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道可道,非常道”看《道德经》的表达困境
2020-01-09孙玮志
孙玮志
【梵净古典学】
从“道可道,非常道”看《道德经》的表达困境
孙玮志
(广东医科大学 人文与管理学院,广东 东莞 523808)
《道德经》开篇即指出“道可道,非常道”。老子认为“道”无形无名,难以用语言、概念来界定和表述。从道家对“道”的难言的困顿出发,系统分析道不可言的原因,结合老庄学说,探讨面对言不尽意的现实困境,可以解读隐匿在语言之外的意义,进而实现对“道”的领悟与解读。
老子; 言不尽意; 《道德经》
老子在《道德经》中开篇即言:“道可道,非常道”[1]。在老子的观念中,认为“道”是难以用语言来阐述的。而道家的后续代表人物也均延续了这一观点。老子为什么主张“道”不可道呢?笔者以为,根本原因在于老子觉得任何具体的“言”都不能描绘“道”的全貌,用任何一种“言”来表述“道”都会不可避免地使“道”显得残缺破损。在老子看来,任何用语言表述出来的“道”都是不完整的,会有大量的有关“道”的意义被遮蔽和隐匿。正如《庄子·齐物论》所言:“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2]对“道”的判断和言说会导致“道”的亏损。无论是老子还是庄子,道家在道不可言的方面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显现出一种有话难说的尴尬。这究竟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因为语言符号缺乏阐释“道”的能力呢?《周易·系辞上传》:“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3]指出了语言文字在表达思想感情方面的局限性,认为语言文字无法确切地表达思想内容。《老子》五十六章也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1]主张说不如不说,认为语言在表述思想内容时会非常困顿,无论怎样娴熟地运用语言,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言说,都难免会造成意义的隐匿与缺失。庄子则在老子的基础上,对该问题做了更加深入细致的探讨,他在《庄子·天道》中指出:“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乎,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2]认为语言文字的传达能力非常有限,至多只能描绘和呈现那些具象的,人们看得到、听得到、感知到的“形色声名”,而对于抽象的“情”、有关事物本质的“道”则无能为力。更加深切具体地意识到在运用语言进行表述时,会有大量的意义尤其是潜藏在语言之下的深层意义被隐匿,难以做出清晰有效的表述。《庄子·秋水》更是论断:“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2]一针见血地指出,语言文字所能传达的只是粗线条的信息,对于真正的精微之处,语言是无力传达的。认为语言根本无法胜任对意义的完整、准确、深刻的表达。而在玄渺幽寂的“道”上,言语的阻塞性则表现得尤为明显,当尝试用语言来阐释“道”的过程中,必然会有很多丰富的意义被遮蔽和隐匿。由此可见,道家并不是不想将“道”说清楚,而实在是由于语言符号的能力有限,致使借助语言这样的工具很难完全实现传道的愿望。从道家对“道”的难言的困顿中,我们或许可以真切地看到语言表达的困境,感受到语言作为言说表述的工具,其能力之有限。
事实上,“言不尽意”的窘境绝不仅限于东方世界,难以言说的困顿在西方语系中也同样存在。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曾言:“语言在本质上只是表达那一般的普遍观念;而人们所指谓的却是特殊的、个别者。因此,人们对于自己所指谓的东西,是不能在语言中来说的。”[4]德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主张应该区分“可说的”[5]和“不可说的”[5]两个世界。前者可以用语言阐明,后者神秘而玄妙,无法用语言加以阐释。由此可见,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世界,先哲们都意识到了语言的困境,以及意义在语言表述过程中的被隐匿。
文学创作者,通常被看作是运用语言的专家。但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同样不可避免地会陷入“言不尽意”的困境。苏轼在文学创作方面有着极高的成就,但即使是这样的诗词大家,也经常会被语词难以达意而困扰。他在《答谢民师书》中指出:“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6],感叹无论是口头语还是书面语都难以传达事物微妙的意义,语言所能传达的只是大体的思想与情感,思想情感的精微之处,往往是语言所难以触及更是难以表述的。由此可见,即便如苏轼这样的诗词大家,也深感语言在表情达意方面的局限与无力。也正因如此,很多哲学家从哲学层面上对语言表达的困境做了思考。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便曾指出,很多事物是具有神秘性、难以言说的,语言在阐释事物方面能力是有限的,在某些情况下,“沉默”反而是一种理解和表达。由此看来,中西方对于语言能力的局限性其实有着一致的认知。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语言能力的局限,让人类不约而同地遭遇了“言不尽意”的困苦?以致于像老子这样的智者也陷入了“道”不可言的困境?
