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酸菜,大北方
2020-01-07田清荷
田清荷
我妈妈说,北方人的豪迈是土生土长的。
北疆的小城,四面都是苍山环抱,一到深秋,你听那朔风飒飒,看那朴旧的城市上空,尘埃纵横,落叶飞过,潇洒的放荡的,炽热的翻腾的,在北疆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跃动着……秋风扫落叶,天地间都是荡涤之气,仿佛威猛侠客要带你一肃江湖。
江湖里,卖菜贩子一声吆喝,那声音能传老远;两人大道上一见面,一句互相调侃的土方言就引得彼此哈哈大笑。
每当我踏入清晨浓重的雾带,在慢慢淌出的阳光中走出家门,都会被这种洒脱之景深深吸引,这里到处都荡漾着大北方的无拘无束。
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吃。
北方人的吃,不像南方人那么讲究——一只螃蟹还要使上蟹八件,随便拾掇几样菜,切切炖炖就满足了胃口。关外人的生活永远都是那么干脆利落。
北方菜中最有味道的是东北老酸菜(白菜腌制而成)。一口咬下去就会挤压出许多人都不习惯的酸涩味道,以至于我小的时候也曾一度不爱吃。直到家里天天都有了酸菜,顿顿都做了酸菜,连盘子碗端过来都能嗅到浓郁的酸菜气味,我的味蕾妥协了,口齿也习惯了。
一棵酸菜,在地道的北方人手里能变换出各种吃法,但最正宗的还是大锅乱炖。酸菜、五花肉、血肠、冻豆腐,有时还有几根豆角,几片西红柿。按着一定的顺序放在一起有机融合。在北方寒冷的冬季,吃上这一锅热腾腾的大乱炖,那叫一个爽!
我家属于“城里人”,算年轻市民,家里是没有酸菜缸子的。腌酸菜的总是我的爷爷奶奶。奶奶家挨着老城区,一座矮矮的三层小楼房,面朝阳光,旁边是个老旧的采煤场,饱经风吹日晒的铁栏杆早已断裂。
奶奶家不大,干净朴实,和她的人一样。黑黝黝的酸菜缸子就坐在厨房一角,厚重,敦实,充满浓重的年代感。中秋之后,闲暇日子到了,腌酸菜的时候也到了。
初始工作利索而简单,鲜嫩的白菜刷刷掰去老帮,铺在深幽幽的缸底,再浇上调制好的汤水。奶奶年近七旬,枯瘦的身体有些佝偻,但每到拾掇酸菜的时候,那佝偻的身体会分外精神,布满褶皱的双手也分外灵活,动作娴熟,神情专注,腌菜仿佛是种什么信仰。我总是往前凑活着,奶奶瘦小的身体就开始爆发:“小孩儿,大人的活儿乱掺合什么!”那种严厉是我无法反抗的,我只好远处待着,眼睛瞄着,瞄着那水灵灵的白菜在缸里围了一圈又一圈,像娇嫩的娃娃一样,仰着脖儿,翘着脸儿……
大青石板往酸菜上一壓,宣告着人力劳作的结束。接下来的工作交给不算漫长的时间,等到那浓郁的酸香气味飘飘然挤出来时,我们就知道大功告成了。
每到这时,奶奶总会认真地摆好炊具,揭开缸盖,矮小的身子用力地往里探着,把压酸菜的石板挪开,再踮起脚用力一拽,唰啦啦——,黄澄澄的酸菜帮子上浓稠的汤直往下淌,那声音在我耳中就像一种乐曲。拣酸菜是个不折不扣的快活儿,甩掉汤,噼噼啪啪地丢在砧板上,用快刀在根部咔擦咔擦一顿猛斩……我看见奶奶深陷的眼窝中洋溢着喜悦的光芒。
爷爷喜欢端个大水盆,把酸菜丢在盆里面。我总是趴在盆沿上看。随着刷刷的水花四溅而起,菜根子和菜叶子就都在水里闹开了,忽悠悠地摇摆着,乱窜着,上浮下落着……
上好的酸菜撇进沸水锅里,配上猪肉块子、干豆腐条子、大鲤子……熟了的时候,那种独特的发酵气味混合着各种荤香弥漫小屋子,直奔鼻孔,瞬间神清气爽,味蕾翻动,得偷偷咽几下口水。有时候我会迫不及待地揭开锅盖夹一筷子什么吹几下就塞嘴里,那滋味,嗬!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陆续上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东家李家这那的……小屋瞬间热闹起来,筷子和碗壁清脆的碰撞声,呼应着人们脸上艳艳的笑容。
