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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融合·回归
——《英格兰造就了我》和《名誉领事》中“英国性”的发展探析

2020-01-07梅,陈

关键词:格林英国人英格兰

周 梅,陈 兵

安东尼·史密斯认为,“文化认同的变迁是指创伤性的发展与典型事件(如战争和征服、流放和奴役、移民的涌入和宗教信仰的改变)在何种程度上产生了深刻的变化并瓦解了构成连续性、共同记忆和特定文化单位集体命运观的文化要素”(1)Anthony Smith, National Identity, London: Penguin Books, 1991, p.25.。20世纪以来,两次世界大战、欧洲化和全球化进程、权力下放、撒切尔主义、苏格兰独立公投,以及当下的“脱欧”进程都对英国人的文化和民族认同产生了巨大影响。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的格雷厄姆·格林这一代作家所继承的民族与文化忠诚被一场场时代危机瓦解与抑制。他们发现自己年轻时被迫卷入自由世界的道德空虚与极权主义的威胁之漩涡。到了三十年代中期,几个世纪以来的荣耀带给他们的只有深深的不幸与幻灭感。这种不幸和幻灭感成为20世纪30年代以来“英国性”论述得以改变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英国人》中,琳达·科利(Linda Colley)将“英国性”看成是一个可与其他身份兼容并存的独立身份,是1707年至1837年间英国人在与某些部分真实、部分想象的“异己”的冲突中“锻造”(forged)出来的。或如斯特凡·柯里尼所言: “自觉的国家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件与某人或某物对照而确立身份的事务。”(2)琳达·科利:《英国人——国家的形成,1707—1837年》,周玉鹏、刘耀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2页。马里昂·舍伍德(Marion Sherwood)则认为威廉·泰勒在1804年7月6日写给罗伯特·骚塞的信中首次使用了“英国性”一词,并将其定义为“作为英国人或体现英国人特征的一种特性或状态”(3)Marion Sherwood, Tennyson and the Fabrication of Englishness,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3.。朱迪·贾尔斯(Judy Giles)在《书写英国性:1900—1950》中写道:“‘英国性’不仅只是关于‘民族特征’,它还必须被看作是一种价值观、信仰和态度的联结体,而这些价值观、信仰和态度是那些将自己认同为或渴望拥有英国身份的人所特有的。换句话说,‘英国性’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对民族身份的信仰,而这种身份是自我认知的重要组成部分。”(4)Judy Giles and Tim Middleton (eds.), Writing Englishness 1900—1950: An Introductory Sourcebook on National Identity, London: Routledge, 1995,p.5.克里山·库马尔(Krishan Kumar)则通过英国历史发展中的一些“决定性关键时刻”(defining moments)来定义和描述这一国家的具体状态,并将这些时刻称为“英国性时刻”(moments of Englishness)。通过这些“英国性时刻”,“对民族良知和民族历史进行探索,以便发现和界定构成英国真正本质的东西,以及民族伟大的源泉——也许也是民族失败的根源”(5)Krishan Kumar, The Idea of Englishness: English Culture, National Identity and Social Though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5, p.124.。在库马尔看来,直到19世纪晚期,人们才对“英国性”和英国民族认同问题产生了明确的关注,因为此时英国内忧外患——对内,凯尔特民族主义的兴起和英国社会中“多元文化主义”的扩张,英国人甚至在自己的国土之内都感到不安;对外,帝国的衰弱导致了英国经济的衰退,同时面临来自欧洲和美国的巨大威胁。当所有优越感都逐渐消失的时候,当英国人对自身的现状产生严重疑虑的时候,他们将内省的镜子转向自己,开始思考“我是谁”这个问题。

库马尔所定义的“英国性时刻”在格林成长与写作背景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格林这一代作家被伍尔夫称作“斜塔一代”(“the leaning tower generation”)——他们是自己致力于改进的那一社会秩序的受益者,“他们成长于其中的中产阶级大环境一方面促成了传统自由人文主义价值观的形成,另一方面也发展了阿诺德的文化理想”(6)Brian Diemert, Graham Greene's Thrillers and the 1930s, Montrea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p.23.。基于早期阅读和20世纪30年代政治意识的影响,格林在写作中逐渐摒弃了基于文化精英主义的批评假设和美学理论,并相应地接受了通俗艺术和文学形式,认为其在传播非主流意识形态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格林将他的小说分为“娱乐型小说”(entertainments)和“(严肃)小说”(novels)。然而,格林通过其通俗小说进行政治和文学拷问,而他的“严肃小说”则包含了历险小说和惊悚小说的元素。为了联结通俗作家和严肃作家、讲故事者和实验主义者,格林逐渐地将小说视为讲述英雄,或更多时候讲述反英雄故事的一种叙事方式。“这些英雄或反英雄在现代历史黑暗而混乱的廊道中面对一些艰难而永恒的考验;在存在主义和形而上学的探索中时而成功,更多的则是走向失败。”(7)Malcolm Bradbury, The Modern British Novel, London: Penguin Books, 1994, p.251.格林的小说在政治和宗教意识框架内构建叙事以阐明道德意义,同时坚持将政治私人化,认为传统上被视为敌对力量的宗教和政治、教会和国家、神圣和世俗、上帝和凯撒,都是同一现实的不同要素。如奥威尔所说,对这种共存的支持与同情在英国作家中是很不寻常的,然而,“格林一生都致力于倡导以社会正义为目标而进行天主教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对话”(8)Brian Diemert, Graham Greene's thrillers and the 1930s, Canada: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p.28.。格林及其同时代作家既同情社会进步的理想,又不愿将自己与任一政治纲领捆绑在一起。他们继承了帝国的文化遗产和政治罪恶感,却在探寻自我和面向未来的道路上苦苦挣扎。

