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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本土茶文化初探

2020-01-08李伯璋

中国茶叶 2020年8期
关键词:茶亭茶楼茶山

李伯璋

中山大学,510275

中国茶文化源远流长,前人著述浩如烟海。但除著名产茶区之外,少有人对地方茶文化做过较为系统的历时性的梳理。笔者不揣谫陋,着眼于东莞本土“茶文化”做初步的历史脉络梳理。在充分研究了东莞本土的出土考古材料、文献史料和地理环境的变迁过程之后,复原东莞本土茶文化的历史发展进程,补正了目前东莞地方史学界对东莞茶史认识的一些不足之处。

一、六朝时期:初入东莞

东莞在东晋时属东官郡。东官郡系331年立,辖今东莞、潮州、汕头、惠州、深圳、中山、珠海、香港、澳门等地[1]。东晋有僧人单道开,辗转从建康(今南京)来到南海郡(今广州),最后选择在罗浮山潜心修行,将饮茶风气带到了岭南[2]。据此可知,饮茶进入岭南不迟于东晋。

据桐山居士《东莞茶山乡志》抄本,在南梁武帝时(502—549),有僧建雁塔寺于东莞茶山铁炉岭(今茶山公安分局和粮管所一带)。该寺僧人在山上种茶树,并制茶分赠居士,茶山因此得名[3]。梁武帝时,岭南的佛教和道教盛行,东莞共有寺、庵、观、庙24 座[4]。罗浮山,位于今惠州地界,东晋时与今东莞同属东官郡。茶山处珠江水系的东江下游,罗浮山地区在上游。在南朝时,茶山已是东江的交通要道上的重要港口[5]。从罗浮山来到茶山,只需沿水路顺流南下几十公里即可,十分方便。从东晋到南梁,茶文化从东江水系上游向下游传播几十公里不是难事。从文化因素来说,当时寺庙僧人历来就有植茶、饮茶和以茶供佛的习惯,且僧众之间素喜交流,为茶文化传播创造了有利条件。

此外,光绪《茶山乡志》的第一篇序名为《茶山古今记》,第二篇为明代张穆(1607—1683)的《茶山古记序》[6],可见张穆是当时为“茶山古记”作序而写。《茶山古记》今已不存,但清光绪桐山居士应见过此书,抄录了张穆的文章。显然,桐山居士在编纂《茶山乡志》时,也同时参考了《茶山古记》中的其他内容。民国《茶山乡志》卷首《刘序》中提到:“尝考茶山志之作始于袁立俊……”,其后“张穆以一记纪盛衰”,然后“欧苏于八景寄吟咏,而我乡之名因兹益盛。”可知在民国时最早的茶山地方文献来自袁立俊,且传承脉络清楚。但因文献史料逸散,《茶山古记》的最早源头目前暂不清楚,但其中有明显的历史脉络可循。笔者认为该抄本所载“南梁茶山种茶说”,是有可信度的。

综上可见,在东晋茶文化由以单道开为代表的僧人带入岭南,东晋至南朝沿东江水系传播至东莞茶山,在茶山佛寺僧人的推动下,在东莞逐渐传播开来。从罗浮山地区出发沿水路而下的交通状况来看,南朝茶山的茶叶种植未必一定是全东莞最早,但必是较早的。

茶在东莞南朝时的种植规模不大,只是“僧众植茶,自给而芳”[3]。从地理环境来看,东江流域在唐宋没有兴建堤围之前,水网密布,水不归槽,河涌经常改道[5]。当时在茶山的低地平原地区,并不适合大规模的茶叶种植,能种茶的面积有限,不可能形成大规模的商业化种植。

二、唐宋元时期:平缓渐热

隋唐时东莞的茶叶种植,即便有非僧人加入,东江三角洲因受自然环境的限制,不可能暴发增长,仍然以小规模种植、自给自足为主。这个时期,相比广东其他地区的茶业,总体来说发展都较为平缓[4]。

至宋代,文人的文化艺术活动繁荣多彩。在饮茶方式上发展出了点茶、斗茶、茶百戏等形式。从宋代开始,东江下游因兴建堤围,原先呈放射状的汊道,转变成为单一正干水道,东江三角洲开始迅速发育,至明代时定型[5]。所以,从唐宋之后,东莞可以种茶的区域相对南朝更多,而且茶叶的饮用消费已悄然成风。

1972年,东莞篁村有墓葬出土黑釉兔毫盏,同出石碑可证该墓是“官至朝奉大夫”的封德清的夫妻合葬墓,且封氏卒于“宋政和年间”[7],政和即北宋徽宗赵佶的年号。黑釉兔毫盏是宋代典型的茶具之一,出现在北宋“朝奉大夫”的墓中,说明茶文化在北宋已经进入东莞官宦人群之中。东莞市博物馆也藏有在东城大塘头北宋墓葬出土的“莲花瓣口青釉碗”(口径8.5 cm)、“白釉碗”(口径8.6 cm)、“盘口直流陶执壶”各1 件[8]。前两件虽定名为“碗”,但这种小口径的碗用作茶酒水器更为合理,而“盘口直流陶壶”,更是茶酒水器无疑。