奶奶家身后是一条老街,大雪飞扬的时节奶奶总是带着我往那边去,半路碰上个熟悉的大伯大娘,奶奶就拽住我的袖子说,快问好。我有时赖账,“好——”完一声一骨碌扭个身,就像愤怒的小鸟一样蹦跶地跑了……
后面追不上的奶奶大喊:“傻丫头啊,回来——”
狭窄的小城是圈不住一个疯姑娘的。边跑边匆匆裹上帽子手套。我顺着白雪皑皑的主街,看着道路两旁白亮亮沉甸甸的树挂,开足马力奔向外城的小公园,夹着雪片的大风,往鼻子里灌;赶到那座高高的雪坡,杆子、铲子、大褂子,各种土装备“齐上阵”,我团起一个白胖胖的雪球就朝着身边的同伴那么一挥,啪!然后不知道哪双手将我一拉,我就一屁股坐在雪坡上,随着激到脸上的雪的凉意和身体的急速下滑而乱喊“哇呀哎……”
……
北国冬天豪迈的风将我吹大了,北城的面貌也一天天改变了。当我看到破旧的柏油马路上站起第一座立交桥,当我望见塔吊和施工队的大绿围布挤满整个市中心,时间也在悄无声息地顺着指缝流逝。我的辫子扎起来了,身材纤瘦起来了,那些儿时的记忆也在光阴中一点点被冲淡了……现在的我,学会了抱着书本奔走教室,而过去仿佛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的指尖无法触碰,心中也不经常想起,就让这些故事在脑海中或留存或消散……
但老酸菜,那多年都没有改变的老味道,依然如期出现在我们家的餐桌上,将那浓郁的乡土气息召回到我的心房。现在我们家里的酸菜也不再出自奶奶家的大缸子了,爸爸总是从外面买点回来。每当我从学校忙忙碌碌地赶回家,夹起一口热气腾腾的酸菜粉条子塞在嘴里,那种厚重醇香的味道就又一次翻动我儿时留下的味蕾,舌尖的刺激依旧是那么灵动清晰,香气顺鼻腔流入前颅,唤醒我大脑中久违的豪迈之气。以至于许多次回家前,我都会期待这种味道,期待家里锅里桌上,炖着摆着,我的爱。
市中心外的老城还像从前一样保留着,我曾到那边去过。两条阔气的跨线桥飞架内外城镇。下了桥,我看见那些沧桑的老楼迎风伫立,有一种凛冽之气从古朴的房瓦间慢慢渗出来。我爬上公园的小山坡,放眼那无尽苍茫的辽原,山峦依旧起伏,树木依旧摇摆,烈风吹袭间山和城的错落统一……那磅礴的轮廓如同被墨笔勾勒一般,映在我的眼中,我的血脉渐渐被风吹得贲张……
时间过得好快,奶奶的背更驼了,我也不像以前那样到处疯了。我已经比妈妈还要高一头,我可以到处去旅行了。每当我从千里之外的大江南大海边踏上归程,窗外的风景飞速划过,我的心就开始向着家的方向飞扬,我会想起奶奶、奶奶的老酸菜、我的家……当那熟悉的小火车站和群山包围中的城镇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忽然感觉有温暖的阳光照进心里,我望着那座城,那些穿着大棉袄大棉鞋走动的人,有时竟想流泪。我甚至想跳下车去拥抱个什么,投入这一生都无法离开的怀抱……
有人说,家的味道才是真正的味道;千忘万忘,不能忘了根。也许,三年之后我会从这座城市远走高飞,从这片土地启程一个遥远的未来,也许……但!我会永远记得老酸菜的味道,永远带着北方风的凛冽豪迈,带着北方人的豪爽洒脱,不管我身在何方,走向何处。如果有人问我,我会大声地喊出,我是北方人!
我的老酸菜,我的大北方!我爱。我爱!
【名师点评】
小作者的笔端流淌的,是对北方特有的景、物的细腻观察和对这片土地的真挚情怀。被肃杀的寒风培训起来的豪迈,被发酵的酸菜培养起来的味蕾,被疏阔的长辈培育起来的后辈北方人,在小作者笔下,都真实而鲜活。老酸菜腌制和成菜的部分,还原自然又纷杂的生活场景,写得井然不乱;家乡在发展,人也会成为游子,但心知“家的味道才是真正的味道”,写得颇有情怀。十几岁的青年人,心中和笔下有她爱的家和情感上“一生都无法离开”的北方,将来才可能会变成有她爱的国和骨子里“我是中国人”的信念!
(指导老师:刘岩)
[作者通联:黑龙江鹤岗市第一中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