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先勇《台北人》中的英雄叙事
2020-01-09尤作勇
尤作勇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引言
白先勇对于女性的刻画向来为人称道。在他的著名小说集《台北人》里,就有一个以《永远的尹雪艳》《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游园惊梦》《孤恋花》作为代表的、讲述了那些迟暮美人故事的“风尘女性系列”,也正是这几部小说贡献了白先勇小说最为精彩的女性叙事。但《台北人》中构成系列的不仅仅有美人故事,还有英雄故事。
这个“英雄系列”包括《岁除》《梁父吟》(一九六七年)和《思旧赋》(一九六九年)。其实,这些小说的主人公在身份地位、性情修养以及人生经历上皆存在巨大的差异,《岁除》中的赖鸣升在大陆的战争年代只是一个下级军官,到台湾后更是沦落到做伙夫的地步,《梁父吟》中的王孟养、《思旧赋》中的李长官却都曾经在战争年代建立了卓越功勋,在国民党内享有崇高的地位。但这些人物又无一例外的是民国史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参与者,他们的个人行为因为融入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而得以超越个体意义,成为构建民国史的重要元件。[1]整部《台北人》“民国史”的史诗维度其实正是由这些小说建构的。
一、《岁除》:被规训历史的底色呈露
《岁除》的主人公是一个叫赖鸣升的落魄军人。他早年在大陆曾身经百战,军人生涯远溯至北伐战争,台儿庄战役更是其人生履历上的一个重要时刻。到台湾以后,由于其生性桀骜不擅攀附,只做了荣民医院厨房的伙夫。虽已年过半百,仍是孤身一人。《岁除》讲述赖鸣升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特意从台南赶到台北和自己的老部下同时也是四川老乡的刘营长一家过除夕之夜的情景。小说的绝大部分篇幅都是以除夕团圆饭席间众人交谈的形式来呈现人物的现实处境与前尘往事,台儿庄战役则是众人谈论的中心事件。
台儿庄战役作为抗日战争史上重要的转折点而得以载入史册,并被不断纳入到官方的各种叙述机制当中。在这样的层层叙述中,台儿庄战役逐渐失去了丰富的感性质素,从而成为了历史理性主义框架中的组件。赖鸣升以一个台儿庄战役亲历者的身份讲述台儿庄战役,使得这样的讲述天然地具有了一种权威性。但这种讲述在相当大程度上却是复原了历史本身所具有的血腥气息与非理性本质,而与历史教科书上对于历史的宏大叙述方式划清了界限。
小说中专门有一段讲述赖鸣升与年轻的军校学生俞欣之间关于台儿庄战役的对话。俞欣是在军校课堂上听老师牛仲凯讲授台儿庄战役的,而讲述者身份的合法性首先就遭到了赖鸣升的质疑:“俞老弟,我赖鸣升打了一辈子仗,勋章倒没有捞着半个。可是这个玩意儿却比‘青天白日’还要稀罕呢!凭了这个玩意儿,我就有资格和你讲‘台儿庄’。没有这个东西的人,也想混说吗?你替我去问问牛仲凯:那一仗我们死了几个团长、几个营长?都是些什么人?黄明章将军是怎么死的?他能知道吗?”[2]45赖鸣升凭着这个玩意儿——胸膛上的巨大伤疤而自居为台儿庄战役最为合法的讲述者,而将其他人的讲述直斥为“混说”。在这里,伤疤作为一种历史的感性遗存而被认为获得了与历史本身的同构性,从而超越于所有的话语叙述之上。赖鸣升讲到最后,“他好像要用几个轰轰烈烈的字眼形容‘台儿庄’一番,可是急切间却想不起来似的。”[2]46这种失语正彰显了语言在面对历史本身时的困窘和无力。
