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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下文学集团同题共作赋异同论

2020-01-09甘比海

铜仁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同题辞赋建安

甘比海

邺下文学集团同题共作赋异同论

甘比海1,2

(1.遵义医科大学 管理学院,贵州 遵义 563003;2.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同题共作是建安邺下作家群辞赋创作的重要方式,建安邺下文坛所兴起的辞赋创作热潮很大程度上也是在同题共作这一创作机制下产生的。就整体而言,此期同题共作赋体现出同中求异与异中趋同的并举。具体表现为:题材、事由相同,但组织设计与写作策略上又有所不同;创作动机上,是“为文造情”与“为情造文”双重动机的并存;作品风格上,既表现出集体性风格倾向,又有自我个性的保持;情景构设上,创作情境相同,但各自营造的情景却不同。同题共作不是骋辞竞采的文字游戏,而是以集体的努力实践和探讨了辞赋创作的艺术,助推了辞赋体式的演变和发展。

建安; 邺下文学集团; 辞赋; 同题共作; 异同

汉末建安时期在文学史上是一个承前启后的过渡时期,邺下文学集团时期的文学属于建安文学的重要范畴,是建安文学最为辉煌灿烂的时段。从时间跨度上来说,邺下集团时期占据了建安文学的核心时段,从建安九年曹操攻破邺城起,至建安十六年为曹丕、曹植选置官署,邺下文学团体形成规模,再至建安二十五年邺下主要作家大部分亡殁和曹丕代汉立魏迁都洛阳,邺下文学集团开始解体,这一阶段为邺下文学团体时期;从属性上来看,邺下时期的文学既有区域文学的属性,又是一个以团体性创作为主要特点的文学时期;从作家群体来看,邺下文学集团成员占据了建安作家的绝大部分;从创作情况来看,建安时期的文学作品大部分都在这一阶段产生。由于时代背景的重大变化,此期赋家一方面沿承了东汉中后期以来辞赋小品化的演变趋势,另一方面摒弃了汉大赋对宏观世界的罗列铺写和“体国经野”的政教讲求,转向注重微观物事的体写和自身情感的表达。因此,咏物、抒情小赋成为此期辞赋的主要体式。随着邺下文学集团的形成和在曹氏父子领导下一系列活动的开展,大量文人赋家围绕共同题材、相似主题开展创作,即同题共作。作为集体创作的形式,同题共作赋体现出“趋同”和“尚异”并举的特点,在应教进献、游戏娱乐、骋辞竞采等开展形式的过程中,通过集体的努力兴起了辞赋创作的热潮,探讨和实践了辞赋创作的艺术,进一步助推了辞赋体式的演变。

一、邺下文学集团及辞赋的同题共作概况

邺下文学集团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自觉致力于文学创作和探索的团体性组织,也是建安时期最为活跃、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家群体。曹操在打败袁绍后,于建安九年进据邺城,并以邺城为大本营逐步统一了北方。在曹氏政权的政治感召和曹氏父子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和推崇下,大批文人才士纷纷来到邺城投奔其麾下。同时,在曹操为曹丕、曹植选置署官过程中逐步形成了“彬彬之盛”的邺下文学集团。邺下文学集团是以曹氏父子及其文学官署成员为主导,同时吸引了当时众多文学艺术爱好者的参与。关于邺下文学集团的成员,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列举有13人:曹操、曹丕、曹植父子,王粲、陈琳、徐干、刘桢、应玚、阮瑀,路粹、繁钦、邯郸淳、杨修。[1]1688牛润珍先生通过考证,在刘勰所列举的基础上增加9人:甄皇后、应璩、吴质、丁仪、丁廙、荀纬、刘庾、苏林、蔡琰。[2]100众家成说,此不赘述。

