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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所见隋炀帝亲征高句丽
——兼论唐初君臣对隋亡事件的诠释

2020-01-07

关键词:大业高句丽隋炀帝

拜 根 兴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大业八年(612),隋炀帝首次亲征高句丽,随后的大业九年(613)、大业十年(614),隋炀帝连续东向亲征,直到全国范围内乱兵四起,仍有再次征伐之心的隋炀帝才不得不罢手。自唐初以来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对此都予以鞭挞和劣评。唐人编撰的《隋书》,五代及北宋出现的《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等史书及笔记小说皆认为动用举国之力、费时数年的亲征高句丽是导致隋朝速亡的导火线。

显然,这些记载倾向,对于继隋而立的唐朝来说,无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翻检甄别批判近年来公布的亲历征战者的墓志史料,重温战争的萧杀氛围和征战者的为国捐躯事迹,或许能对历来的看法有所修正。应当说明的是,此前岑仲勉《隋唐史》[1]66-71、金宝祥等《隋史新探》[2]136-142、胡戟《隋炀帝新传》[3]181-182、刘健明《隋代政治与对外政策》[4]312-330等曾利用文献史料做过相应的探讨。本文即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从《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全隋文补遗》(三秦出版社,2004)、《隋代墓志铭汇考》(线装书局,2007)、《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中华书局,2017)、《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等书,以及发表于文博杂志、网络等近年来新出的战争亲历者墓志中检出36方(1)当然,可能还有一些珍贵墓志没有检出。另外,西安、洛阳每年均出土一定数量的隋唐墓志,其中这一时段的墓志可能还有,并可能陆续公布面世。,重新审视隋末炀帝3次亲征涉及的诸多问题,并对唐初过度诠释隋亡原因提出看法,以就教于诸师友方家!

一、 亲历者墓志所见隋炀帝亲征

(一) 开战前夕诸多军将病亡对战争的影响

大业八年正月,隋炀帝君臣率领的军队浩浩荡荡到达涿郡。而在此前后发生的诸多事件,可能令业已出征的隋炀帝心情郁闷:先是曾欺骗皇帝建造嵩阳宫、号称能合炼金丹并自诩已300岁的道士潘诞,因炼丹药不成而惹怒隋炀帝,遂被械送至涿郡斩杀;而后合水人庾质、右尚方署监事耿询苦苦上谏隋炀帝勿要亲征,引起隋炀帝极度不快,以致于要斩杀耿询。众所周知,古代王朝一次大的出征(无论是皇帝亲征,还是将帅挂印征伐)行前祭祀昊天大地,不仅是为了讨到好彩头,而且藉此来提高士气。为此,隋炀帝在大业八年正月到达涿郡后,“宜社于南桑干水上,类上帝于临朔宫南,祭马祖于蓟城北”[5]5 660,举办了一系列有助于征伐、为自己亲征壮胆、为出征将士祈福、为征战胜利张目的活动。

尽管如此,因为隋炀帝君臣从遥远的关中,先到达东都洛阳,随后乘船沿大运河永济渠到达涿郡;而一般的军将兵士以及后勤民夫等队伍则循序进发北上,绵延千里,其中劳烦辛苦可想而知。从上到下、从年轻到年老的臣僚,或许是因为长途北上水土不服,或许是因为临战心情紧张,更有可能是因为不大习惯关外气候寒冷,凡此种种,致使诸多隋朝官僚军将病殁于开战前夕,这些人的墓志对此留下了诸多记载。

(大业)三年,朝议改大将军,授金紫光禄大夫,改宋州刺史,授梁郡太守。膺兹草(革)命,再加隆重。七年,被追涿郡,方应受诏辽海,绥诱边戎,天不愍遗,山颓木坏。以大业八年正月九日壬子遘疾,终于涿郡。时年六十有七。(金紫光禄大夫梁郡太守刘德《隋金紫光禄大夫梁郡太守刘府君墓志铭并序》)[7]271

