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提要》对清私人藏书活动的影响*
2020-01-09马敬亚
马敬亚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四库全书》以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大丛书的姿态,对中国传统学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四库馆臣依照圣谕对进献到四库馆的书籍一一钩玄提要,分别抄存,《四库提要》以其“卷第之繁富,门类之允当,考证之精审,议论之公平”[1]在分类学、目录学、版本学、辨伪学、辑佚学、考据学等方面具备重大的学术价值,是当之无愧的文化渊薮。中国古代私家藏书文化历史悠久,发展至清季达到巅峰。受藏书家个人喜好、目的及学识等主观因素影响,私家藏书更具自主性。四库提要卷帙浩繁,其“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价值和官方编修的政治属性使学界为之侧目,尤其《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以下简称《简目》)以其体裁相对简当而更适于流传,民间读者更多,对私人藏书活动产生了重要影响。
整体来看,较繁荣的商品经济、印刷事业进步、整体安定的政治环境和清人崇汉稽古的朴学学风等有利因素为私人藏书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条件,而《四库全书》及相关提要的编修、流传亦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乾隆皇帝嘉奖向四库馆献书者,进呈藏书数量最多的鲍士恭、范懋柱、汪启淑、马裕四家除了得到御赐图书外,甚至留名《总目》,“这是历代藏书家从未享受过的殊荣,也是藏书家社会地位达到历史顶峰的标志”[2]。这种举措极大地激发了私人藏书的积极性,《四库全书》之后,藏书名家众多,藏书质量并重,藏书目录的编制也呈现出多样性特征,昭示出有清一代私家藏书事业的兴盛。
1 藏书家着意于对《四库全书》收录的残书、佚书等稀见本的访求
《四库全书》体量庞大,具备官方权威性,藏书家们通过阅读《总目》把握当时主要传世图书的整体面貌,对其考订书籍版本、选定珍本善本等工作有重要意义。
1.1 搜求提要述及之残本、稀见本
四库馆臣对于一书应当著录或存目有一定标准,见于《于文襄手札》中即有“应抄者尚不妨稍宽其途,而应刊者当严为去取。即不能果有益于世道人心,亦必其书实为世之罕见,及板久无存者,方可付梓流传”,“抄存一事视其人为去取”,“经部本多于他种,如果义有可取,误解十得二三即不可弃,虽稍逊亦无碍”等语[3]。对于《读四书丛说》一书,翁方纲撰提要稿认为呈进至四库馆的“是残阙之本,恐难据此以存目”,但馆臣最终却将此书列入著录范畴,《简目》说明了其中缘由:“以其书发挥义理,考证训诂,多有可取,故不以残缺而废之。”[4]由此可见馆臣的推重。据《总目》言,“此本凡《大学》一卷,《中庸》一卷,《孟子》二卷,《中庸》阙其半,《论语》则已全阙,已非完书,然约许所存犹有十之五六,即益以所阙之帙,亦不能足原目二十卷之数,殆后来已有所合并欤”[5]。这样一部卷数存在争议、具备较高学术价值,但“久在若存若亡间”的本子,因四库提要而得到了藏书家们的重视。黄丕烈曾藏元刻残五卷本《读四书丛说》,其跋文曰:“余于宋元经学不甚喜购,然遇旧刻亦间收焉。惟此则甚乐之,为其《中庸》多一下卷故也。国朝《四库书目》止收四卷,故嘉定钱竹汀撰补《元史艺文志》卷亦如此……”则黄氏本不喜收藏宋元经学著作,却因此本较四库本多《中庸》一卷而欣然购之。《荛圃藏书题识》又著录此残本所阙之《读论语丛说》三卷抄本,“余初得《大学》《中庸》《孟子》丛说,独缺《论语》,梦华借余本抄之,并补余所缺,且为余云《论语丛说》即余本所逸,印本大小、阔狭、纸墨都同,真奇事也。