建安邺下文坛是一个群星闪耀的舞台,在曹氏父子的组织倡导下,大批文人才士望路而争趋,兴起了一股辞赋同题共作的热潮。他们或应召进献,或骋辞竞采,或宴游娱乐,或唱和往来,形形色色的团体活动,产生了丰富多彩的文学作品。所谓同题共作是指众多作家围绕同一主题或事由,在大致的时限范围内,由于相同或相似创作动机的激发所进行的集体性创作活动。同题共作这一创作方式体现出三个方面的特点:其一,强调创作的集体参与,即创作产生于某一团体活动或自觉地对同一主题的感发;其二,强调创作主题或事由相同,题目可以不完全相同;其三,强调创作上的共时性,即创作在大致相同的时间范围内完成。根据同题共作的含义和范畴,本文主要从作家的生平经历、创作时间的共时性、创作事由的相关性、赋文内容的交叉性、写作风格的异同、团体活动参与等方面,对此期的作家作品进行对比讨论。

根据上文对同题共作含义及范畴的界定,本文对所涉邺下文学集团的赋家和赋作进行了考论和统计,邺下文学集团同题共作赋情况涉同题共作的作家有曹操、曹丕、曹植、王粲、陈琳、徐干、刘桢、应玚、阮瑀、繁钦、邯郸淳、杨修、丁廙、丁廙妻、缪袭、傅巽、卞兰17人,赋作(包含辞、七体)135篇,约占邺下文学集团作家总数的74%,约占所涉作家赋作总数的73%①。程章灿先生在《魏晋南北朝赋史》中对建安作家涉同题共作赋的情况进行了统计,认为涉及同题共作赋者有18人,作品126 篇,占作者总数的100%,赋作总数的68%。[3]45-46与本文统计结果存在一定差异的原因有二:其一,讨论的对象和范围有所不同,程先生是对整个建安时期同题共作赋状况的概述,本文则集中讨论邺下时期;其二,对同题共作的定义及范畴的界定有所不同。总之,可以说同题共作是这一时期辞赋创作的重要形式,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此期辞赋创作的勃兴。建安邺下时期是辞赋发展、演变的一个重要的节点,对此期同题共作赋的特点进行对比研究,对于探讨辞赋创作模式和文体的演变具有重要意义。

二、相同题材的不同构设

从总体上看,建安邺下文学集团的赋作在题材选择上既有对前代的因承和摹拟,又有新题材的吸纳和拓展,这是此期对文学史的一大贡献。对传统题材的因承和摹拟,例如,抒情赋方面,神女佳人题材诸篇是对自宋玉、司马相如、张衡、蔡邕等以来相关赋作的摹写;游猎赋类诸篇是对汉代畋猎大赋的因承和革新;曹植、王粲、陈琳等《鹦鹉赋》诸篇是对祢衡《鹦鹉赋》的因承;军事纪行赋是对东汉纪行赋的承接;曹植、王粲《酒赋》对扬雄《酒赋》的因袭和超越;等等。而对题材的拓展,则有登临类,如登台、观海、涉水等;抒情类,如伤逝、别离、哀怜等;禽鸟类,如孔雀、鹖鸡、白鹤等;殊方异物类,如玛瑙勒椀、车渠、迷迭香等;草木类,如槐树、柳树等;鱼虫类,如龙、蝉、龟等;等等。

