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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新闻报》所载《〈水浒〉考证》考论

2020-05-08张天星

台州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名物成书水浒

张天星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提及20世纪20年代的《水浒传》研究,我们马上会想到胡适《〈水浒传〉考证》,紧随胡适这篇名作,《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了一篇名曰《〈水浒〉考证》的长文,署名瞻庐,是与胡适《〈水浒传〉考证》的商榷之作,但目前学界对这篇《〈水浒〉考证》所知甚少。笔者在阅读《新闻报》时,有缘见到了这篇长文,阅读数过,认为该文的内容、方法、观点等在水浒研究史上有一定价值,而且在当时也产生了一定影响,堙没可惜,特撰此文,对这篇《〈水浒〉考证》的著者、内容、价值等予以梳理,冀以引起学界关注,并请方家不吝赐正。

一、《〈水浒〉考证》的作者问题

瞻庐《〈水浒〉考证》(本文以下称《考证》)连载于1921年2月13日至7月24日《新闻报》副刊《快活林》,合起来近三万字,没发现有稿本或刊本传世。乍看“瞻庐”这个署名,我们可能会立即想到程瞻庐。程瞻庐(1879—1943),名文棪,字观钦,笔名瞻庐,号望云,苏州人,是民国时期影响颇著的高产通俗小说作家,著有《唐祝文周四杰传》等长篇小说30余种、《孝女蔡惠传》《鸳鸯剑弹词》等弹词多种,短篇小说则辑有《瞻庐小说集》,此外,他以笔名“瞻庐”在沪上报刊发表札记、随笔、谐文等,数量之多,几乎触处可见。程瞻庐与《新闻报》副刊《快活林》的主编严独鹤为好友,二人同为青社和星社成员,程瞻庐也是《快活林》的重要投稿人,似乎《考证》的作者为程瞻庐毫无疑问、无需费辞。但是,民国期间还有王瞻庐、田瞻庐等,他们也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如《友声》1919年第1期刊载笔记《瞻庐剩墨》、诗歌《戊申暮春纪内子新婚小别(八绝之六)》、小说《阿三小史》,署名“瞻庐”,据《阿三小史》作者自述,该“瞻庐”为浙江温州人,再据《友声》杂志在《申报》上刊登的广告,可知这个“瞻庐”叫王瞻庐[1],《新华》杂志1922年第1卷第1期刊载笔记《瞻庐剩墨》,就署名“王瞻庐”。1922年《兴华》杂志刊载了10多篇田瞻庐的文章,也不能排除田瞻庐署名“瞻庐”在《新闻报》上发表作品。更扑朔迷离的是,版本目录学家、藏书家王謇(1888—1969)《续补藏书纪事诗》载,抗战期间,藏书家王保譿身后乏资,家人将藏书“出以易粟,散失殆尽”。王謇听说其中就有一部《〈水浒传〉考证》,而且还怀疑《新闻报·快活林》所载《考证》就是出自王家所藏《〈水浒传〉考证》:

闻有《水浒传考证》未刻稿,甚精,而未详撰人。一九二九年左右,有自署“瞻庐”者,登《水浒传考证》稿于《新闻报·快活林》,征引宋人稗野极多,不类此君向来文笔,疑即从此本出也。[2]34

根据这则记载,《〈水浒传〉考证》稿本,作者不详,又可能自署“瞻庐”刊登于《新闻报·快活林》,《考证》作者之庐山面目似乎另有其人,所以确有辨明之必要。

程瞻庐以“程瞻庐”全名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小说话,其中多则涉及《水浒传》人物、图像、名物、风俗的考证,通过它们,可知程瞻庐对《水浒传》有过深入研究:

其一,程瞻庐研读了多种版本的《水浒传》。《半月》1923年第2卷第16期刊载程瞻庐《水浒传图像考证》,内容是据醉耕堂本和广百宋斋本《水浒传》中的绘像考证明代陈章侯、杜堇所绘水浒人物像“极佳妙”,画像赞语亦“敏妙可诵”。醉耕堂本(清初本)还是他新近所见。在另一则小说话中,他说:“今日通行之《水浒》善本,咸推同文本与商务本为最清晰。”[3]说明程瞻庐对《水浒传》版本很留心,且研读了多种刊本。

