的人文魅力。
一、丰富的生活经历使严歌苓小说苦难叙事呈现出迷离的价值判断
严歌苓的成长经历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幼年时得益于优越的家庭环境,她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展现出较高的文艺天赋,打下了扎实的写作基础。但随着父母的离异,家庭给予的温暖戛然而止,她尝尽了人间冷暖。为了摆脱家庭变故带来的心理苦闷,严歌苓在1970年考取了成都军区,作为文艺兵随着部队走南闯北,遍览中国风土人情,在心灵里深深烙下中华传统文化的烙印。而且,严歌苓收获了创作的喜悦——电影文学剧本《心弦》等一批作品逐渐问世。严歌苓年纪就轻轻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伴随事业发展而来的还有甜美的爱情,但仅仅三年之后其婚姻破裂。为了抚慰受伤的心灵,严歌苓在31 岁时移民美国,并在1992 年与美国人劳伦斯结婚。可见严歌苓的成长经历是极其复杂的,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双重影响,这也导致了严歌苓在后期的文学创作中,一方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依恋,另一方面是对西方文化的接受,表现出明显的价值观的多元性。在严歌苓的笔下,很少有绝对的对与错、美与丑,人物的性格是多面的,人物的情感是多态的,人物的价值判断是多向的,所有这一切都导致了严歌苓小说苦难叙事在价值观方面也表现出明显的多元性。
(一)爱情观的多元性
在《白蛇》中,本来孙丽坤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下,已经变得萎靡不振,但是一次探望改变了这一切,一个气宇轩昂的男青年的到来使她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对美的追求、对感情的渴望让孙丽坤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她希望生活能够就此发生变化,神圣的爱情能够降临。正当人们感叹爱情力量的强大时,那个器宇轩昂的男青年却以另外一个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具有中央特派员身份的男青年对她不再是含情脉脉,取而代之的是略显厌恶的神态。在严歌苓的笔下,爱情是美好的,她引领着困境中的孙丽坤走向精神的升华,在爱情的沐浴下,孙丽坤的自尊得到复苏;但现实又是残酷的,随着调查的结束,知道了徐群山就是徐群珊,爱情又走向了虚幻的境地,导致了孙丽坤精神失常。虽然到了20 世纪80 年代,孙丽坤重新获得了艺术的青春,也和徐群珊结为伉俪,但在寂寥无人的夜色中,孙丽坤和徐群珊却无法感受到爱情的美好,内心隐隐的伤痛超越了道德与情感。在这里爱情是美好的,但又是虚幻的,没有人能够回答有没有真正的爱情。
(二)道德观的多元性
在《第九个寡妇中》中,严歌苓首先对9 个妇女的行为进行了描述,在鬼子的威逼下,除葡萄外她们纷纷把八路军认领为自己的丈夫,牺牲了自己真正的丈夫。从历史叙事的视角看,这8 个寡妇的行为无疑是感人肺腑的。但是葡萄并没有这么做,她认为八路军是人,自己的丈夫也是人,还是自己最亲的人,作为妻子不能置丈夫的性命与不顾。在严歌苓看来,葡萄和其他8 个寡妇的行为都有其合理性,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在小说中,严歌苓把葡萄塑造成为一个充满魅力的女性,而葡萄却利用自身的女性魅力违背了传统文化的约束,对性进行了不加掩饰的追求。严歌苓没有对她的行为进行过多的批判,而是把她对于性的享受看作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生存姿态,所以传统的价值判断无法应用在葡萄身上,固有的伦理道德在葡萄身上是失效的。同样的叙事处理使春喜身上也表现出道德观的多元性。在春喜看来,自己经过军队的磨炼、党校的培养,已经实现了重生,不可能再对葡萄有什么非分之想。但是在见到葡萄之后却发现,这个满身猪粪的“蛮野”人身上依然有着让自己迷恋的魅力。春喜是对是错,严歌苓对此并没有进行道德的审判。
(三)人生观的多元性