仁寿二年,以勋门隆重,擢任皇右挽郎,敕授游骑尉。大业三年,任汉东郡司功书佐。至七年,圣皇念旧,别诏追集,补右骁卫司骑参军。不余旬日,除骁卫司仓。以大业八年二月一日,春秋卅有三,薨于燕蓟。其月二十二日,祔殡大坟东北。呜呼哀哉,实可伤悲。(右骁卫司骑参军尉仁弘墓志)[8]19

(大业)七年,敕兼左御卫大将军。八年,韩貊九种,负阻弗宾,貔虎百万,致兹天讨,授左第七军辽东道。受赈以出,成师言迈。方当纪迹封山,棱威截海;而纬舛中阶,氛临左角,凯乐未旋,虞哥遽反。大业八年三月十日遘疾薨于辽西郡,春秋七十有三。乘舆辍朝兴悼,不听政者三日。饰终之典,礼数兼常;仪重加襚,恩深去蘥。有诏遣鸿胪丞崔君德监护送至东都,丧事所须,随由资给。谥曰德王,礼也。(隋宗室观德王、左御卫大将军杨雄《隋观德王杨雄及其妃王氏墓志》)[9]

除过墓志资料记载外,《隋书》卷63还记载了内史令元寿大业八年正月甲辰薨于涿郡[10]1 498,左侯卫大将军段文振三月辛卯死于南苏道进军途中[5]5 661。从上引墓志史料看,战斗还没有打响,观德王杨雄(73岁)、大将军刘德(67岁)、(正三品)内史令元寿、(正三品)兵部尚书左侯卫大将军段文振等可能是因年龄偏大,长途跋涉难受其累患病死亡尚可理解,而右骁卫司骑参军尉仁弘(32岁)、秘书监左光禄大夫萧玚(39岁)正值壮年,而且司职隋征伐军统帅部御营,可能担当使命重大,身心疲惫,他们突然“遘疾”身亡,其造成的影响可能更大。

首先,作为隋朝征伐高句丽的前沿阵地涿郡、辽西郡,隋炀帝亲临这里,随行的政府机关、军事人员齐聚于此,虽然现在不能准确计算出具体人数,但车马辐辏、人数众多当是自然。这样,在农历正月、二月仍然寒冷异常的塞北涿郡,随行臣僚或者年老体弱,或者触发陈疾,而当地简陋的医疗条件致使疾病得不到很好的治疗,命丧于此也可想而知,陈寅恪在其著作中早就指出这一点。[11]好在这个季节只是寒冷,除过现在都了解的感冒、肺病、呼吸道感染等可置人于死地之外,夏天一些令人畏惧的疫病应不会发生。(3)开皇十八年(598)六月隋文帝发30万军马征伐高句丽之时,淫雨经月不停,饷运不济军中乏食,导致疫病盛行,进而造成很大的困惑。参见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 561页。隋炀帝选择这个季节聚兵于涿郡,应是汲取了隋文帝开皇十八年(598)的出征教训,因为出征途中突然患病的左侯卫大将军段文振在弥留之际上谏隋炀帝云:

窃见辽东小丑,未服严刑,远降六师,亲劳万乘。但夷狄多诈,深须防拟,口陈降款,心怀背叛,诡伏多端,勿得便受。水潦方降,不可淹迟。唯愿严勒诸军,星驰速发,水陆俱前,出其不意,则平壤孤城,势可拔也。若倾其本根,余城自克;如不时定,脱遇秋霖,深为艰阻,兵粮又竭,强敌在前,靺鞨出后,迟疑不决,非上策也。[10]1 460

引文中提到“水潦方降,不可淹迟”等字样,可见当时人应该已注意到出兵时间优劣选择问题。

其次,上述6人死亡时间分别为大业七年(611)十二月(萧玚),大业八年正月(刘德、元寿)、二月(尉仁弘)、三月(杨雄、段文振),即隋炀帝到达涿郡,隋军发起进攻前后。当时战争还没有全面展开,统帅部及其主要军道却频繁出现非正常减员,虽然现有记载没有涉及隋炀帝对如此事态的感受,但上至亲王,下到统帅部主要执事官的突然离世,或许会引起自幼感情细腻隋炀帝的心情不快,随之影响到他对整个战役的总领指挥。不仅如此,这些人的突然离世,在1 500余年前人们普遍迷信的年代,对隋统帅部幕僚人员、军事将领,乃至隋炀帝本人或许会产生心理阴影。不过在此后战役进行过程中,这种心理暗示对战争进程施加的影响到底有多少?是值得关注的事情。