其二,程瞻庐对《水浒传》及相关文献熟稔。笔者在《申报》《红杂志》《新月》等报刊上见到程瞻庐关于《水浒传》的9则小说话,可见他对《水浒传》的用功程度,他对《水浒传》的一百零八将有过分类统计:“《水浒传》一百零八人,区以别之,世裔一,书生三,方士一,医生二,胥役十有二,平民二十有三,官吏二十有二,寇盗四十有四。”[3]他还在小说评点中常引用《水浒传》,如“竟是《水浒传》中智多星口吻”,“凭空结撰,随意点缀,宛比《水浒传》中的大相国寺。”[4]在小说话中,程瞻庐提及或征引了一些《水浒传》相关文献,如《鸡肋编》《明道杂志》《宣和遗事》《金佗粹编》《张岱梦忆》、王望如《水浒传总论》等,说明他对《水浒传》不是一般的了解。

不尽上述,程瞻庐这9则关于《水浒传》的小说话中,有多则与《考证》的考证方法和观点如出一辙,如讨论鲁达识字与否的一则小说话:

《水浒》第二回谓鲁达不识字,然第五回鲁达又能看“瓦官之寺”四个金字,此乃耐庵偶尔疏忽处,圣叹却云鲁达本不识字,今忽叙出四字,乃眼有四字之形,非口出四字之文也。此辩护最无道理,且第三回鲁达见打铁店间壁门上写着“父子客店”,既不识字,何能看出四字?亦系耐庵偶尔疏忽处,凡属长篇巨制,百密总有一疏,为古人原谅则可,初不必枝枝节节为之强辩也。[5]

《考证》亦有一则鲁达识字与否的考证:

第五回鲁智深眼中看出“瓦官之寺”四字与第二回鲁达却不识字句矛盾,此系耐庵一时失检,不足为全书之玷。圣叹偏说:“鲁达眼有四字之形,非口出四字之文。”支离恍忽,真无意识的辩护矣。瓦官寺不知所始,李白《登瓦官阁》诗系金陵之瓦官阁,与本书无涉。[6]

将这两则稍作比较,可见观点完全相同:(1)鲁达识字与否前后不一致,是施耐庵疏忽处;(2)金圣叹替施耐庵辩解没有必要。另外程瞻庐的小说话中还有双渐赶苏卿、学究两则考证,与《考证》中的两则观点也基本相同。这里重点谈谈程瞻庐对胡适认为《水浒传》成书于明代中叶看法的一则小说话:

这则小说话中的“近人”显然指胡适,程瞻庐反对胡适在《〈水浒传〉考证》中认为《水浒传》成书时间在明中叶的观点:“决非明代中叶人。”理由是《水浒传》使用白话文体与明代人所写白话小说《金瓶梅》等的白话文体绝不相同。这则小说话是从文体、语言方面着眼。而《考证》的中心观点是不同意胡适将《水浒传》成书时间定于明代中叶:

白话文势力日以膨胀,《水浒》一书,几有作为白话范本之趋势。《水浒》之白话文,简劲警动,与时下之呆板散漫者有别。且是书记宋代故事,其文中之论调之词采之习惯,均不脱宋代之旧。吾读宋人之语录笔记,以证《水浒》,往往有若合符节者,……然借此考证,可知《水浒传》之著作者,倘非宋人,当系元人,或元末明初人,而决非出于明代中叶人之手笔也。

《考证》是与胡适《〈水浒传〉考证》的商榷之作,作者认为《水浒传》是白话文体的典范,其时言俗语、风俗习惯等“均不脱宋代之旧”,如果是明人之作,“摹拟不能如是酷肖,丝毫不露出明人马脚”,所以“决非出于明代中叶人之手笔也”。将《考证》反对《水浒传》成书于明代中叶的文字与程瞻庐的这则小说话比较,在推崇《水浒传》的白话文和语气(决非明代中叶人)上有因袭,反对《水浒传》成书明代中叶的中心观点雷同。论证思路上,《考证》认为后代人模拟前代时言俗语、风俗习惯等创作小说,必然像《荡寇志》一样漏出破绽。程瞻庐的这则小说话认为《金瓶梅》等当代人写当代背景的小说,在白话文体运用上与《水浒传》“绝不相同”,二者论证思路如出一辙。综合程瞻庐9则小说话中涉及《水浒传》研究的论证方法和观点,可以说《考证》作者“瞻庐”不是别人,就是程瞻庐。