对身份的反思存在于格林的大部分小说中,其正式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内心人》(1929)和1988年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队长与仇敌》都描述了主人公在异化、碎片化、孤独的现代性中寻找与重构自我身份。又如在《权力与荣耀》(1940)、《安静的美国人》(1955)、《喜剧演员》(1966)中,格林透过墨西哥、越南、海地的政治局势反观欧洲社会在法西斯盛行和美国崛起的背景中如何建造未来。但对“英国性”“民族特征”和“民族身份”的讨论在《英格兰造就了我》(1935)和《名誉领事》(1973)中最为直接与突出。前者对于传统“英国性”毫无掩饰的怀旧与追忆从其书名中可见一斑。格雷厄姆·史密斯更是将其称为格林关于“英国身份”的首部小说。而《纽约书评》在评价《名誉领事》时认为,在这部作品中,“这位英国当代最伟大的作家终于找到了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终极故事’”,即格林对于个人和民族身份的“结局式”反思与构建。这两部小说不仅代表了格林创作的两大重要时期——20世纪30年代与60年代(《名誉领事》虽发表于1973年,其创作周期几乎涵盖了整个20世纪60年代,是格林最“难产”的一部作品),更是在主题上围绕和凸显了格林在创作前期和创作成熟期对“英国性”探析的发展。《英格兰造就了我》中的安东尼外貌迷人却落寞而欠缺生存能力,过着自我放逐的流浪生活,依靠耍弄小聪明度日。然而与外表光鲜而无文化品位,为了获得物质利益不惜一切手段的克罗相反,在安东尼谎话连篇的表象下是其对传统英格兰道德准则和民族特征的追忆和坚守。造就了安东尼的那个“英格兰”似乎不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一段无法再体验和重获的时光。《名誉领事》则是格林自己最钟爱的一部作品。小说中的普莱生活在一个有着多元文化和地域传统的阿根廷边境小镇,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处于流放状态。他切断了自己与他人的情感联系,与已婚妇女发生了一系列没有爱情的婚外情,但他游离于任何社群之外,没有任何形式的政治或宗教信仰。直到他卷入了一场政治动荡的漩涡,并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英国“名誉领事”福特纳姆时,开启了他的“返乡”(homecoming)历程。这两部作品体现了格林早期小说中充满颓废和怀旧色彩的“英国性”是如何在其创作成熟期得以反思和重构的。如科利在《英国人》中所论证的,“民族和身份认同在本质上‘变动不居、可塑和此消彼长’”(9)琳达·科利:《英国人——国家的形成,1707—1837年》,周玉鹏、刘耀辉译,第7页。。格林小说中塑造的“英国性”是民族特征和民族身份的混合体,它是在民族和国家发展的危机和冲突中民族特征和民族身份不断被侵蚀后的一种抽象和反思;它是联结过去与现在的桥梁,是英国人在面对重重危机时的一剂安慰剂,是一种民族内省的行为和结果;它具有包容性和治愈性。在格林的小说中,民族复兴的新使命不再依赖帝国权力和经济霸权,而更多地依赖于个人的自我认知与自我实现。

格林在这两部小说中呈现了“英国性”从20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的发展与变化,对此本文从三方面进行论述:对待传统的方式——“偏离”或“回归”中心;对当下现状的认知——“区域性”与“全球性”的并存发展;英国的未来走向何方——是对传统“英国性”的“颠覆”还是“修复”?

一、 “偏离”(Eccentricity)与“中心”(Centricity)

“Eccentricity” 在物理学被称作“离心率”,指转动物体的中心到其转动轴的距离。这一词被用来描述英国人特征之一:“怪癖”(eccentricity)。这一词义“出现于18世纪70年代,被定义为把包括衣着和外表在内的特征发挥到极致,是一种独有的英国特征”(10)Christopher Breward, Becky Conekin and Caroline Cox (eds.), The Englishness of English dress, Oxford and New York: Berg, 2002, p.20.。这一特征体现了埋藏在英国人内心深处“热情洋溢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活力与灰色拘谨的清教徒及其深沉的责任感之间的张力”。休谟曾论述道:“英国形象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意味着其民族特征是内在差异和个人怪癖行为的结合体:而某一行为之所以古怪反常,一定意味着它偏离了一个共同的‘中心’(centricity)。”(11)Patrick Parrinder, Nation and Novel: The English Novel from its Origins to the Present Da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22.汤姆·奈恩认为英国/不列颠的民族身份是“高度反常的”(highly eccentric): 与其他国家的民族主义相比,英国/不列颠的民族主义是独特的、自成体系的。他声称,从理论上来说,英国/不列颠人对于民族主义是陌生的。英国/不列颠的民族主义“是‘一种奇特的非典型形式’,一种‘非民族性的民族主义’,体现了一种陈旧的、时代错误的特征”(12)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0.。