然而在邺下文学集团的同题共作赋中,相关赋家就同一题材也有不同的选取角度和组织策略。例如曹植、陈琳、王粲、刘桢、繁钦同题共作有《大暑赋》5篇,从内容看都主要铺叙和渲染了三伏天气的暑热,但在具体的表现和侧重上却是各有不同:曹植、王粲、刘桢所作3赋对烈日笼罩下的人类社会和自然界进行了一个全方位的铺写和扫描,通过摹写行旅中的征夫驻足、高堂上的处者困燥、田垄里的农夫释耘、机杼旁的织女绝综,以及龙蛇折鳞解角、鱼鼋浮岸跃渚、禽鸟戢翼远栖、走兽吐舌倚喘、草木萎叶垂干、山坼海沸、沙融砾烂等,展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众生百态图;陈琳和繁钦赋则集中展现了人处居室之内的活动和心理状态,尤其侧重揣摩了人们燥热难耐、坐立不安的心理状态,以衬托天气的暑热。再如,曹操、曹植、王粲三人同题共作《鹖赋》,从立意上看,皆借鹖鸡“猛气其斗,终无胜负,期于必死”[4]1129的品性以喻勇武之士。曹操赋仅存序,无从赘论。从曹植、王粲两赋的存文看,同写鹖鸡刚烈的性格,王粲主要是从声貌来渲染:“服干刚之正气,被淳駹之质羽。愬晨风以群鸣,震声发乎外宇。”[4]960曹植赋则主要从鹖鸡居处习性来衬托:“降居檀泽,高处保岑。游不同岭,栖必异林。”[4]1129又如同写鹖鸡的处境,王粲转而写鹖鸡被“虞人”捕获后,由于毛泽亮丽,而免于祸害:“令薄躯以免害,从孔鹤于园湄”[4]960。曹植则继续铺写鹖鸡勇武好斗的性格,人们出于对鹖鸡的赞赏,因而其羽毛“成武官之首饰,增庭燎之光辉”[4]960。

同题共作之“题”主要指题材、事由,也有主题意旨之义。同题共作的赋家除了在题材组织和表达手法上有自己的策略之外,在主题的阐发上也并不盲从他人,而是有着自己的见解和发挥。婚姻爱情是一个永恒的文学主题,而“弃妇”“怨妇”也是在文学作品中常常被刻画的形象。建安时期的文人对寡妇、“出妇”这一特殊的群体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也由此产生了大量的诗赋作品。如曹植、曹丕、王粲感于王宋无子遭“出”之事而同题共作《出妇赋》。在三篇赋中,三人都表达了对王宋的同情,同时就此事也分别发表了自己对婚姻问题的看法。曹丕《出妇赋》云:“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4]1073曹丕是站在了礼义的立场,为礼制作了一定的辩护,认为无子而出是礼义制度的规范,本无可厚非,但他也从个人的角度对当事人的不幸遭遇表达了同情。曹植《出妇赋》云:“恨无愆而见弃,悼君施之不终。”[4]1124曹植笔下的主人公是一个典型的“怨妇”形象,她大声控诉婚姻制度和人生命运的不公,对喜新厌旧、前后不一的负心汉表现出了强烈的怨恨。王粲《出妇赋》云:“心摇荡兮变易,忘旧姻兮弃之。马已驾兮在门,身当去兮不疑。揽衣带兮出户,顾堂室兮长辞。”[4]958王粲笔下的主人公形象敢爱敢恨,与不笃终始的负心汉敢于果断决裂、毫不留恋,以贞静坚毅的举动对男女不平等的婚姻制度进行了大胆的抗争。

据上文的例举和论述可知,同题共作并不是一味求同,在题材的选取、组织和设计上,不同的赋家有着各自的策略,在主题意旨的表达上,亦有自我的发挥和见解。

三、集体风格与个性秉持

众多作家围绕同一个题材或主题进行创作就不可避免地产生内容上的交叉和照应,风格上出现相似和类同,形成一种集体性的风格倾向。集体风格是同题共作活动最为显著的特点,在众多的同题共作的文体中,辞赋的同题共作又表现得最为突出,这也是被后人认为这种文学形式成就并不高的一个原因。然文如其人,文学即人学,这是一个广泛认同的命题。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受到自身阅历、禀气的影响,更何况建安时期是一个文学自觉的时期,而文学的自觉又源于人自我的觉醒,因此,此期品评人物、赏鉴文学多以“气”而论。曹丕《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强力而至。”[4]1093刘勰《文心雕龙·体性》亦云:“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深浅,习有雅正。”[1]1011清、浊、刚、柔,既指人的气质,也指文章的风格。因此,邺下文学同题共作赋虽然大体上表现出一种集体风格倾向,但并没有淹没作家个性的凸显。集体性风格与个人禀性并存是邺下文学集团同题共作赋显著的风格特点。邺下文学集团同题共作赋的集体风格倾向多出现在题材、事由几乎相同,创作情境也相同的情况下。作为文学活动实际的组织者和领导者,曹丕、曹植兄弟常常组织文人才士置酒高会、登临游览、感时伤事、赏鉴方物、品评作品,他们或宾主酬答、或命题而赋、或同物共咏,这也正是同题共作产生的重要情境。如建安十七年,阮瑀因病亡殁,曹丕悯其遗孤而作《寡妇赋》,并命王粲同作,另丁廙妻也有一篇同题赋作,事由、内容大致相似,经考论三篇《寡妇赋》皆作于同时,属于同题共作范畴。现辑录曹丕、王粲二赋如下:

曹丕《寡妇赋》:

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并作之。

惟生民兮艰危,于孤寡兮常悲。人皆处兮欢乐,我独怨兮无依。抚遗孤兮太息,俛哀伤兮告谁。三辰周兮递照,寒暑运兮代臻。历夏日兮苦长,涉秋夜兮漫漫。微霜陨兮集庭,燕雀飞兮吾前。去秋兮就冬,改节兮时寒。水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伤薄命兮寡独,内惆怅兮自怜。[4]1073

北风厉兮赴门,食常苦兮衣单。伤薄命兮寡独,内惆怅兮自怜。②

风至兮清厉,阴云曀兮雨未下,伏枕兮忘寐,逮乎期兮起坐。愁百端兮猥来,心郁郁兮无可。③

王粲《寡妇赋》:

阖门兮却扫,幽处兮高堂。提孤孩兮出户,与之步兮东厢。顾左右兮相怜,意凄怆兮摧伤。观草木兮敷荣,感倾叶兮落时。人皆怀兮欢豫,我独感兮不怡。日掩暧兮不昏,明月皎兮扬晖。坐幽室兮无为,登空床兮下帏。涕流连兮交颈,心憯结兮增悲。”[4]959“欲引刃以自裁,顾弱子而复停。”[4]959

曹丕、王粲等人与阮瑀都有较深的交情,对于亲友的去世都怀有沉痛的心情,因此二赋无论内容和风格上都有很大关联。其一,在叙述模式上,二赋皆以阮瑀妻的口吻陈情,表达了一个妻子对丈夫无限的思念和追缅,对自己艰难身世的无奈和无助。其二,在情景的表现上,二赋皆用了情景交融的手法,借冰霜雨雪以衬托内心的冷寂和凄苦,以草木枯荣、四时更替显现时日的漫长和煎熬,用人我的对比突出自己的孤独和哀伤,营造了一种凄凉哀婉、感人至深的情境。其三,从语言特色和句式结构上看,由于楚骚长于抒情,故曹丕、王粲二赋皆用骚体句式,皆以“兮”字连缀成五字句和六字句,以拓展抒情限度,增强哀叹的效果。其四,从押韵情况看,曹丕赋主要押“支”“真”“前”韵,王粲赋主要押“阳”“支”韵,二赋主要押平声韵,在音韵的属性上,平声哀而安,所表达的是一种哀怨却不失和雅的情感,所谓审声可以观情,或正在于此。这些都是曹丕、王粲二赋的相似之处,是集体风格的典型体现。

虽然曹丕、王粲二赋在风格上有如上所述众多的相似之处,我们仍然可以找出二人个性的凸显。在写景抒情上,曹丕是直接大量地铺写景物,通过景物的铺陈,营造一种悲凉的气氛,而没有把人的感情与景物的色彩紧密地联系起来。王粲则用了“提”“顾”“观”“感”几个动词,把人和景物直接联系起来,移情于景,巧妙地实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因而更加感人至深。