书藏德清徐氏,缓日拟为余购之。”[6]则当时元刻《论语丛说》三卷藏于德清徐氏,何元锡见之,遂为黄氏补抄,且答应为其求购此本。由以上两则题跋可见黄氏对此书的看重。上文何元锡曾借抄黄丕烈藏五卷元刊本,又抄得所缺《读论语丛说》三卷,由是抄存元刊《读四书丛说》全本,后特将此书辑入《何氏丛书》刊行,化秘籍为千万。可以说因《四库全书》仅收残本《读四书丛说》四卷,使得一些藏书家、刻书家更加注意对此书的收藏、整理。至清中后期,此书已见于各家丛书、单行本,无亡佚之虞。
1.2 搜求提要述及之佚书
《总目》著录《郡斋读书志》四卷《后志》二卷《考异》一卷《附志》一卷,对其版本进行了分析,言曾有衢本《郡斋读书志》二十卷行世,然此书为后人删削,“不可复见”,指出此本已佚[5],《四库全书》亦未收。按宋淳祐九年游钧知衢州,据姚应绩所编《郡斋读书志》二十卷之抄本进行刊刻,是为衢本,此后该本久隐于世。至乾隆末年,瞿中溶①瞿中溶(1769—1842),字苌生,号木夫,嘉定(今属上海市)人。购得旧抄本,后归黄丕烈。嘉庆间汪士钟取家塾本,请学者李富孙②李富孙(1764—1843),字既汸,又字芗沚,浙江嘉兴人。为之校订,李氏用黄丕烈藏抄本校正,并用袁本和《经籍考》增补阙漏,后汪氏将其付梓,即汪氏艺芸斋本《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此书前有黄丕烈跋文,中言“阆源观察英年力学,读其尊甫都转厚斋先生所藏四部之书,以为犹是寻常习见之本,必广搜宋元旧刻以及《四库全书》未经采辑者,于是厚价收书,不一二年藏弆日富。犹恐见闻未逮,日从事于诸家簿录,讨其源流,究其同异,俾古书面目毕罗于心胸。”此书隐秘鲜见,因《四库提要》言已佚,而得到藏书家们的重视,将其详加校勘订补,锓板以行,使之嘉惠学人,不至无存。
此外,《四库全书》中有一部分图书来源特殊,即《总目》标注的“《永乐大典》本”,这些本子从《永乐大典》辑出,所据底本理论上应当为孤本。但实际上,在民间仍有部分年代较《永乐大典》本更古,卷帙、内容较《四库全书》之辑佚本更优的本子流传,此类图书是藏书家们的重点访求对象。陆心源曾藏明兰雪堂刊本《春秋繁露》,序跋云:“字句之间颇有胜于《大典》本者,如《求雨》七十四‘其神后稷祭之以母’,各本皆脱‘母’二字,《大典》本亦同,此本不脱,与刘昭《续汉志》注、杜氏《通典》同,其一端也。盖《大典》本与此本同出宋本,《大典》本辗转抄录,脱讹在所不免,此则以宋本摹印,夺讹自少,宜乎近来藏书家与宋本同珍也。”[7]又《善本书室藏书志》著录元刊《忍经》一卷,中云:
按《四库总目》,《忍经》一卷,元吴亮撰。亮字明卿,……会集格言大训以为一编,系《永乐大典》本,当日馆臣未尝见刻本也。此虽阙冯序,而后有正统二十四年郑季文重整字迹,其为明卿原刻无疑。卷端有陆廷灿印,既为乡先达遗著,又有明题,并国初收藏,岂不可宝。[8]
由此可见,藏书家们对《四库全书》中辑自《永乐大典》的书籍颇为重视,一旦得到较四库本内容更优或时代更早的本子往往视为珍宝,即使是元明时期所刻,亦能类宋本而得藏书家之青睐。今核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各收录《总目》标注的“《永乐大典》本”书籍之别本13种①《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标注“永乐大典”13种为:《周易象义》十二卷(宋刊本)、《禹贡山川地理图》二卷(钞本)、《杏溪傅氏禹贡集解》二卷(宋刊本)、《续编两朝纲目备要》十六卷影(钞宋本)、《麟台故事》三卷(钞残本)、《五曹算经》五卷影(钞宋本)、《数书九章》十八卷(旧钞本)、《新编四家批注经进珞琭子消息赋》六卷(影钞元本)、《江淮异人录》一卷(旧钞本)、《通元真经缵义》十二卷(旧钞本)、《郧溪集》二十八卷(钞本)、《紫山大全集》二十六卷(钞本);《皕宋楼藏书志》标注“永乐大典”13种为:《春秋辨疑》十卷(元刊本)、《续编两朝纲目备要》十六卷(影写宋刊本)、《救急仙方》八卷(影写道藏本)、《瑞竹堂经验方》十五卷(东洋刊本)、《数书九章》十八卷(旧钞本)、《敬斋先生古今注》十二卷(旧抄本)、《斜川集》八卷(鲍以文手抄本)、《撙斋先生缘督集》四十卷(旧抄本)、《张文忠公云庄归田类稿》二十八卷(元刊本)、《临安集》十卷(旧抄本)、《中州启札》四卷(元刊本)、《涧泉诗余》一卷(旧抄本)、《省斋诗余》一卷(旧抄本)。