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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叙事结束事件的功能与价值
——基于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高潮段落的审视

2020-01-09

泰山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萨尔瓦多因果关系观者

刘 勇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21)

有电影评论者指出,电影艺术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极其相似:无论是处于自然界还是处于电影院,光与影的幻象总是让观者情愿自囚于黑暗之中,切实地以为黑暗中的光影即是真实之“实在”。由此可见光影艺术的蚀骨魅惑及非凡吸引力。从“洞穴”寓言到电影诞生,从美国的格里菲斯到英国的诺兰,电影历经百余年的发展,电影叙事蔚然成象,电影大师人才辈出。甚至可以说,电影艺术为我们的感官及心灵所乐于接受的原因,大抵是源于其有别于其它艺术种类的光影叙事。因此,观者更有强烈的意愿和极致的渴望委身于幽深莫测的影院,投身于斑驳陆离的光影,乐此不疲地梳理其情节,津津有味地沉浸于故事,甘之若饴地回味其情感,胸中也会多次激荡起浓烈、丰沛、沉郁的心绪回响。

电影叙事的内涵与外延的界定众说不一。美国电影理论家大卫·波德维尔指出,电影叙事是“一连串发生在某段时间、某个或某些地点、具有因果关系的事件。”[1]我们进一步认为,按照叙事走向,叙事事件可以约略分为具有因果关系的起始事件、发展事件和结束事件。结束事件主要处于剧情片的高潮段落,有其特殊的功能与价值。对此,我们以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1988)高潮段落的结束事件为例加以分析和说明。

《天堂电影院》(1988)作为好莱坞化的通俗情节剧电影,电影叙事简单而平实,电影主题丰富而隽永。电影文本以主人公中年萨尔瓦多独自品读四十七个“接吻”镜头的残旧胶片作为结束事件,观影至此,黑暗中的观者在明灭的光影里无不睹之动容,心中涌动的意绪久久难以平复。如此,无数问题接踵而至,引发我们深入的思考。《天堂电影院》(1988)高潮段落的安排让我们不断思索结束事件的功能与价值的具体所指:叙述者为什么以这个结束事件作为影片结尾?结束事件让观者启动了怎样的认知机制?结束事件给观者带来了怎样的共情讯息?结束事件最终的指示性意义又是什么?这些具有终极价值问题的追索,概因电影叙事还是“人类了解这个世界,给予它一个意义的基础。”[2]

一、文本叙事与策略

电影具有“内在的叙事性”,[3]法国电影理论家麦茨指出,电影叙事有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是一个双重的时间段落,是一系列事件的整体。继而,麦茨概括到,电影叙事是“一个完成的话语,来自于将一个时间性的事件段落非现实化。”[4]对此不妨理解如下:电影叙事既是文本,又是话语,也是时间性的事件序列。进而,可以推演出如下结论:电影文本是一个事件集合的整体,也是一个叙述者完成的话语,电影事件在时间的维度上线性排列。电影文本时间只是物理时间的一个片段,必须有一个结束事件来标志电影叙事的完成,否则,电影事件只能沿着时间链条无休止地排列下去。因此,电影叙事中与发展事件具有因果关系的结束事件在叙事的时间链条上就处于一个引人注目的位置,其功能和作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此,我们进一步认识到,电影文本的结束事件是经过加工的非现实片段,不仅标志着电影叙事的完成度,而且,还体现着叙述者在所有电影事件中进行优化选择并妥善安置进而深深打动观者的综合考量。

《天堂电影院》(1988)作为电影文本,就故事讲述和时间长度而言,叙述者必须甄选事件来为可视化的叙事画上句号,从而确保叙事形式的完整和圆熟。通过对电影文本的技术性分析得知,电影文本的戏剧性需求是萨尔瓦多闻知忘年交阿尔弗莱多的死讯,意欲回到阔别三十年的故乡参加其葬礼。在叙述者的安排下,故事在萨尔瓦多的童年时空、青年时空、中年时空徐徐展开。如上所述,电影叙事是一连串具有因果关系的事件的整体。《天堂电影院》(1988)里,中年时空的闻知死讯作为起始事件,实为结束事件的因果关系之因,自然地,参加葬礼就成为果,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它也顾全了叙述的首尾呼应。只不过参加葬礼事件又衍生出新事件,老阿尔弗莱多临终遗留给中年萨尔瓦多的一盒胶片,又成为结束事件的因果关系之因。由此,四十七个“接吻”镜头的放映,事实上,指示着结束事件的四重因果关系之因,突出了叙述者周密权衡、着重考量的功能性选择。