第三,观德王杨雄虽已73岁,但作为左第七军,生前担当辽东道出征重任,他突然离世后,谁来接任?这支部队在随后的征伐战斗中表现如何?左侯卫大将军段文振在进军南苏道途中死亡也存在类似的问题。总之,从现在公布的墓志及文献资料可以看出,隋炀帝为了告慰上天、提高士气,虽然在到达涿郡前后采取了一些措施,但随后征伐军统帅部及重要统帅将领的患病身亡,以及可以预见的普通士兵的大量非战斗减员,可能会对一直以来意气风发亲征的全军统帅隋炀帝造成不良影响。他发布严厉的“凡军事进止,皆须奏闻待报,毋得专擅”等钳制前方将领的非专业的敕令,是否与此有关,值得深究。

(二) 大业八年亲征的军种、组织再检讨

有关隋军出动军队的数量,此前熊义民、宁志新、乔凤岐等人做过探讨,特别是乔凤岐在分析已有研究和现存史料的基础上,认同宁志新的观点,即认为《隋书》《资治通鉴》两书对大业八年出征人员损失的记载有夸张的成分[12]81-83,对此,笔者在下文中将予以论证。

《隋书》有关于隋朝出动军队“九军”“二十四军”的记载,然记载较为笼统。《隋书》卷65《周法尚传》载有隋炀帝与内史令元寿、周法尚的一次谈话,元寿提及“御营之外,请分为二十四军,日别遣一军发,相去三十里……”[10]1 528隋炀帝虽认同周法尚的建议,但可能在亲征高句丽之时,最终采纳了元寿的提议。依据《隋书》记载,当时出兵涉及左、右各12军:左12军进军方向有镂方道、长岑道、海冥道、盖马道、建安道、南苏道、辽东道、玄菟道、扶余道、朝鲜道、沃沮道、乐浪道;右12军进军方向有黏蝉道、含资道、浑弥道、临屯道、候城道、提奚道、踏顿道、肃慎道、碣石道、东暆道、带方道、襄平道。[10]80-81蓝文徵依据《隋书》人物传记等,考出隋军出征高句丽共13军道,还有上述《隋书·炀帝纪》中没有记载,《资治通鉴》提及的“遂城道”“增地道”,蓝氏认为当是新增的道。[13]92-93乔凤岐依据《隋书》人物传记,以及《资治通鉴》卷181记载,标示出其中可考的17军主要将领名讳,即比上述蓝文徵多出了平壤道、踏顿道、东暆道,也包括增地道,但没有提及遂城道,[12]84-85实为可贵。

应当说明的是,上述“道”,似乎只是进出道路的意味,其很好地利用了自汉以来辽东乃至朝鲜半岛的古地名,指明每一军进军的大体目标和路线,以壮出征隋军之声威。而有的则是专门的交通通道,如左军中提及的“南苏道”就是如此,到唐朝征伐高句丽之时,亦是沿此通道进军。[14]140-146这种编排出征军队的做法,唐太宗、唐高宗父子征伐高句丽时亦是如此。如显庆五年(660)苏定方出征百济当时就是发14道兵,因为主攻方向转到朝鲜半岛西南的百济,故而就有新出现的“神丘道”“熊津道”“嵎夷道”“马韩道”等名称[15]347-356,当然也有薛万备担当副总管的“鸭渌道”,笔者认为“鸭渌道”可能是为防御高句丽南下救援百济而设[16]275-294。这样,隋炀帝出兵高句丽,史书记载号称“九军”,其实应是24支发往辽东等广大地域不同进攻目标的军队;当然,还有从海路进击的隋军,这些理应计算在征讨大军之内。史书所载“九军”,只是说明当时出兵军队数量之多,当非实指。