在《英格兰造就了我》中,现实的中心居于一个国际化的资本主义新帝国。在这一新帝国中,阶级、效率和资本的获取占据了主导地位,而安东尼所极力推崇的人性、品位和道德终究像落满“尘土”的错位时代一样,与现世格格不入。在安东尼不羁的外表下是对已褪色的英国传统维多利亚时代道德准则的坚守。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典型的传统英国人特征:体面、虚伪、大男子主义、自认为作为上帝选民的优越感和使命感。格林曾对记者说:“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有一份体面。”(13)Judith Adamson, Graham Greene, the Dangerous Edge: Where Art and Politics Meet,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1990, p.195.在小说中,当凯特仔细端详安东尼的穿戴,想捕捉他们分别的日子中他过得不如意的地方时,却发现“他总是保有一套得体的西服”(14)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London: Vintage, 2006, p.8.。如他所说,“优美的外表和良知是我们这个阶级的精华所在”(15)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35.。他所体现的绅士形象不仅是一个阶级概念,更是一种品格概念。其本质是一种行为准则。安东尼的精神世界构建受到早期建立在男性气概和排除女性基础之上的英国公学制度的影响。英国公学制度的核心课程强调对男性气概的培养。而“男性气概”包含了一些对立的价值观——成功、好斗和无情,但在规则范围内取得胜利、在胜利中保持礼貌、同情弱者和失败者。“这一概念不仅包含了斯宾塞功能主义的实质内容,而且还包含了英国贝雅德骑士浪漫主义精神:自我中心与利他主义的矛盾共存。”(16)Paul Ward, Britishness since 1870,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p.29.这也解释了为何男士认为自己有责任对女性负责或有责任规范女性的行为,并且也为他们对意欲殖民的“落后文明”负责提供了措辞。

同时,尽管克罗企业遍布全球,安东尼却始终认为自己有义务去开化他:“我要教育教育他(I'll educate him)”,”我要让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I'll make him human)”(17)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36.。这种“文化优越感”是积淀在安东尼(或者说格林)无意识深处的无法逾越的种族或文化不平等集体心理经验,因此他20世纪30年代的小说叙事话语中仍笼罩着“英国中心论”的殖民主义色彩。然而,将安东尼道德标准的核心放置在一个被敌对势力重新改造的世界中反而显得古怪反常。一战后已经受到极大冲击的阶级意识、民族身份、价值观念正日益遭受来自丧失边界的资本主义发展和猖獗的欧洲法西斯蔓延的侵蚀。在这个新帝国里,野蛮的力量和无情的效率取代了传统道德和人道美德。以此为背景,小说中的安东尼和明蒂成了被国家和阶级抛弃的流亡者,丧失了自我认同的基础。而身份的丧失源于“中心”的消失,正如凯特所言:“我们完了,我们已经一文不值,我们属于过去,我们没有能力和精力去做任何事情,除了依附于一些新的东西来苟延残喘。我们属于民族的,我们从头到脚都透着民族性。但是民族性已经完蛋了。”(18)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35.安东尼、明蒂和凯特都试图建立“家外之家”,在异国他乡建立一个永远属于英国人的英国角,然而他们徒劳无功的努力只是对旧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的美德最终缓缓而长情的一瞥。如布朗所说,“对记忆的痴迷其实是在控诉我们的文化已经病入膏肓,毫无前景,唯有怀旧”(19)Bill Brown, Other Thing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5, p.284.。一个民族真正的危机不仅来自其政治或社会的动荡,更来自其社会和民众道德的解体。

安东尼的死与其说是悲剧性的,不如说是不可避免的,它体现了现代文明的阴暗面和年轻人面对民族衰弱的悲叹与无力。这是一种传统文明被现代都市文明异化后的结果。在这样一个充满冷漠和异化力量的世界里,安东尼视为立身之本的传统道德准则如草芥般毫无价值,不仅无法为他获得别人的尊重,更无法让他生存下去,因此,当他偏离了道德中心,想要敲诈勒索克罗时,当他用太过天真的伎俩去对抗一群狡诈如狼的资本家时,必然是自取灭亡。对安东尼来说,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道德准则是支撑他精神和肉体存在的根本,“中心”的丧失和他从“中心”的位移注定了他成为他人眼中的行为“怪癖”者,也注定了他在彷徨无助中消亡。