,其中或为《永乐大典》所收书之底本,或为较四库辑本内容更优的抄、刻本,或虽残帙但时代更古,书录皆重点说明该书四库辑自《永乐大典》之身份,以彰明己藏之珍稀。
此外又有一类《四库全书》未收,却辑自《永乐大典》之书,亦为藏书家重视。如《辽东行部志》一书,《八千卷楼书目》《善本书室藏书志》《皕宋楼藏书志》皆著录,据陆氏书言此书是“壬寅夏日,敛舟居士属馆上供事从《永乐大典》中录出”,丁氏亦云其为《永乐大典》本,然《四库全书》未收此书。与之情形相同的还有《大元海运记》,《四库全书》未见收录,《善本书室藏书志》《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皆言是胡敬辑自《永乐大典》。可见《四库全书》之“《永乐大典》本”书籍得到了藏书家们的广泛重视,他们对于这些“佚书”的搜求,使众多将亡之书重见天日。
因为《四库全书》的纂修及相关提要的流传,一些稀见的、趋于失传的本子被纳入民间藏书家的视野,藏书家们根据《四库提要》访求稀世本、善本,其动机多样,或有至诚之士以传承旧学为己任,或有攀比官藏,欲彰己藏之富,不一而足,但是他们这种藏书活动在客观上促进了相关古籍的保存与流传。
1.3 《宛委别藏》
搜集《四库提要》述及残本、佚书之成果最集中体现于阮元汇编之《宛委别藏》丛书。嘉庆中,阮元历任浙江巡抚,着力寻访《四库全书》未收之古书,并仿《总目》格式为每书撰写提要,进呈内府供皇帝御览。此项工作历时十余年,前后采进遗书一百七十余种,内府特建宛委别藏以庋之,其书目提要则由阮元之子阮福整理辑入《揅经室外集》,即《四库全书未收书目提要》。核其采书来源大致分为三种:阮元旧藏、借抄自藏书家之本以及新购书籍,其中尤以借抄与新购者为主。阮元采集遗书之事得到了江浙地方藏书家的鼎力支持,其借抄之来源主要有鲍廷博知不足斋、何元锡梦华馆、张金吾爱日精庐、孙星衍平津馆、吴骞拜经楼等,其中鲍廷博、何元锡不仅慷慨借抄,还亲身参与征书、校订、撰写提要稿等活动,对成此事有砥柱之功。因此《宛委别藏》虽集自阮元,但实是众藏书家藏书、访书成果之展示。
2 藏书家考察图籍的重要参考对象
清人洪亮吉曾将藏书家划为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鉴赏家及掠贩家数等,其中四库馆臣如钱大昕、戴震以“得一书必推求本原,是正缺失”位考订家之列,卢文弨、翁方纲以“辨其板片,注其错讹”位校雠家之列[9]。馆臣们推重考据之学,考察图籍往往旁搜博采,推本求源,其提要具备较高的学术价值。《四库提要》语及的图书信息是藏书家考察书籍、鉴别版本、广备众家之言的重要参考对象。
2.1 参考《四库提要》以考证书名、著者
各家著述可能用同一书名,而一书书名,由于避讳、版本差异等原因,也会出现一定变化,如《孟子解》题名下有苏辙、张九成、尹焞、徐存等众本,朱熹撰《论孟精义》又别有《论孟要义》《论孟集义》之名。更有一些书籍名不见于经传,又流传甚少,其撰人名氏往往佚失。后世在刻印、编目等过程中易出现书名、著者的混乱。而馆臣在某些提要中阐明了书名之变化,如针对《论孟精义》,《总目》言:“后九年为乾道壬辰,因复取二程……等十二家之说,荟粹条疏,名之曰《论孟精义》,而自为之序,时朱子年四十三。后刻板于豫章郡,又更其名曰《要义》。……后又改名曰《集义》,见于年谱,今世刊本仍称《精义》,盖从朱子原序名之也。”考其书名变化过程、缘由甚详。又乾隆皇帝明确要求《总目》“并详著书人世次爵里”[10],则《四库提要》对书籍之作者多有详考。因此藏书家在对一书书名、著者存疑时,往往参之《四库提要》。