至于墓志中出现的进军路线涉及的道有:辽东道(杨雄墓志、唐直墓志、杨恭仁墓志)、海冥道(豆卢寔墓志)、建安道(蒋庆墓志)、扶余道(宇文述墓志)、沧海道(王安墓志)。虽然隋人墓志中提及的征伐目的地少于文献史料所及,对我们论证“九军”或“二十四军”难以提供牢靠的佐证,影响本文的立意延伸,但墓志史料中多处有“六军”“六师”的记载,其史实亦应得到重视,不妨征引史料予以说明。

于是,六军临(道)辽,七萃同奋,克殄夷丑,预有(英)其勋。(左第二军海冥道副将豆卢寔《大隋故金紫光禄大夫豆卢公墓志铭并序》)[7]299

八年,从驾倍麾,问罪辽碣。圣上君临天下,包括区宇,日月所出,风雨所沾,并梯山架海,网弗来庭。而蕞尔高丽,独隔声教,躬行吊伐,亲御六军。而彼岛夷,尚怀小姜,帅领凶党,抗我王师。(越骑校尉长孙汪《隋故正议大夫左武侍鹰扬郎将长孙君墓志》)[17]354

炀帝亲董六军,远出辽左,任属心膂,近侍帷帐,朝夕宿卫,备尽勤诚。蓄锐贾勇,固敌是求。简在帝心,特加褒尚。以先锋陷阵,拜朝请大夫。(左武侍卫王德备墓志)[18]93

至于大业八年正月廿八日,六师电发,濯征辽氵贝。以王为左御卫大将军,出辽东道。方肆貔虎,扫清虺蜮,而英略未振,厥疾先侵。以其年三月十日薨于辽西郡。(左御卫大将军杨雄《隋观德王杨雄及其妃王氏墓志》)[9]

君讳买,字先长,河南洛阳人也。……大业八载,东夷未宾,随主亲总六师,吊民辽碣,君陪奉銮辂,宿卫钩沉,体国忘家,身先士卒,金鼓既作,犀象飞驰,□□□□,直截玄菟,驱曳弃本,手仗悬门,□榖臣于车上,缚郭最于麾下,以战功第一,乃授建节尉。仍除同州建安府司马,左蓐右辏,鱼丽鹤□,甲坚戈锐,弓劲马肥,□威关中,人百其勇。嘱随运渐终,火德将改。八纮崩沸,万姓不安,豺狼满途,枭境蔽野。(宿卫军将孟买《唐孟府君买墓志之铭》)[19] 236

按:“六军”或者“六师”,据《隋书》记载,有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府等,[10] 777-778其与上述文献资料中提及的“九军”“二十四军”应有区别,即专指随皇帝左右担任安全及随时调遣的军队,当然也是隋军精锐中的精锐。上述王德备、孟买两人应该就是隋炀帝禁卫军,即御营中的一员。也就是说,出征的隋朝军队,除过上述的诸多奋战陆海前线和高句丽军队浴血奋战的各个参战部队外,还有保卫隋炀帝,随时可派往前线的禁卫军。而且禁卫军无论从组成人员、人员类别、到军队数量、战斗力等,均在整个征伐战中起到重要的震慑统领作用。

二、 隋炀帝三次征伐高句丽再探讨

(一) 再论隋炀帝亲征高句丽原因

对于隋炀帝出兵征伐高句丽以及由此招致隋朝速亡的原因,学界评价纷纭,其中就有以“好大喜功”笼而统之的盖棺定论。而传统史家对隋炀帝征伐高句丽的评述值得深究,不妨征引如下:

自高祖抚有周余,惠此中国,开皇之末,方事辽左,天时不利,师遂无功。二代承基,志包宇宙,频践三韩之域,屡发千钧之弩。小国惧亡,敢同困兽,兵连不戢,四海骚然,遂以土崩,丧身灭国。兵志有之曰:“务广德者昌,务广地者亡。”然辽东之地,不列于郡县久矣。诸国朝正奉贡,无缺于岁时,二代震而矜之,以为人莫若己,不能怀以文德,遽动干戈。内恃富强,外思广地,以骄取怨,以怒兴师。若此而不亡,自古未之闻也。然则四夷之戒,安可不深念哉![10]1 828

