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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与存在主义心理治疗

2020-01-07吴晓平

天中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叔本华存在主义尼采

吴晓平

叔本华与存在主义心理治疗

吴晓平

(浙江农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1300)

叔本华哲学的影响及其当代价值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作为存在主义的先驱,叔本华使哲学的关注点回归了生命本身;作为心理学家,他提出了不少现代心理学的基本观念;作为预言家,他预见了20世纪之交普遍存在的精神心理问题。这三重身份及其影响,最终汇入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的发展过程中。生命的意义问题,构成了从叔本华到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最重要的一条线索。厘清这条线索,不仅有助于了解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的发展历史,同时也能呈现叔本华哲学的当代价值。

叔本华;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生命意义;欧文;弗兰克尔

从1819年《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以下简称《作为》)出版算起,叔本华哲学已问世200周年。在这200年中,叔本华哲学同其他伟大的哲学思想一样,经历了种种戏剧性的沉浮。在这位哲学家逝世后的维多利亚时代,他的学说曾风靡一时,但在后来的20世纪,又几乎归于沉寂。不管叔本华哲学经历了怎样的兴衰,可以肯定的是,它并没有直接促成任何思想流派的产生。这也表明,其哲学在学院内的影响似乎是有限的。然而,墙内开花墙外香,作为哲学家的叔本华,其深刻的影响恰恰在学院哲学之外。那么,其影响究竟从何说起?进一步说,200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再次审视叔本华哲学时,它是否还保有某种当代价值?又或者说,其价值是否已渗透在20世纪直至当下的某些领域之中?本文以为,叔本华哲学的影响已经延伸至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之中,这是其当代价值的一个重要体现。然而,对于叔本华哲学的这一当代价值,国内外学界未曾关注。

一、作为存在主义哲学家的叔本华

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以下简称“存在治疗”)是当代非常重要的一支心理治疗学派,它的一些基本理念可以追溯到欧陆的存在心理学。1958年,罗洛•梅以《存在:精神病学和心理学的新方向》一书,促使发源于欧洲的存在心理学完成了在美国的本土化。“存在治疗”作为存在心理学的进一步发展,是以存在主义哲学为基础,以人的存在为核心,重视焦虑、自由、死亡、意义等主题的心理治疗方法。其中,存在主义哲学无疑是其理论根基。欧文•亚隆对此曾说:“存在主义治疗与存在主义哲学学派的关系,很像临床药物治疗与生物化学研究之间的关系。”[1]17

显然,欧文指出的“生物化学研究”应当是“临床药物治疗”的前提,或者说“研究”本身就已经蕴含着“治疗”的契机和方法。就欧文而言,他的主要贡献之一就是把来自存在主义的理论思想进行组织和综合,并把它们变成一种可以在心理治疗室里使用的语言[2]65。这也进一步体现在其创作的几部心理小说之中。

《叔本华的治疗》是欧文创作的系列心理小说之一。该书以叔本华的生平和思想为线索,探讨了存在主义思想和团体治疗结合的可能。纵观该书的具体情节内容,书名“叔本华的治疗”既指叔本华所提供的治疗,也指叔本华所需要的治疗。就前者而言,欧文通过对一个“叔本华式”人物角色的塑造,阐述了从性痴迷到死亡恐惧等一系列问题,由此也间接引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现代的治疗群体能否运用这位德国哲学家的思想来解决个人难题?书中给出的回答或许只能留作参考,但它至少表明了存在主义与“存在治疗”之间的紧密联系。叔本华与“存在治疗”的关系,首先在于他正是存在主义的先驱之一。然而,他的这一重身份历来没能得到足够重视。

当代的哲学类文献在谈及存在主义时,往往都会承认:存在主义很难被定义[3]。大部分哲学教科书由此避开了直接下定义的做法,转而采取了一种间接的办法,即通过罗列出诸多与存在相关的主题,如选择、自由、孤独、荒诞,继而声称存在主义哲学家就是致力于探讨这些主题的人。如果我们认同这样的做法,那么叔本华无疑可列入存在主义的大本营之中。

叔本华的写作面极广,其代表作《作为》可谓包罗万象,既是一场大胆的体系建构,又是一种极具破坏性的解构力量。然而不管是建构还是解构,他思考的中心与思想的主旨始终是存在的问题。叔本华早年的个性与经历其实早已预示了这一点。他在17岁时曾告诉一位友人:“生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下定决心,用思考生命的方式度过一生。”[4]青少年时期的这一番话成了他毕生的哲学宣言。终其一生,他凭借自己的天分与才情、深沉与博学,践行了这一宣言。