又如曹丕、曹植、王粲、应瑒、陈琳皆有《迷迭赋》,限于篇幅此不赘录。从书写模式上看,五赋皆描写迷迭香的形貌、芳香以赞美其优雅、和美的品性;从语言句式上看,曹丕、曹植、王粲、陈琳赋皆为骚体句式,应瑒赋为六言骈体,句式整饬,对仗工整,隔句押韵,音韵平和,体现了骈化趋势。这些都是他们集体风格倾向的表现。从个性的保持来看,曹丕赋温婉清绮、思虑周详而笔力和缓,文士气质明显;曹植赋词采华茂、属对精工、善用比喻,文章意气雄厚,藻饰詹丽,才子之气凸显;陈琳赋,字学功底较深,用韵奇古,得于习作之功;应瑒赋,语言平白,不显雕琢润饰之迹,以学养见优;王粲赋文笔丽密,情景交融,文采上与曹植相近,然而气质羸弱,以才情见长。

此外,如徐干为人恬淡寡欲,有彬彬君子之风,为文言近意远,以哲思论说称善;刘桢卓荦不群,气质刚健,为文多用托物见意手法,风格清峻隽健,以气质取胜。其他,如杨修、繁钦、丁廙、丁仪等,皆在大量的同题共作赋中凸显了自己的个性。

四、“为文造情”与“为情造文”

赋向小品化转型的趋势对赋家的写作动向和表现手法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汉代赋家辞尚靡丽,体尚宏博,体物则繁类以成艳,讽谏则曲终而奏雅。汉大赋“苞览天地,总括人物”[6]25,以铺陈夸耀为本,状山则满纸皆山,摹水则通篇是水,飞禽走兽无不穷群绝类,奇珍异物无不搜寻殆尽。汉代赋家们通过大肆的铺排和侈靡的语言,所要追求的是一种繁富巨丽的画面,然而在铺陈山水之间我们几乎看不到有赋家自我情感的兴寄和抒写。从受众来看,君王是汉代赋家的理想读者,向君王展现自己的才学和诉诸必要的政治讽谏是多数赋家作赋的初衷,由此也可以说汉代是赋为君王而作的一个时代。总的来说,汉代赋家关注较多的是外部世界,而较少对自我内心世界进行发掘和展现。赋与情感表达有较多的联系始于东汉后期。随着儒学思想统治地位的动摇和文人自我意识的觉醒,赋开始向小品化转向,以铺陈体物、“润色鸿业”为主要特征的散体大赋开始退出历史舞台,而以关注社会现实、抒写心志的咏物抒情小赋代之而起成为赋坛的新体式。张衡《归田赋》肇其端,赵壹《刺世疾邪赋》继其绪。此后的赋家更注重把对客观外部世界的摹写与内心情感的表达紧密地结合起来,文章体式也由鸿篇巨制转向简约短章,进入了赋为自己而作的时代。

任何形式的文学都应该是“情”与“文”两个要素统一的整体。当然,所谓的“情”和“文”是涵盖面非常广的两个范畴,本文讨论的“情”主要指人的情感、情志,“文”主要指文辞、文采。同时,“情”与“文”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情”是“文”的源泉,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动力,甚至是文学作品的灵魂;而“文”则是对“情”的组织和彰显,是“情”的载体,也是“情”的形化和表现。《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7]15《诗大序》论述了“诗”产生的机制。据《诗大序》,“情”和“文”在文学形成过程中参与的顺序是:情(志)——诗(言)。由此,先“情”而后“文”成了文学形成的一个基本规律,也成了后来评论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准。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云:

昔人篇什,为情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性情,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日盛。[1]1453

刘勰从“情”与“文”两个要素参与的先后顺序来评判作者创作的动机,进而评价文学作品的高下,提出了“为情造文”与“为文造情”两个概念。他认为《诗》三百篇大多“为情造文”,因而情采并茂,有着深厚的思想感情;而自宋玉以后的辞赋诸家大多只注重文采的夸饰,而没有真实的情感,是“为文造情”。指出诗与赋的区别,正在于“情”与“文”的先后,进而又在《定势》篇中提出了“情固先辞”[1]1133的创作理念。

据刘勰所论,“为情造文”与“为文造情”是诗、赋创作动机的分别所在。但这种情况主要表现在赋小品化以前,此后并不绝对如其然。同时,创作动机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作者的个人经历和所处的情境影响。因此,从邺下文学集团的同题共作赋的产生来看,就存在着“为文造情”与“为情造文”双重创作动机并存的现象。此中既有“为文造情”的逞才竞采之作,又有“为情造文”的感离伤逝之篇。下文分别从这两个方面展开论述。