无疑,上述评述是唐初史家对前朝灭亡的直接感受和看法,因魏徵其人主持《隋书》的编纂事项,可以认定魏徵对这种看法亦应认同。与此同时,唐太宗在与臣僚的对话中,把隋炀帝作为治理国家的反面参照物,其中魏徵多次参与这种君臣对话,谈到隋炀帝生活的奢侈,用人、赏罚的随意,对臣下的无端猜忌等,唐太宗君臣相互勉励,其中也牵涉对隋炀帝征伐高句丽的评论。

贞观九年,太宗谓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师,宫中美女珍玩,无院不满。炀帝意犹不足,征求无已,兼东西征讨,穷兵黩武,百姓不堪,遂致亡灭。此皆朕所目见,故夙夜孜孜,惟欲清净,使天下无事。遂得徭役不兴,年谷丰稔,百姓安乐。夫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盛。君能清净,百姓何得不安乐乎?”[20]41

贞观四年,房玄龄奏言:“今阅武库甲仗,胜隋日远矣。”太宗曰:“饬兵备寇虽是要事,然朕唯欲卿等存心理道,务尽忠贞,使百姓安乐,便是朕之甲仗。隋炀帝岂为甲仗不足,以至灭亡?正由仁义不修,而群下怨叛故也。宜识此心。”[20]252

贞观十八年,太宗以高丽莫离支贼杀其主,残虐其下,议将讨之。谏议大夫褚遂良进曰:“陛下兵机神算,人莫能知。昔隋末乱离,克平寇难,及北狄侵边,西蕃失礼,陛下欲命将击之,群臣莫不苦谏,唯陛下明略独断,卒并诛夷。今闻陛下将伐高丽,意皆荧惑。然陛下神武英声,不比周、隋之主,兵若渡辽,事须克捷,万一不获,无以威示远方,必更发怒,再动兵众,若至于此,安危难测。”太宗然之。[20]481

贞观十九年,太宗将亲征高丽,开府仪同三司尉迟敬德奏言:“车驾若自往辽左,皇太子又监国定州,东西二京,府库所在,虽有镇守,终是空虚,辽东路遥,恐有玄感之变。且边隅小国,不足亲劳万乘,若克胜,不足为武,傥不胜,翻为所笑。伏请委之良将,自可应时摧灭。”太宗虽不从其谏,而议者是之。[20]482

可以看出,唐太宗君臣对隋炀帝亲征高句丽导致隋朝灭亡很是认同,而且从语言到谈论风格在当时来说,其蕴含的正能量显而易见,但对隋炀帝乃至隋朝征伐高句丽的评价,是否有言过其实或者脸谱化的倾向呢?从唐太宗为树立自我完美形象的倾向性看,这种可能性显然不能排除。当然,这无疑会影响到所评论事件的诸多客观性。如他一再鞭挞鄙夷隋炀帝亲征,但贞观十八年(644),他也亲征高句丽,只是其说辞稍有改变而已。就是说,虽然二人出兵时间相差30余年,出兵原因可能有所差异,但共同点是:二人都是通过非正规方式不光彩地取得帝位,都是亲征,都是劳民伤财,且都是无功而返,然而后代对隋炀帝与唐太宗发动的这两场性质相近、结果相同的战争的评价却迥然有别。缘何如此?笔者认为,隋朝确实因隋炀帝亲征高句丽所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而灭亡,但从上述唐初编撰史书,以及这一时期君臣对话不难看出,初唐朝野社会思潮均将隋炀帝的负面信息无限扩大化,以致以这些记载为据的后世编撰的各种文字,对隋炀帝连篇累牍的污名化,进而使隋炀帝完全成为暴戾亡国之君的典型。且不说传统史家对隋炀帝的极端评论,中外学者吕思勉、韩国磐、日本学者宫崎市定诸学问大家亦是如此。虽然此后有中国学者万绳楠、胡戟、杨永安,日本学者布目潮沨,英国学者崔瑞德(Denis Twitchett)[21]144-145等采取较为客观公正的态度,对隋炀帝的评价有所改观,[22]但其运用的史料仍然以初唐时代编撰的史书或者文献为据。隋朝末年出现的第一手史料,即当时人撰写的墓志,在上述学者的论述中并未得到很好的利用,不能说不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当然,墓志史料也有其本身的短板,这就是学界常说的谀墓文问题,但一般墓志序文中对死者的生平及官职升迁,这些令墓主及其家属感到荣耀无比的事件记述,其信凭度还是值得肯定的;更重要的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于涉及的墓志史料的甄别探讨工作不可缺失。同时,我们并非要给隋炀帝摘掉亡国之君的帽子,他的一系列失当举措,确实造成了隋朝富裕强悍的国运走向崩溃,但这一时期的一些史实性的东西,应该回归历史真实,不能囫囵吞枣式一笔带过。

