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尽说山水
——论唐宋山水诗的禅道情结
2020-01-08杨承彩
杨承彩
(广东省广州市协和中学,广东 广州 510160)
禅宗认为:心即佛也,而心所具的佛性之本质特征是清静。要清静须得做到“无我”,做到“般若性空”,这就需要禅悟的功夫。季羡林认为悟的条件有两个:一是主观上的心灵的悟解。二是客观上,要有适当的自然环境。这样一来,山水诗便为心的漂泊提供了悟的栖居地,二者由是而显亲近。如日本铃木大拙所言:“人的生活不能离开自然,人不能活在自然之外,人的存在根源于自然,所以,对禅来说,人与自然之间,没有对立,彼此之间往往有一种亲切的了解。”
禅道对山水自然景致的靠近,禅道与诗的相融和渗透,对山水诗产生的巨大影响是——无极限地给人带来审美上的愉悦。原因在于:道家的本体追求即道本身是审美的,其求道行为折射着神秘悠游洒脱的生活情趣。禅的本义是沉思,观照与冥想是其思维方式。凝神深思往往能使人下意识地产生无数的奇幻的联想。这恰恰吻合了文艺心理上的直觉、移情、欣赏距离及联想等审美活动。由上观之,我认为从文艺审美角度出发,禅道为山水诗作锦上添花之举的表现在于:作品主体的追求,如诗歌的风格经营,意象的选择及对意境的构建。作品主体内层的追求,即作品境界的追求。如果说前者恰如涧户芙蓉开且落,后者即仿似风前横笛斜吹雨。以下分而述之。
一、主体追求
禅宗讲究个体本性,本心,即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心即我,我即佛。其实这便是主体意识极端清醒的表现。而道家中庄子更是提倡张扬个性,实现自我,人要因自己存在而精彩而非因他人而发光。禅道这种明确的主体意识,固然也明晰地反映在山水诗中。所以作为诗歌主体构成的风格,意象和意境也充溢着强烈的主体色彩。
(一)风格
风格即人格,山水诗中融进了人的生存态度、生存方式。如“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柳宗元《渔翁》)是冲淡,“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白居易《钱塘湖春行》)是清新,“碧涧流红叶,青林点白云”(林逋《宿洞霄宫》)是自然。
含蓄,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体现,“意无穷”即文字已尽,但文字过处却依旧有余意,这正如秦娥一曲,声已消,余韵仍绕梁三日一样。这种余意其实就是诗中的感情,或是哲理。著名的禅宗公案,如“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就是含蓄的绝妙例子。
艺术贵在含蓄,山水诗又何尝不是?其实含蓄是联想的产物,诗人(或是读者)通过禅宗的静默观照,道家的意会思维方式,全心全意在广阔的时空中驰骋联想的翅膀,然后把这些无边无际的丰富联想凝聚在诗歌中、画面上。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写道:“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是指文章的旨趣含而不露,意在言外,此应用于诗亦然。山水诗的含蓄,在写作手法上则多用双关、象征、隐喻等。如唐代德诚的《船居寓意》: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诗中展现的是江南暮春迷人的风光,反映出自然界无限的生机和自由。放眼汀洲,藕花无数,清香袅袅,不禁使人想到整个世界都充满了佛性的清净,想到了宇宙自然的纯朴和本真。这联想的产生皆因莲花的象征性而发,它用了双关和象征的手法。
山水诗的内容,多显得比较隐约、模糊。这原因在于作品意象中的自然物,其属性是多方面的,从而显出种种不同形式的美,这就会使人感受到作品中的多重意蕴,得到多方面的审美愉悦。如王维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空山的自然属性是深静、深广;返景有一丝优游、飘忽;深林即是原始、古朴;青苔体现的是淡泊、自在。当然,这些物象具有的属性是被人格化的言语描绘了,但它依旧可以反映其本质。因而从这些自然物中,我们便可以体味到大自然的气息:幽远、寂静、空旷……
