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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不换囊中术 上医元自能医国
——苏轼与医学文化探论之一

2020-01-09庆振轩李孟霏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王安石苏轼

庆振轩,李孟霏

(1.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2.甘肃中医药大学 人文与外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我国医学文化源远流长,内涵丰富。在《国语·晋语八》即有“上医医国,其次疾人”之说。[1]逮及唐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诊候》倡言:“古之为医者,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2]有宋一代,一改前人“巫觋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3]之成见,执政者对于医学卫生事业十分重视,视医术为仁者之术,医生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医学得到进步和发展,“士人尚医”遂成为一代医学文化的特色。据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三载:

范文正公微时,尝诣灵祠求祷,曰:“他时得位相乎?”不应,复祷之曰:“不然,愿为良医。”亦不许。既而叹曰:“夫不能利泽生民,非大丈夫平生之志。”他日,有人谓公曰:“大丈夫之志于相,理则当然。良医之技,君何愿焉?无乃失于卑耶?”公曰:“嗟乎,岂为是哉。占人有云:‘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且大丈夫之于学也,固欲遇神圣之君,得行其道。思天下匹夫匹妇有不被其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能及小大生民者,固惟相为然。既不可得矣,夫能行救人利物之心者,莫如良医。果能为良医也,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民之厄,中以保身长年。在下而能及小大生民者,舍夫良医,则未之有也。”[4]

于是,在时代思潮的熏陶下,在范仲淹的直接影响下,宋代文士不仅崇仰其“先忧后乐”的圣贤精神,而且服膺其“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淑世情怀。苏轼作为宋型文化的典型代表,用丰富人生诠释了“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的人文内涵。

苏轼一生之志在于致君尧舜,匡扶社稷,治国之病,祛民之疾,以求宋王朝兴利去弊,长治久安。于是深谙天下治乱,熟知诸子百家,又究心当朝政事民心,且对于医药文化有特殊兴趣的东坡,在论说国策政事之时,会自然而然地以病喻世,以医喻政,时有高论。并且将以医喻政之思想行为贯穿其一生,融入其文学创作的指导理念。其在《凫绎先生诗集叙》中说:“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斳斳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者,先生无一言焉。”[5]968虽为评价他人诗文,实为东坡夫子自道。有为人生著有为之言,且言必中当世之过,以期匡时济世,苏轼可谓将其自觉而执着地践行于他一生的政治生涯中。

一、仁宗朝针对上下晏安之政局,希望振荡涤刷而卓然有立

苏轼自幼即奋厉有天下志,初入仕途,其全面系统的政治见解主要体现在嘉祐六年参加制科考试所撰二十五篇《进论》和二十五篇《进策》,以及制科考试所作《王者不制夷狄论》《礼以养人为本论》等六论。这一系列著述代表了苏轼仁宗朝的政治主张,且影响了他一生的政治生涯。有论者认为苏轼“从政治、经济、军事等各方面向皇帝提出了一系列的革新建议,比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的议论更为透辟”。[6]

苏轼的策论乃“深思熟虑”之作,在策论中作者借古鉴今,为当代政治视症把脉,十分准确地指出了时政之弊:

国家无大兵革,几百年矣。夫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盗贼人民流亡之祸,而咨嗟怨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若不足于用;非有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亲;非有四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而中国惶惶,常有外忧。此臣所以大惑也。[5]771

苏轼对于仁宗朝的总体评判是“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他以医喻政,十分形象地形容时政病象,曰:

今夫医之治病,切脉观色,听其声音,而知病之所由起,曰此寒也,此热也;或曰此寒热之相搏也,及其他,无不可为者。今且有人恍然而不乐,问其所苦,且不能自言,则其受病有深而不可测者也。其言语饮食,起居动作,固无以异于常人,此庸医之所以为无忧,而扁鹊、仓公之所以望而惊也。[5]774

而且,苏轼对症下药,阐述了自己的治疗方案:

其病之所由起者深,则其所以治之者,固非鲁莽因循苟且之所能去也。……方今之世,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臣尝观西汉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鸷淫虐之行,特以怠惰废弛,溺于宴安,思期月之劳而忘千载之患,是以日趋于亡而不知也。[5]775