上述隋炀帝亲征高句丽的原因问题,刘健明援引金毓黼、万绳楠、岑仲勉、王连昇、赵俪生、余又逊、金宝祥等人的论述,先从高句丽的立场出发,综合探讨上述问题,认为隋朝统一中国后,要维护东亚宗主地位,高句丽则要摆脱中原王朝的束缚统一半岛,两者发展方向发生冲突。而隋朝的强大,也使高句丽感到威胁;隋文帝出兵高句丽,颇多损失,已为隋炀帝征伐埋下伏笔;高句丽因隋文帝征伐不克,助长了坚决对抗中原王朝的信心,如此就出现隋军和高句丽间的冲突战争,此为难能避免的事情。[4]278-282胡戟从隋唐两朝长时段对朝鲜半岛的政策入手,认为隋唐两朝连续对东北方向用兵,是一场收复故土和反包围的斗争[3]181-182。对此,笔者比较认同胡戟的观点,即虽然隋唐两代皇帝亲征高句丽的具体原因有所差异,但从较长时段探讨这一问题,可能会看得更清楚些。

(二) 墓志所见大业八年亲征之败亡

学界对隋炀帝三次亲征高句丽均以失败告结没有异议,在现存《隋书》《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等书都有明确记载。特别是对大业八年隋炀帝第一次亲征高句丽,隋军出动30万军马,但“将帅奔还至者二千余躸”,“及还至辽东城,唯二千七百人”。(4)以往论者均以《隋书·炀帝纪》“九军并陷,将帅奔还至者二千余躸”,《隋书·宇文述传》中“初,渡辽九军三十万五千人,及还至辽东城,唯两千七百人”为据,《隋书》之后诸史书多依此论为据。上述乔凤岐认为史书记载大业八年出征人员损失的记载有夸张的成分,确实道出问题的实质,但具体状况如何,难能知晓。为说明方便起见,引用9方关联墓志史料如下:

(大业)七年,东巡检校右御卫虎贲郎将。八年,授朝散大夫,其年,以临辽勋例授通议大夫,寻摄判吏部侍郎事。九年,检校左屯卫鹰扬郎将。卿寺增辉,郎曹切务,越辽浦而陛侍,奉旌门而毂立。大业七年(5)此墓志纪年可能有误,只是王其祎、周晓薇著作中引用《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等书,“附考”中亦未提及此事。志文中先述“大业七年”记事,后述及“大业八年”“大业九年”墓主参与征伐高句丽事宜,但随后又及“大业七年”墓主“凯旋西旆,礼毕东辕。于其年十二月廿七日还届洛川,奄然暴殒”。显然,志文纪年有问题,其“大业七年”或为“大业九年”之误。参见王其祎、周晓薇《隋代墓志铭汇考》第5册,线装书局2007年版,第110—113页。,凯旋西旆,礼毕东辕,其年十二月廿七日还届洛川,奄然暴殒,终于河南县思顺里之宅,春秋五十三。(朝散大夫陈叔明《隋故礼部侍郎通议大夫陈府君之墓志铭》)[17]110-111