程瞻庐说:“吾读宋人之语录笔记,以证《水浒》,往往有若合符节者。”[8]所以他在《〈水浒〉考证》竭力从宋元及宋元以前文献中寻找证据。1926年,他在一则署名“程瞻庐”的小说话中考证《水浒传》讳鸭乃宋代风俗:

明代始讳龟,宋代则否,如杨龟山以龟为号,即其例也。宋代不讳龟而独讳鸭,詈人以鸭则怫然怒。宋庄绰《鸡肋编》云:“两浙妇人皆事服饰口腹,而耻其营生,故小民有不能供其费者,皆从其私通,谓之贴夫,公然出入,不以为怪,如近寺居人,其所贴者,皆僧行也,多至有四五焉。浙人以鸭为名,大讳鸭,若只一雄,则虽合而无卵,须雄二三始有子,其以为讳者,盖为是耳。”然则宋人之讳鸭,犹今人之讳意也。《水浒传》第二十四回,郓哥以鸭嘲武大。武大云:“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此与《鸡肋编》所载讳鸭之说,若合符节。[3]

在这则小说话中,程瞻庐引用宋代笔记证明宋人讳鸭,可以看出,多年以后,程瞻庐不但坚持《水浒传》“决非出于明代中叶人之手笔”的观点,且仍在试图用宋元文献证明该观点。

1915—1931年,程瞻庐用笔名“瞻庐”在《快活林》连载《鸳鸯剑弹词》《忙》《废妾》等弹词或小说以及发表了数以百计的谐文杂著,根据程瞻庐在《快活林》上使用的笔名“瞻庐”还可以梳理出几条佐证:其一,严独鹤主编《快活林》期间,有一个惯例,即在《快活林》上刊登启事,通知前月在《快活林》上发表作品的作者至新闻报馆账房领取稿酬,这一惯例1915年即已开始,如1915年8月11日《快活林》刊登“本馆启事”,通知涵秋、瞻庐等30余人前去领取稿酬。1921年3月1日《快活林》在连载《〈水浒〉考证》版面之后,紧接着附载了一则启事,告知涵秋、瞻庐等22位在2月份《快活林》上发表作品之作者至新闻报馆领取稿酬。其二,1921年前后的《快活林》版面,首先是严独鹤主持的“谈话”栏目,其次是瞻庐等人主持的“谐著”栏,然后栏目依次是小说、说苑、谈屑、广告,《考证》刊登在“说苑”栏目。《快活林》连载《考证》期间,还刊载了不少署名“瞻庐”的其他作品。如1921年3月5日,《快活林》同时刊载了署名“瞻庐”的谐著《冷热》和署名“瞻庐”的《考证》。根据《冷热》这篇谐文引用苏州话、无锡话、上海话、江北话对于“冷热”的方言表述以及《快活林》栏目编排推断,《冷热》的作者应是程瞻庐。其三,《〈水浒〉考证》连载之后,8月24日,《新闻报·快活林》开始连载小说《废妾》,署名“瞻庐”。民国十二年四月一日新声书局初版《废妾》,版权页题“著作者吴县程瞻庐”。以上三点联系起来足以说明,在《快活林》上署名“瞻庐”的作家乃同一人,他既不是王瞻庐也不是田瞻庐,而是严独鹤非常熟悉的程瞻庐,所以严独鹤也就完全没有必要区分甲乙了。

我们再回头来看上文所引王謇的记载,这则记载提供了如下信息:其一,王謇也是听说王家藏有一部《水浒传考证》,但并未亲眼见到。其二,王謇的确读过《新闻报·快活林》所载《〈水浒〉考证》,因其所言“征引宋人稗野极多”属实,但把刊载时间误记在1929年左右。其三,《〈水浒〉考证》连载于《新闻报·快活林》,王謇没有读到开头部分,不知道这是一篇与胡适的商榷之作,发表时间与胡适《〈水浒传〉考证》出版时间相距5个多月,所以他才怀疑是出自传说王家收藏的《〈水浒传〉考证》。其四,更关键的是,王謇所说王家所藏《〈水浒传〉考证》流出的时间是抗日战争时,而程瞻庐《〈水浒〉考证》则发表于1921年,二者时间上相隔多年。总之,王謇的记载没有提供否定《快活林》所载《〈水浒〉考证》为程瞻庐所作的任何信息。至于王家是否真的藏有一部《〈水浒传〉考证》,不得而知,即便确有,反而不能排除是整理程瞻庐《〈水浒〉考证》的可能性。

