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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次岂无医国策 囊中幸有活人方
——苏轼与医学文化探论之二

2020-01-09李孟霏庆振轩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医者苏轼

李孟霏,庆振轩

(1.甘肃中医药大学 人文与外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2.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据不完全统计,苏轼现存涉及医学文化的诗文、书信多达二百余篇,蕴含了丰富的思想内涵。苏轼并非职业意义上的一位医师,但他救死扶伤,利人济世,具备医者本色;苏轼博极群书,知识广博,其广集验方,辨识药性,阐明医理,理通义明,凸显博通物理的医家特色;苏轼作为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在医学文化的论说中自然而然地将医重验方与为政为国注重汲取历史经验结合起来,将医学养生理论与国家长治久安联系起来,将医者仁心与个人道德修为精神境界联系起来。所有这一切可以给予我们多方面的启悟。

一、蒐集推介验方,借医家验方喻历史借鉴——苏轼博通物理的医家特色

我们研究苏轼与医学文化,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他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医生,而是一位广泛的社会学意义上的“医者”,尽管一些医学著述如《中医史》《养生学》因其在中国医学史上的影响和地位而加以介绍。同时我们也注意到,苏轼在医学方面并无师承,其医学造诣来自个人爱好与研味,更来自与当代一些医学名家的交流切磋。

众所周知,中医特别重视医疗经验的积累,现代人称经验医学,所以苏轼的医学活动特点引起我们关注的兴趣。作为思想家、学者,苏轼注重向前代医学名家学习,特别注意收集验方、名方,在一个特殊的领域展现了一个“博极群书而善究物理”的医者特色。据我们粗略统计,苏轼诗文中涉及医学及医药、医理的篇章有数百篇之多。仅在《杜处士传》中即涉及药名80余种,虽嫌以文为戏,亦可略见其医药知识之广博。

苏轼精研药性,精于医理。出于传统中医经验医学的特性,他特别重视验方的效用,致力于收集推广验方。东坡有高论曰:

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1]3237

苏轼为政汲取历史经验如此,而他为医收集使用验方亦如此。其所传验方,或得之前世名家。如其《与何德顺二首》之一序曰:“辱书抱朴子小神丹方,极感真意。此不难修制,当即服饵。然此终是外物,惟更加功静观也。”[1]6694再如他在《答李端叔十首》之八中向李之仪推荐“服之立效,其后传数人,皆神妙”的治臂痛方,“其方元只是《王氏博济方》中方,但人不知耳。①《王氏博济方》,北宋王兖撰。王兖潜心医术,博采禁方二十余年,从七千余道药方中精选出五百余方,编成此书。原本久佚,今有辑本。”

或得之于宫禁秘方。如其《宪宗姜茶汤》曰:“宪宗赐马总治泻痢腹痛方,以生姜和皮切碎,如粟米,用一大盏,并草茶相等,煎服。元祐二年,文潞公得此疾,百药不效。而余传此方,得愈。”[1]8371再如《裕陵偏头疼方》,苏轼记述说:“裕陵传王荆公偏头疼方,云是禁中秘方。用生萝卜汁一壳注鼻中,左痛注右,右痛注左,或两鼻皆注亦可。虽数十年患,皆一注而愈。荆公与仆言之,已愈数人矣”[1]8372关于神宗如何把此方传给王安石,而后再传给苏轼,《墨庄漫录》卷五有较为详细的记述:

王文公安石为相日,奏事殿中。忽觉偏头痛不可忍,遽奏上请归治疾,裕陵令且在中书偃卧。已而小黄门持一小金杯药少许,赐之云:“左痛即灌右鼻,右即反之,左右俱痛并灌之。”即时痛愈。明日入谢,上曰:“禁中自太祖时有此数十方,不传人间,此其一也。”因并赐此方。苏轼自黄州归,过金陵,安石传其方,用之如神,但目赤,少时头痛即愈。法用新萝卜,取自然汁,入生龙脑少许调匀,昂头使人滴入鼻窍。[2]

有的验方来自于道家秘方。苏轼《与富道人二首》之二感谢富道人:“承录示秘方及寄遗药,具感厚意。”[1]6681其《与林子中五首》之四亦载一药方乃“得之于一道人”:

所要元素方,本非亲传于元素。盖往岁得之于一道人,后以与单骧,骧以传与可,与可云试之有验,仍云元素,即此方也。某即不曾验,今纳元初传本去,恐未能有益,而先奉糜垂竭之曩也。又初传者,若非绝世隐沦之人为之,恐有灾患。不敢不纳去,又不敢不奉闻。慎之!慎之![1]6147

有的验方得之于朋友之间的推荐、东坡家传及亲身体验。其《钱子飞施药》曰:

王侟元龙言∶钱子飞有治大风方,极验。尝以施人。一日梦人云:“天使以此病人。君违天怒,若施不已,君当得此病,药不能救。”子飞惧,遂不施。仆以为天之所病,不可疗耶?则药不应复有效。药有效者,则是天不能病。当是病之祟畏是药,而假天以禁人尔。晋侯之病,为二竖子。李子豫赤丸,亦先见于梦。盖有或使之者。子飞不察,为鬼所胁。若予则不然,苟病者得愈。愿代受其苦。家有一方,以傅皮肤,能下腹中秽恶。在黄州试之,病良已,今当常以施人。[1]8369