在赖鸣升的讲述中,台儿庄战役的一个前奏性事件是他的一段风流韵事:民国二十七年,他在成都作骑兵连长的时候,受到营长李春发姨太太的勾引,从而与其发生了一夜情。后来不意被李春发察觉,李春发为泄私愤而将他调到当时与日军激战正酣的山东战场,他就这样参加了台儿庄战役。在赖鸣升对于台儿庄战役的讲述中,不见胜利被推进的豪壮,只有血肉身躯被炮火肢解的残酷。宏大的历史叙事逻辑在这里无疑遭到了最大的嘲讽,中华男儿前赴后继奔赴抗日战场的历史形象也被一并解构。也正是在这样的叙述中,“台儿庄战役”挣脱了正史的框架束缚,触摸到了历史柔软的下腹部。性成为了历史行为的诱因,而一向与性同行的暴力则构成了历史的底色。
赖鸣升半生戎马,但在部队时也只是做到连长这样的下级军官,迁徙台湾后更是落得做伙头军的下场。以他的地位身份,自然无法取得讲述包括台儿庄战役在内的一系列民国事件的官方资格,但也因此使得他的席间讲述能够更多地摆脱民国史官方修辞系统的束缚,达到对于民国正史某种程度的修正。台儿庄战役也正是在这样的讲述中留下了更多人性化的痕迹,而不止彰显了一种所谓的浩然正气。
二、《梁父吟》:武昌起义与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拼接
在发表时间上,《梁父吟》紧挨着《岁除》;在叙述格局上,《梁父吟》与《岁除》一样,也是以一席长谈来呈现主人公的身世命运,只是谈话的人物被精简为了两人,所以实际上是以二人对话形式构成了《梁父吟》中对于主人公故事来说的纯叙述层面。[3]因为谈话的地点被放在了高官府邸,在时间上更是两位谈话者从主人公的葬礼上刚刚归来,而谈话者与被谈者的身份地位已是为《岁除》中的赖鸣升所不可比拟,因此《梁父吟》在叙述格调与主题设置上也就与《岁除》有了很大的不同。可以说,这正是小说家对于“民国英雄”所采取的另外一种写法。
《梁父吟》文本的现在时刻被设置在主人公王孟养的葬礼之后,因为王孟养功勋卓著,所以享受的是国葬待遇。《梁父吟》中的两位对谈者中,一个是与王孟养有结拜之谊的朴公,一个是王孟养的门生雷委员。朴公早年与王孟养一起参加武昌起义,更是在起义前夕效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行为与仲默、孟养三人一起歃血为盟,结拜为结义弟兄,而王孟养的性格与桃园三结义中的老三张飞也极为相近,充满了刚烈勇猛之气,三人四川武备学堂的出身更是显示了他们与刘关张在蜀地的地域渊源。而且我们在小说的最后得知,三人中的老二仲默已先于孟养去世。结义三兄弟,老二先逝,老三继之,老大最后,这种离开人世的顺序也恰恰正是对应刘关张故事的复写。现代革命英雄的故事被套进了中国传统英雄的故事原型中进行讲述,无疑是《梁父吟》提供给我们的另外一套对于“民国史”的叙述方式。在这样的叙述中,辛亥革命被滤去了“共和”性质,更多地成为了一个“中国”事件。在相当大程度上《梁父吟》正是借此建立了自己的中国品格。
《梁父吟》中处处充满了对于中国性的彰显:朴公的儿子媳妇由于都在美国生活,孙子更是在美国出生,所以生活习惯与文化认同等一切都美国化了。为了实现对孙子的彻底改造,朴公老两口特意将其从美国接回,每天训练其背诵唐诗。客人来访,朴公孙子的唐诗背诵也成了一个重要的节目;在王孟养的葬礼上,价值理念上已经完全西方化的孟养之子对繁琐的葬礼仪式尽显不耐烦之色,更是把以朴公为首的治丧委员会的建议一一驳回,使得朴公对其大为不满。因为朴公这样一个人物在小说中兼具小说人物与叙述者的双重身份,所以他的态度也在相当大程度上成为了小说本身的态度,皈依中国传统也因此成为了《梁父吟》重要的思想主题,这其实也高度契合于小说以中国传统故事原型来讲述民国历史的叙述逻辑。