三、明代:兴盛繁荣

至明代,东莞本土茶文化迎来兴盛发展期。明代觉华寺的“觉华烟雨”是当时著名的“东莞八景”之一。觉华寺在当时县城西边十五里的春堂村,吸引了许多游客前来参观。其中慕名而来的,还有时任清远令的李涛。在游玩之后,余兴未尽的李涛写下了《觉华寺记》:“有兰、莲、菊……川茶、木槿……山茶”[10],其中清晰地记录着寺院僧人还保持着种茶的习惯,且至少有“川茶”和“山茶”2种。

明代东莞的女性之间常以“麻茶”作为礼物相互馈赠,也被称为“研茶”。崇祯志:“妇女通间尝以麻茶相馈,俗呼为研茶”[11]。何为麻茶、研茶?生活在明末清初的屈大均所著《广东新语》有详细说明:“东莞以芝麻、薯油杂茶叶为汁煮之,名研茶,谓能去风湿,解除食积,可以疗饥云”[12]“商游,以方俗尚俭素,室皆土墙,衣不罗绮,席皆莞。越器,不雕镂”[11]。可见当时东莞人简朴、务实,不喜穿绫罗绸缎,家里的席子也是使用本地所产的“莞草席”,所用器物也不施雕镂等繁复工艺。由此,有学者认为,女性之间作为日常馈赠而又节俭的麻茶,也应该是自家种植或本地种植[4],笔者以为然也。

明代东莞人不仅种茶、喝茶,以茶为礼,还出现了以经营茶为业的“茶亭”。此类茶亭早期的主要功能是为了给行人歇脚、避风雨之用,后来开始有人以经营茶亭为业。东莞茶亭出现的记载不晚于明初洪武年间。据记载,当时东莞温塘人袁友信以经营茶亭为生。一天,有客商路过在此喝茶,临走遗落300 两银子。友信发现后毫无贪念,代为保管。3年后,失主故地重游,提及失银之事。袁友信将银两包裹原物奉还。失主非常感动,欲将银子赠与友信,友信婉拒。人们为表彰袁友信拾金不昧的品格、教育后人,于是重修茶亭,改名“还金亭”[13]。东莞东城温塘袁梅轩公祠正堂上挂有当时广东巡抚于明嘉靖十三年(1534)书“恩茶”二字的匾额[13]。

明代多地建有“却金亭”,背后都是关于古代官员却金守廉的事迹[14]。东莞却金亭,位于莞城光明路与教场街交叉口,是暹罗(今泰国)商人因番禺知县李恺清正廉洁、拒收礼金而立,是明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实证。茶叶一直是广东地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货物。而且,茶叶贸易比例逐渐扩大,直至18世纪,茶叶取代丝绸成为第一大宗商品[15]。东莞却金亭,不仅仅是廉政丰碑,也与茶叶的“海上丝绸之路”存在关联。

明代“麻茶”或“研茶”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且麻茶具备“可以疗饥”的功能,明代开始大量出现的“茶亭”业态中,“麻茶”或“研茶”是“茶亭”出售的食品之一。此外,明代东莞人梁穗奇有“家儿且莫敲茶臼,待得醒来定有诗”[16]的诗句。其中,茶臼正是制作“麻茶”或“研茶”的工具,也说明明代“麻茶”或“研茶”盛行于东莞的史实。鉴于麻茶或研茶的易得、简朴、普遍的特征,和天顺志对种川茶和山茶的记载,以及屈大均对研茶的说明,足以证明在明代,东莞茶已有种植、制作、商贸、饮用的整个闭环产业链,且广泛流行于民间。

四、清代至民国:异彩纷呈

1839年清代钦差大臣林则徐在东莞虎门集中销毁鸦片。林则徐在收缴鸦片的时候,并不是强行没收,而是采取了以茶交换的柔性政策——“缴烟1箱赏茶5斤,共赏茶1 640箱”[13]。在东莞自明代以来参与的“海上丝绸之路”的一系列国际贸易活动中,茶作为重要角色,一直都未曾缺席。

从明代初年开始在东莞出现的茶亭业态,发展至晚清民国,开始出现该业态的升级版本——茶楼。东莞清代茶楼一般集中在商贸活跃的区域,西隅和北隅更是茶楼遍布。目前可考最早的茶楼是1877年创办的合利胜记茶楼。此外,在民国至新中国初期有具体纪年可考的还有风篁茶馆(1913),石龙太平路陆羽茶楼(1926)、安乐园(1934)[17]、 振 华 路 玉 壶 春(1935)、 南 园(1940)、大西路的罗金记(1942)、维新路的和记(1942)、圆 园(1943)、庆 记(1944)、如 心(1947)、中兴路的好景(1949)、遂怀园(1950)等[18]。其中,风篁茶馆位于莞城盂山之麓(今人民公园内),是莞城民国时期著名的茶馆之一,在日军占领期间被拆毁。1913年时任东莞县长岑学吕等编的《盂山公园诗册》中录有《风篁馆煮茗》等诗。盂山曾举办“盂山八咏”征诗活动,文人骚客云集一时。