三十多年的忘年交老阿尔弗莱多遗留的礼物,作为知名导演的萨尔瓦多没有理由不慎重对待,这实由角色的心理动机和人生态度而决定。由此,发展事件与结束事件构成了第一重因果关系。萨尔瓦多的童年时空,因宗教审查而剪删的胶片,阿尔弗莱多承诺为萨尔瓦多保管,是为叙事伏笔;老阿尔弗莱多临终前把胶片托人转交给萨尔瓦多,兑现先前的承诺,萨尔瓦多又见童年旧物,成为叙事分晓。因此,发展事件与结束事件构成了第二重因果关系。萨尔瓦多的成长历程里,生身父亲因历史事件而缺席,阿尔弗莱多以自身的经验和代价指引着萨尔瓦多的人生,让萨尔瓦多从封闭的小镇看到广阔的空间,进而看到封闭的空间里命运的悲剧性;阿尔弗莱多充任了精神父亲和精神导师的角色,助力萨尔瓦多成长为知名导演。导演剪辑的电影文本变体里,叙述者揭晓,正是阿尔弗莱多拆散了萨尔瓦多和伊莲娜这对恋人,使爱情让位于成长和事业;作为精神导师,这些“接吻”镜头的旧胶片实是老阿尔弗莱多致以萨尔瓦多迟来的道歉,是对萨尔瓦多爱情缺失不无遗憾的精神补偿。至此,发展事件与结束事件构成了第三重因果关系。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意大利电影面临严苛的宗教审查,即使“接吻”镜头也不能出现;但几十年过去了,随着时代的进步、观念的解放、禁忌的打破,宗教让位于艺术,神学让位于人学,禁欲让位于欢乐,宽松的语境使“接吻”镜头的放映成为可能;这一历史背景促成的第四重因果关系或许也会让叙述者百感交集,从而成为结束事件采选的加分项。

结束事件隐含的四重因果关系之果的显现让文本叙事已经没有太多发展的可能性了。中年萨尔瓦多在空旷落寞的放映室里独自品味四十七个“接吻”镜头的高潮段落,明灭的光影打在萨尔瓦多的脸上,好似叙述者完结叙事时轻声说再见而隐隐叹息的语气。人物和叙事信息已经交代完毕,这是电影情节发展自然而然的结局,“结局解决或关闭了所有的因果关系。”[5]当然,最佳叙事策略在实现时也要考虑到明确的叙事或话语和观者对其感知之间发挥作用的认知机制,以及累积到一定程度的观者的情感突破点和共情模式,恰如麦茨所论断,“理解人们是怎样理解的”。[6]这是下文着重分析的部分。

二、观者认知与情感

电影文本的结束事件不仅有力地结构叙事并确保叙事形式的圆满与成熟,还更大程度地激活并飞扬观者对事件和叙事的感知反应,让观者在电影文本的高潮段落拥有强烈的情感体验与情绪回应,这无疑是叙述者把控结束事件时具有选择倾向性的有力因由。电影文本叙事的高潮段落,作为接受者的观者会打通专用神经通路、启动直觉判断系统、联动由外而内的快速思维,高度集中注意力,快速锁定影像叙述中突出的部分,从而捕捉胶片散射出的情绪信号。这种认识应和着美国电影理论家大卫·波德维尔指出的理论事实:“我们的感知与认知能力可以让我们对图像与声音所描绘的行动领域有一个或多或少真实可靠的迅速把握。”[7]

中年导演萨尔瓦多仰望着四十七段旧胶片,好似凝视着缓缓流逝的旧时光,叙述者捕捉到了光影明灭中人物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在特写镜头里,萨尔瓦多眼中泪光闪烁,内心情绪起伏。萨尔瓦多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往日时光闪回在素洁的银幕上,如指尖滑落的流沙不可挽留。童年萨尔瓦多对电影的痴迷,阿尔弗莱多与萨尔瓦多笃定的忘年交谊,青年萨尔瓦多手持摄像机拍摄的纪录片;接着是闯入镜头的美丽姑娘,与青年伊莲娜的甜蜜恋情;以及老阿尔弗莱多的谆谆忠告“当你在这里待久了,你会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你要离开这里。”天堂电影院里,萨尔瓦多快乐的童年时光及其成长印记,课堂趣事、影院乐事、性意识觉醒、抽烟、自慰、性体验、恋爱等等,以及小镇观众与天堂电影院、人物和空间交织扭结在一起的生活和情感,一齐向观者奔涌而来。如此这样,“面部表情不仅仅揭示人物的精神状态,更为观者带来‘情绪感染’,使观者‘捕获’到银幕上的情感。”[8]我们也不仅思索,为观者带来如此强烈心灵撞击和精神震撼的情绪和情感又是怎样的情绪和情感呢?