桃园三结义的三位主角性格各异,刘备仁厚、关羽忠义、张飞刚猛。前两者一向都被认为是中国传统美德的化身,对于他们性格的讨论亦是历经千余年而不衰,似乎更具被复写的内在品质。《梁父吟》却选择了具有与张飞一样刚猛性格的王孟养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无疑正是小说在复写中国传统英雄故事时的悄然叛离,也表明了中国历史舞台主角的悄然更替。张飞性格刚烈勇猛,放荡不羁,其特点正在于不易为任何中国传统品格类型所束缚,而更多地体现了一种个体自在生命的张扬状态。其实,这样的性格气质在原始儒家中并非鲜见,像善养浩然之气的孟子,在思想境界进取与个体生命满足上所表现出的刚猛风格几至极致,这也正是王孟养名字的出处。惜乎儒家在以后的时间里一直都走在荀子化的道路上,个体生命被一步步抑制进了儒家教义的牢笼之中,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理念及其不断下延民间的运动路线更使得这种刚烈勇猛之气在整个中华大地上渐渐浩渺难寻。《梁父吟》在文本中重铸中华民族的刚烈勇猛之气,正是以对于一种更原始的文化气质的追寻来谋取一个积弱日久民族的变更之道。革命不是以新易旧,而是以更旧易旧,这种独特的革命观也正暗合了20世纪初章太炎从更原初的民族文化形态中寻求建构中国现代文化资源的思想理路。[4]
《台北人》“英雄系列”的前两篇作品《岁除》与《梁父吟》中的英雄形象皆被派定了川籍身份,这自然并非《台北人》文本叙述的偶然随性之举。白先勇曾在纪念同样是川人身份的著名学者许芥昱的《天天天蓝——追忆与许芥昱卓以玉几次欢聚的情景》一文中谈到“重庆精神”:“我们讲的是四川话,不仅因为许芥昱是四川人,事实上我们都算属于‘重庆的一代’,四川话可以说是‘抗战语言’。现在台湾的军眷区还保留着这个传统,一说四川话似乎马上便唤起‘重庆精神’来。”[5]四川话可以说是“抗战语言”,“重庆精神”自然也可以说是“抗战精神”。国民政府1937年迁徙陪都重庆在抗战史上无疑是一个重要事件。正是从那时起,抗战初期中国军队一泻千里的战争颓势终于有了可以缓冲的机会,四川凭借着其险峻的地理形势成为阻挡日军的天然屏障,整个中华民族的抗战精神与民族士气也在这里快速汇聚重整继而发散到全国各地的抗日战场。
三、《思旧赋》:《乌衣巷》的现代叙事标本
白先勇1969年在《现代文学》第37期发表了小说《思旧赋》。这篇小说的发表也意味着“台北人”小说系列终于有了配合其题记“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小说标本。这是因为,“台北人”小说系列中的其它13篇小说虽然皆能契合于“物是人非”的思想主题,但却仍与《乌衣巷》的意境氛围无涉,《思旧赋》却是营造了几乎与《乌衣巷》一样的文本氛围。小说开篇即建构起了《乌衣巷》式的时空框架——夕阳西下,高官府邸的门前“一个冬日的黄昏,南京东路一百二十巷中李宅的门口”[2]77。李宅残败的景象在小说的叙述中更是历历可见:“李宅的房子已经十分破烂,屋顶上瓦片残缺,参差的屋檐,缝中长出了一撮撮的野草来。大门柱上,那对玻璃门灯,右边一只碎掉了,上面空留着一个锈黑的铁座子。”[2]78曾经是门庭若市的李府如今已是门可罗雀。小说选取了两个极具意味的地点作为小说人物的活动场所:一是李家厨房,一是李家后花园。这种空间上的后撤正隐喻了王谢大族们在历史舞台上的撤离。在堂前之燕飞走以后,端坐于后花园的已经痴呆的李家少爷的头顶上只有蚊蚋飞舞:“他的头顶上空,一群密密匝匝的蚊蚋正在绕着圈子飞。”[2]84
如果说,物种的置换营造了小说败落的氛围,人种的衰退就构成了李氏家族败落的内核。李宅的主人——老长官曾经在过去的战争年代建立了卓越的功勋,这也是《思旧赋》可以被归入到“英雄系列”中进行读解的依据。但与《岁除》《梁父吟》正面展示民国英雄浩气长存的英雄岁月不同的是,《思旧赋》将老长官曾经拥有的昔日辉煌只是点到为止。整部小说的叙述已没有民国英雄的亲身参与,两位叙述者顺恩嫂与罗伯娘都只是李府忠实的老女仆。由两位白发苍苍的女仆来述说民国英雄的沧桑故事,使得作为昔日历史舞台主角的民国英雄的现实他者的尴尬地位愈发凸显出来。小说虽以“思旧赋”为题,而昔日的民国英雄却已无暇追忆旧日的英雄岁月。现实中的种种不堪充斥了其日常生存的全部空间,儿女在道德智慧上的双重败亡使其最终只能生发出龙种跳蚤之叹。