与早期的茶亭出售“麻茶”或“研茶”相比,晚清民国的“茶楼”业态经营范围更加丰富多彩。如民国日军侵华时期的叙琼园茶楼,除正常的“茶”经营之外,还兼营客栈等多种业务。民国时东莞茶楼、茶馆、茶室风靡一时,民国晚期有茶楼出现“音乐茶座”的经营形式,甚至“金龙茶楼”二楼的“音乐茶座”——“不惜重资,礼聘省港名伶莅莞演唱”。金龙茶楼不是孤例。邀请明星助阵,是当年东莞茶楼的普遍行为。石龙的“陆羽亭、品香等茶楼,还有女伶唱歌或做戏助兴”[19]。民国时期,茶楼广受欢迎,获利颇丰。以东莞的横沥新埠为例,在民国三十年,茶楼饭店的最大股本为3 000 元,最小为1 000元,店数3家,全年营业额达30万元。当年常平广裕两墟数据与此相同。

在民国时期东莞仍然保持茶叶生产,不曾中断,甚至有名茶出产。1933年东莞观澜墟产茶叶250 kg“就地零沽及售诸商人转售他处”。清溪镇牛湖村出产牛湖茶,“牛湖之茶,亦颇负时名,多种于山坡地之基茔间”[20]。同时也有外地茶叶运入东莞销售,民国萃英楼书局也有代卖“武彝名茶”的业务。民国时,东莞开始成立茶楼工会。1926年成立了酒楼茶室工会,东莞市博物馆藏有1929年东莞县石龙镇酒楼茶室职业工会证章[21]。1946年7月12日,莞城茶楼工会成立。

五、新中国成立后:开始复兴

新中国成立后,茶楼持续发展。“1951年初,莞城的茶楼(兼开茶市、饭市的)有:合利胜记、安乐园、南园、生园、好景、工团茶室、维新、如心、荔香园”[22]“解放初期,人民政府对1 542 户私营工商业进行扶持、撤并、转行后,1951年初仍有商户1 066 户,分别为……茶楼10户……”[13]。1965年,茶山镇种茶13.3 hm2,引领各乡镇开始种茶。至1982年,18个公社茶园面积达293.3 hm2,当年投产茶园116.7 hm2,年产茶叶56 t,实现产值56 万元。1985年,全市产量下降到36 t,只剩下大岭山、厚街、清溪、凤岗、樟木头、企石、谢岗7 个镇18 个茶场,总面积73.3 hm2。1987年,茶园面积减为61.1 hm2,总产38.3 t[13]。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东莞经济的高速发展,当地农民慢慢地将茶园转向栽种荔枝、龙眼等经济价值更高的果树,许多茶园荒废。

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东莞收藏茶的风气渐渐兴起。1990—2000年,藏茶量不大。从2000年开始,藏茶成为一种明确的投资行为。自2004年开始兴起,特别是2006年,市场盲目跟风炒作,至2007年夏普洱茶市场崩盘。此后,东莞茶商开始转型,更加重视品牌运营。自2000—2012年,东莞造就了“藏茶之都”的美誉,民间囤茶量超过30万t。时至今日,东莞茶叶种植亦不曾中断,东莞厚街镇仍保持着约6 万棵茶树的种植。

六、结语

东莞本土茶文化是中国茶文化的一个重要缩影和组成部分。其目前可考的历史脉络大致如下:茶至迟在东晋由僧人带入罗浮山地区,由僧众沿东江水系向下游传播,至南梁到达东莞茶山;唐宋元时期,东莞本土茶文化发展较为平缓,饮茶从寺僧开始扩散到官宦、文人,成为连接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要纽带,影响面开始扩大;至宋末元初,东莞茶事活动频繁,参与者非常重视并积极参与;到明代,茶亭经营业态肇始,东莞茶文化发展兴盛繁荣,以“麻茶”或“研茶”的形式深入到普通百姓的生活,具备种植、制作、商贸和消费的闭环链条;清代至民国,茶亭业态升级为茶楼,开启多种经营促销手段,广受社会各界欢迎,获利颇丰。民国时期东莞产茶不曾中断,尤以“牛湖茶”和“茶山黑叶”远近闻名,同时也有外地茶叶输入市售,并开始出现各类茶业工会组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茶楼传统延续至今,也曾努力恢复茶叶生产,至2000年后,东莞茶收藏数量名列全国前茅,有“藏茶之都”的美誉。至今,仍然保持着一定数量的茶树种植,不曾中断。

致谢:东莞博物馆张海城、茶山图书馆李培军、乐人谷博物馆叶志强、古籍收藏家叶召天为本文提供了部分珍贵史料,在此深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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