苏轼针对时政之病开列的“药方”,就是要仁宗改革弊政,励精图治,要“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具体地讲就是苏轼所论述的《课百官》《安万民》《教战守》《厚财货》《训军旅》等一系列的变革主张。

令我们感兴趣的是具体到其《策别课百官》之三《决壅蔽》依然是以医喻政。苏轼认为既要政治上卓然有立,就要破除壅蔽,下情上达,上令下行,得心应手。他形象地比喻说:“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苛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手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亲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以自至。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扣之而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5]817不止于此,而且苏轼明确指出当时“壅蔽”之症候:“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如谒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故凡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5]817纤毫之事,务为留滞,乃其时政坛奇观,苏轼为之开列的药方简单明了,要根治朝廷壅蔽之病,关键在于“仁宗励精庻政,督察百官,果断而力行也”,[5]3105“励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5]817

苏轼以一身之疾痛苛痒、关节脉理与心、手关系喻政通人和,以期上令下行,下情上达,可谓理明而词畅。

苏轼早期的政治主张已经可以见出其稳健的执政风格,他提倡渐进的政治变革,反对操之过急。他把养生医理与治国方略结合起来,略谓:

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惨毒繁难,而天下常以为急。礼者,本也,又加以和平简易,而天下常以为缓。如此而不治,则又徙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则因而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气养生,宣故而纳新,其行之甚易,其过也无大患,然皆难之而不为。悍药毒石,以搏去其疾,则皆为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呜呼,王者得斯说而通之,礼乐之兴,庶乎有日矣。[5]201

尽管苏轼在纵论天下大势时曾说:“请言天下之势,夫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但二者相较,“臣窃以为当今之患,虽法令有所未安,而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5]786所以我们研讨苏轼早期的政治主张,在两个方面印象极深:一是其论之全面深入;二是其以医喻政的特色。正如浦起龙评价其《决壅蔽》篇所言:“胥吏窃权而事积,是壅蔽,是病;任人励精而自上率,是决之之方,是药。”[5]821

二、神宗朝针对纷纭朝政,力主安靖,反对政令迭出

由苏轼前期的政论、策论,我们已可见其与王安石政见有所异同。及至熙宁三年,苏轼态度鲜明地反对王安石变法,《上皇帝书》即以养生喻治国,其言曰:

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尪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尪羸而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5]2881

《再上皇帝书》亦以医喻政,他将王安石新法施行中“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喻为医生用人的生命来试验毒药,“臣以为此法,譬之医者之用毒药,以人之死生,试其未效之方。”断言:“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5]2944尽管苏轼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对自己早年对待新法的态度有反思,有改变,但其曾激烈反对新法,以医喻政,则是确凿无疑的。

苏轼以医喻政,批评熙宁变法,还突出表现在其写于熙宁九年的《盖公堂记》。文章针对当时政坛王安石、吕惠卿、韩绛政务纷纭,加以批评,“以医为喻,起尽议论,却将正意一证。”[5]1084洪迈《容斋五笔》卷四《东坡文章不可学》引述了《盖公堂记》大段文字后,也给予了高度评价。苏轼《盖公堂记》写道:

始吾居乡,有病寒而咳者,问诸医,医以为蛊,不治且杀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饮以蛊药,攻伐其肾肠,烧灼其体肤,禁切其饮食之美者。期月而百疾作,内热恶寒,而咳不已,累然真蛊者也。又求于医,医以为热,授之以寒药,旦朝吐之,暮夜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惧而反之,则钟乳、乌喙杂然并进,而瘭疽痈疥眩瞀之状,无所不至。三易医而病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医之罪,药之过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气为主,食为辅。今子终日药不释口,臭味乱于外,而百毒战于内,劳其主,隔其辅,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谢医却药而进所嗜,气完而食美矣,则夫药之良者,可以一饮而效。”从之,期月而病良已。