黄丕烈曾得元刻《孔氏祖庭广记》十二卷,系何梦华所赠,黄氏尤为珍爱。《荛圃藏书题识》卷二录其跋文,中云:
余检《菉竹堂书目》有《孔子实录》五册,《文渊阁书目》有《孔子实录》一册。伏读《四库全书提要》传记类存目有云:“《孔氏实录》一卷,《永乐大典》本,不著撰人名字,末一条云大蒙古国领中书省耶律楚材奏准皇帝圣旨,于南京特取袭封孔元措令赴阙里奉祀。案元措以金承安二年袭封衍圣公,此书或即元措所撰欤?”今取证是书,与之悉合。方悟向来藏书目所云《孔子实录》《孔氏实录》即此《孔氏祖庭广记》也,特所记册数、卷数多寡不同,或有完缺之异尔。余于古书因缘巧合,往往类是。[11]
《总目》之《孔氏实录》提要语及孔元措袭封之事①《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九史部十五,清乾隆武英殿刻本。,黄丕烈因其“此书或即元措所撰欤”之疑推求著者,比对二本,认为《孔氏祖庭广记》即前人目录所云之《孔子实录》《孔氏实录》。
今按:黄氏之说不确,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已有详说[12]。《总目》云:“首录历代褒崇之典,凡碑文诏旨皆载其略。”而《孔氏祖庭广记》之崇奉诏文在卷二,崇奉杂事在卷三,碑文在卷十、卷十一,则二书编次、体例不同。又《总目》云是书于“孔子以上历世之事,独不一叙”,而核《祖庭广记》于孔子以上之事多有议论,则二书内容又有异,则《孔氏祖庭广记》《孔氏实录》并非同书。黄氏虽据孔元措袭封之时间推断二者同为一书,但未详查《总目》对《孔氏实录》之内容、体例的述说,致其判断失误。
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载明嘉靖三十五年淮守蔡扬金刻本《周礼句解》十二卷,题“鲁斋朱申周翰”,中言:
《四库提要》按:“《江西通志》有朱申,字继宣,宋太学生。”又淳祐十一年《序》:“李心传《道命录》之新安朱申,题衔朝散大夫、知江州军事。”二者未知孰是。此则多“周翰”一字,或非继宣耳。[13]
《四库提要》指出《江西通志》云朱申之字为“继宣”,丁氏以其与丁丙藏本所题著者之字有异,而指出朱申其人、其字或非《江西通志》所载者。
按:明徐昭庆《考工记通》凡例云:“此注本朱周翰《句解》”,朱申又有《春秋左传节解》,今存顾梧芳明万历十年刻本题“宋鲁斋朱申周翰注释”,通志堂本《晦庵先生所定古文孝经句解》亦题“后学朱申周翰注,则朱申字周翰无疑。序《道命录》之朱申与《江西通志》之朱申实为两人,此《周礼句解》之著者疑非《江西通志》所载之者。
2.2 参考《四库提要》以辨明卷数
卷数关乎书籍是否完全,其分合变化与版本有密切联系,辨明卷数是藏书家著录图书、撰写题跋等活动的重要内容之一。藏书家们每得一新书,多将其与四库提要相核,于卷数有异者,藏书家们即引起足够重视,甚至因之展开深入探究;于卷数相合者,亦有引用,作“一家之言”备为参考。
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著录元刊本《张文忠公云庄归田类稿》二十八卷,其提要云:
伏读《四库全书提要》,云养浩尝自序其集,称“退休田野”,录所作诗、文、乐府九百余首,歧为四十卷,名曰《归田类稿》。富珠哩翀序作三十八卷,卷数已异。《国史经籍志》则作《文忠集》十八卷,书名卷数更均与养浩自序不符。惟明季有刻本二十七卷,既多漏略,编次亦失伦。今据以为本,而别采《永乐大典》所载,删其重复,补其遗缺,而为二十四卷云云。则元刊之罕见可知。愚谓三十八卷者,三乃二之讹字,今此二十八卷犹是元时刻本,完善无缺,翀序既冠卷端,则非别有三十八卷本明矣,焦氏所见当亦即此本脱二字耳。[14]
陆心源根据《总目》对张养浩《归田类稿》卷数的考述,考察己藏二十八卷之元刊本,推测富珠哩翀序言三十八卷之“三”是“二”字之讹,焦竑《国史经籍志》则脱“二”字而作“十八”,指出此书实为二十八卷。