史密斯曾言:“民族认同透过共同人格和特有文化的棱镜为个人在这个世界中的自我定义和自我定位提供了一种有力的方式。在当今世界,正是透过一种共享的、独特的文化,我们才得以知悉‘我们是谁’。通过重新发现这一文化,我们也‘重新发现’自我——那‘本真的自我’。对那些不得不在充满变化和不确定性的现代世界苦苦挣扎并感到分裂和迷失的个人来说,情况更是如此。”(20)Anthony Smith, National Identity, p.17.与《英格兰造就了我》中满是英雄情结的安东尼不断追忆英格兰传统不同的是,《名誉领事》中的普莱是一个典型的“反英雄”人物,却在对自己身份的追寻中寻回和重建了自我的“中心”,从一个“反英雄”的小人物成长为一个有血有肉、实现自我重塑的“英雄”人物。

大卫·利认为《名誉领事》不仅是一部政治小说,更是关于人物对“身份探寻”的小说。关于家庭和民族的语言在小说中不断交织。小说中普莱的双重血统是其生活中张力与混乱的来源——母亲来自巴拉圭,父亲来自英格兰。里瓦斯神父一度直截了当地质问他:“你究竟属于哪里?英国还是南非?”(21)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73, p.350.小说开始时,普莱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并无疑问——“在那些日子里,普莱医生认为自己和他的母亲一样是巴拉圭人,不同于他英国出生的父亲”(22)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1973, p.8.。他是从自己一半的血缘和民族身份偏离的。从小父爱的缺失、母爱的不足、生活环境的不稳定使得普莱认为自己缺乏爱和信仰的能力。然而,与安东尼不同的是,在普莱看似冷漠与嘲讽的面具背后,是他逐渐走向成熟的自我认同和自我实现。普莱从鄙视福特纳姆到最终将其视为父亲般对待,源自从他身上看到了“爱”的救赎力量。格林认为父亲的身份与宽恕的能力紧密相联。与小说表面的悲观主义相反,格林在小说中突出上帝和人性中的宽容与慈悲。福特纳姆逐渐成为普莱心中的父亲形象,使普莱拥有一个值得去爱并为之承受苦难的父亲替代者,最终促成了普莱的自我认同与实现。

格林在被问及最喜欢哪部作品时说,“我现在更喜欢《名誉领事》(之前是《权利与荣耀》),因为我做了一件当时我做不到的事:成功地描述了书中的人物是如何演变,如何进化的”(23)Henry Donaghy (eds.), Conversations with Graham Greene, Jackson and Lond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2, p.96.。普莱学会了爱并逐渐渴望一份信仰,因为他意识到人类的信仰不是对某些抽象事业的承诺,而是对情感和正义实际需求的承诺。普莱最终为促成叛军和警察之间的和解而牺牲,践行了一种正统的宗教观念,即爱的超然力量。爱对普莱而言与其说是情感的表达,不如说是勇气的体现。对于普莱来说,“承诺是一个双重过程:意味着意识形态良知的形成和本土社群成员身份的获得。寻找‘家园’和‘根’的过程意味着找寻那些值得为之付出并牺牲的理想”(24)Paula Martin Salvan, The Language of Ethics and Community in Graham Greene's Fiction, U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p.14.。普莱的牺牲是对“中心”的一种回归。这一“中心”体现的不仅仅是传统英雄主义,更是对人性的回归,对自我的肯定。这也是格林中后期小说中论述的“英国性”特征,即民族复兴的新使命不再依赖帝国权力和经济霸权,而更多地依赖于个人的自我认知和自我实现。

二、 区域性(Locality)与全球性(Globality)

詹姆斯·乔伊斯曾说过,“文学在走向国际化之前是民族性的。只有当具有足够的民族性了,才可能实现文学的国际化”(25)Patrick Parrinder, Nation and Novel: The English Novel from its Origins to the Present Day, p.2.。这也呼应了法农所言:“国际意识生根并成长于民族意识核心之中。”(26)Homi Bhabha, Nation and Narration, London: Routledge, 1990, p.63.格林一生都处于不断移动的旅行状态,他对民族身份的探索是在国际背景下进行的。 “如果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我会变得焦躁不安……这可能是战争的影响。”(27)Henry Donaghy (eds.), Conversations with Graham Greene, p.126.在1914年以前的通俗小说中,家是名副其实的英国人的城堡和美德的宝库。但30年代的严肃小说扩展了家的意义。对包围或入侵的恐惧,以及对社会或政治上静止状态的恐惧,导致作家们想要尽可能地在身体或精神上都一直处于一种流动状态。地理是文学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地理位置的变化,表达人物的不安、安全感的缺乏、好奇心、对即将到来的变化的感受,以及对毁灭的恐惧。格林将自己多部作品的背景选定在欧洲或第三世界国家。如《英格兰造就了我》中瑞典的斯德哥尔摩,《权利与荣耀》中的墨西哥,《问题的核心》中非洲的塞拉利昂,《安静的美国人》中越南的西贡,《哈瓦那特派员》中的古巴,《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中刚果的一个麻风病院,《喜剧演员》中的海地,《名誉领事》中的阿根廷。格林自己的解释是,“正是一种躁动不安让我不得不四处跑动,也许是为了让小说中的英国人在一个不受特殊保护的背景中能够以不同以往或更加开放的方式表达自己”(28)Henry Donaghy (eds.), Conversations with Graham Greene, p.54.,并迫使自己在陌生的环境中重新审视和探究传统价值与“英国性”特征。库马尔则认为“英国人无法简单地定义自己。他们必须找到除了民族国家之外的对象来确定自己的身份,而能够将英国人身份纳入其中的两个最明显的对象则是‘两大帝国’——大不列颠内部帝国和英属海外帝国”(29)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p.179.。“英国性”的发展与建构正是基于这“两大帝国”命运之上的。而“两大帝国”的发展也“奠定了两种形式的‘英国性’之间的辩证关系:全球性(基于帝国的)和区域性(早期的基于地域的)英国性”(30)Krishan Kumar, The Idea of Englishness: English culture, national identity and social thought, p.20.。