电影文本的结束事件里,观者“观看”剧中人“观看”的行为或活动,实是一种主动凝视,当遇到一个叙述者有意选择的恰当时机,观者会毫无保留地在银幕上投射自己丰沛的情感。这时,电影视与听的元素即银幕画面及主题音乐变奏的结合就与观者的心理状态紧密契合起来,“电影叙述让其自身跟我们始终在使用的那些机制相匹配。”[9]美国电影理论家大卫·波德维尔如是说,这样,观者的认知机制就被打开了,并且有效地勾起观者的怀旧情绪。由此,观者也会回顾著名导演萨尔瓦多的一生以及小镇上天堂电影院的兴盛与衰落,随即开启共情模式,在暗黑的影院里以及在梦境一般的银幕上投射出自己各种喷薄而出的情感。这时候,观者、叙述者、剧中人就幻化为三位一体了。观者、叙述者、剧中人的回忆里,苦难被淡化了,成为弥足珍贵的欢乐的布景;现实被虚化了,由亲情、友情、爱情、梦想、事业、故乡、时光、成长、人生、时代等主题引发的情绪和情感缓缓流淌在光影明灭的记忆长河里,久远悠长。

心理学上的“首因效应”是指,人们最初接触到的信息所形成的印象对人们以后的行为和评价的影响。在爱情主题影片的观影活动中,观者心理上的“首因效应”通常是指,观者以往从电影或戏剧里得到的经验或“集体无意识”让观者更容易想象得到,电影或戏剧里的情人们最后的结局是在一起而不是分开。《天堂电影院》(1988)的设定却与之相反,青年萨尔瓦多和青年伊莲娜这对恋人最终并未能结合,这种结局留给观者巨大的情感缺憾。美国电影理论家大卫·波德维尔曾指出,“电影的高潮都能在形式圆满中带给观众满足的情绪。”[10]于是,在《天堂电影院》的高潮段落里,印制在旧胶片上而最终呈现在银幕上的“接吻”动作,喻示着心的柔软、爱的温暖、情的醇厚,蕴藏着青年男女间普遍的美好情感,也是青年男女结合的表征。所以,在叙述者的巧妙安排下,结束事件的采选很好地弥补了观者的情感缺憾,从而让观者获得充盈的满足感。

剧中人及观者对“接吻”胶片的情感体验与观者对剧中人最终未能结合在一起的情感缺憾叠加在一起,给观者带来猛烈的情感冲击。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电影文本发展事件中情绪不断累积的最佳情感突破点。如果孤立地审视电影高潮段落的结束事件,决不会产生如此强烈而充沛的情感效果。

三、电影引文与梦中梦

电影研究中的“元电影”理论来自于“元小说”理论。“元电影”理论认为,“元电影”是指所有以电影为内容的电影,反映电影制作过程的电影,以及在电影中关涉电影即在电影文本中直接引用、借鉴、指涉到其它电影文本的电影。《天堂电影院》(1988)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即是“元电影”。《天堂电影院》(1988)的电影文本引述了许多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欧美影像片段,也侧面印证了法国文艺批评家克里斯蒂娃对“互文性”的体认:“任何文本都像是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11]

不同于此文本对它文本的指涉、戏仿、吸收和转化,《天堂电影院》(1988)的电影文本直接引用穿插了其它的电影文本片段,叙述者让天堂电影院里的小镇观众与之同呼吸共命运。《天堂电影院》(1988)的电影引文关涉到的影片主要有:法国诗意现实主义影片《底层》(1936)以及其它法国影片《以法之名》(1949)《比基尼女郎》(1952)等;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影片《大地在波动》(1948)《艰辛的米》(1950)《浪荡儿》(1953)《呐喊》(1957)等;美国好莱坞早期默片喜剧《击倒》(1914)以及类型电影《关山飞渡》(1939)《七对佳偶》(1955)等等。这些电影引文来自于不同的空间区域,但却有普遍的共性,在某种程度上,每个影像片段都标记着电影文本叙事的时间性,引领着上世纪五十年代彩色电视机出现之前电影院里最后的娱乐和狂欢,见证着那时的电影是如此深入地介入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情感走向和人生命运。