叔本华的作品几乎论及了一切与存在相关的主题,部分主题穿插在其相关论题的考察之中,篇幅不大,也不甚明显。然而,对于某些重要的主题,叔本华专门用一个章节甚至一本著作的篇幅予以阐述。例如,自由(《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死亡(《作为》第二卷第41章“论死亡与我们本质自身之不灭性的关系”)、性爱(《作为》第二卷第44章“性爱形而上学”)等主题。这里我们仅仅列出了其中一小部分。可以说,叔本华对生命与存在的思考是全方位的。诚如尼采所言,叔本华不仅揭示了构成生命这幅画卷的细枝末节,也展示了生命之画的全景。所以,即便从存在主义的基本定义出发,叔本华也可列入存在主义哲学家之中。

当我们暂且撇开存在主义的概念时,也可获得同样的结论。在1961年庆祝叔本华协会成立50周年大会上,主办方把会议的主题定为“叔本华与存在主义”。由此看来,叔本华与存在主义的渊源在当时就已经引起了一定的关注。在那之后就有学者指出:“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方式来界定存在主义,但是最简单的一种方式可认为是,存在主义关注的是‘存在’的问题。这些问题出现并贯穿于日常生活之中,其中最急迫的问题是:生命是否值得一过,如果值得,那又是为何……确实,尼采先于任何人关注到了这些问题,但并非是尼采,而是叔本华首先把这个‘一度令人不安的谜团’放到了哲学议题之中……叔本华而非尼采才值得被看作第一个存在主义者。”[5]对此,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阿多诺表达得更为简洁:“叔本华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暴躁先驱。”[6]

所以,我们有足够理由认为,叔本华乃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而且是最早的代表人物之一。只有当我们充分意识到这一点时,其与“存在治疗”的关系才会露出端倪。

二、作为心理学家的叔本华

叔本华的心理学思想同样未获得足够的重视,更遑论研究。只要我们通读其作品,就不难发现,他的写作闪烁着不少心理学方面的敏锐洞见,完全可以自成一家。事实上,我们可以断言,叔本华是欧洲19世纪上半叶最出色的心理学家之一。在整个19世纪,在能同时身兼哲学家与心理学家的人中,可与叔本华比肩的或许只有克尔凯郭尔和尼采。那么,叔本华到底提出了哪些心理学创见?如果要完整而系统地阐述这一点,就必定要涉及其具体的思想观点。然而,基于本文主旨与篇幅所限,我们在此仅做简要说明。

叔本华的心理学主张,主要是从意志与理智间的关系入手阐发的。意志作为其哲学中的“本体论意义的心理学术语”[7]18,含义极为广泛。理智在意志面前,往往处于附庸的地位。叔本华以植物作比描绘了二者的关系:“植物的根代表了意志,叶冠则代表了理智,而两者的中介点,也就是茎部,就是‘我’——它同时是两者的终端,所以属于两者。‘我’是理智和意志暂时的同一主体,我把这种同一性称为至高的奇迹。”[8]234对于这番表述,我们至少可做出两点解读:其一,心灵由意志、自我、理智三者构成,“自我”扮演着调节“意志”与“理智”的角色。这完全可视为后来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本我、自我、超我概念的先声。其二,意志是植物之根,它往往意味着不可见,不容易进入意识的范围,但同时又起着支配性的作用。

归结起来,以上两点解读既预示了精神世界中的无意识部分,同时也揭示了本能冲动对理智的强烈影响。叔本华对此明确说道:“我们常常并不知道自己的所愿或所惧。我们可以长年抱着某种愿望,却又不肯向自己承认,甚至不会让这一愿望进入我们清晰的意识,因为我们的理智不该获悉这些事情,否则我们对自己的良好看法就会由此受到损害。”[8]243人对“自己的良好看法”会形成一股屏蔽的力量,它使人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意愿。但是,这些意愿其实早就回荡在人内心之中,只不过它们往往与道德习俗相悖,又不符合自尊自爱的心理,因而也就无法被自己接受。人的内心竟然有一道自我屏蔽的力量,这似乎预示了某种奇特的心理机制。

随着探索的继续深入,叔本华继而发现了压抑机制的存在。实际上,无意识与压抑机制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人之所以意识不到自身的情感和愿望,是因为有一种力量将它们阻挡在了意识之外。这种阻挡的力量,即排斥或抵抗的力量,就是一种压抑机制。对此,叔本华的解释是:“意志的至上是通过禁止理智出现某些表象,不让某些联想、思路在头脑中出现;因为意志知道,这些表象会引起意志活动。所以,它现在对理智有所管束,并强迫它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8]241叔本华由此打开了无意识和压抑机制的大门,而接下来的系统研究则留给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正是从发现压抑机制的存在起步的。在弗洛伊德看来,压抑是一个核心问题,精神分析理论的全部内容都可与之联系起来[9]40。因此,压抑的发现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弗洛伊德曾坦言:“精神分析学在很大程度上与叔本华的哲学见解相似,叔本华不仅强调情感的支配作用和性的极端重要性,他甚至还意识到压抑机制。”[9]57