昔之为政者亦然。吾观夫秦自孝公以来,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镌磨锻炼其民。可谓极矣。萧何、曹参亲见其斵丧之祸,而收其民于百战之余,知其厌苦憔悴无聊,而不可与有为也。是以一切与之休息,而天下安。[5]1079

苏轼在文章中明言,为萧、曹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者即盖公也。

对此,洪迈认为“是时熙宁中,为此说者,以讽王安石新法也。其议论病之三易,与秦汉之所以兴亡治乱,不过三百言而尽之。”[7]言苏轼《盖公堂记》讽刺新法,大致不差。苏轼撰文前后,变法派人事更迭,法令纷纭。熙宁七年四月,王安石罢相,出知江宁府;韩绛为相,吕惠卿参知政事。罢方田法;熙宁八年二月,王安石复相。十月,吕惠卿罢知陈州。又罢手实法;熙宁九年十月,王安石第二次罢相,以吴充、王珪为相,冯京知枢密院事。关于新党内讧,史料多有记载,《宋史纪事本末·王安石变法》条载:

初,吕惠卿迎合王安石,建立新法,安石故力援引,骤至执政。惠卿既得志,有射羿之意,忌王安石复用,遂欲逆闭其途,凡可以害安石者,无所不用其智。一时朝士见惠卿得君,谓可倾安石以媚惠卿,遂更朋附之。……时韩绛颛处中书,事多稽留不决,且数与惠卿争论,度不能制,密请帝复用安石,帝从之。惠卿闻之不安,乃条列安石兄弟之失数事,面奏,意欲上意有二。上封惠卿所言以示安石,安石上表,有“忠不足以取信,故事事欲须自明;义不足以胜奸,故人人与之立敌”。盖谓是也。既而安石承召命,即倍道而进,七日至汴京。[8]364

正是面对或预见人事纷更,苏轼有感而发,“三易医而病愈甚”,“昔之为政者亦然”,借医喻政,借古喻今,颇中时病,故陈基《夷白斋稿》卷21曰:“苏长公辈论秦汉间得失,引医为喻,而卒归之于清净,天下至今颂之。”[9]922

三、元祐年间,针砭时弊,视病发药

苏轼上医医国的理念贯穿其一生。元祐年间针对西北战事纷争,其一系列奏章,见解独到。《因擒鬼章论西羌夏人事宜札子》针对朝廷欲屈己求和,以求暂时安宁的局势,坦言:

今朝廷意在息民,不惮屈己,而臣献言,乃欲艰难其请,不急于和,似与圣意异者。然古之圣贤欲行其意,必有以曲成之,未尝直情而径行也。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夫直情而径行,未有获其意者也。若权其利害,究其所至,则臣之愚计,于安边息民,必久而固,与圣意初无小异。然臣窃度朝廷之间,似欲以畏事为无事者,臣窃以为过矣。夫为国不可以生事,亦不可以畏事。畏事之弊,与生事均。譬如无病而服药,与有病而不服药,皆可以杀人。夫生事者,无病而服药也。畏事者,有病而不服药也。乃者阿里骨之请,人人知其不当予,而朝廷予之,以求无事,然事之起,乃至于此,不几于有病而不服药乎?今又欲遽纳夏人之使,则是病未除而药先止,其与几何?臣于侍从之中,受恩至深,其于委曲保全与众独异,故敢出位先事而言,不胜恐悚待罪之至。[5]5133

元祐七年十一月,屡历世患的苏轼,被任命为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面对已经成年的哲宗,出于对哲宗的多年的观察和隐隐的不安,苏轼在《谢除两职守礼部尚书表》二表之二中说:

恭维皇帝陛下,即位以来,学如不及。问道八年,寒暑不疲。讲读之官,谈王而不谈霸,言义而不言利。八年之间,指陈文理,何啻千万。虽所论不同,然要不出六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勤,四曰慎,五曰诚,六曰明。慈者,谓好生恶杀,不喜兵刑;俭者,谓约己省费,不伤民财;勤者,谓躬亲庻政,不迩声色;慎者,谓畏天法祖,不轻人言;诚者,谓推心待下,不用智数;明者,谓专信君子,不杂小人。此六者,皆先王之陈迹,老生之常谈。言无新奇,人所易忽。譬之饮膳,则为谷米羊豕,虽非异味,而有益于人;譬之药石,则为耆术参苓,虽无近效,而有益于命。若陛下信受此言,如御饮膳,如服药石,则天人自应,福禄难量。而臣等所学先王之道,亦不为无补于世。[5]2760