袁彦方为足疾所苦,苏轼得知威灵仙、牛膝二药,患者服之有奇验,因药物之效,苏轼“屡尝目击,知君疾苦,故详以奉白”。读苏轼此类文字,在了解其推广验方的努力之外,尝服膺其“苟病者得愈,愿代受其苦”的仁者之心。

苏轼反对以各种理由将可以解人病苦的秘方秘而不宣,“子飞不察,为鬼所胁”,给予钱子飞委婉批评。而苏轼蒐集、推广秘方之良苦用心在《圣散子方》中有最集中的体现。

苏轼有《圣散子叙》与《圣散子后叙》,叙及《圣散子方》得之不易及其神异疗效。言其来之不易云:

其方不知所从出,得之于眉山人巢君谷,谷多学好方,秘惜此方,不传其子。余苦求得之。……巢初授余,约不传人,指江水为盟。余窃隘之,乃以传蕲水人庞君安时,安时以善医闻于世。又善著书,欲以传后,故以授之,亦使巢君之名,与此方同不朽也。[1]1036

言其奇效则曰:

自古论病,惟伤寒最为危急,其表里虚实,日数证候,应汗应下之类。差之毫厘,辄至不救,而用《圣散子》者,一切不问。凡阴阳二毒,男女相易,状至危急者,连饮数剂,即汗出气通,饮食稍进,神宇完复,更不用诸药连服取差,其余轻者,心额微汗,止尔无恙。药性微热,而阳毒发狂之类,服之即觉清凉,此殆不可以常理诘也。若时疫流行,平旦于大釜中煮之,不问老少良贱,各服一大盏,即时气不入其门。平居无疾,能空腹一服,则饮食倍常,百疾不生。真济世之具,家之宝也。……谪居黄州,比年时疫,合此药散之,所活不可胜数。[1]1036

其《圣散子后叙》又曰:“《圣散子》主疾,功效非一。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1]1039

然而有关《圣散子方》的功用却成为医学史上一桩公案。在苏轼笔下,在黄、在杭均全活者“不可胜数”,由是之故,“乃以传蕲水人庞君安时”,“亦使巢君之名,与此方同不朽也”。[1]1036在南宋周煇《清波别志》中也记载:苏文忠公知杭州,以私帑金五十两助官缗,于城中置病坊一所,名安乐,以僧主之。三年医愈千人,与紫衣。[1]151安乐坊以僧主之,医愈千人赐紫,足见病人有记录,医疗制度也很正规。安乐坊之设,苏轼曾出资襄助,并且撰文招募研制“圣散子”信士的告示,曰:

《圣散子》主疾,功效非一。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所用皆中下品药,略计每千钱即得千服,所济已及千人。由此积之,其利甚博。凡人欲施惠而力能自办者,犹有所止,若合众力,则人有善利,其行可久,今募信士就楞严院修制,自立春后起施,直至来年春夏之交,有入名者,径以施送本院。昔薄拘罗尊者,以诃梨勒施一病比丘,故获报身,身常无众疾,施无多寡,随力助缘。疾病必相扶持。功德岂有限量,仁者恻隐,当崇善因。[1]1039

由之可知,楞严院正是苏轼这次大规模施药治病的总部,所有志愿的医僧、施药的信士,都要到楞严院集中登记,然后统筹安排。在苏轼的倡导下,宋代有了第一所公办私募的医疗机构,亦即医院的雏形——安乐坊。

然而,这样一剂来自民间,由苏轼得之于眉山人巢谷,由名医庞安常认同,在黄州、杭州防疫、治疗均收显效的方药,宋代及后世均有用之“杀人无数”的记载。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一记载了苏轼与《圣散子方》的因缘之后,续曰:“宣和后,此药盛行于京师,太学诸生信之尤笃,杀人无数,今医者悟,始废不用。”[1]2592

何以如此呢?明人俞弁在其著述中缕述了南宋末“永嘉瘟疫,服此方被害者不可胜纪”和北宋末太学生信之“杀人无数”之后,试图探究个中奥秘,认为中医讲究辩证施治,“坡翁谪居黄州时,其地濒江多卑湿,而黄之居人所感者,或因中湿而病,或因雨水浸淫而得,所以服此药而多效”。后世之人“本以活人”,然不细辨药性,不辨阴阳,不随地域不同而加以变通,遂造成“一概施治,杀人利于刀剑”的结果。[1]53令人颇感兴趣的是,孔凡礼先生在《苏轼年谱》中依据叶梦得对于“俗方”的另一处记载,提出了自己的解释:《避暑录话》卷上另一则云“俗方施之贫下人多验,富贵人多不验”。巢谷之方,或得之民间,故施之太学诸生而多不验。

细检苏轼诗文,他在《治暴下法》中已经记述和讨论了相关问题:

欧阳文忠公尝得暴下,国医不能愈。夫人云:“市人有此药,三文一帖,甚效。”公曰:“吾辈脏腑,与市人不同,不可服。”夫人便以国医药杂进之,一服而愈。公召卖者厚遗之,求其方,久之,乃肯传。但用车前子一味为末,米饮下二钱匕。云:“此药利水道而不动气,水道利而清浊分,谷藏自止矣。[1]8415

由是而论,中医之辨证施治,因人而异,当有南北地域、男女长幼、春夏秋冬、富贵贫贱之考究,庸医杀人当与良方无涉。庞安常《伤寒总病论》乃是宋代具有代表性的医学著作,颇受苏轼青睐。周必大《跋山谷书东坡圣散子传》曰:

山谷作庞安常《伤寒论后序》云:前序海上道人诺为之,故虚右以待。“道人”指东坡也。今又书《圣散子传》,若安常所谓“得二公而名彰”者耶![1]550

因小见大,由此亦可见出苏轼在与名医、僧道徒交往中,切磋探讨医理,收集验方方面所作的努力与贡献。从一个医者的角度,蒐集、推广使用验方,应是分内之事。纪昀《四库全书总目题要》中对此给予高度评价:“轼杂著时言医理,于是事亦颇究心。盖方药之事,术家能习其技而不能知其所以然,儒者能明其理而又往往未经实验。此书以经效之方而集于博通物理者之手,故宜非他方所能及矣。”纪昀之论深契我心。

值得一提的是,苏轼以一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兼行医道,他的独到的思想特色还集中体现在以医家验方施治之道喻指借鉴历史经验为当代政治治理之用的深心。他在《乞校正陆挚奏议上进札子》中倡言:“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1]3237于是该文成为东坡最得意的奏章。

不仅如此,苏轼也曾在《代滕甫论西夏书》中以医理论军政,其说曰:

臣幼无学术,老不读书.每欲披竭愚忠上补圣明万一,而肝肺枯涸,卒无可言。近者因病求医,偶悟一事,推之有政,似可施行。惟陛下财幸。臣近患积聚,医云:“据病,当下,一月而愈;若不下,半年而愈。然中年以后,一下一衰,积衰之患,终身之忧也。”臣私计之,终不以一月之快,而易终身之忧。遂用其言,以善药磨治半年而愈。初不伤气,体力益完。因悟近日臣僚献言欲用兵西方,皆是医人欲下一月而愈者也。其势亦未必不成,然终非臣子深爱君父欲出万全之道也。[1]3679

论者认为此文乃“缓急机宜,老于兵事之说”,[1]3689我们由此也领略了苏轼精于医理之论,特别是将医理与军政之道融通之博大精深。

二、救死扶伤,谨慎用药,利人济世——苏轼的医者本色

苏轼在《墨宝堂记》中说:“蜀之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世有好功名者,以其未试之学,而骤出于政,其费人岂特医者之比乎?”[1]1127苏轼博古通今,对于苛政杀人、酷吏杀人、庸医杀人,深恶痛绝,其《医者以意用药》写道:

欧阳文忠公尝言:有患疾者,医问其得疾之由,曰:“乘船遇风,惊而得之。”医取多年柂牙为柂工手汗所渍处,刮末,杂丹砂、茯神之流,饮之而愈。今《本草注》引《药性论》云:“止汗用麻黄根节及故竹扇,为末服之。”文忠因言:“医以意用药,多此比。初似儿戏,然或有验,殆未易致诘也。”予因谓公:“以笔墨烧灰饮学者,当治昏惰耶?推此而广之,则饮伯夷之盥水,可以疗贪;食比干之馂余,可以已佞;舐樊哙之盾,可以治怯;嗅西子之珥,可以疗恶疾矣。”公遂大笑。元祐六年闰八月十七日,舟行入颍州界,坐念二十年前见文忠公于此,偶记一时谈笑之语,聊复识之。[1]8364

庸医无识,尚可理解;庸医误人,则医关人命。苏轼也曾对于病家无知而被愚弄的现象给予揭露,如在《书柳子厚牛赋后》言及“海南陋习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医,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1]7383其在《跋赤溪山主颂》中更指出:“昔张鲁以五斗米治病,戒病者相语不得云‘未差也’,若云尔者,终身不差也。故当时以张鲁为神。其事类此。”[1]7384

苏轼是一位医者,他深通医理,熟知药性,也曾视疾施药。其《与陈大夫八首》之二记载东坡在黄州“但晚来儿媳病颇加,须且留家中与斟酌药饵。”[1]6251受其影响,其子亦通医术。其《与友人一首》言在惠州“家人皆病,疾疫方行。老躯亦自昏惫也。儿子合药救疗。”[1]8609具体到家庭亲族日常养生治病方面,常以家书告诫亲人就医须求名医,即如陆游《跋东坡问疾帖》中说:“东坡先生忧其亲党之疾,委曲详尽如此,则爱君忧国之际可知矣。其曰‘勿使常医弄疾’,天下之至言。读之使人感叹弥日。”[1]161