《无出路咖啡馆》是严歌苓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创作的一部小说,其中清晰地呈现出其人生观的多元性。应该说严歌苓幼年时对母亲的行为是较为排斥的,她看不起母亲为了生存利用自己的色相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在她看来,母亲收放自如地游走于两个本事大的男人之间是有违道德的。但是当自己面对安德烈的引诱时,却又感叹母亲把精明能干很好地遗传给了“我”,使“我”能够用行得通的现实方式实现生活的目标。在对里昂的描写中也展现出了作者人生观的多元性,在作者看来,里昂作为一个男人是非常有担当的,他愿意为自己喜爱的女人付出,但他作为一个父亲又是没有担当的,他不愿意为了家庭放弃自己的艺术追求,为了逃避作为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整天以追求艺术的名义四处流浪。在这里严歌苓并没有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人生态度,读者也无法从作品中看出是人性重要还是生存重要,导致读者陷入生活、生存、人性之间的理解困境。
从社会学的视角看,一个人的价值观与其生活经历是密不可分的。严歌苓自幼深受中华传统文化的熏陶,传统的价值观在她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这种烙印是无法在以后的生活经历中完全抹去的,所以当她移民美国以后,无法完全放弃母体文化。但是移民后的生活压力和文化冲突使其无法在传统文化的母体中找到出路,任何一种选择都会给她敏感的心灵带去莫名的冲击,这种冲击使其在价值观的选择方面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具体反映到小说的苦难叙事中,就是她不愿意对爱情、人生、道德等问题进行直接叙述,而是将一切的矛盾都纳入作品主人公的生活空间和精神世界,让主人公以行动去阐释,在爱情、人生、道德之间形成一个复杂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爱情、人生、道德既相互争吵,又相互妥协。作者没有给出明确的价值判断,而是把更多的思考空间、批判空间留给了读者,使作品的苦难叙事在价值观方面充满了迷离的色彩。
二、双轴思维模式使严歌苓小说苦难叙事融入了深刻的文化反思
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严歌苓历尽人间冷暖,尝尽人间甘苦,从中她既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厚重与温暖,也体验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虚伪与劣根。从8 岁到18 岁,严歌苓正好经历了文革,她看见的不仅仅是社会的混乱,更是亲友之间的尔虞我诈,一群看似非常亲密的人互相揭露、互相迫害,亲情和友情在特定的环境中被损耗得支离破碎,这些因素都导致了严歌苓在以后的创作中特别关注文化反思。在《波希米亚楼》中严歌苓说道:“谁都弄不清楚自己的人格中容纳了多少未知的素质——秘密的素质、不到特定的环境它不会苏醒,一跃而现于人的行为表层。正因为人在非常环境中会有层出不穷的意外行为,而所有行为都折射出人格最深处不可看透的秘密,我们才需要小说……”[1]但是严歌苓没有和其他移民作家一样,对扭曲和变异的人性进行直接的控诉,而是在国际视野中对中西文化进行独特的反思。她一方面站在西方立场分解剖析中国传统文化,反思中国传统在人的发展中的价值和意义;另一方面站在中国视角审视探究西方文化,反思西方的文化立场和现实,希望通过双轴思维,在东西文化之间寻找一条融合之路。