经由上述的简要分析,我们已经可以觉察到叔本华出色的心理洞察能力。事实上,叔本华在诸多论题的探讨中均表现出了这种能力。通观其作品,叔本华已初步探索了无意识、压抑、遗忘、精神失常、性本能升华等诸多生理精神现象,从中得出的诸多观点可直接通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之中,因而称得上是“精神分析学真正的哲学之父”[10]。此外,叔本华也探讨了懊悔、哭泣、怨恨、良心谴责等现象,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见。

以上,我们尚未展开对叔本华心理学思想的探讨,只是做了一番简要的引述。不过,正如之前所说,细致地讨论其心理学远不是本文的目的所在,我们的意图仅在于给出提醒,即不应忽视叔本华在心理学方面的理论创见。托马斯•曼的评价无疑是中肯的:“作为意志心理学家的叔本华,是一切现代心理学之父。从他经过尼采的心理学激进主义可引出一条直线,这条直线可通向弗洛伊德以及那些将他的深层心理学扩充并用于人文科学的人。”[11]作为现代心理学之父,叔本华经由尼采、弗洛伊德等后学,其影响最终渗透到“存在治疗”之中。说到底,叔本华之所以与“存在治疗”有渊源,首先在于他本身就是一位存在主义心理学家。正是两者的共性决定了两者间的某些联系。

三、作为预言家的叔本华

叔本华的两种身份,正是吸引我们关注其与“存在治疗”之间关系的契机所在。然而不管是存在主义者,还是意志心理学家,都只表明了叔本华哲学的其中一面。究其原因,叔本华哲学根本上是一种生命哲学,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才是其核心主旨所在。联系叔本华与“存在治疗”的关键点也正是生命意义这根纽带。

生命的意义、目的和价值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目的充实意义,意义塑造价值。众所周知,叔本华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他对此给出的一个理由是:“意志的愿望是无止境的,其诉求也是没完没了的,每一实现后的愿望又会生出新的愿望,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一种满足可以来平息它的渴望,也不可能为它的追寻设定出一个终极的目标,继而也不可能填满它那陷入无底深渊的心灵。”[8]666人时刻充满着需求和愿望,这就决定了人是欲求不满的生物。每一次身心的满足都会即刻消逝,空虚无聊继而紧随而至;如若没有得到满足,则会陷入痛苦。人总是处于这种两难的境地之中,循环往复。所以叔本华断言:“不过也许没有一人,如果他是清醒的,同时又是坦率的,会在他生命终了之日还愿意重复经历此生一遍。”[12]445

生命不值得经历,不仅仅是因为痛苦或无聊的轮番袭击,更重要的是,在痛苦和无聊的背后,我们寻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所在。如尼采所言,这是叔本华所揭示的“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13]。这种虚无主义按照尼采的话来说就是:通过生成是得不到什么的,在一切生成中并没有一种伟大的统一性可供个体完全藏身。“伟大的统一性”的缺失意味着,我们拥有的只是相对满足和阶段性目的的完成,但是这些都无法持续地给予人所需的意义感。这种意义感的获得,离不开某个终极目标,因为只有这个终极目标才能赋予人恒定的方向感。然而,人虽然深切渴望一种生命的绝对目的,但生命自身并不存在什么绝对目的。这正是叔本华对现代人内在状态的哲学表达[14]。

失去终极目的的人生是可怖的。无论身处安逸闲适的生活之中,还是动荡乱世之下,人总需要从一些至高的价值理念中获得内心的倚靠和抚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宗教给予了生命所需的绝对目的,灵魂得救和上帝之国作为绝对价值曾滋养过人们的心灵。然而到了19世纪,随着各门科学的突飞猛进,宗教已有所式微。加之,工业社会的来临使一部分人得以脱离农业、远离土地,成为闲逸之士。恰恰是这批有教养的闲逸之士,而不是贫苦农民,才最容易去反思和追问生命的意义问题。

正是在这样一种历史文化背景下,叔本华从哲学的高度揭示了生命价值的内部崩溃。最终,他以冷静而不失嘲讽的口气说道:“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从外表看来是如何无意义而空洞的,从内心感受到的又是如何苦闷而昏头昏脑的流逝了。那是一种朦胧的渴慕和折磨,是在梦中惝恍,是在一系列琐屑思虑的相伴中经过四个年龄段而到死的。这些人就像钟表机器,上好发条就走,而不知道为何要走。每有一个人诞生了,出世了,就是一座人生之钟重新上好了发条,以便一句又一句,一拍又一拍地重奏那已演奏过无数次的古琴残音,这些残音即使有些变化也微不足道。”[12]441