《天堂电影院》(1988)里,以神父为代表的神权所把控的电影审查不仅审视影片的宗教题材和宗教内容,更为严苛的审查尺度则是封禁和删减如“接吻”“裸露”等所谓的色情镜头。电影审查时无奈被剪下的胶片零落散乱地堆放在了放映室的角落里。电影审查不仅埋没了胶片上雕刻的旧日时光,还把观众在严酷生存状态下仅有的本真欢乐也无情地剥夺了。《天堂电影院》(1988)的叙述者让四十七个“接吻”镜头在几十年后又现身银幕,最终使得《天堂电影院》(1988)的电影引文得以完整呈现,由此,以导演为代表的叙述者的电影致敬圆满实现和完成。在《天堂电影院》(1988)的高潮段落里,以“吻戏”呈现的结束事件不仅象征性地归还了小镇观众被偷走的快乐时光,也弥补性地使得萨尔瓦多的童年生活再无缺憾,更是把当下的生活和过去的时光无缝衔接在了一起,在观者的泪眼朦胧中完满了电影叙事的时间性和情感性表达。

在过去的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天堂电影院在小镇兴盛而大受欢迎之时,电影的属性无疑是现实生活无法企及的“幻象”、是不愿醒来的“梦”。年轻的萨尔瓦多及小镇观众皆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获得了愿望的想象性满足所带来的短暂的欢乐。斯洛文尼亚电影理论家齐泽克对此描述道,“电影告诉你如何通过做梦在现实中活着,电影使人从虚无状态挣脱出来,从而进入建构现实的中介。”[12]天堂电影院衰落之后,曾经流连“梦”中的人们只得醒来,无奈地面对困苦不堪的现实生活,发出沉重的叹息声。但是,青年萨尔瓦多却是早早醒来的人,他抽身而出,却转身成为葆有旧日时光的“造梦”师。

从“做梦”到“造梦”又到“做梦”,是萨尔瓦多的精神之旅。《天堂电影院》(1988)高潮段落的结束事件里,中年萨尔瓦多直面四十七个“接吻”镜头,银幕成为“窗子”,让青年萨尔瓦多看到小镇以外广阔的世界;银幕成为“镜子”,让中年萨尔瓦多认出镜中的童年的自己以及青年的自己。这时,中年萨尔瓦多重又走入“梦境”,再现童年的记忆内容和生命意义,去疗愈早期的人生创伤,诸如父亲的缺席和恋人的分离,并获得弥补现实匮乏的想象性满足。中年萨尔瓦多的梦境温暖并叠印在观者的白日梦里,铺展开往日时光,捕获了共情讯息,填补了情感缺憾,让观者也获得了愿望的想象性满足和情感的替代性满足。在这个意义上,“元电影”的结束事件巧妙地建构了观者的“梦中梦”的套层文本,叙述者与观者好似达成了某种默契,实现了情感交流的双赢局面。

四、结语

综上所述,电影叙事是一连串发生在某段时间、某个或某些地点、具有因果关系的事件,可以分为起始事件、发展事件和结束事件三类。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1988)的结束事件不仅确保了叙事形式的完整和圆熟,还体现着叙述者在所有电影事件中进行优化选择并妥善安置进而深深打动观者的综合考量。电影高潮段落里,四十七个“接吻”镜头的呈现,指示着发展事件和结束事件的四重因果关系之因,最终关闭了所有的因果关系。观者“观看”结束事件,接收到情绪感染,毫无保留地在银幕上投射自己的情感。这时,观者的认知机制被打开,有效地勾起观者的怀旧情绪,弥补了观者的情感缺憾。另一方面,结束事件使得电影引文完整呈现,叙述者的电影致敬圆满完成。萨尔瓦多的梦境温暖并叠印在观者的白日梦,使观者获得情感的替代性满足。由此,“元电影”的结束事件巧妙地建构了观者“梦中梦”的套层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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