在《花儿与少年》中,瀚夫瑞与徐晚江的婚姻并不正常,晚江通过婚姻获得了房子、金钱,但却失去了真正的自由。瀚夫瑞不仅把晚江当作妻子,同时在潜意识中也把她当作自己的私人物品,瀚夫瑞在结婚前办理了退休手续,其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和晚江幸福厮守,而是要在时间和空间中霸占她,瀚夫瑞的这些欲求给晚江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导致了晚江的人性慢慢产生了扭曲和变异。关于这一点,在晚江和瀚夫瑞儿子的关系中清晰地得以显现。在路易为她按摩时,晚江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欲望,这种欲望显然是违背伦理的,但晚江却又偏偏想为自己的这种欲望找借口,“一万种不可能使他和她十分安全。发生的只是肌肤和肌肤的事,肌肤偷着求欢,他们怎么办呢?肌肤是不够高贵,缺乏廉耻的,它们偷了空就要揩油,肌肤揩了瀚夫瑞的油,是怪不得他们的。”因为心灵的扭曲,晚江对于感情和肉体的需求已经突破了伦理界限,她和路易的关系也不是简单的母子关系,她主动亲近路易的行为正是自己的本能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时产生的一种心理和行动的变异。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人的精神世界主要分为三个层面:对应本我的潜意识、对应自我的前意识和对应超我的意识。从潜意识看,人们的行为受到追求快乐的指引,在不断追求快乐的过程中突破一切约束和限制,这是满足人们无节制的欲望的前提条件,但是在人类社会中,人的行为不可能突破所有的约束和限制,这就导致人的欲望无法得到充分满足。在一般情况下,人们欲望的满足和条件的约束处于平衡状态,约束与限制过多,会使人的基本欲望受到强烈的压抑,给人带来难以纾解的焦虑和烦闷,长此以往则会带来人性的扭曲和变异。在《花儿与少年》中,晚江为了追求物质的享受脱离了母体文化,而另一方面又遇到了西方文化的阻击,两种文化的交织使晚江陷入了人性的挣扎和迷失中。严歌苓清晰意识到:“那使曾是花儿与少年(指晚江与洪敏)那样天造地设的爱人,‘错位的归属’使他们不可能旧梦重温。情在义也在,回到原先位置却已是陌生人。彼此心灵的迁移,竟比形骸的迁移要遥远得多。”[2]
在《风筝歌》中,严歌苓讲述了一个美国“土生族”的故事。混血女孩英英虽然出生在美国,由于家庭的管教非常严格,并没有过多地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在思想和行为上都愿意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束缚,但白人流浪汉肯特的出现使事情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在英英看来,肯特的思维方式、行为准则是新奇现代的,父亲与他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与肯特相比,父亲不仅守旧古板,而且过于严厉。在这里父亲和肯特不仅仅是两个孤立的人物,而且分别代表两种文化,最终代表西方文化的肯特战胜了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父亲,在肯特为她买了一双滑板鞋后,英英和肯特私奔了。“英英说,我从六岁起就希望得到一双溜冰鞋,可我爸说那是无聊玩艺。梅老板把所有消遣性的体力支出都看作西方式无聊。肯特想,女孩没注意到她把梅老板说成他们‘中国人’。她说他们中国人把从不见阳光,从不骑马、溜冰的女孩叫做小姐。她不断地格格地笑,跟她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的笑,带着对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叛逆的悚然。”[3]而最终的结果是肯特始乱终弃,英英沦为马戏团的“溜冰皇后”,她开始仇视一切男人,心理产生了扭曲和变异。从文化学的视角看,双轴性是文化的根本属性,一轴代表文化的延续与类同,一轴代表文化的断裂与差异,“土生族”在这种文化的属性中艰难地生存,他们一方面和传统文化观念发生冲突,一方面在融入西方文化中受到孤立与歧视。他们脱离母体文化、融入西方文化的道路是艰难的,其心理承受的压力也是不言而喻的。
应该说文化反思是所有移民作家关注的重点,但是与其他移民作家不同的是,严歌苓没有对东方文化或者西方文化展开强烈批判,而是在人性的探究中着力于体现对不同文化价值的理解。在严歌苓看来,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是一个复杂的系统,而这个复杂的系统又有着与其它民族文化系统不同的特性,这种文化的差异是造成人性扭曲和变异的重要成因,如果能够在文化传统中相互妥协、相互包容,则会从根源上消除人性扭曲和变异的基础。所以严歌苓在其苦难叙事中努力实现着不同文化系统的共融,虽然遥不可及,但她没有放弃,依然尽力去尝试。也正是在这种尝试中,她不停地发现着母体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优缺点,并在有意无意之间不断拓展其小说苦难叙事的深度和广度。