对于此表,曾枣庄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开药方就证明有病,开的什么药方就证明有什么病。苏轼要求哲宗慈、俭、勤、慎、诚、明,可见他感到已经成年的哲宗存在不慈、不俭、不勤、不慎、不诚、不明的问题。”[10]

苏轼的担心不幸成为事实,所开列的药方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元祐八年五月,他又竭尽忠贞,在《乞校正陆挚奏议上进札子》中再一次对症下药,略谓:

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

伏见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但其不幸,仕不遇时。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5]3566

苏轼与吕希哲等认为陆挚奏议“聚古今之精华,实治乱之龟鉴”,期望其“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但对于已成见在胸的哲宗而言,苏轼们的良苦用心,他“听而不受,受而不信,信而不行”,历史已经走到了新的转折点。于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于《朝辞赴定州论事状》中再一次告诫哲宗:

臣又闻为政如用药方,今天下虽未大治,实无大病。古人云:“有病不治,常得中医。”虽未能尽除小疾,然贤于误服恶药、觊万一之利而得不救之祸者远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辄进此说,敢望陛下深信古语,且守中医安稳万全之策,勿为恶药所误。实社稷宗庙之利,天下幸甚。[5]3590

尽管此是肺腑之言,对于哲宗已如秋风过耳,全然不起作用,然而苏轼以医喻政的拳拳爱国之心铭刻在历史上,其系列雄文为后人珍视。也正是从相近角度考虑,韩昌箕精选了苏轼策论百篇,并高度评价说:“东坡先生集中所著策论一百余篇,羽翼经史,阐析理道,近裨时务,远备边功,当时仁廟读之,未尝不叹为奇才。至其因时制宜,视病发药,在嘉祐则务变更,在熙宁则务安静,在元祐则主免役,一是之从而不徇人为爱憎。仁人之言,其利溥矣。”[9]1072其言苏轼不同时期的政论、策论“因时制宜,视病发药”,匡救时弊,利在天下,是很中肯的评价。事实上,这也是苏轼“上医医国”的目的所在。

由于特殊的社会现实,宋世士大夫有极高的参政议政热情,从“庆历新政”到“熙宁变法”,从范仲淹到欧阳修,再到王安石、苏东坡,一代具有突出的政治家思想家色彩的文学家,开口揽时事,议论争煌煌,为使宋王朝长治久安,他们对于当代社会,特别是现实政治,都有各自全面深刻的认识和论析。值苏轼关涉时势之际,由于宋代统治者对医学文化的重视和普及,士大夫对医学养生的重视,以及对现实政治的关切,故“以医论政”“以医喻政”者渐多。方健所著《范仲淹评传》已注意到范仲淹由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常年劳累多病在身,所以十分注重养生。[11]范仲淹曾向韩琦、尹洙等推荐养生之术,推荐药方。他劝告韩琦:“宜少服药,专于惜气养和,此大概养生之说也。道书云‘集气成真’是也。惟节慎补气咽津之术可行也,余皆迂怪。”[12]如果说范仲淹重视医学,多在于亲友养生治病,那么博闻强记的王安石,虽《难经》《素问》无所不读,偶尔也会以医喻政,其在《上时政疏》中说:“《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臣愿陛下以终身之狼疾为忧,而不以一日之瞑眩为苦。”[13]18又在《上凌屯田书》中说:“俞拊,疾医之良者也。其足之所经,耳目之所接,有人以此,狼疾焉而不治,则必燄然以为已病也。”[13]45则王安石乃以古代良医自喻,欲对现实政治投以猛药。王安石之外,“以医喻政”、“以医论政”者时有其人。