今按:陆氏此言证据嫌不足。此书今未见三十八卷本行世,核明成化本、汪立铭康熙四十五年刻本《中州名贤文表》所录《张文忠公归田类稿序》皆作“三十八卷”。元刊《张文忠公集》①今藏台湾“国家图书馆”,书号:10794。前载富珠哩氏作序于元统三年(1335),中言:“其子引偕其妇翁,吴肃彦清持公所辑《归田类稿》三十八卷征序”,陆心源所藏书有元至正甲午年(1354)作《画像记》,近二十年期间,其卷帙或有散佚、或再有合并,不能详知。
又如《荛圃藏书题识》卷九著录《知非堂稿》六卷,中言:“《四库书目》亦止收此,而所谓十七卷及十六卷者,亦云未见,疑为后人删削而存此六卷,理或然也。”[15]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卷二十四著录宋刊《古迂陈氏家塾尹文子》二卷,言:“伏读《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曰《尹文子》,《文献通考》著录作二卷,此本通为一卷,盖后人所合并也。是本分上下二卷,犹是原书旧第,可贵也。”[16]二文皆引《总目》对其卷数分合之判断为己藏之参照。
2.3 参考《四库提要》以鉴定版本
除上文涉及的对于书名、著者、卷数的考察外,《四库提要》中更涉及序跋、内容、图书来源及大量直接对书籍的版本的考述。参考《四库提要》以鉴定版本,成为藏书家们的广泛选择。
陆心源《仪顾堂题跋》卷五有《粤雅堂刻伪菉竹堂书目跋》[17],下云:
伏读《四库提要》,《菉竹堂书目》六卷,经、史、子、集各一卷,卷首曰制,乃官颁各书及赐书、赐勅之类,末卷曰后录,则其家所刊及自著书。有成化七年自序,大率本之马氏《经籍考》。别岀举业,而无诗集,亦略有增损。又别有新书目一卷附于后,中载夏言、王守仁诸人集,盖其子孙所编云云。案:此本卷首虽有圣制,而不曰制,又无后录,亦无附目,卷中有诗集而无举业,序末亦无成化记年,证与文庄自序固多抵牾,与《提要》尤无一合。盖书贾抄撮《文渊阁目》,改头换面,以售其欺,决非馆臣所见两淮经进之本也。恭焕及国华跋,恐亦非眞。《粤雅丛书》世颇风行,恐误后学不可以不辨。
则《总目》著录《菉竹堂书目》之卷次、内容、序跋,陆心源将己藏与之对比,因二者不符而得出世行粤雅堂刻本系书商抄撮而来、并非真本之结论。
按:《菉竹堂书目》之真伪存在争议。《菉竹堂书目》系明代藏书家叶盛的藏书目录,现存主要版本为不分卷之抄本与此《粤雅堂丛书》本,二本内容大致相同。周星诒指出“此书世多伪本,诒藏两抄本,皆是录《文渊阁书目》删去地志所成,伍氏丛书本亦然”[18]。吴平《〈菉竹堂书目〉真伪考》[19]一文指出《文渊阁书目》与《菉竹堂书目》相似处极多,《菉竹堂书目》不但不录叶盛在世时期的新出著作,且于其《水东日记》中言及已收藏之书亦不著录,却录《水东日记》中言未见之书,认为《菉竹堂书目》行世本为伪书,其结论较为可靠。
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二著录元刻《周礼集说》十二卷附《复古编》,志言:“据《四库提要》,《春官》已缺,此帙犹存。《提要》又云:‘序题丙子后九岁。’……此刻剜改‘丙子后九’四字为‘至正戊子’,距作序时相隔六十二年,且刻改痕迹显然。……此独完善无阙,尤可宝也。”[20]则丁氏据《总目》言及之卷数、序跋,比之己藏,判断其版刻时间及收藏价值。又卷二一著录宋抄《中朝故事》一卷,下言“此书《四库提要》作二卷,上卷记君臣事迹、朝廷制度,下卷杂陈神怪,纯为小说体。此作一卷,当从宋岀。”又依《总目》所言书之卷数、内容判断已藏为宋本。此类例子于众家题跋、书志中俯拾皆是。
3 藏书家对《四库提要》开展补充、批注
在《四库提要》的影响下,藏书家除了对书籍的收藏、整理外,其藏书活动亦深入至研究、传播领域,主要体现在根据己藏对《四库提要》开展批注、补充工作等方面。