三、独特的弱者形象书写使严歌苓小说苦难叙事充满女性关怀
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在回忆录中认为,文化是影响社会发展的重要元素,自古以来,文化就不是平等的,总存在强势的一方和弱势的一方,强势的一方总会利用自身的种种优势欺凌、支配、影响弱势文化的发展。但费先生又同时认为,弱势文化与强势文化相比,在整体实力虽然有所欠缺,但肯定会有其自身的特点和优势,弱势文化在发展中要充分发挥自身特长,避开强势文化的支配与偏见,从而不断获得应有的发展,实现对“草根文化”的另类书写。从早期移民作家的创作来看,能够坚持和响应费孝通先生建议的并不多,大部分作家在“黄金梦”“美国梦”的追求中逐渐迷失了自我,急切希望寻找到华人在国外的成功标记,陷入了创作上的焦灼。但严歌苓并没有和大部分移民作家一样去追求“美国梦”的宏大叙事,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处于困苦和种族文化边缘的草根群体,希望通过草根文化的书写,实现对于社会文化的批判反思。在严歌苓的作品中,人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但是区分人高低贵贱的标准不是财富、外貌、社会地位,也不是文化、种族、性别、地域,而是人格是否完善、精神是否健康,这也导致严歌苓在小说的苦难叙事中关注的重点不是表象的苦难,而是苦难表象中包含的人性内涵。在严歌苓看来,越是在困难的环境中、越是在草根群体中,就越能发现人性的本质,这是严歌苓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弱者形象的重要原因。
在《第九个寡妇》中,王葡萄把公爹藏在地窖里面,这不仅为她带来了巨大的政治风险,也为她的日常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压力。那个年代人的日常生活需求是无法得到满足的,许多人被饿死,但王葡萄没有屈服,坚韧地承受着生活的压力。蝗虫把庄稼吃完,她就想办法打蝗虫,把蝗虫当做食品与公爹分享;王合采取龌龊的方式,将本来属于王葡萄的粮食藏在裤腿里面,王葡萄根本不管传统文化中的男女之忌,用手直接撕扯王合的裤腿,抢回自己的粮食。随着灾情的日趋严重,王葡萄放下了女人的尊严,与村里的几个小媳妇去车站偷煤渣,趁着去撒尿的机会也要弄一把青麦装在裤兜里面。在这场政治风云中,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但王葡萄不仅自己活了下来,而且保住了“有罪”的公爹。从小说文本看,作者的主要目的不是要赞美王葡萄的勇敢和坚强,而是想赞美这些本源的爱带来的巨大力量,这种力量可能没有太强的冲击力,但是面对外来力量的压迫时,能够焕发出顽强的生命力,它能够在一切艰苦的环境中逆势生长。在这里王葡萄这个个体,实际上就是一个民族内在力量的代表,虽然她是一个弱者,但这个弱只是表面现象,弱的背后有着不屈的坚韧,被迫放弃自己的爱情、承受当权者的性敲诈、被无赖强奸等困难都不能将她击垮,在严歌苓的“关怀”下,反而愈发完善了,“她那自然的、本性的、非教育非宗教的生命本体”[4]。
在《扶桑》中,扶桑是社会生活中的典型弱者,为了生活她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每天不停地接客,受到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对于扶桑的遭遇,严歌苓是充满同情的,在作品中通过独特的弱者形象书写对其进行了温柔的关怀。在严歌苓笔下,扶桑作为一个妓女并不是社会的渣滓,她和其它女人一样都充满了七情六欲,她的卖淫行为不是为了追求享乐,而是为了生存,是一种现实状态下的合理行为。严歌苓超越了传统的功利判断,对扶桑的卖淫行为给予了生活化、人性化的解读。