二、目前学界对《考证》知之甚少

由于报纸连载、查阅不便,目前学界对《考证》所知不多,如刘天振《水浒研究史脞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许勇强、李蕊琴《〈水浒传〉研究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等水浒研究史类专著未提及,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等汇编亦未著录。笔者仅见苗怀明、李真瑜提及《考证》,但这两位先生似乎并未通读《考证》。苗先生回顾1949年前《水浒传》研究,在介绍胡适《〈水浒传〉考证》、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等有关《水浒传》文献资料的搜集整理时说:“同类文章尚有郑振铎的《水浒传的演化》、瞻庐的《〈水浒〉考证》……”[9]202郑振铎《水浒传的演化》发表于1929年,《考证》连载于1921年,苗先生将郑振铎之作排在程瞻庐之作之前,且并未提及《考证》乃是与胡适的商榷之作,说明苗先生极可能没有通读《考证》。李真瑜先生云:“胡适的考证,引发了许多学者对《水浒传》的研究。瞻庐发表了数篇考证文章。”[10]《考证》属于报刊连载,李先生说“发表了数篇考证文章”,不准确。苗、李两位先生都用“瞻庐”笔名表述而不用全名“程瞻庐”,可能是由于尚不确定“瞻庐”真名的严谨起见。总之,《考证》是一篇当今学界所知甚少的水浒研究文献,我们有必要了解其内容。

三、《考证》的主要内容

1920年7月27日,胡适为亚东图书馆出版的新标点《水浒传》写了一篇序言,名曰《〈水浒传〉考证》。在序言中,胡适率先运用历史演进法对《水浒传》故事流传、演变、成书历史予以研究,并断言:“《水浒传》不是青天白日里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水浒传》乃是从南宋初年(西历十二世纪初年)到明朝中叶(十五世纪末年)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结晶。”[11]9胡适此说,开启了近百年来《水浒传》成书于“明代中叶说”或“嘉靖年间说”之先声,后来郑振铎、戴不凡、张国光、李伟实、石昌渝、王齐洲、王丽娟等学者皆曾努力求证、争鸣之声至今未绝。程瞻庐不赞成胡适将《水浒传》成书定于明代中叶,他的理由是:《水浒传》与宋人语录笔记多有相合,明代中叶距离宋代较远,但《水浒传》文字“仍系宋代之论调之词采之习惯”,如果作者“必系明代中叶之文学家”,他模拟“不能如是酷肖,丝毫不露出明人马脚”[12]。《考证》是据其阅读七十回本《水浒传》时随手记录在书眉上的笔记,“借以考证”[8],证明《水浒传》决非出于明代中叶人之手笔也。《考证》先亮明此观点后,然后大量排比证据,证据主要包括词语、名物、人物、本事、风俗、典章等。例如词语,程瞻庐从词源、词义和用法三个方面说明其中一些在宋元以及以前出现或常用,如:

又“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碗灯笼。”按灯笼以碗计,宋代已然,宋赵彦深《云麓漫钞》有“灯笼四百七十一碗”云云。[13]

灯笼为圆形,故一盏亦说一碗[14]76,程瞻庐引赵彦深《云麓漫钞》说明用“碗”来计量灯笼数量,宋代已然。《考证》讨论的词语共计143个、名物36个、人物18位、本事15处、风俗13种、典章13种,程瞻庐皆引证前代著作,说明它们出现在宋元或宋元以前,兹举名物方面的一则考证:

又“著了皂直裰。”按直裰二字,前证已及之。又按宋王明清《投辖录》有“监寺僧慈航,作皂布直裰五六领”云云,则宋代僧侣固穿皂直裰也。[15]

“皂直裰”即黑僧袍,《水浒传》写出家之后的鲁智深和扮成头陀的武松穿皂直裰,程瞻庐据南宋王明清《投辖录》证明皂直裰乃宋代僧人常见服饰。如风俗方面的一则考证:

又“仅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声叫佛。”按元吴自牧《梦粱录》云:“每日交,叫更庵舍行者、头陀打铁板儿或木鱼儿,沿街报晓。”《梦粱录》多记南宋郊庙宫殿下至百工杂戏之事,可知木鱼报晓确系宋代习俗。[16]

宋代有城市寺庙僧人敲木鱼报晓的习俗,《东京梦华录》载汴京寺庙每日一交五更,僧人打铁牌子或木鱼循门报晓,“诸趋朝入市之人,闻此而起。”[17]59《梦梁录》仿《东京梦华录》而作,一般认为写于南宋灭亡前后,用《梦粱录》的记载证明《水浒传》所写僧人敲木鱼报晓、宋代确有这种习俗,很有说服力。

词语等考证之外,程瞻庐还从十余种元明清笔记中撮录与《水浒传》有关的史料,多则为蒋瑞藻《小说考证》、钱静方《小说丛考》等著作所未载,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水浒传》文献。另外,程瞻庐还纠正了《水浒传》写作、评点、出版中出现的词语或本事之错误,可见其阅读功夫和求证精神,此类共计5则。如第六回,鲁智深演武,林冲在墙外喝彩,作者通过鲁智深所见对林冲进行外貌描写,程瞻庐认为:“智深眼中,看出林冲头戴何巾,身穿何袍,腰系何带,脚穿何鞋,此处亦有语病。当时林冲尚在墙缺外,智深如何看得见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鞋?”[18]亚东书局出版新标点《水浒传》将“地劣星活闪婆王定六”改为“地劣星活阎婆王定六”。程瞻庐据司马相如《大人赋》“贯列缺之倒景兮”,服虔和张衡将“列缺”注释为“天闪”和“电”,认为“称电为闪,由来已久”。又根据六十四回:“因为走跳得快,人都唤做活闪婆王定六”,认为“‘闪婆’二字,正以形容其奔走之捷速耳”[19]。这种考证内外结合、有根有据,颇有说服力。对于不能明了或有疑问的词语,程瞻庐以阙疑处置,此类共计5则,如宋江为何号呼保义,至今众说纷纭,程瞻庐亦云“呼保义三字不知作何解”[20]。第三十八回“上写道浔阳楼正库”,为何称酒楼为正库?程瞻庐据《宋史·食货志》有酒库之设,认为“本书称酒楼曰正库,义殆本此耶?”[8]这些皆可见程瞻庐撰写《考证》时的严谨精神。

程瞻庐虽为高产小说家,但“雅不欲以小说成名”,他饱览典册、涉猎甚广,“日对一编,丹黄不去手,几忘其为小说家。”[21]380《考证》征引著作160余种,搜罗广泛,言之有据,足见程瞻庐的学问功夫。《考证》还体现了戛戛独造的创新精神:“胡氏所已证者,吾不复证,闻有相符者,亦均删割,庶几我说我话,不同人云亦云。”[8]既注重实证,又追求创新,《考证》应该是一篇严谨、独创之作,其学术价值也值得我们了解。

四、《考证》的主要价值

成书时间研究是现当代《水浒传》研究的重点,也是难题。程瞻庐试图通过词语、名物、典章等以证明《水浒传》不可能是明代中叶人的手笔。与胡适《〈水浒传〉考证》的成书探讨相比,程瞻庐《考证》的缺点是没有认识到《水浒传》累积型成书的特殊性。因为词语、名物等本身具有历史继承性,而且《水浒传》作者所接触的话本、评书、戏曲等水浒素材也会继承宋元或宋元以前的词语、名物等。换言之,词语、名物等出现时间的惟一性或排他性问题难以解决。所以,仅从词语、名物等与宋元社会文化的紧密关系上证明《水浒传》的成书时间,说服力有所制约。程瞻庐将《水浒传》成书时间定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可知《水浒传》之著作者,倘非宋人,当系元人,或元末明初人。”[22]此亦可见他学术的严谨精神。反过来,程瞻庐考证出《水浒传》所包含丰富、多层次的宋元时代信息,也足以提醒人们:将《水浒传》成书时间愈后延,结论愈需谨慎。正如程瞻庐所言,模拟时间较远前代人的口吻撰写文化底蕴深厚的长篇小说,不露出作者所处时代的信息很难。程瞻庐没有给《水浒传》成书时间下具体结论,他自谦云:“覆瓿资料,诚不足以言撰述。”[8]但将程瞻庐的考证置于《水浒传》研究史上看,确有一些导夫先路之价值。