《英格兰造就了我》中的安东尼和明蒂尽管置身于克罗在斯德哥尔摩打造的一个国际化资本主义经济新帝国,他们体现出的仍是“区域英国性”特征。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民族认同发展的语境发生了变化。尽管一战中的协约国获得了胜利,尽管帝国仍是“英国性”的核心部分,但英国的经济已然疲软,未来发展前景变得模糊。正如小说中的安东尼追忆过去和传统,却看不见未来。其女友茹建议:“你们还是讨论讨论当下吧,不要总是谈论过去的时光。这是你俩的通病。难道你们都不考虑将来吗?”(31)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26.然而安东尼“既不那么年少无知也未历尽沧桑:他不会年少无知到仍然相信世界的公平与正义,也未沧桑到了解国家、国王、战壕对我(他)有任何意义”(32)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80.。在他明亮而亲切的目光背后,在他坚定的握手和简单的玩笑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种深深的虚无主义。这正说明了此时的英格兰面对战后全球局势变化和无情的实用主义盛行显得束手无策,而新兴帝国“在殖民未来,在打断大英帝国的进步目的论,并迫使英国重新定义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在某些情况下,这些重新定义导致大英帝国到英国的一种萎缩,也就是从帝国信心到对英国本土风俗习惯和民族传统的骄傲的一种转变”(33)吉纳维芙·阿布拉瓦内尔:《被美国化的英国——娱乐帝国时代现代主义的兴起》,蓝胤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4页。。小说中的凯特对克罗的非法交易虽不苟同,却选择冷眼旁观,渴望在混乱的新世界中占据一席之地,而“她那在尘土中深埋的祖先却总是不时地拨动她的心弦”(34)Graham Greene, England Made Me, p.138.。她充满矛盾地深陷于对当下和未来的追求以及对古老民族过去的眷恋中。这也是为何在这一阶段出现了被批评家称为“小英格兰主义”的再现,探讨体现人文主义和美学价值的田园乡村英格兰和体现粗俗商业价值和精神家园丧失的工业帝国世界之间反复出现的冲突。以乡村为核心的“区域英国性”的再现是英国人对传统民族身份和民族特征的追忆与回眸,是他们内心焦虑和恐惧的体现。格林在《英格兰造就了我》中诉说的是一个关于爱国主义、民族性和怀旧的旧世界的理想与故事,这一理想和故事终将成为一个“会永久流传的后客体”(35)Bill Brown, Other Things, p.282.。这份和帝国的概念、思想密不可分的怀旧“不仅反映了大英帝国的衰落,同时也反映了跨大西洋的比较,这种比较使大英帝国的衰落变得愈发凸显。因此,英国性变成了一种安慰奖,旨在安慰可以预见的帝国权利的失去,也使英国过去的美德成为对正在逝去的创造未来的实力的补偿”(36)吉纳维芙·阿布拉瓦内尔:《被美国化的英国——娱乐帝国时代现代主义的兴起》,第14页。。

20世纪40年代至90年代期间大英帝国的解体,为“英国性”抹去了一个重要的支柱。帝国的遗产、大量殖民地非白人移民的涌入挑战了建立在种族同质神话基础上的种族化“英国性”,而全球政治局面、国家间贸易合作与竞争、旅行往来,以及1973年英国加入欧盟等都促进了“全球英国性”的讨论。约翰•雷德伍德(John Redwood)明确宣称:“联合王国/英国才是我的国家,而非英格兰或沃金厄姆区。这是历史事实。”(37)Paul Ward, Britishness since 1870, p.2.“区域英国性”与“全球英国性”在格林这一阶段的小说中是并存发展的。这一并存也成为英国人保有多重身份的原因之一。而不列颠内的其他民族保有自己独特的区域身份则是对英格兰人占主导地位的一种制衡,也是对自己特殊民族身份的一种补偿。如科利在《英国人》中的一个核心观点是:一个人既可以是苏格兰人,也可以是英国人;可以是威尔士人,也可以是英国人。因为身份和帽子不同,一个人可以同时头顶几个不同身份。