庆历三年,仁宗擢用韩琦、范仲淹,罢免夏竦。蔡襄针对政局和仁宗用人方略进言,认为“天下之势譬犹病者,陛下既得良医矣,信任不疑,非徒愈病,而又寿民;医虽良,术不得尽用,则病且日深,虽有和、扁,难责效矣”,道出了国医良术对于治国的重要作用,同时表示了对朝廷用人多疑的担忧。[8]239熙宁四年,正值王安石变法之际,右谏议大夫吕诲在其所上乞致仕表中“以身疾喻朝政”曰:“臣本无宿疾,偶值医者用术乖方,妄投药剂,浸成风痹,遂艰步行,非祗惮炙戾之苦,又将虞心腹之变。势已及此,为之奈何?虽然,一身之微,固未足惜,其如九族之托,良以为忧!”[8]351王安石变法,法非不善,但用人不当,导致因法以病民。熙宁九年,王安石罢相,吴充、王珪同平章事,吴充欲有所变革,司马光贻书吴充,以病喻政曰:“自新法之行,中外洶洶。民困于烦苛,迫于诛敛,愁怨流离,转死沟壑,日夜引领,冀朝廷觉悟,一变弊法。……今病虽已深,犹未至膏肓,失今不治,遂为痼疾矣。”[8]366元祐更化,司马光执政,“凡王安石、吕惠卿所建新法刬革略尽”,毕仲游针对朝中复杂人事关系、政治情势上书司马光曰:“—以此救前日之弊,如人久病而少间,其父子、兄弟喜见颜色而不敢贺者,以其病之犹在也。”[8]418亦以病喻政。元祐四年,蔡确因“车盖亭诗案”被贬,范纯仁上言太后,认为“圣朝宜务宽厚,不可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过,窜诛大臣。今举动宜为将来法,此事甚不可开端也。且以重刑除恶如以猛药治病,其过也不能无损焉。”[8]430绍述、崇宁,政局翻覆,陆佃论政,主张“参用元祐人才,尤恶奔竞”,尝曰:“今天下势如人大病向愈,当以药饵辅养之,须共安平。苟为轻事改作,是使之骑射也。”[8]481虽时势不一,用意则与范纯仁相近。大观三年,以何执中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太学生陈朝老诣阙上书曰:“一今陛下知蔡京之奸,解其相印,天下之人鼓舞有若更生。及相执中,天下黯然失望。执中虽不敢若京之蠹国害民,然碌碌常质,初无过人。天下败坏至此,如人一身脏腑受沴已深,岂庸庸之医所能起乎!执中夤缘攀附,致位二府,亦已大幸。遽俾之经体赞元,是犹以蚁负山,多见其不胜任也。”[8]493

综合分析上述史料,尽管相关论者政治立场、论事视角各别,但其以良医以喻贤才,用庸医借指庸才,以病况喻时政,从一个侧面见出北宋中后期“以医喻政”的特点。

相比较而言,苏轼对于医学更为精通,并且自觉地以医喻政,以医论政,借医寓理,留下诸多妙论。除上文论及篇目外,其《休兵久矣而国益困》《代滕甫论西夏书》亦是如此。后者曰:

近者因病求医,偶悟一事,推之有政,似可施行。惟陛下财幸。臣近患积聚。医云:据病,当下,一月而愈;若不下,半年而愈。然中年以后,一下一衰,积衰之患,终身之忧也。臣私计之,终不以一月之快,而易终身之忧。遂用其言,以善药磨治半年而愈。初不伤气,体力益完。因悟近日臣僚献言欲用兵西方,皆是医者欲下一月而愈者也。其势亦未必不成,然终非臣子深爱君父欲出万全之道也。[5]3679

正是在这综合比照中,我们更能见出苏轼“上医医国”宏论所达到的深度和广度,以及在传统政治文化、医学文化中的造诣及地位。正如茅坤曾推崇《乞校正陆挚奏议上进札子》一文所说:“长公所最得意识见,亦最得意奏条。借挚之所苦口于德宗者感动主上。”[5]3573所以,一生志在“上医医国”的苏轼,“以医喻政”是其为文为政的一大特色,至今仍有借鉴意义,值得我们深入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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