是的,医关人命,非同儿戏。苏轼作为医者,友朋染疾,他为绍介名医名方;百姓之疾,亦为百方救治。苏颂有疾,他为其介绍名医庞安常。友人患足疾,他则写信为其详细介绍方药:“闻公服何首乌,是否?此药温厚无毒。李习之《传》正尔。啖之,无炮制。今人用枣或黑豆之类蒸熟,皆损其力。仆亦服此,但采得阴干,便杵罗为末,枣肉或炼蜜和入木臼中,万杵乃丸,服,极有力,无毒。恐未得此法,故以奉白。”[1]6398袁彦方苦于足疾,苏轼为其详介《威灵仙方》:“累日欲上谒,竟未暇。辱教,承足疾未平,不胜驰系。足疾惟葳灵仙、牛膝二味为末,密丸,空心服,必效之药也。但葳灵仙难得真者,俗医所用,多藁本之细者尔。其验以味极苦,而色紫黑,如胡黄连状,且脆而不韧,折之,有细尘起,向明示之,断处有黑白晕,俗谓之有鸲鹆眼。此数者备,然后为真,服之有奇验。肿痛拘挛皆可已,久乃有走及奔马之效。二物当等分,或视脏气虚实,加减牛膝,酒及熟水皆可下,独忌茶耳。犯之,不复有效。若常服此,即每岁收櫰皂荚芽之极嫩者,如造草茶法,贮之,以代茗饮。此效,屡尝目击。知君疾苦,故详以奉白。”[1]6677

苏轼晚年被贬惠州、儋州期间,因当地风土之恶,瘴毒是普遍的地方病,老百姓病无医药,所以他一到惠州、儋州,就注意采集种植药材、搜购药材,合药治病。据其在惠州所作《小圃五咏》可知,他在园圃中所种药物有安定心神的人参,明目保肝的枸杞,清热祛火的甘菊,解毒御瘴的薏苡,强身健体的地黄等。另在其《与王敏仲书》之13中这样说道:

治瘴止用姜葱豉三物,浓煮钾,无不效者。而土人不作豉,又此州无黑豆,闻五羊颇有,乞为致三石,得作豉散饮疾者。

苏轼采药种药,求索药物原料和制药剂,除自己养生疗疾,主要还是利人济世,由“得作豉散饮疾者”可知个中信息。直至晚年北归,依然“遇有疾者,必为发药,并疏方示之”。[3]其《书药方赠民某君》即是显例:

予在儋耳,民有相殴内损者,不下粥饮,且不能言。予以家传接骨丹疗之,乃能言。又以南岳活血丹授之,下少黑血,乃能食,然尚呻吟不能转动也。小圃中有地黄,然地瘠,根细如发,乃并叶捣治,饮、敷之,取血块升余,遂能起行。此人与进士黎先觉有亲,乃书以授之,使多植此药,以救人命。[1]8769

对于一位不知姓名的儋州平民,苏轼却不吝伸手尽心医救,显现了医者本色。

苏轼是一位医者,又是一位八任州郡的地方行政长官。在研究东坡科技活动和广告意识时我们就发现,苏轼是一位自觉地运用行政效力推动公益活动的社会活动家,在医学文化的建树上亦是如此。元祐四年,苏轼出知杭州,水涝之后又逢大旱,灾荒与疾疫并作,他于是在公共医疗方面开创了历史:

公又多作饘粥、药剂,遣吏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公曰:“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私橐,得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以待之,至于今不废。[4]

正由于苏轼长期的地方行政经验,他还关注到一个特殊群体——监狱病囚的的医疗情况,并提出建设性意见,如在《乞医疗病囚状》中,他请求军巡院及各州司理院应有专人专责,“各选差衙前一名,医人一名;每县各选差曹司一名,医人一名,专掌医疗病囚,不得更充他役,以一周年为界。”并提出赏罚激励之法,有关医疗经费按州县囚犯人数,专立款项。钱款可从免役宽剩钱或坊场钱中拨付。治疗病囚,“每十人失一以上为上等,失二为为中等,失三为下等,失四以上为下下。上等全支,中等支二分,下等不支,下下科罪,自杖六十至一百止。”“若医博士、助教有缺,则比较累岁等第最优者补充。如此,则人人用心,若疗治其家人,缘此得活着必众。”[1]2999但这一建议,未受重视。元祐七年,他又在其《与张嘉父书七首》之三中告诫身为狱吏的张嘉父应对病囚深加留意:

君为狱吏,人命至重,愿深加意。大寒大暑,囚人求死不获,及病者多,为吏卒所不视,有非病而致死者。仆为郡守,未尝不躬亲按视。若能留意到此,远到之福也。[1]5864

从书信我们可以得知苏轼为疗治病囚所做的努力,“仆为郡守,未尝不躬亲按视。”他希望每个狱吏都能尽职尽责。

晚年贬谪岭海,苏轼在与广州太守王古的书信中建议其建造病坊,“广州商旅所聚,疾疫之作,客先僵仆,因熏染居者,事与杭相类。莫可擘划一病院,要须有岁入课利供之,乃长久之利,试留意。”“津遣孤孀,救药疾疠,政无急于此者矣,非敏仲莫能行之。”[1]6236苏轼为政一方,躬亲力行;在被剥夺了权力与行事自由时,他也寄希望于掌握行政权力的友朋。