所以,山水诗的自然风格的形成,必不可少的是自然物(被摄入诗中即成意象)的自然美的审美特质。读者在接受这首诗时首先接受的是意象的自然性,由此而进一步去体味由意象逸出的山水诗的自然风格。如清顺的《北山垂云庵》中的几句:
闲于石上眠,落叶不知数。一鸟忽飞来,啼破幽绝处。
(二)意象和意境
我认为意象和意境不宜割裂而观,因境由象设,先有象而后成境。也就是说意象是意境的必不可少的部分。“意象好比细微的水珠,意境则是飘浮于天上的云。云是由水珠聚集而成的,但水珠一旦凝聚为云,则有了云的千姿百态。”禅宗认为,象由心生,实指象即带诗人浓烈的主观色彩。因而意象和由象而设的意境皆有着明显的主体色彩,这从山水诗意象选择上可明显体现得到。
山水诗,顾名思义,其意象对象必然是山水自然景致,如天文、地理、动物、植物等。具体而言即是山、水、天空、云彩等。但水有壮观之海潮,静幽的小溪;山有巍峨雄伟,也有原始秀丽;天空可有云蒸霞蔚之时,也有夜月独悬之际。即并非所有的自然意象都能表现尘埃落尽的意境,只有那些能体现道禅气息的意象方能展现那种令人胸中无尘的超脱味道。如“空门寂寂淡吾身,溪雨微微洗客尘”(可止《精舍遇雨》)之“溪雨”,“云归山谷静,风送杏花香”(文益《幽鸟语如篁》)之“山谷”,“林雪乍如春”(惠崇《书林逸人壁》)之“林雪”。
大自然的清旷闲适,当然是人的主观感觉和事物本身具备客观审美特质相互结合的结果。因为物是客观的,它不会因人的喜怒哀乐而发生变化,所以“象”若是没有融入人的主观情意,它也就失去其审美特质,便会如《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游西湖一样,优美的景致在没有发现美的眼睛和心灵中只变得与茶和大饼一样无味。
描写性意象,即静态意象,如平湖、寒山、寒月、浮云、空山、深林、青苔、幽篁、松风、山月、碧山、松石、幽林、 阴廊、寒竹、闲月、残雪、竹径、荒园、深院、幽迹等。而这些意象中可看出一种静美、淡美。这些意象已作为一种表示某种自然状态的固定形式根植在人的心灵中了。
叙述性的意象,即动态意象,如月照、雪作花、雪积身、云起、风惊竹、月落、鹤飞、山水绿、云相逐、听雨、雪满船、泉声落、独蛙鸣、絮自飞等。这些意象所起的效果是“鸟鸣山更幽”, 是以动的形式去展现静的姿态,从而创造一种流动美。
在山水诗中,意象使用频率比较高的有山和水。
水的意象有种特别的人格形象。水的美,是达到一种极致的阴柔之美,禅道两家对水作为一种安详、纯洁、柔静的意象存在是达到一致的。
水的形式可以是潭,可以是湖,可以是泉……但无论哪种形式的水,其阴柔、清空、静雅的审美意象功能是统一的。水纯净的特性契合禅的清净之心,也契合道的“赤子之心”。其实给人带来清静之感的又何止水呢?面对清之意象,面对令人隽的石,令人冷的竹,令人孤的月,令人空的水,令人旷的雪,人可谓不待境静而静,不待境清而清了。
寂因空所致,而幽、深、静亦由此而生,空并非一无所有,它只不过是一种主观心理的相对物。如“四方空碧落,绝顶正清秋”(齐己《登祝融峰》),四际空渺渺,天高地又远,绝顶之上,似乎除了空远,别无所见,但正是在这样“空”的条件下,收尽了所在的景色。觉得无物,是人的主观心理异常澄清,似乎一切都融进了茫茫的宇宙中。当我以“空”去看“有”的时候,“有”便幻化为“空”了。而虚空通常会给人带来静、寂、幽、远之味。空可纳万境,心中再无一物,心也变得完完全全是“空”。但正因为“空”,才能容光焕发,才能融进最深沉的生命情调。
所以“意境的创造,是表现为真境与神境的统一;意境的欣赏,表现为实的形象与虚的联想的统一”。山水诗的意象负载着禅道的真意和深情,山水诗的意境,飘荡着禅道的灵动和深远。
二、境界追求
当你步至一世外桃源之际,必会感受到清风拂面、花木颔首的迷蒙胜景;继续前行,进入桃源,随即发现再非雾萦烟绕的氤氲气象,而代之以鸟和清明,草树无言之景。相较而言,我更喜欢后者,因它更能反映宇宙本质,没有障心碍目之物,没有机心相斗之争。我认为,唐宋山水诗便呈现出上述之境,其主体包括风格、意象和意境即为桃源之门前景,是内涵的外现,这种感觉由细观和略加思索便可觅得;但境界,好比桃源内景,却非得进入桃源之门(引申为悟)方可体验得到。所以境界驾驭着风格、意象和意境,也可以说,它是意境沉淀之后的上升,展现的内涵更为广阔和深远。