首先,我们可以从西方神秘主义者那里得到某些启示。古罗马哲学家普洛蒂纳斯(Plotin-us)说:“概念先于理解,概念是多样之物。当心灵淹没于数的与混沌的迷茫之中,就不能感知那个处于混沌状态的客体,理解是不可能的。”[7]指出概念是建立在众多类项基础之上的,对于经验中混沌一体的事物,心灵根本无从予以把握。13世纪德国哲学家、新教制度的先躯埃克哈特也提出类似的理论:“他们看到上帝的仁慈是那样神秘和无边无际,以致无法以有限的形式去理解。……上帝的形象无限伟大和崇高,他们无法用任何概念和形式予以表达。”[7]从埃克哈特这段话中,我们可以发现另一层意思:没有“有限的形式”的感觉经验是不能被理解认识的,有限的形式是概念的基础。没有有限的形式,经验不具可被区分的类项,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但每一个概念都代表着相互区别的“这个”或“那个”。当使用概念来界定某一事物的时候,往往很难真实地反映这一事物的原貌,很容易导致事物部分意义的亏损或隐匿。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意义是不能被充分表达的。老子所说的“道”,其本身是复杂、模糊的,《老子》二十一章指出:“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1],几乎完全没有“有限的形式”,具有鲜明的不可感知、超经验存在的特点,由此决定了很难用明确的概念和语句来对其进行形容和描述。如要表述,势必会有大量的意义被隐匿和遮蔽。
第二,语言是人类用以界定、认识客观事物的手段,而人类的认识官能对类的区分又总是界限不明确的。不确定性不仅出现在人的认识和语言中,而且现代物理学中的相对性原则也告诉我们,不存在一个描述运动所依的绝对参照系。由此,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人类语言系统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亦即模糊性。另一方面,人的认识具有主体性和选择性,不可能一览无余地把握和反映客观事物的全貌及其整个运动过程。这样,语言符号体系所标识的客观事物,都是经过了人类意识的反映和加工后的产物,与客观事物本身势必会产生一定的距离,很难真实、准确、客观地反映事物。语言所形成的指义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客观事物的一种变异,甚而是对客观事物的扭曲与否定。所以黑格尔说:“思维是一种否定的行为。”[4]这就是说,具有抽象性和概括性的语言,必然会舍弃、省略对象本身的许多细节、关系及其发展过程。而且客观事物一定是处在某种情境中的,万事万物本身就是一种联系性的存在。而在语言文字的表达中,往往舍弃、省略了有关的情境联系,这就必然造成接受方面在理解上的差异。从现代心理学的观点看,认知和学习本质上是一种经验的迁移。影响迁移的因素很多,其中物象的“情境关系”是十分重要的,按照格式塔心理学派的看法,情境关系甚至是决定认知的主导因素。因此,认识的主体性和选择性以及语言的抽象性和概括性特点,使语言同其所指事物本身特征之间必不可免地会留下“断裂”和“空白”。老子很有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感觉用任何一种具体的语言来阐说“道”,恐怕都难以反映“道”的全貌和情态,都难免造成“道”的意义隐匿与缺失,如此不如索性选择不言说而让人意会的传道方式。
第三,符号与意义的联系并不是由符号的本性与意义的本性决定的,而是由一定的社会需要和社会集体约定俗成来决定的。正如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所指出的“它只是人为的约定俗成的”[8],“是无理据的”[8],语言只是人类“约定俗成”的一种符号,它与它所指代的对象之间并不存在天然的必然的联系。可以说,语言从产生之日起,就没有跟它所指代的对象和内容构成必然对等的关系——语言在传达信息时,必定会存在对信息递增或递减的情形,一个语言词汇能够指代某一个事物,只是人类社会在交流中所形成的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它无法反映所指代事物和内容的真实的、原始的面貌。而这种先天的不足性势必会减弱它传情达意的功能。从这一意义上讲,“约定俗成”的语言其实是很难对事物做出全面表述的,在其表述诸如“道”这样复杂的事物时,则会显得更加困难。在现实世界中,事物是非常复杂的,具体情形也是不断地运动变化的,表述者的思维很有可能也是飘忽不定的,而语言凭借“约定俗成”的共同性、意义的确定性,来应对和表述这些复杂、变化的内容时,势必是会非常吃力的,而且表达出来很有可能跟原貌是存在错位的,根本无法保证毫无遗漏地毫不隐匿地反映事物的意义。如此一来,必然会导致“言”难达“意”,“言”不达“意”。可以说,语言从产生那天起,就与意义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甚而构成了非常深刻的矛盾,这种矛盾在语言阐释“道”这样一种抽象对象的时候,会显得越发尖锐,这使得老庄在讲“道”的时候,很容易陷入“道”不可言的困顿。
第四,从历时的角度审视,语言与语义的差异性还表现为语言符号和语义的对应关系具有某种可分离性。外界事物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人们对外界事物的认识也在不断发展变化,正如庄子所说,客观世界是“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2]的。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会让符号与意义产生一定的联系。随着历史条件的变化,符号与意义之间的联系也会产生变化——昨日之符号所表达的意义,与今日之符号所表达的意义很可能会有所不同。身处在某一个历史时期的人,很难用某一个语言符号,清晰、准确、对位地表达某种事物或思想。如要表述,几乎必然会面临意义的隐匿与缺失。老子在讲述“道”这样的一种抽象事物的时候,更容易面临这样的问题。《庄子·大宗师》中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2]在老庄的世界里,“道”有着哲学上的抽象性,更蕴含着无限神秘性,其形而上的特质远远超越了囿于名实之约的形而下之“言”的范畴,“言”与“道”本身就存在着严重的不对等。因而,试图用语言来表述“道”,很容易陷入一种难言的困境。