严歌苓对于扶桑的人文关怀还表现在具体的卖淫行为中,她笔下的扶桑在卖淫行为中没有感到任何的痛苦和屈辱,白种少年克里斯在扶桑的眼睛中读不出任何的不满和愤懑,扶桑只是在男人的身体下面平静地接受着男人的索取,甚至在扶桑看来,男人在自己的身上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男人获得了肉体的满足,而自己也从男人那里得到了自己希望得到的东西。在《扶桑》中,我们看不到传统妓女在卖淫中的痛苦,扶桑既没有肉体的苦痛,也没有精神的排斥。严歌苓将扶桑平静地放在一片洁白的沙滩上,任由意念的海水将她温柔地覆盖,使她在自己的行为空间里敞开精神世界,安然面对人世间的一切。所以我们说,严歌苓笔下的扶桑是一个苦难的女人,但同时又是一个幸运的女人。
在严歌苓的作品中,还有诸多弱者,《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潘巧巧、《金陵十三钗》中妓女群体等都是其中的代表。在其他的移民作家那里,作品的主角大都是一些生活的强者,以弱者身份成为作品的主角是较为困难的。但在严歌苓的作品中,虽然也有很多强者存在,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强者却成为弱者的形象比照,在弱者人性的光辉下,很多强者形象被颠覆,成为另类的“弱者”。因为严歌苓认为,生活表象下的弱者并不是真正的弱,心灵世界的纯美能够在生活的压力下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在中西文化的交织中,严歌苓笔下的弱者基本都是至情至性的人物,她们为了生活、为了生存,不会与社会强势力量进行直接对抗,但她们会将生活的渴望、生存的渴望化为内在的坚韧,对社会生活的压力进行温柔的反抗。严歌苓自幼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对于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是了然于心的,这是其作品中充满女性关怀的文化基础,但婚姻生活的变故,艺术团的不愉快经历使她体会到了生活的酸甜苦辣,逃避到美国后的一系列痛苦经历又使她明白,生活是美好的,愿望是美好的,但生存是首要的,人尤其是女人面对苦难,怨天尤人是无用的,唯有面对苦难、直视苦难、化解苦难才能顽强地生活下去,所以严歌苓希望通过自己的笔,为这些弱者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人文关怀,使她们能够有信心、有力量去抗争一切现实的苦难。
四、女性写作主体意识使严歌苓小说苦难叙事对男性形象进行了深层解构
在小说创作中存在主体和客体,二者是一种互相依存的关系,没有主体的存在,客体就没有依附的基础;没有客体的映衬,主体无法寻找到自己的位置。这就导致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主体和客体之间会形成一个吊诡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面,客体比主体有着更大的主动性,客体利用这种主动性与主体形成鲜明的对照。由于主体离不开客体的对照和映衬,这就导致主体对客体的依附反而大于客体对主体的依附。换句话说,没有客体的依附,主体无法存在,没有客体的参照,主体也无法显现出自身的地位和分量。沿着这一逻辑,我们可以发现严歌苓小说苦难叙事的关注点主要包括家庭、婚姻、爱情等方面,在具体的叙事过程中经常会把女性作为主体,男人作为客体,通过多种方式对异性进行批评,在男性形象的建构中折射出隐藏在作者内心深处的个人情绪需求,显示出女性的优秀。就像著名的女性作家王安忆认为的那样:“女性作家们,她们天生的从自我出发,去观望人生与社会。自我于她们是第一重要的,是创作的第一人物。”[5]