《四库全书》具备鲜明的政治属性,其未收书除了馆臣未见之外,更有大量书籍由于违碍犯禁、与馆臣学术观点相悖等原因而被摒弃。因为《四库全书》及《总目》编纂的缺失,使得后人对其展开了相关补遗工作,之于《四库提要》,主要体现在探索毁禁书目、考察未收书目两个方向。然而出于政治原因的考量,藏书家大多对收藏禁毁图书并不热衷,因此应收而未收之书成为藏书家们的重点访求对象,其成果首推上文以提及的《宛委别藏》对应之《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另有周郇编著之《墨海楼书目补提要》。因上文已述及,兹不赘。
除对《总目》外,对于《简目》的补撰渐成规模,今见对《简目》进行批注之书籍三种,即邵懿辰撰、邵章续录《四库简明目录标注》、莫友芝《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及朱学勤《朱修伯批本四库简明目录》。对《简目》的补注并非偶然,究其原因,首先《简目》体系完整,较《总目》更加简当,具体而微,因便于检阅而在民间流传甚广;其次清代学者、藏书家多重视版本目录之学,顾廷龙于《朱修伯批本四库简明目录跋》直言:“治学而不习目录版本之业,犹访胜境而徘徊于门墙之外也。”各藏书家乐于编制自家藏书目录,撰写题跋、书志,考订己藏为遍注四部奠定了基础。此外,《四库全书》收书存在缺陷,而藏书家们己藏丰富,更有机会从书友、书贾等处见识大量书籍、版本,他们往往视野广阔,具备广博的图籍知识,为标注《简目》提供了支持。
三书皆以《简目》为底本对《四库全书》进行版本补充和注释。道、咸年间邵懿辰对《简目》所著录之善本、别本进行批注,另采少量四库未收之书作为补充,日积月累,渐成大观,以抄本行于学界;宣统三年,其孙邵章汇辑各家对此书之眉批注语对邵懿辰书进行续录,并定其书名为《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建国后邵章之子邵友诚亦重新整理,是为后话,不赘。《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大量撮录他人目录学著述内容,征引邵氏书尤多,又参考《天禄琳琅书目》《读书敏求记》《四库未收书目提要》《爱日精庐藏书志》等,而著录己见之书相对较少。与邵书相比,莫氏间注存目之书,二者于相同之书所著录的版本亦有异,二书南北对峙,可互相补充校订。朱学勤家藏既富,标注过程中多与邵懿辰、莫友芝等学者相互交流,增益见闻,其书亦不落于二家之下,但朱氏标注于当时仅以传抄行世,影响力稍逊。缪荃孙序《四库简明目录标注》言:
是书之命意,在分别本之存佚,与刻之善否。《四库》所储,有不应收而收者,有应收而不收者,有所收之本不及未收之本者;有所收据《大典》而原本尚有旧刻、旧抄者;有无宋元旧刻,止有明刻为祖本者。明与本朝,先后几刻,有足有不足,有佳与不佳。而《四库》未收之本,后出之书以类相从,夹注于后。近来外间颇有抄本流传,而舛讹亦益甚。伯絅详校发刊,有一定本,岂不快哉!
此言正足以明三家补注《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之内容和功绩。因为《四库全书》及提要存在各种各样的不足,《四库全书》之后又有更新更善之本行世,藏书家们按图索骥,有意搜求四库提要所言之稀见本,多方补全残书、佚书,亦留心《四库全书》外之典籍,孜孜求索,见闻既博,使补注工作成为可能。可以说此三家批注是在四库提要影响下历代藏书家收藏、整理、研究、传播图书工作之成果的展示,是藏书家们藏书、治学心血之结晶。
总而言之,《四库提要》兼备权威性与学术性,体量庞大但存在不足,对清代私人藏书家的藏书活动产生了复杂、深刻影响,藏书家们针对《四库全书》之提要,展开了相应的收藏、整理、研究、传播工作,补《四库全书》收书之不足,正提要议论之悖谬,得善本而不自秘,补众版以惠学林,对文献之保存、旧学之传承作出了杰出贡献。历代藏书家不乏苦志藏书之事,他们惜书、读书、治学之精神可为世人之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