“为文造情”成为邺下文学集团同题共作赋的创作动机,原因有二:其一,如刘勰所云“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这是由于赋这一种文体本身的属性所致。“赋兼才学”,赋是文人作家才华学识的重要体现,因此逞才使气则是同题共作赋产生的重要动力,而逞才使气也是“为文造情”的表现。其二,由于邺下文学集团是在曹氏选置官署的基础上形成,其活动又多是以官署的形式组织和开展,诗酒宴游是邺下文学集团重要的活动,而同题共作也多产生于这样的情境中,或应命奉和,或同题竞彩。由于赋家自身没有情感的积淀,因而致力于文学形式方面的东西,如辞采的靡丽、结构的整饬、音韵的和谐、表达手法的巧妙等。因此,在这样的作品中不可能有多少真挚情感的流露,而游戏娱乐的属性较为明显,“为文造情”正谓其然。在邺下文学集团的同题共作赋中,这样的作品大量存在。例如,建安五年,曹丕居孟津植柳树一株于堂前,十五年后重临旧地,见当初所植柳树已有参天之姿,深感流光易逝,时年不待,有感而作《柳赋》一篇。时王粲、陈琳、应瑒、繁钦等同行,亦有同题赋作,所叙为同一事,所抒情感相似。曹丕亲历其事,所叙当为真实情感的流露。而王粲等人并未参与植柳之事,自然不大可能是真实情感的流露,实则是以他人的事迹抒写心中之块垒。又如一些摹拟前人的赋作,也无多少真情实感可言。陈琳、应瑒、王粲、杨修于南征荆州途中拟宋玉《神女赋》《高唐赋》,而同作《神女赋》,这类赋作不仅在叙事结构上与宋玉赋相似,而且在语言风格上因袭。再如,曹丕得西域玛瑙勒,美其宝而赋之,并命陈琳、王粲同作,就诸赋内容而言,除了夸耀玛瑙勒的美饰之外,别无称道之处。此外,像《车渠椀赋》《迷迭赋》《登台赋》等诸篇同题共作赋亦是如此。

邺下文学集团成员在“为情造文”的创作动机驱动下同题共作的赋篇也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这类作品大多叙写他们亲身经历的事件或反映社会现实,在作品中流露出了作者的真情实感。他们或见战乱频仍,而悲悯人民之疾苦,如曹丕、丁廙感于蔡琰的不幸遭遇而同题共作《蔡伯喈女赋》,表达了真切的同情和慰问。或遭亲故辞世,哀悼年寿之不永,如建安十七年阮瑀去世,曹丕、王粲、丁廙妻同作《寡妇赋》,表达了对逝者的哀悼和对生者的悲悯;曹丕、曹植同失稚子,曹植、刘桢、徐干同作哀辞;曹丕族弟年十一而亡,曹丕作《悼夭赋》,应瑒、王粲、杨修皆同作《伤夭赋》。或伤离哀别,共诉思念之情,如建安十六年,曹操西征马超,曹植、徐干等从征,曹丕留守邺城,作《感离赋》,曹植、徐干在征途中分别作《离思赋》《哀别赋》,抒发别离之情。邺下文人多有从军经历,他们或放志疆场,抒发慷慨的英雄情怀;或亲临战阵,铺写军威声势之盛;或感于行役劳苦,抒发郁闷忧愤之情。这类作品如阮瑀《纪征赋》,徐干《序征赋》《西征赋》,曹丕《述征赋》,王粲《初征赋》《征思赋》《述征赋》,应瑒《西征赋》,曹植《述征赋》《述行赋》《东征赋》,繁钦《述征赋》《述行赋》《撰征赋》,杨修《出征赋》,等等,皆有真情实感的流露。