格林在《名誉领事》中描述的是一种融合与包容的英国身份认同。小说中的普莱一直徘徊于两种身份之间。在早期的岁月里,普莱认定自己属于巴拉圭国籍,他的英国血统正如他和父亲间的距离那样遥远。因此,普莱并非将自己看作“生来就是”(being)英国人。他对身份的探究和追寻其实讲述了他“成为”(becoming)英国人的过程。借用萨义德在《世界、文本、批评家》中提到的“原属性联系”(filiation)和“从属性联系”(afliation)二元对立来解释的话,原属性联系是与生俱来的,而从属性联系则是深思熟虑和自我认知后作出的忠诚选择。“原属性联系”在本质上指遗传关系,而“从属性联系”则指一种文化上的认同过程。赛义德认为“原属性联系”的形式在传统社会中曾作为一种黏合凝聚的力量,而在当代日趋复杂的全球化文明中却越来越难维持,因而易为“从属性联系”这一形式所替代。儿时的普莱认为父亲与自己不同,父亲是个地道的英国人,“不仅因为他拥有英国护照,更是因为他从根本上属于传说中的雪雾之岛,狄更斯和柯南道尔的故乡”(38)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1973, p.8.。长大后的普莱医生却“每隔十年就更换一次英国护照,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产生了与非西班牙人交往的愿望”(39)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1973, p.19.。普莱逐渐感知并认可了父亲的影响:他继承了父亲爱喝茶的习惯;他喜欢户外阅读;父亲给儿时的他读狄更斯、柯南道尔、史蒂文森、切斯特顿,他自己更是读完了除《圣诞故事集》外的狄更斯的所有作品;在和父亲分别时,父亲送给他的是一本《伦敦全景》,也曾在他幼时和他一起翻阅照片,一页又一页的灰色照片展示了白金汉宫、伦敦塔以及牛津街的景色,街道上到处都是两轮马车、马拉出租车和挽着长裙的女士们。父亲的这些影响使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出现英国民族特征,正是这些特征,“就像他的英国护照一样,表明他在巴拉圭也将永远是一个局外人,不会被完全同化”(40)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1973, p.8.。如密尔所说,“民族特征是一种无意识的传承,而民族认同却是一种选择”(41)Patrick Parrinder, Nation and Novel: The English Novel from its Origins to the Present Day, p.24.。

格林所谓的普莱这个人物的成长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于他对自我身份的追寻过程中领悟了生命真正的意义和价值,进而成长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个人。“他对教会的兴趣并不比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大。《圣经》对他来说和《资本论》一样难懂。”(42)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1973, p.223.如格林所言:“我认为对个人、对人民的忠诚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不觉得有必要去特别忠于某一组织、某一信仰或某一国家”(43)Henry Donaghy (eds.), Conversations with Graham Greene, p.58.。普莱的死体现的是他对个人的爱,对人性光辉的尊重。格林曾说:“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背叛或变节,而是与之相伴的一种日渐式微的信念。我感兴趣的是当一个人的信仰到达动摇的‘危险边缘’(dangerous edge)的那一刻。”(44)Judith Adamson, Graham Greene, the dangerous edge: where art and politics meet, p.173.无论是普莱还是里瓦斯,在到达“危险边缘”时,践行的是对爱的实践,而这份爱源自自我认同的实现。塞缪尔·斯迈尔斯认为,“一个国家的价值和力量与其说取决于其机构的形式,不如说是取决于其人民的品格。因为国家只是个人条件的总和,而文明本身也只是关于人类进步的个人问题而已”(45)Robert Colls and Philip Dodd. Englishness: Politics and Culture 1880—1920, London: Bloomsbury, 2014, p.59.。

无论如何选择,普莱都承载着双重或多重身份。而他与克拉拉的孩子的血统更是体现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全球英国性”的发展趋势:“这根脐带永远也无法剪断,它将孩子与两个截然不同的祖父联结在一起——一个是图库曼的砍甘蔗工人,另一个是在巴拉圭的某一警局院子里被开枪打死的年迈的英国自由主义者。这根脐带还使孩子联结着一个当医生的外乡父亲,一个妓女出身的母亲,一个某天从甘蔗田里出走,在南美大陆的荒原里销声匿迹的舅舅,一个祖母和一个外祖母……这条脐带纠结盘绕,没有尽头。”(46)Graham Greene, The Honorary Consul, p.215.孩子的身份问题体现了英国从曾经的大英帝国到英联邦的演变,使得国家常常被含蓄地或明确地看作一个延伸的大家庭:在这大家庭中,生存和成长取决于是否愿意通过“联姻”欢迎和吸收新成员。仅靠内生与原属性联系的大家庭必然会萎缩和消亡。“如果一个人必须出生在一个国家才能属于这个国家的话,那么‘民族家庭’就是一个空洞的比喻。”(47)Patrick Parrinder, Nation and Novel: The English Novel from its Origins to the Present Day, p.20.“在18世纪和19世纪初,‘英国人’这一称谓可能指的是一个英格兰人。但这个术语最令人惊奇的是它的灵活性和它超越边界并被用来描述各民族融合和融合后的产物。”(48)琳达·科利:《英国人——国家的形成,1707—1837年》,周玉鹏、刘耀辉译,第9-10页。“英国性”这把大伞似乎比更为严格的“英格兰性”“苏格兰性”和“威尔士性”更容易被新近来自不同背景的移民所接受。

三、 “修复”(Restoration)与“重建”(Reconstruction)