李家小姐未婚先孕、私奔他人的故事是两位叙述者追述李家故事的重要部分。在五四新文学创作中,叛离家庭出身、追求情感自由本是极为显赫的正面价值主题,构成了五四新文学重要的原型叙述之一。在这里却被叙述成了一个道德堕落的事件:“我实对你说了吧,老妹。今年年头,小姐和一个有老婆的男人搞上了,搞大了肚子,和长官吵着就要出去,长官当场打得她贼死,脸都打肿了。……上个月我还在东门市场看见她提着菜篮,大起个肚子,蓬头散发的,见了我,低着头,红着眼皮,叫了我一声:‘嬷嬷。’一个官家小姐,那副摸样,连我的脸都短了一截。”[2]82李家小姐出走的行为在这样的叙述中被剥离了全部的现代意义,其在出走时所表现出的勇敢与决绝只被认为是更加恬不知耻。而对于其出走以后潦倒落魄下场的叙述无疑也同样植入了一种道德评判的眼光,即所谓这样的下场正是李家小姐为其可耻行为付出的代价。实际上,在这样的文本叙述逻辑下,一个叛逆者的结局在根本上必然是悲惨的,其目的正是为了强调传统道德规范不可置疑的合理性。
《思旧赋》虽然讲述了一个豪门巨族——李家走向败亡的故事,但其实这个家族的真正成员大多并没有在小说中现身,而只是活在两位女仆的叙述之中。李家夫人已死,李家小姐出走,即使是身在两位叙述者之旁的老长官也没有被给予出场的机会。民国英雄在小说叙述机制中作为一个功能体的彻底沦亡也将小说英雄老去、物是人非的主题意蕴愈发彰显出来。虽然在小说的最后终于出现了李家人的身影,但李家少爷因为精神分裂而完全痴呆的形象无疑正是对于小说主题意旨的进一步展示,李家的残败破落也终于定格在一个痴呆者的形象上:“胖男人的身上,裹缠着一件臃肿灰旧的呢大衣,大衣的纽扣脱得只剩下了一粒。他的肚子像只塞满了泥沙的麻布袋,胀凸到了大衣外面来,他那条裤子的拉链,掉下了一半,露出了里面一束底裤的带子。他脱了鞋袜,一双胖凸凸的大脚,齐齐的合并着,搁在泥地上,冻得红通通的。”[2]84李家少爷其实也是《思旧赋》整篇小说中惟一获得了场景式叙述待遇的人物。小说的两位叙述者罗伯娘与顺恩嫂在小说中的主要功能是叙述他者,小说的其他人物则被包裹在他者的叙述中无以展现自身的主体性。只是,李家少爷这种叙述礼遇的获得是以智力的丧失作为代价的。正因为他是一个完全没有意识自觉的李家人,所以才被小说的叙述者放行,得以在小说中直接出现,以使得一个关于豪门巨族走向败亡的故事得到更为形象化的呈示。
结语
《台北人》“英雄系列”的三篇小说作品虽然在具体写法上各具特色,却都是以极为有限的叙述时间展示国民党将士波澜壮阔的大半生岁月。[6]这也使得这三篇小说不管是在题材主题上还是在叙述模式上都构成了一个小说系列。学术界对《台北人》“美人系列”小说的研究已经出现了很多杰出的成果,却相对忽视对《台北人》“美人系列”之外的作品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台北人》研究的偏失。《台北人》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影响巨大的一部小说集,其成就的杰出性其实是由小说集里的每一篇作品共同完成的。因此,对于《台北人》“美人”系列之外的作品的研究同样是非常重要的。本文以《台北人》的“英雄系列”小说作为研究对象,也是希望能为《台北人》研究的完整性做出自己的一份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