天子问罪东夷,陈兵朔野,以公为左第二军海冥道副将,犹典禁兵。公蒙犯霜露,率先士卒。军井不饮,将盖靡张,抚而勉之,人思效节。于是,六军临辽,七萃同奋,克殄夷丑,预有其勋。以平辽功,诏授金紫光禄大夫。(左第二军海冥道副将豆卢寔《大随故金紫光禄大夫豆卢公墓志铭并序》)[23]349-350

皇上问罪辽东,貔虎百万,虽承庙略,亦寄英奇,又拜公行军总管。师旋,改授左武卫虎贲郎将。(行军总管田行达《隋故正议大夫虎贲郎将光禄卿田公墓志》)[17]316

以公子贵游,早入宿卫。起家勋侍,值王师薄伐,陪驾辽东,始预前驱,一发便中,蒙授奋武尉。九年,重从平辽,即授朝散大夫。(宿卫王世琛《隋朝散大夫王君墓铭》)[17]331-332

八年,从驾倍麾,问罪辽碣。圣上君临天下,包括区宇,日月所出,风雨所沾,并梯山架海,网弗来庭。而蕞尔高丽,独隔声教,躬行吊伐,亲御六军。而彼岛夷,尚怀小姜,帅领凶党,抗我王师。于是,白羽一麾,旌旗蹔动,贼从愦散,一举而灭。君任尻心膂,倍奉麾轮,持简帝心,恩光榳众。授君通议大夫,领右武侍效节府鹰扬郎将。(越骑校尉长孙汪《隋故正议大夫左武侍鹰扬郎将长孙君墓志》)[17] 354

七年,东夷不宾,职贡时怠。天子把旄杖钺,风驰电逝,乘六龙以大讨,诏七萃以长驱。公董帅貔貅,爰陪军幕,摧锋却敌,公有力焉。迁右光禄大夫,授左候卫将军。(正议大夫屈突通《大唐故左光禄大夫蒋国公屈突府君墓志铭》)[24] 13-14

炀帝亲董六军,远出辽左。任属心膂,近侍帷帐,朝夕宿卫,备尽勤诚,蓄锐贾勇,固敌是求。简在帝心,特加褒尚。以先锋陷阵,拜朝请大夫。(左武侍卫王德备墓志)[18]93

至大业八年,预涉戎行,辽东伐罪,前驱执锐,得第一,勋转为奋武尉。后向建安道行兵,擒获凶徒,转授建节尉。又选为领骁果校尉,任行军长史。(旅帅蒋庆墓志铭)[25]

上引9方跟随隋炀帝出征高句丽隋军将士墓志,相对于现存文献史料,具有一定的特点:

其一,这些志文的共同点是,大业八年墓主返回洛阳后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嘉奖或升职。如陈叔明、豆卢寔、宋永贵、蒋庆因功勋例授官职,田行达、屈突通返回后则是改授、迁授官职,王世琛、长孙汪、王德备作为隋炀帝御营军将,也因功授予官职。

其二,墓主多为隋炀帝御营的中级官员,而御营虽然亦参与整个战役的指挥及紧急部署作战,但与上述“九军”或“二十四军”参战境遇或许还有颇多不同之处,至少可以说明隋炀帝御营在整个征伐战中的损失并不大。

其三,授予的官职为“通议大夫”“金紫光禄大夫”“右光禄大夫”“朝请大夫”“奋武尉”“建节尉”等。查阅《隋书》《通典》等书,其中通议大夫、金紫光禄大夫、右光禄大夫、朝请大夫均为散官,而奋武尉、建节尉两职位虽然品级不高,但却是隋炀帝专为前方立功将士所设立,能够获得如此称号,一者说明被授予者在前线建有功勋,二者表示获得隋炀帝的宠爱。

可以看出,除豆卢寔以平辽功获授“金紫光禄大夫”之外,其余诸人因本来官位较低,故虽因战功获奖授官职,但官品并不高。无论如何,依据志文,这些人不仅没有打败仗,而且确实在前方建有战功,所以才受到隋炀帝的嘉奖;而在墓志序文中,对于并非大富大贵者,一般记载墓主一生最为闪光和值得夸耀的东西,而因战功获得官职升迁、受到嘉奖则是最好的素材;墓主死亡距离建立战功官职升迁的时间十分接近,排除记忆模糊或无端阿谀之嫌疑,故而记载的真实性当能保证。正因如此,如以现存文献史料为据的话,这些当事人墓志记录信息当作何解释?