还有,贬谪地僻民贫的儋州时,他针对当地以巫为医之陋习,抄写柳宗元的《牛赋》以遗僧人道赟,寄希望于佛教徒的劝化诱导。

概言之,从一个医者角度看苏轼,他救死扶伤,谨慎用药,利人济世,竭尽所能,尽显苏轼的医者本色;但他又是一位历任州郡的政治家,他深知政治权利在普惠民生方面的重要作用,于是自觉地运用行政之力推行医学机构的建制,试图在制度规范中推行医疗设想,并想借宗教劝俗化愚的功用消除地方陋习,这一切又显示了苏轼在医学文化史上独到的特色,让人赞叹之余,将黄庭坚《见子瞻灿字韵诗次韵》中“诚求活国医,何忍弃和缓!”吟味再三。

三、为名医留传与医家切磋——苏轼医学文字可补医史、药典之缺

有宋一代,由于统治者的提倡重视,以及医学在现实生活中的重要作用,逐步形成士人尚医的时代特点,浸淫所及,人们评价人物功德建树,往往兼及其医学方面的修为,论及世人博识通才,也包括其医学知识和造诣。李经纬在《中国科技史料》上撰文论《北宋皇帝与医学》,据有关资料统计,北宋皇帝有关医药的诏令,即有248条之多。王安石在《答曾子固书》书中曾自负地说:

然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5]

《宋史·苏颂传》言及苏颂博学多能:“自书契以来,经史、九流、百家之说,至于图纬、律吕、星官、算法、山经、本草,无所不通。”《宋史·沈括传》亦言“括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时代风气所趋,苏轼在向王安石推荐秦观时,亦在诗词才能、行义修饬之外特别强调其“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习医药,明练法律,若此未易一二数也。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之辈,实不易得”。[1]5393

苏轼在日常交往中尤其注意与当世医学名家切磋医理,学习经验,于有意无意间留存了宋代医学的珍贵资料。其所论及的当代医家即有单骧、庞安常、张君房、张玄隐、张君宜、王彦若等。不惮辞费,就其所言医家,略引一二。其《单庞二医》曰:

蜀人单骧者,举进士不第,顾以医闻。其术虽本于《难经》、《素问》,而别出新意,往往巧发奇中,然未能十全也。仁宗皇帝不豫,诏孙兆与骧入侍,有间,赏赉不赀。已而大渐,二子皆坐诛,赖皇太后仁圣,察其非罪,坐废数年。今骧为朝官,而兆已死矣。予来黄州,邻邑人庞安常者,亦以医闻,其术大类骧,而加之以针术绝妙。然患聋,自不能愈,而愈人之病如神。此古人所以寄论于目睫也耶?骧、安常皆不以贿谢为急,又颇博物通古今,此所以过人也。元丰五年三月,予偶患左手肿,安常一鍼而愈,聊为记之。[1]8369

其《枳枸汤》记蜀中名医张玄隐之子有起死回生之术:

眉山有杨颖臣者,长七尺,健饮啖,倜傥人也。忽得消渴疾,日饮水数斗,食倍常而数溺服消泻药逾年,疾日甚。自度必死,治棺衾,嘱其子于人。蜀有良医张玄隐之子,不记其名。为诊脉,笑曰:“君几误死矣!”取麝香当门子,以酒濡之,作十许丸。取枳杞子为汤,饮之,遂愈。问其故,张生言:“消渴消中,皆脾衰而肾败。土不能胜水,肾液不上溯,乃成此疾。今诊颖臣,脾脉极热,而肾不衰。当由果实、酒过度,虚热在脾,故饮食兼人。而多饮水,水多,不得不多溺也。非消渴也。麝香能败酒,瓜果近辄不食,而枳杞子亦能胜酒。屋外有此木,屋中酿酒不熟。以其木为屋,其下亦不可酿酒。故以此二物为药,以去酒果之毒也。[1]8373

苏轼《赠眼医王彦若》和《治内障眼》不仅为眼医王彦若立传,而且是医学史上诊治白内障的珍贵资料。其诗曰:

针头如麦芒,气出如车轴。间关络脉中,性命寄毛粟。而况清净眼,内景含天烛。琉璃贮沆瀣,轻脆不任触。而子于其间,来往施锋镞。笑谈纷自若,观者颈为缩。运针如运斤,去翳如拆屋。常疑子善幻,他技杂符祝。子言吾有道,此理君未瞩。形骸一尘垢,贵贱两草木。世人方重外,妄见瓦与玉。而我初不知,刺眼如刺肉。君看目与翳,是翳要非目。目翳苟二物,易分如麦菽。宁闻老农夫,去草更伤谷。鼻端有余地,肝胆分楚蜀。吾于五轮间,荡荡见空曲。如行九轨道,并驱无击毂。空花谁开落,明月自朏朒。请问乐全堂,忘言老尊宿。[1]2787

由于是苏轼有意为之的得意之作,所以他将此诗“多自书与人”。以诗证史,可知王彦若治疗白内障的医术,代表了宋代的最高水平。

苏轼《记张君宜医》又记载了宋时两位治疗臃肿的名医:

近世医官仇鼎疗臃肿,为当时第一。鼎死,未有继者。今张君宜所能,殆不减鼎。然鼎性行不甚纯淑,世或畏之。今张君用心平和,专以救人为事,殆过于鼎远矣。[1]8469

苏轼为医者立传,不仅看重医术,更重医德人品,同时也欣赏医者的博学多识。如上文批评仇鼎“性行不甚纯淑”的同时,赞赏张君宜“用心平和,专以救人为事”。在《与李端伯宝文三首》之二中如此介绍张君房:“张君房助教,陵井人,本治儒学,已而为医,有过人者。智识通变,而性极厚,恐欲知之。”[1]6394在《与遵老三首》之三中言范姓医者“本学之外,又通历算,甚可佳也”。[1]6774其《菱芡桃杏说》亦载:“今日见提举陈贻叔,云:舒州有医人李惟熙者,为人清妙,善论物理。”[1]8419苏轼何以会在重医术、医德人品之外还重医者之博学广识?他在《单庞二医》中明确地说:“骧、安常皆不以贿谢为急,又颇博物通古今,此所以过人也。”[1]8369联系上文所引王安石对于一流学者的“博通物理”无所不知的极高要求,在苏轼心目中一流之医者亦当如是。

苏轼相关文字涉及最多的是庞安常,合而观之,应是一篇极好的《庞安常传》。在黄州,他结交了医术造诣极深的聋医庞安常,过从甚密。《东坡志林·游沙湖》曾记载东坡患手肿之疾,庞安常一针而愈的经历: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余将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人庞安时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时虽聋,而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不尽数字,辄了人深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

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日,剧饮而归。[1]7747

庞安常是医治伤寒病的专家,有《伤寒总病论》传世,苏轼得其书,在回信中大加赞扬:“惠示《伤寒论》,真得古贤救人之意,岂独为传世不朽之资,盖已义贯幽明矣!”[1]5490

苏轼与庞安常,交往既多,知之也深,除上述外,他尚有两则文字言及庞安常,一则曰:

尔来黄州,邻邑人庞安常者,亦以医闻,其术大类骧,而加以针术妙绝。然患聋,自不能愈,而愈人之病甚神。此古人所以寄论于目睫也耶?骧、安常皆不以贿谢为急,又颇博物通古今,此所以过人也。元丰五年三月,予偶患左手肿,安常一针而愈,聊为记之。[1]8359

再则曰:

庞安常为医,不志于利,得善书古画,辄喜不自胜。九江胡道士颇得其术,与余用药,无以酬之,为作行草数纸而已,且告之曰:“此安常故事,不可废也。”参寥子病,求医于胡,自度无钱,且不善书画,求余甚急。余戏之曰:“子粲、可、皎、彻之徒,何不下转语作两首诗乎?”庞二安常与吾辈游,不日索我于枯鱼之肆矣。[1]6682

庞安常有博物通古今之学,挟愈人治病如神之医术,乃当世医而儒者,而苏轼则是儒而医者,二人因敬重而交游,探讨切磋医理亦成为他们交往的内容之一,其《答庞安常书》曰:

端居静念,思五脏皆止一,而肾独有二,盖万物之所始终,生之所出,死之所入也。故《太玄》:“罔、直、蒙、酋、冥。”罔为冬,直为春,蒙为夏,酋为秋,冥复为冬,则此理也。人之四肢九窍,凡两者,皆水属也。两肾、两足、两外肾、两手、两目、两鼻,皆水之升降出入也。手、足、外肾,旧说固与肾相表里,而鼻与目,皆古未之言也,岂亦有之,而仆观书少不见耶?以理推之,此两者其液皆咸,非水而何?仆以为不得此理,则内丹不成,此又未易以笔墨究也。古人作明目方,皆先养肾水,而以心火暖之,以脾固之。脾气盛则水不下泄,心气下则水上行,水不下泄而上行,目安得不明哉!孙思邈用磁石为主,而以朱砂、神曲佐之,岂此理也夫?安常博极群书,而善穷物理,当为仆思之。是否,一报。[1]5941

苏轼、庞安常两位“博极群书,而善穷物理”的“一世异人”相互切磋,推五行运行之理,研究治病用药的原理,定然会各有会心。

宋代历史上知名的佛道徒,大多通晓医理,苏轼在与他们的交往中,往往谈禅论道,论养生医理。陈天定《古今小品》说苏轼“《送寿圣聪长老偈》即药即病,即病即药,说得八面玲珑。”[1]1078实际上苏轼在与许多僧道徒的交往中,都多涉摄生之理的内容,诸如《圣相院经藏记偈》《广州东莞资福寺罗汉阁记偈》等,也都是“即病即药,即药即病”,佛理与医理,“说得八面玲珑”。

四、富于言而妙于理——苏轼医学养生论的丰富内涵

由传统医学文化博大精深,可让我们从不同层面审视苏轼对传统医学文化的融合吸收发展并形成东坡思想的个性特色。从“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之论,人们探究苏轼作为“医国手”,在治国理政治理方面自然吸取医学文化菁华,以医论政,以议论军,借医论事的政治家思想家的深刻独到;从“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再到“上医听声,中医察色,下医诊脉”,论者探究苏轼的养生哲学以及医者本色。