五、共同情境与不同情景

“情境”与“情景”是两个涵义不同的概念。情境,是指在一定时间内、一定境地下的各种状况的整合;情景本是一个诗学概念,诗歌艺术中有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手法,是指诗人把自己的情感与外在的景物相互融合而营造的一种艺术境界。本文所谓的情境就是指作家的创作环境,而情景则是特指在情与景相互交融后而形成的抽象的艺术境域。情境是一个客观具体的概念,而情景则是一个抽象化了的艺术概念。

任何形式的文学作品产生都一定有其创作的情境,邺下文学集团同题共作这一特殊的文学创作活动就是在共同的情境下产生的。这种情境主要包含以下方面的内容:题材、事由的相同,对同题共作做了内容上的大致限定;对题材、事由有效时间的感发和触动,为同题共作做了时效范围的限制;团体性的活动,如宴游、赏鉴、行旅、讲论等,为同题共作做了组织上的规范;“为情造文”或“为文造情”,为同题共作做了创作动机的触发;或命或献、或唱或和,为同题共作做了创作机制上的引导。这些都是同题共作得以产生的情境。

自赋向小品化趋势发展之后,赋家不再追求名物的繁富、体制的宏大、文辞的丽靡,不再以君王作为潜在或理想的读者,而转向注重自我情感的兴寄和表达,在叙事体物时开始较多地注入自己的感情。随着赋的诗化现象越来越明显,诗与赋在艺术手法上的相互借鉴也不断加强,赋采纳了诗移情于景与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在结构上也嵌入了意象的描绘和意境的营造。这是辞赋艺术的一大变革和进步。

邺下文学集团在共同的情境下展开同题共作,因而产生了内容上的相似性、风格上的集体性等特点。但由于不同作家对题材有自己的组织和设计策略,有自我个性特征的秉持,以及创作动机和创作心态的差异的原因,所以在同一情境创作的作品,在情景的处理和设计上却有不同。下文结合实际的例子来分析。

曹植、杨修同作有《节游赋》,大致在王粲、陈琳、应瑒、刘桢、徐干一时俱逝之后,游乐北园时所作。现录二赋如下:

曹植《节游赋》:

……于是仲春之月,百卉丛生,萋萋蔼蔼,翠叶朱茎。竹林青葱,珍果含荣。凯风发而时鸟欢,微波动而水虫鸣。感气运之和润,乐时泽之有成。遂乃浮素盖,御骅骝,命友生,携同俦,诵风人之所叹,遂驾言而出游。步北园而驰骛,庶翱翔以解忧。望淇池之滉瀁,遂降集乎轻舟。浮沉蚁于金罍,行觞爵于好仇。丝竹发而响厉,悲风激于中流。且容与以尽观,聊永日而忘愁。嗟羲和之奋迅,怨曜灵之无光。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谅遗名之可纪,信天命之无常。愈志荡以淫游,非经国之大纲。能曲宴而旋服,遂言归乎旧房。[4]1124

杨修《节游赋》:

尔乃息偃暇豫,携手同征,游乎北园,以娱以逞。钦太皞之统气,乐乾坤之布灵。诞烟煴之纯和,百卉挺而滋生。谷风习以顺时,桡百物而有成。行中林以彷徨,玩奇树之抽英。或素华而雪朗,或红彩而发頳。绿叶白蒂,紫柯朱茎。杨柳依依,钟龙蔚青。芬灼灼以舒葩,芳馥馥以播馨。嗟珍果之丛生,每异类而绝形。禀冲和以固植,信能实而先荣。于是回旋详观,目周意倦。御于方舟,载笑载言。仰泝凉风,俯濯纤腕。极欢欣以从容,乃升车而来反。[4]757