19世纪晚期,在帝国的鼎盛时期,也就是“区域英国性”的鼎盛时期,出现了“英国性时刻”,即一种古老英国文化元素的复兴或再生,出现“英国性时刻”的部分原因是对欧洲大陆民族主义的“模仿”,部分原因是对帝国的整个事业及其可能导致的后果感到焦虑。与之相反,到了20世纪,不列颠性(或全球英国性)得以肯定,一方面源于两次世界大战,一方面源于从大英帝国到英联邦的演变。 “21世纪初期,历史的钟摆再次晃动,新一轮的‘区域英国性’又卷土重来。”(49)Krishan Kumar, The Idea of Englishness: English culture, national identity and social thought, p.18.这是对传统“英国性”的“修复”以适应新形势下“区域英国性”返魅的需求,还是对“英国性”的“颠覆”或“重建”以满足“全球英国性”/“不列颠性”的发展?

库马尔认为:“英国人的身份问题直到上世纪60年代帝国解体时才真正出现。至少对英国人来说,在那之前,帝国是国家身份的替代品。统治帝国,管理不同种族和民族的人民,往往压制了只颂扬一种民族身份的需求与渴望。”(50)Krishan Kumar, The Idea of Englishness: English culture, national identity and social thought, p.12.而新一轮的“英国性”体现了地方性、经验性和民族性的特征。迈克尔·加德纳将之称为“英格兰在英国文学中的回归”(51)Michael Gardiner, The Return of England in English Literatur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8.。英格兰的民族化(nationalisation)是一个包容性的(或在很多方面)后殖民主义的过程,它的目标是一种比较型和国际化的多样性,这是因为它在根本上指向的是一个具体的“地方”(place)。“地方化(provincialisation)并没有‘缩小’(shrink)英格兰的势力,而是让英格兰得以崛起。”(52)Michael Gardiner, The Return of England in English Literature, p.10.20世纪中后期至今的“英国性”是区域性和全球性民族认同的结合体,而讨论的重心则是一个集地域性和集体性为一体的可触可达的英格兰民族。这一时期的“英国性”关注的是英国的未来。

格林在《英格兰造就了我》中塑造的安东尼和明蒂看不到未来,也自认缺乏塑造未来的能力。小说中弥漫着一种颓废和虚无的氛围。这是因为小说中主人公的精神支柱是对英国传统的一种理想化,而非传统本身。“传统要求真实的事件在某一历史时刻真实发生;而‘传统的理想化’(the ideal of tradition),或‘过去的过去性’(pastness-of-the-past)则完全在历史之外。”(53)Michael Gardiner, The Return of England in English Literature, p.9.正如早期“小英格兰主义”关注的并非是英格兰这一真实存在的地域,而是在大英帝国中不断被位移,不断被重复理想化了的自带魅力和光环的英格兰南部乡村。新一轮“区域英国性”是对传统的“修复性回归”,以期架起一座联结过去与当下的桥梁,从而重构“英国性”的当代意义。英格兰1541年与威尔士、1701年与苏格兰、1801年与爱尔兰联合,形成了向内的大不列颠帝国。大不列颠和英国身份被加在其他更为古老的身份之上,并总是与之并存。然而随后对帝国信心的动摇以及随之而来的帝国的坍塌、维持民族身份的宗教的衰落、对宿敌看法的改变、文化和种族民族主义的兴起,所有这些都破坏了联合后的英国身份的首要地位。20世纪六七十年代,威尔士和苏格兰的政治民族主义日益强大,爱尔兰民族主义的影响在英国重新出现(这种影响在北爱尔兰从未消失过)。“这一刻,人们开始广泛预测英国末日的到来。”(54)Paul Ward, Britishness since 1870, p.7.对于“英格兰人”来说,他们占主导地位的时候,自然不会到处敲锣打鼓宣扬自己独特的身份;但当所有的基业开始松动、优势大失并面对内外冲击的时候,“英格兰人”也必然开始关注自己的民族身份。黑格尔指出,“当一个国家的国民处于解体的边缘时,民族的思想概念和意识形态会得到最充分的阐述”(55)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p.196.。