查检有关资料,苏轼有诸多诗文与养生有关,诸如《论养生》《问养生》《续养生论》《记道人养生语》《养生诀》《养生偈》《梁工说》《跋嵇叔夜养生论后》《记养黄中》等。在其与亲友书信往来中,更时时提及养生,如言子由养生、自己养生有得;打趣陈季常养生有名无实等等。其中有丰富的资料有待挖掘。

正因如此,研究苏轼与传统医学文化,以讨论养生方面最多,诸如余塔山《东坡论养生“三戒”》、华祝考《苏轼“安”“和”养生论》、曹瑛《苏轼养生与防病观》、丹珠《苏东坡的养生之道》、朱安义的《苏轼养生之道述论》和胡金旺《苏轼与“离铅坎汞”说》等。由论文题目可知,有关论文或就苏轼养生论某一观点论之,或是笼统加以介绍。其中胡金旺之文论苏轼炼丹说最专,朱安义之文探讨苏轼养生说最为全面。《苏轼养生之道述论》一文从“苏轼重视养生的原因”“苏轼的养生理念”“苏轼的养生方法”三个方面进行论述,十分全面。

在当代社会中,由于生活水平的日益丰富提高,或从服食养生、健康长寿的角度,或从中医治未病、治欲病的角度,药酒、药膳,滋补药物大行其道。是药三分毒,苏轼关于无病而食药的观点,可以引以为戒。他曾与莫君陈论养生,莫氏在其所著《月河所闻集》记载了苏轼“无病服药,病由药生”的名言。[6]

苏轼在与疾病抗争过程中体味到的“警戒持养之方”值得借鉴。其《与石幼安一首》写道:

春夏服药,且喜平复。某近缘多病,遂获警戒持养之方,今极精健。而刚强无病者,或有不测之患。乃知羸疾,未必非长生之本也,惟在多方调适。[1]6282

民间流行“人养病,病养人”之说,是说人在生病之后需要疗养、调养、静养,是谓养病期间“人养病”;同时,正由于有病,会特别注意“警戒持养之方”,三折肱而成良医,因祸得福。

苏轼养生强调顺其自然。他在《与子由弟十首》之一中,以植物自然生长喻养生:

或与予言,草木之长,常在昧明间。早起伺之,乃见其拔起数寸,竹笋尤甚。夏秋之交,稻方含秀,黄昏月出,露珠起于其根,累累然忽自腾上,若推之者,或缀于茎心,或缀于叶端。稻乃秀实,验之信然。此二事,与子由养生之说契,故以此为寄。[1]6628

他又在《顾恺之画黄初平牧羊图赞》中表达了相近的观念:

先生养生如牧羊,放之无何有之乡。止者自止行者行,先生超然坐其旁,挟策读书羊不亡。[1]2357

养生要顺其自然,“养生如牧羊”,如草木之长,不能违背人情物理,若过于求新求奇,则过犹不及。所以苏轼针对蒲宗孟沐浴养生的豪奢之举,给予批评劝告。在《与王敏仲十八首》之五中,苏轼阐明了自己的养生理念:

近颇觉养生事绝不用求新奇,惟老生常谈,便是妙诀。咽津纳息,真是丹头,仍须用寻常所闻般运泝流法,令积久透彻乃效也。孟子曰:“事在易而求诸难,道在迩而求诸远。”董生云:“尊其所闻则高明,行其所知则光大。”[1]6232

养生妙诀,正出于“老生常谈”,因为那是经验之谈;养生的“丹头”,乃是吐纳调息,“寻常所闻”的方法,“积久透彻”才有效果。苏轼所论,简洁明了。所谓“寓于言而明于理”,正是苏轼养生论的特色。

养生乃是为了防止疾病健身长寿,但在苏轼眼中养生又和个人的精神状态道德修为有关。他在《记子由修身》中说:

子由言:有一人死而复生,问冥官:“如何修身,可以免罪?”答曰:“子且置一卷历,书日之所为,暮夜必记之。但不可记者,是不可言不可作也。无事静坐,便觉一日似两日,若能处置此生,常似今日,得至七十,便是百四十岁。人世间何药可能有此效。既无反恶,又省药钱。此方人人收得,但若无好汤使,多咽不下。[1]8468

苏轼、苏辙兄弟讨论的修身长生之方要求精神境界上升到不作“不可言不可作”之事,这需要较高的道德修养,正因如此,所以“此方人人收得,但若无好汤使,多咽不下”。

养生可以健身,可以防治疾病,可以长寿,但长生却未必。所以,苏轼的养生态度值得玩味。他在《与程正辅七十一首》之五十五中说自己“颇好丹砂,不惟有意于却老,亦欲玩物之变以自娱也。”[1]6032即在养练之中追求健康长寿,也在养练中体味自然物理变化的奥秘,以愉悦心性。

论及苏轼的养生理论,我们不能不言及其将养生文化与政治文化融合的特色。其在《论管仲》一文明确指出:

吾以谓为天下如养生,忧国备乱如服药。养生者,不过慎起居饮食、节声色而已。节、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药在已病之后。今吾忧寒疾而先服乌喙,忧热疾而先服甘遂,则病未作而药已杀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药者也。[1]487

苏轼明言“为天下如养生”,文中所言“彼八人者”乃是指其所论汉景帝杀周亚夫、曹操杀孔融、晋文帝杀嵇康、晋景帝杀夏侯玄、宋明帝杀王彧、齐后主杀斛律光、唐太宗杀李宗羡、武后杀裴炎。诚所谓“未病而服药,病由药生”。

苏轼总结历史以养生为论,论列宋代政治也以养生为喻,强调强体固本,结人心、厚风俗、重道德。其《上皇帝书》曰:

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尪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尪羸而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1]2881

苏轼论国之强根固本之论,引起后人的重视。顾炎武《日知录》卷13《宋世风俗》指出:“当时论新法者多矣,未有若此之深切者。根本之言,人主所宜独观而三复也。”[1]2941总结历史兴亡,关注当朝盛衰,苏轼治国如养生之说颇有见地,也使其养生论别具韵味。

五、医者仁心,以利人为得道——苏轼医德医品的精神境界

检索品味苏轼有关医学文化的文献资料,首先打动我们的是其医者情怀所达到的精神境界。苏轼的医者仁爱之心首先是和他的经世济民的仁爱之心相通的。其一生在为政为人方面,远师陆挚,近效范仲淹,由《乞校正陆挚奏议札子》足见其对于陆挚为政为文的崇仰之意。晚岁被贬,陆挚也是他效法的榜样。周必大《题苏季真家所藏东坡墨迹》说:

陆宣公为忠州别驾,避谤不著书,又以地多瘴疠,抄集验方五十卷,寓利人爱物之心。文忠苏公,手书药法,亦在琼州别驾时,其用意一也。[1]552

而对于范仲淹,苏轼自幼即充满景慕之心,入仕之后,尝以不及见为恨。范仲淹“不为名相,则为良医”的名言,也融入苏轼一生的为人行事之中。

苏轼的医者仁心既见于其一生的医学活动中,也见于其诗文的夫子自……其《书〈东皋子传〉后》曰:

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吾上者。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矣。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余前,则余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药,有求者则与之,而尤喜酿酒以饮客。或曰:“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利人,何也?”余笑曰:“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1]7

其《书柳子厚〈牛赋〉后》更曰:

岭外俗皆恬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沈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哀哉!余莫能救,故书柳子厚《牛赋》以遗琼州僧道赟,使以晓喻其乡人之有知者,庶几其少衰乎?[1]23

读其此类文字,常叹服坡公仁者胸襟。他深知“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所以对于其所接触的民众,总是尽力“全其乐”,以故“所至常蓄善药,有求者则与之”,已达到了“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的精神境界。苏轼尝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较之于冠冕堂皇的高唱为人为天下的虚伪者而言,坦言自己所为“盖专以自为也”,即做了利人济物之事,不是为了夸饰,而是为了自己人格精神的完善与完美。其《与陈季常十六首》之十五亦倡言:“‘善言不离口,善药不离手。’此乃古人之要言,可书之座右也。”[1]5886

苏轼蓄药治疾与其参政议政一样,善言善药,善心善政,不顾难易,尽力为之。即使在病中,亦不忘民瘼疾苦,如《臂痛谒告,作三绝句示四君子》其三曰:“小阁低窗卧晏温,了然非默亦非言。维摩示病吾真病,谁识东坡不二门。”[1]3667“维摩示病”典出《维摩诘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维摩诘言: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不病者,则我病灭。”检阅品读苏轼此类作品,品解之下,叹服其佛心医德,向往其圣贤人格。此类作品与其《浣溪沙》词中“万顷风涛不记苏,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7]的精神情怀同一机杼。

苏轼以前代和当时名医为楷模,曾以孙思邈自喻,其《题孙思邈真》诗曰:“先生一去五百载,犹在峨眉西崦中。自为天仙足官府,不应尸解坐虻虫。”[1]2629纪昀《纪评苏诗》卷二四即以“自寓兀傲”四字评价此诗。

检索苏轼有关医疗文化的大量诗文,其中大部分乃在贬谪黄州、惠州、儋州时所作,更加令人感佩其医者之仁爱之心在精神层面所达到的高度。

探讨研味苏轼的医德、医品、医学实践、医学论著和其在医学史上的建树和地位,我们也曾自我提醒,试图仅从纯粹医者的角度去加以研味;我们也发现了苏轼在蒐集验方,合剂施药,探研药性医理,辩证施治方面的医者本色,其有关著述正可以补医史药典之缺。但研味之中,时时吸引我们的乃是其博极群书而精于物理的博物家的独到特色,以及其作为政治家、思想家,不时借医说理,借医喻世,且“寓于言而明于理”的智者魅力。苏轼之于中医药的贡献诚如陆游《小疾偶书》一诗所言:“胸次岂无医国策,囊中幸有活人方。”因此,探研苏轼与医学文化,可以让我们从一个特定角度认识东坡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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