天竹在《东方禅画》中说到禅宗对诗歌的渗透与影响,是表现在禅悦、禅境和禅悟三方面。我认为悦、境、悟都是由于主体心灵参与融入的结果。首先,是心悠然在禅境中,即感觉的存在,意识中的景象、环境,这是真境。然后通过非理性的直觉体验——禅悟,去思考人生的深刻的哲学内容,这是处于神境即虚境状态。结果是获得了禅悦。这种禅悦境界,我认为是唐宋山水诗所达到的最高的审美境界。
境界的本质是折射在作品中的人生终极的追求。正如冯友兰先生所言,人对人生觉解的高低,就是人所达到的某种境界。而依其所划分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来看,天地境界是人对人生觉解程度最高的,是人从一个比社会更高的观点上看人生。此境界,在老庄处即是圣人、神人,在禅宗处即是成佛了。中国山水诗体现的是老庄玄学之道,而老庄特别是庄子的思想又大量地存在于禅宗里面,所以作为灵魂载体的山水诗的品位亦是到了天地境界,这便是其魅力穿透千古之缘由。
(一)自由任运的追求
自由任运体现的是人的自性,即人的醒觉能力和自在心态。醒觉之后,没有了物欲和成见的迷惑,于是有了一份清心和自在,可以绰约于红尘和乐土之中。如苏舜钦的《淮中晚泊犊头》: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不管春阴垂野,草自青青,幽花自明;也不管满川风雨,而自去看潮。前者是物之自性,后者是人之清醒,也只有是清醒了的人,才会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看到青的草,明的花,才会在风雨中去感受潮涨潮落的那一份清心,才能获得那一份静待人生的任运与自在。
(二)无我永恒的追求
禅家是肯定自我,实现自我的,目的是要成就本性中质朴无华的人性。但这种肯定方式却是独特的,非常理的,非逻辑的,即它通过否定自我以达到无我来肯定自我。进而走进生命的永恒境界——涅槃,使一切终于寂灭和平静,包括“我”。佛教“四大皆空”的目的是建立无我的教义,因为世界宇宙万物无不是地水火风四大暂时聚合生成的,所以没有一样是永恒不变的,所以“我”的身体中根本找不到“我”的影子,故说“无我”。永恒,就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就是宇宙和生命的实际情况。所以禅家是要求无常中的永恒,故要肯定自我。
在山水诗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不能不提到的是陶渊明、谢灵运和王维。陶潜,其诗受道学法则影响,肌理清灵,有山水云烟的虚实,便有了一份超脱。诗中不但有超脱于世俗上的精神,还有超脱于世俗之上的生活,从而凸现了人格魅力。谢灵运是在禅宗建立和流行以前把大乘般若思想与山水诗结合起来的集大成者。但其诗虽然也有池塘春草、飞鸿远音,可也由于受环境所囿,不免多了禅佛之旨,而少了飘逸之气。及至王维,他把禅道与诗相融,把诗的境界发挥得淋漓尽致,从而推动了山水诗的不断发展,自此,唐宋山水诗蔚为大观。
三、结语:归去来兮
中国山水诗特别是唐宋山水诗,不仅因其佳山胜水的自然美而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更因其深厚的禅道情结,唐宋山水诗更是吟则如歌,悠长清芬;观则如画,淡远空灵;思则如梦,飘忽隽永。这一种令人偃息尘嚣的自然力量,能让人不由自主地靠近并建立一个已然失落的精神家园。归去,不是对躯体的招手,而是对灵魂的呼唤,是归去宁静的自性,归去清新的田园。重读唐宋山水诗,使人在梅影笛歌中,独逸风雅;使人在短篱残菊中,静品闲适,从而洗涤了一天的疲惫,在美的享受之余,觅得一份宁静和恬淡,这并非是对世界的疏离,而是以另一种态度去接近世界的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