格林和其他持类似观点的种族退化理论家(如高尔顿、诺道、隆布洛索、斯宾格勒等)、文学批评家、诗人和小说家一样,认为西方的衰落必须通过某种“未受破坏”(unspoiled)的源泉注入或能量灌输得以缓停。格林通常将其小说的异域背景描述成一个满是孤独、悲惨与肮脏的景观。当克里斯托弗·伯斯塔尔在东方快车上采访格林时问他为何总是描绘一些破旧衰败的景象,格林回答道:“我想这和孩子爱玩泥巴是一样的。也许这是一个人性格中残留的幼稚感。破破烂烂的景象更接近开始,不是吗——或者更接近结尾。”(56)Henry Donaghy (eds.), Conversations with Graham Greene, p.49.格林中后期小说中描述的英格兰也不再是《英格兰造就了我》中安东尼不断神往的那个内心建构的、闪耀着帝国荣光的英格兰。《恋情的终结》《恐怖部》中的伦敦均是以“闪电战”后的惨淡景象出现。格林小说中的主人公对现实的逐渐认清和接受是他们走向成熟和救赎的重要途径。此时的英格兰尽管如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在《美德的追寻》中所说,“就语言和道德生活而言,我们就像生活在地震之后。只有一些残存的道德碎片——但也常常是相互矛盾,不可通约的——来规范我们的生活”(57)Robert Colls and Philip Dodd. Englishness: Politics and Culture 1880—1920, p.1.,却也促使英格兰人正视自己的身份,或者从这“破破烂烂的”现状重新开始,构建自己在新的时代和未来的形象与身份。如格林曾希望通过在利比里亚的旅行把自己不信任的一切抛诸脑后,去探索他认为是西方文明早期阶段的集体无意识。他渴望找到一个没有为“几个世纪积淀的思想文明”腐蚀的个体,他觉得这种思想文明只会给欧洲带来不幸和灭亡的危险。对“英格兰性”的回归,与其说是英国人面对内忧外患的一种逃避,不如说是一种重新开始。“英格兰并未逝去,而是最终得以释放(released, not lost)”(58)Michael Gardiner, The Return of England in English Literature, p.10.,释放出的是一个真切的、地理空间的英格兰,而非一个被寄予了怀旧情感并理想化了的“符号”。尽管英国南部乡村曾被理想化的乌托邦状态已然消失,在当前的萧条与破败中却蕴涵着“重建”的希望。对“英格兰性”的回归,也是英国在全球化和世界大同主义的背景下对民族身份的反思和重构。每个民族都有责任培育民族情感,挖掘和发展民族核心精神,因为这是一份具有凝聚力和自豪感的独特文化遗产。“这样看来,英格兰的未来似乎在于回归自我,回归到真正的撒克逊本质(19世纪晚期,盎格鲁-撒克逊主义主要作为一种媒介,把英国人民作为一个整体一个民族黏合在一起),摆脱它在扩张过程中所不明智地获得的凯尔特元素。”(59)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p.207.

21世纪英国的未来指向何方?是走向“不列颠的瓦解”还是“修复”和吸收传统中的精华,从而重构“英国性”的当代意义?格林的小说呈现了在当前混乱无序的背景下,主人公从对传统的理想化中走出来,直视历史和过去,重新演绎和诠释传统“英国性”所塑造的“道德地理”(moral geography),使人下意识地想起英国曾经是世界精神和道德的中心。最有力的情感投入不是在那些让人回想起英国昔日帝国荣光的军事胜利上,而是在国家和民族脆弱的时刻。马斯特曼曾说过,“在这座岛屿令人难忘而又博大的历史故事中,也许从来没有任何一片城市之外的土地像今天这样,在末日的可见阴影之下,为其子孙提供如此美好的遗产”(60)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p.212。新一轮的“英国性”/“英格兰性”放置在国际化和全球化的背景下,其关注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关于英格兰的概念(idea),而是英格兰的历史和英格兰人本身。

小 结

分裂中的统一(unity-in-division)是英国的民族特征之一,也是使英国成为库马尔所说的“世界上第一个可被称为多文化、多种族和多民族国家”的原因之一。正因如此,“才有机会在英国建立一个独特的多元民主制度,使多样性成为国家力量的源泉”(61)Krishan Kumar, The Making of English National Identity, p.254。格林在《英格兰造就了我》中对“英国性”和民族身份的关注主要源于曾经与民族特征相关联的对象不断受到侵蚀。几乎所有关于既定的民族特征的描述,要么源于对失去的恐惧,要么来自毫不掩饰的理想化、追忆与怀旧。维多利亚时代至一战前的“旧世界”——英国海上霸权的世界、父权制的世界、让男孩们参加战争的世界——不知不觉只残留在书写和梦想的世界中,因为 “天生异禀的作家虚构的富有英国特性的想象空间,飘溢着怀旧的情愫,弥散着乡愁的意绪,每每唤起人们对大英帝国传统的追忆和怀念,从而通过对历史的认同,凝聚民众对国家的认同”(62)吉纳维芙·阿布拉瓦内尔:《被美国化的英国——娱乐帝国时代现代主义的兴起》,第8页。。然而,从一战“英雄的战争”到二战“人民的战争”体现了一种转变:“摆脱了以往的英雄主义和官方男性化的国家命运公共辞令,摆脱了以往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代‘大不列颠’中产阶级充满活力和传教使命的视角,淡化了帝国主义思想,从而更加的内省化,家庭化和私人化——或者用战前标准来衡量——更加的‘女性化’”(63)Wendy Webster, Englishness and Empire 1939—1965,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9.。体现在《名誉领事》中则是强调了现代“身份”概念中的暂时性与操演性、“反射性或主观维度”,包括自我意识和自我认同。“英国性” “民族特征”“民族身份/认同”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归到英国人的自我认知和自我实现中来。从《英格兰造就了我》到《名誉领事》,格林讲述了在区域性和全球性“英国性”共存的基础上,英国人在追逐个人、文化和民族身份的过程中对传统“英国性”的部分颠覆、部分修复,最终回归一种传统的过去性与当下的现在性共存的历史意识,重构“英国性”的当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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