综上所述,以上因素都会造成道不可言的后果。但是,想要传达“道”,又不得不言,因为我们无法找到比语言更为合适的工具来表情达意,来传经布道。所以即便像老子这样的智者,尽管深知“道可道,非常道”[1],深知“言者不知”[1],但还是选择了撰写《道德经》,尝试运用语言来尽可能地完成对“道”的传达。然而,老子也一定深知,无论多么完美的表述,都难免会让“道”的意义隐匿于语言之外。那么面对语言的局限与无奈,面对意义被隐匿的现实,人类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完成对意义的领会与体悟呢?针对这一点,道家在认识到语言的局限性,言不尽意的同时,也给出了一些破解语言局限性的方法和途径。《老子》二十一章中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1]指出“道”作为有生命的物,会呈现出一定的“象”,而通过“象”是可以领悟、解读和传达“道”的。如此一来,老子其实找到了一个传达“道”的中介,这就是“象”。由此也衍化出了道家“立象以尽意”的中介性策略。《庄子·外物》则进一步指出,世间之“道”非常玄妙,以至于妙不可言,语言所能传达的仅仅是“物之粗”,而“物之精”语言则是无力阐述的。而“物之精”则只能通过“虚静”“心斋”“坐忘”等方式来领悟。他说“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2]认为语言只是领悟“道”,传达“道”的工具和手段,就如同捕鱼、捉兔时,荃与蹄仅是捕捉工具一样。进而主张捕鱼、捉兔时,获取鱼与兔才是终极目标,同理,借助语言来传达“道”、领悟“道”时,获取言外之意才是努力的方向。希望闻道者不胶着于“言”本身,不应拘泥于对语言文字的纠缠,而应“不涉理路,不落言筌”[6],去体悟言外之“意”,从而到达“道”的境界。总之,“道”是“悟”出来的,而不是“读”出来的。
对老庄道不可言的原因的探究和对其独特悟道方式的简析,有助于我们深切理解人类言难尽意的表达困境,认识到意义必然隐匿于语言之外的客观现实,同时也启发我们要学会借助“妙悟”的方式来完成对现实世界的完整认知。面对言不尽意的现实处境,人类一方面要提高自己对语言的运用能力,尽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语言的表意功能,最大程度地缩短言与“道”的距离;另一方面,应不断提升对言外之意的领悟能力,借助“心斋”“坐忘”“妙悟”“得意忘言”等方式,完成对隐匿之意的解读和体悟。
[1] 严遵.老子指归[M].北京:中华书局,1994.
[2] 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
[3] 王弼,撰.周易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全4 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5]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M].贺绍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6]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 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8] 费·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The Expression Dilemma of "" Viewed from "Tao Can Be Dao, Very Dao"
SUN Weizhi
(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Management, Guangdong Medical University, Dongguan 523808, Guangdong, China )
At the beginning of, it is pointed out that "Tao can be Dao, very Dao". Lao Tzu thinks that Tao is invisible and nameless, and it is difficult to define and express it with language and concept. This paper, starting from the Taoist's dilemma of "Tao", systematically analyzes the reasons why Tao cannot be said. At the same time, combined with the theory of Lao Tzu and Chuang Tzu, it discusses how to interpret the meaning of seclusion outside the language, and then realize the comprehens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Tao.
Lao Tzu, words do not express the meaning,
I206.2
A
1673-9639 (2020) 06-0001-05
2020-10-01
孙玮志(1977-),河北徐水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创意写作。
(责任编辑 肖 峰)(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田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