此外,《隋书·炀帝纪》《隋书·宇文述传》中所记隋军败亡的具体情形亦应重新探讨。如《隋书·卫玄传》就有不同的记载:

大业八年,转刑部尚书。辽东之役,检校右御卫大将军,帅师出增地道。时诸军多不利,玄独全众而还。拜金紫光禄大夫。[10]1 502

当时跟随炀帝亲征参战的一些将领返回后亦获得嘉奖。如《隋书》卷64《王辩传》载:“辽东之役,以功加通议大夫,寻迁武贲郎将”;《隋书》卷65《王仁恭传》载隋炀帝称赞其“往者诸军多不利,公独以一军破贼”。吐万绪率步骑兵数万直指盖马道,参与隋炀帝亲征,似并未受到损失,故而留镇怀远,并获得嘉奖,进位左光禄大夫。[10]1 538即就是对上述王辩、王仁恭、吐万绪诸人在大业八年立功疆场,9方墓志墓主立功返回洛阳受到隋炀帝嘉奖视而不见,而按照隋军的兵员建制核算,上述卫玄增地道步骑军队“全众而还”,其人数也不至于只有2 700人。

总之,现存《隋书》《资治通鉴》对大业八年隋炀帝亲征隋军的损失有夸大之嫌,显示初唐时代唐朝君臣为巩固新政权,人为树立对立面,并想通过鞭挞前朝穷兵黩武、国破家亡来警醒自己。然而,隋唐东北方向的险恶形势以及不断增强的威胁决定了中原王朝无论是谁家当政,经营东北均刻不容缓,故而唐太宗在以隋炀帝作为暴戾亡国参照物的同时,也最终同样走向亲征高句丽之路。当然,唐太宗有隋炀帝亲征前车之鉴,在处理一些关键问题上避免犯同样的错误,所以亲征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但总体来说并未出现直接危害新生政权存亡之结果。解决高句丽问题,到唐高宗时代各种条件臻于完备,唐朝与新罗联合最终灭亡高句丽,实现了朝鲜半岛三国的统一。[26-27]

三、 结 语

本文利用36方曾随隋炀帝亲征高句丽的隋末军将墓志,并结合现有文献史料的记载,对隋炀帝3次亲征高句丽所涉及问题,如战争爆发前后隋朝统帅部频发的官员死亡事件的出现及其危害,隋炀帝亲征高句丽的原因,动用的军队组织结构和人数等进行重新审视。认为,唐初君臣将隋炀帝人为树立为治理国家的反面参照物,对隋炀帝的所谓“污点”及其亲征高句丽所带来的危害有无限夸大的倾向,特别是对大业八年亲征的全盘否定,从而导致此后史家的连锁反应,影响学界对一些问题的客观评价。

无疑,唐人编撰《隋书》,这些当事人的墓志深埋地下,而墓志中涉及的人物事迹,对于学界探讨隋炀帝亲征诸多问题可提供证据。当然,正如古代东亚史研究著名学者高明士教授所言:“墓志对于功勋的记叙,不免溢美,但至少可说明大业八年之役,尚有若干战绩,不致于一败涂地。唐初对炀帝一朝的资料,既然需要靠(唐人)采访来补全,对于《隋书》、两《唐书》《资治通鉴》《册府元龟》等史籍所载,不能尽信,同时也要留意唐人对隋炀帝的偏见。初唐所见墓志,可有补充史实作用,但仍须批判使用。这是研究炀帝一朝历史的盲点,治史者当引以为戒”[28]。期待有更多的隋唐之际关联石刻墓志出土,通过比正批判后加以运用,使得对上述问题的探讨更加客观,推动隋史乃至7世纪东北亚历史研究走向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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