严歌苓对于男性形象的持续解构主要包括三种类型:一是情爱中的无能形象。在《少女小渔》中,江伟的形象在最初是比较正面的,他通过自己的刻苦训练,获得了全国游泳冠军,一身健美的肌肉显示出男人的帅气,受到不少女孩子的青睐。但就是这样一个表面看充满力量的健康男人,面对出国的种种障碍却显得非常无奈。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竟然无耻地鼓动自己的女朋友去欺骗一个意大利老头假结婚,让女朋友通过出卖婚姻的方式为自己提供便利。在短篇小说《洞房》中,彭大本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为了享受都市的繁华生活而辛苦地工作,但他却没有能力解决女朋友需要的住房,为了等待住房,女朋友走了一个又一个,他人都等干了也没有等到住房,他渴望的爱情与婚姻慢慢烟消云散,在万般无奈之下他加入了“树下洞房”一族,但是男人的虚荣让他放不下脸面把自己的无奈向朋友诉说,他对外宣称分到了新房,也正是这种男人的虚荣最终使他成为风化案子的主犯。二是生活中的自私形象。《人寰》里的父亲本是一个知识分子,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是家庭生活的支柱,但由于特殊年代的“立场错误”受到了打击和批判,被贺一骑“拯救”之后,心甘情愿地为他创作小说,而当贺一骑被批判时,却又当众扇了他一记耳光。文革结束以后,贺一骑被平反,再次身居高位,父亲又再次依附于贺一骑,成为贺一骑的专用枪手。这里面涉及到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贺一骑。对于贺一骑来说,其行为是自私的,其拯救父亲的出发点以及对父亲不计前嫌都是因为其想霸占父亲的劳动成果;对于父亲来说,其形象是龌龊的,为了所谓的报恩自觉地为贺一骑创作小说。贺一骑失势时翻脸不认人,当贺一骑再次得势时,又没皮没脸地来到贺一骑身边寻求保护,其行为无疑也是极度自私的。三是社会中的无耻形象。关于这一点在《天浴》中表现得较为明显,文秀等一批女知青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夜晚露天电影的放映中,都会被男人揩油。面对文秀回城的渴望,以供销员为代表的一批男人开始对她进行诱骗,“来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个,有时是俩,或是仨。老金夜里听见一个才走,下一个就跟着进来。门路摸得熟透;老金在门口搁了干刺藜,巴望能锥出某人一身眼子,而他们都轻巧地绕开了它。最要紧的是,在上文秀铺之前,他们的鞋都好好地藏起了。清早,文秀差不多只剩一口气了。她一夜没睡,弄不清一个接一个摸黑进来的男人是谁……”[6]将男人的无耻与贪婪展现得一览无余。
另外,严歌苓非常认同西方人类学中关于“他者”的观点,在小说苦难叙事中很好地利用了“他者”的概念。在严歌苓看来,西方人类学把包括中国传统文化、中华民族在内的其它文化和种族定义为“他者”是有其合理性的,但她不认同西方文学作品将“他者”仅仅看做女性的代名词。严歌苓认为,在任何国家、任何民族、任何文化形态下的文学创作,都不应该把“他者”定位成女性本身,当作者用女性主体意识去阐释男女关系、塑造男性形象时,“他者”同样可以成为男性的代名词。严歌苓在多次采访中都谈到自己对于女性和女性故事的独特理解,她认为:“人类是由男女两性组成,人类整部的过去的历史,实际上就是一部两性串演的剧本。女性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甚至有时还起着重大的作用。”[7]“我只觉得女人比男人有写头,因为她们更无定数,更直觉,更性情化。”[8]其主要原因是“女人比男人更善于体验自己的心情感受,也更重视自己的心情感受。所以她们的个人意识要比男人们更强——她们天生地从自我出发,去观望人生和世界。”[9]所以在严歌苓看来,“波伏娃实际上给我们很大一个误导。女性,她是阴柔的,是一个防守的位置,但是防守并不是‘第二’。所以,我实际上是有一定的女权主义在里面,不过,我的女权主义藏得比较深,比较狡猾。我不喜欢美国的女权主义。”[10]这也是严歌苓在进行苦难叙事时对男性形象进行持续解构的重要原因。
五、结语
在多重文化的熏陶下,严歌苓以包涵融合、宽容理解的创作态度细腻地表达出对于生命的感悟,无论是对于历史记忆的书写还是现实心态的阐释,严歌苓关注的都是生命的本源,她不仅关注个体的痛苦和救赎,同时注重通过历史的还原,书写出对于民族和国家的体悟。通过小说苦难叙事,严歌苓成功地将个人的挣扎与异域的矛盾融为一体,深层次地挖掘出中国传统与西方的现实隔阂,在对美国移民命运的传达中,完成了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反省,实现了对西方文化的深层剖析,在移民文学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