(一)研究方法上,开启“内证法”研究《水浒传》成书时间之先河。《水浒传》成书时间研究是现当代水浒研究的一大热点和难点,在学者考证《水浒传》成书时间的“十八般兵器”中,内证法被认为是“当前研究《水浒传》成书时间运用最多、成绩也最显著的方法。”[23]所谓内证法,即从小说文本的内证入手的研究方法。谈及使用内证法研究古代小说成书时间的典范之作,人们常提及吴晗于1934年发表的专题论文《〈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该文根据小说中“太仆寺马价银”“皇庄”“皇木”等特定名物,推断出《金瓶梅》成书于万历中期这一较有影响的结论。吴晗使用的“内证法”在学界颇有影响:“吴晗考证《金瓶梅词话》的著作时代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学术范例,他从小说叙事之作者所不经意处,找到写作的时代坐标。”[24]以《水浒传》成书时间研究为例,水浒戏、水浒叶子、士兵、碎银、腰刀、子母炮、解腕尖刀、三尖两刃刀、衮刀、服袍颜色、折叠纸西川扇、诗句“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等皆成为学者求证《水浒传》成书时间的内证,这些内证研究也都或隐或现地看出受到吴晗“学术范例”之启发。但是,如果说用“内证法”研究古代小说成书时间、特别是《水浒传》的成书时间,目前能够见到最早的尝试即为《考证》。因不同意胡适将《水浒传》成书时间断于明代中叶的观点,程瞻庐从《水浒传》文本中广泛钩稽早于明代的时代烙印,涉及时言俗语、名物典章、风俗习惯、人物本事等方面。尽管他对《水浒传》成书的特殊性认识不够,结论也较宽泛,但从学术史上看,他率先采用的内证法证明《水浒传》成书时间的尝试无疑值得肯定和注意。

(二)研究内容上,较早从时言俗语、名物典章等方面丰富了《水浒传》研究。明清笔记如《七修类稿》《香祖笔记》《茶香室丛钞》等对《水浒传》的本事有所涉及,其时《水浒传》研究的主要方式是评点,评点突出兴会即来的阅读体念,注重人物刻画、文笔、章法、行文,不留意时言俗语、名物典章、风俗习惯、人物本事的考索,明清《水浒传》时言俗语、名物典章等注释之研究,仅有程穆衡(1703—1793)《水浒传注略》:“为章回小说作注者,于此书外,未之前闻。”[25]213程瞻庐之前,蒋瑞藻《小说考证》、钱静方《小说丛考》关注的是《水浒传》本事。现代《水浒传》研究史上考索《水浒传》时言俗语、名物典章、风俗习惯的研究者中,程瞻庐无疑属于较早者。程瞻庐之后有何仲英《〈水浒传〉释词》(1921)、子振《〈水浒传〉与宋元习气》(1947)等。《考证》讨论的时言俗语、名物典章、风俗习惯、人物本事共计239个,数量比程穆衡《〈水浒传〉注略》的436个要少,二者重复者少。程穆衡侧重解释意思,意思之外,程瞻庐则注重考证它们的出处及文献印证。由二者少数重复者可见,程瞻庐的考证解释要比程穆衡的注释更有根据、更准确一些。如程穆衡给“端公”作注:

端公,乃唐时御史相称之名,以其在台端也。见李肇《国史补》及唐人各家诗文集。[26]386

程瞻庐的考证为:

又“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按端公为唐代侍御史之通称(见《文献通考》)。又宋王耿为福建转运使,拜命之次日,有衙役拜于马首,耿偶问地方利弊,役泣曰:“福州之人,以为终身不见天日,岂料端公赐问。”(见宋魏泰《东轩辕录》)是端公本非衙役之称。兹云呼公人为端公者,殆平民慑于公人之势力,尊其称为媚之欤?[27]

程穆衡的注释据李肇《国史补》解释为什么御史在唐代称作端公,但是没有说明《水浒传》中为什么称呼衙役为端公。程瞻庐据《文献通考》解释唐代御史称端公,又据魏泰《东轩辕录》说明宋代社会生活的确称呼衙役为端公,然后认为可能是宋代百姓摄于衙役淫威而讨好衙役,称他们为端公,程瞻庐的考证解释较有说服力。再如镔铁,程穆衡注云:

何孟春《余冬序录》:契丹国号辽,实以镔铁为号。赞宁言镔铁出南宾县,一说出波斯国。[26]402程瞻庐考证云:

又“果是镔铁打的。”按《夷门广牍》云:“镔铁出西蕃,面上有旋螺花者,有芝麻雪花者,凡刀剑器打磨光净,用金丝矾矾之,其花则见,价值过于银,古云识铁强如识银”。又明人曹昭所撰之《格古要论》亦有此说。[28]

程穆衡引用《余冬序录》仅说明了镔铁的产地,程瞻庐引用《夷门广牍》解释了镔铁的产地、特点、冶炼技艺、价值,比较细致准确。其余锁子甲、梯己、馓、䘕院、五圣、青词、一佛出世、虞侯等,程瞻庐的考证解释都比程穆衡的注释更具体准确。笔者这样比较二者的目的,并非想贬低程穆衡的注释,因为二人时代、目的皆不相同,程穆衡是解释小说中认为难懂的“隽语”“名物”[26]376,而程瞻庐是试图求证《水浒传》的成书时间。但是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出,程瞻庐言之有据、比较准确的考证,对认识《水浒传》的时言俗语、名物典章、风俗习惯、人物本事等都较有价值。20世纪中叶以后,时言俗语、名物典章、风俗习惯、人物本事等成为《水浒传》研究和考释的重要内容,如小说词语汇释、水浒辞典等对《水浒传》的时言俗语、名物典章等搜罗考释,也日趋完备。程瞻庐本意是通过时言俗语、名物典章等的考证来发表对《水浒传》成书时间的看法,但却无意之中对《水浒传》的时言俗语、名物典章等多有发掘,此正印证了那句俗语:“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说明学术探索,只要坚持实事求是、耐心细致的原则,总会有所发现。

就撰写方法言,《考证》是先亮明观点,然后排比证据。此方面,《考证》明显的瑕疵是刊载了9则与中心观点“决非出于明代中叶人之手笔”无关的证据,如摘录了张岱《陶庵梦忆》所载村社迎赛扮演水浒故事[29]、麟趾《鸿雪因缘》所载以《易经》解读水浒人物[30]等,但这9则无关证据相比全文250余则证据而言,毕竟占极小比例。此外,《考证》似乎还缺少一个总结性的结尾,如果不从开头通读,容易让人觉得是彼此没有关系的数百则《水浒传》札记之连载。此类瑕疵是因为《考证》根据读书笔记整理、非一气呵成之作,加上连载时间较长,程瞻庐要同时撰写多种文字,而且他也没有像胡适那样接受现代学术训练,毕竟札记、随笔既适于报刊连载又是程瞻庐所好所长,由是也阻碍了《考证》的逻辑化和体系化。然则,《考证》在当时的影响如何?胡适是否读过《考证》?据徐一士记载,《考证》得到了徐一士的褒扬,而且胡适至少是知道《考证》的,并且程瞻庐的研究还直接或间接地对胡适有所影响。1930年4月1日至11月7日,《京报》连载“一士”《小说漫话·水浒》。“一士”即徐一士,原名徐仁钰(1890—1971),字相甫,北京宛平人,著名掌故学家,民国期间他以“一士”笔名为各大报刊撰文。在《小说漫话·水浒》中,徐一士接受了程瞻庐认为《水浒传》“绝非出于明代中叶人之手笔”的观点,他认为程瞻庐“所论颇有见地”[31]。称赞程瞻庐的论证和观点:“良为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希望胡适能给出答复:“胡适于此,宜更有说。”[32]胡适读过徐一士的《小说漫话·水浒》,二人在一起多次“纵谈小说诸事”[33]。其中至少一次他俩曾谈及《水浒传》成书时间等问题,晤谈中,“(胡适)对于明朝中叶之说,不复坚持,谓:或为元人所作,亦未可知,尚待再考。”[34]说明即使胡适没有读过《考证》,但通过徐一士,胡适对程瞻庐的论证和观点也是知道的,所以说《考证》对胡适不复坚持《水浒传》成书于明代中叶说有所影响,自非虚言。总之,《考证》是一篇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水浒传》研究力作,并且在《水浒传》研究史有过一定影响,不当堙没,值得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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