从创作的时间、事由及内容看,二赋所叙皆仲春之月游乐北园时的情形,因此曹植、杨修二人当时所处的情境相同。然而在写景抒情方面,杨修赋通篇描绘的是欣欣向荣的春景,所表达的感情也是“载笑载言”“极欢欣以从容”的欢乐之情。而曹植赋所抒则是欢乐之意少而伤感之情多。据赵幼文先生所论,陈琳、王粲等皆无此同题作,亦无其他诗文叙及此次游乐,或当作于建安二十二年以后。[8]184若确如赵幼文先生所说,又杨修于建安二十四年被杀,则二赋作年当在建安二十二至二十四年之间。此间,王粲、陈琳、应瑒、刘桢于建安二十二年初相继去世,又曹丕于同年被立为太子,曹植争嗣彻底失败。因此,他虽然面对丛生之草木、灼灼之芳葩,却深感天命无常,人生不永。在曹植看来,优雅的丝竹竟然离奇地刺耳,和煦的春风竟成了萧瑟的悲风。丧友之痛,失宠之悲,无法抑制地于桃红柳绿、鸟讙虫鸣间悄然而生。这样的情景与杜甫在国破家亡时所描写的景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9]128是何其相似,赋家之心与诗人之心在此刻穿越时空,实现了高度的契合。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10]191山川林皋、花草飞鸟本客观存在,而诗人赋家兴寄其上,移情其中,便使之着自我的色彩。曹植便是用这样的艺术手法实现情与景的交融,“以乐景写哀情”,从而取得了“一倍增其哀”[11]294的表达效果。曹植、杨修处同样的情境而作赋,然而在情景的处理和建构上却截然不同。这样的例子在邺下文学集团同题共作赋范畴中实在不乏其例。

六、结语

综上,同题共作是一种集体的创作形式,建安邺下时期的辞赋作品大多数是在这样的创作机制下产生的。但同题共作不是纯粹的文字娱乐游戏,也不是刻板地复制和机械地模仿,更不是追求千篇一律和整齐划一,而是在集体活动中把游戏娱乐与逞才使气创造性地结合起来,在创作动机、主题意旨、艺术手法、风格倾向等方面整体表现出同中有异与异中有同并峙的特点。这种创作形式一方面调动了赋家创作的积极性,刺激了当时辞赋创作的兴盛;另一方面以集体的努力自觉探讨了辞赋创作的艺术,助推了辞赋体式的演变和发展。

① 参见拙文《邺下文学集团同题共作赋的兴盛及文学史意义》所附“邺下文学集团同题共作赋一览表”,《中国韵文学刊》,2020年第1期,第91页。

②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汉魏晋南北朝卷)》据《韵补》卷二增补,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50页。

③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汉魏晋南北朝卷)》据《韵补》卷四增补,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50页。

[1] 詹锳.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 胡世厚.建安文学新论[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

[3] 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4]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58.

[5] 萧统.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77.

[6] 葛洪.西京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 孔颖达.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8] 赵幼文.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9] 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0] 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11] 戴鸿森.姜斋诗话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On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Co-write Fu of the Yexia Literature Group

GAN Bihai

( 1. Literature School,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 Guizhou, China; 2. School of Management, Zunyi Medical University, Zunyi 563006, Guizhou, China )

Co-writing on the same topic is an important way for the group of writers in Yexia, Jian'an, to create Cifu, and the upsurge of Cifu creation in the Yexia altar of Jian'an is also largely due to the creation mechanism of co-writing on the same topic. On the whole, this issue of co-writing on the same topic reflects the simultaneous development of seeking differences in similarities and convergence in differences. The specific performance is: the same subject matter and purpose, but the organizational design and writing strategy are different; the creative motive is the coexistence of the dual motives of "creating sentiment for the literary" and "creating the essay for the sentiment"; in terms of the style of the work, both expressive It shows a collective style tendency and maintains one's own individuality.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situation, the creative situation is the same, but the situation created by each is different. Co-writing on the same topic is not a word game of competing and collecting Cifu, but a collective effort to practice and explore the art of Cifu creation, which promotes the evolu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ifu style.

Jian’an, Yexia Literature Group, Cifu, Co-write with the same topic,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I206.2

A

1673-9639 (2020) 06-0096-09

2020-10-02

甘比海(1987-),男,苗族,贵州思南人,贵州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遵义医科大学教师,研究方向:中国诗赋。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肖 峰)(英文编辑 田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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