事实上,叔本华的哲学不仅表达了现代人的内在状态,同时也是一种准确的时代预言。叔本华逝世后的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人格破裂成碎片”[7]25的时代。罗洛•梅认为,几乎在19世纪文化的每一个方面,都可以觉察到个体人格分裂的迹象。文化心理方面的种种弊病,在20世纪之交的各种精神病患者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精神病学家们的临床经验表明,包括人格分裂在内的诸多心理症状,往往与生命意义感的缺失紧密相关。荣格就对此说过:“生命缺失意义在神经症的产生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最终,神经症患者应该被看作是一个受苦的、尚未发现自身意义的人……在我的病人中,大概有三分之一不能被诊断为临床上所定义的神经症,而是在受到生活无意义感和无目的感的折磨。”[15]

荣格的观察虽然只是一种临床印象,但得到了诸多心理学家的响应和支持。弗兰克尔在荣格的基础上区分了无意义综合症的两个阶段:存在的空虚和存在性神经症。前者指无聊、冷漠和空虚的主观状态,并且时常缺少方向感,感到莫名的空虚和不满足。后者则是在前者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为一种具有明显外部症状的精神状态。

无论是荣格还是弗兰克尔,他们在临床经验中获得的观察,在我们看来一点都不陌生。实际上,如之前所述,叔本华早已获悉了这种普遍的心理症状。精神病学家的临床观察只不过证实了哲学家的深刻直觉。所以在这一点上,叔本华是时代的预言家。叔本华不但预言了普遍的精神问题,更重要的是,他的预言本身还提出了一个极为严肃的关于生命意义的问题。在彻底撕开生活的一切表象之后,叔本华揭示了生命意义的内部崩溃,这正是其哲学的积极价值所在。但是在这之后,我们又该如何再去审视生命,继而维护生命?

四、生命的意义:从叔本华到弗兰克尔

在拷问生命终极意义的过程中,叔本华重新把人们的视线拉回生命本身,使人追问存在自身的意义。这是一场回归生命、寻找存在之本质的努力。叔本华对此的苦苦思索,虽然止步于一种保守怠惰的生命观,但他同时也激发了人们去关注生命的内在危机。正是在对生命的内在危机尤其是在对生命意义的考察中,我们可以理出从叔本华通向“存在治疗”的线索。

“存在治疗”重视生命的根本问题。欧文对此曾真切地说过:“我们最终会死亡,我们在宇宙中感到孤独,我们在生活中寻找意义,觉察自由,为自己的生活承担责任。明智的治疗师知道,这些都是我们必须一起努力处理的问题。”[2]64这些问题归结起来,就是欧文后来进一步总结的生命四大终极关怀,即自由、孤独、死亡和无意义。不过,欧文并没有赋予意义问题最重要的地位,因为他认为意义问题往往并不纯粹,而是时常掺杂了其他的问题。真正赋予意义问题以特殊重要性的是欧文的前辈弗兰克尔。

弗兰克尔曾身陷纳粹集中营。这段炼狱般的经历为他铺就了一条思索生命意义的新道路。在饱含血与泪的作品《活出生命的意义》中,弗兰克尔结合自己的集中营经历,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早年就提出过的意义疗法。他在该疗法中提出了一个核心观点:“生命的意义在每个人、每一天、每一刻都是不同的,所以重要的不是生命之意义的普遍性,而是在特定时刻每个人特殊的生命意义……你不应该追问抽象的生命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使命。”[16]132生命的意义因时因人而异,每一个人都有别人无法实现的意义。如此一来,生命的意义就从某种强加于其上的抽象普遍性中解放出来。普遍的、绝对的生命意义本身就是个谎言,是出自人性的一种习惯性的情感依赖。叔本华先于弗兰克尔戳穿了这个谎言,他证明了一切试图寻求终极意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但是叔本华止步于生命的悲剧性,而弗兰克尔则开拓了另一条通往生命意义的道路。

叔本华告诫我们,缺失终极价值的生命将变得碎片化。但是对弗兰克尔而言,生命的转机正在于此。生命意义的重建,正是要立足于叔本华所描绘的生命意义的废墟之上。也就是说,存在的意义存在于碎片化的生命之中。生命的意义无须从某种统一体中寻找,它唯独只存在于每一个碎片化的阶段里。生命的意义就在我们面前,就在当下,就在每一种我们力所能及的行动之中。弗兰克尔对此说道:“对意义的认识,在我看来,就是意识到了现实背景下的某种可能性,或者通俗地说,意识到在给定情境下能够做些什么。”[16]181

弗兰克尔由此转变了人们关注意义问题的方式。他摒弃了对某种普遍意义的信念,继而将意义问题回归到日常经验之中。他借此告诉我们:既然无法确立生命的普遍意义,那么就从自身寻找某种特殊的意义,一种只专属于我们个人的意义,一种我们完全可实现的意义。它可能就是我们当下正在做的事,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只不过我们没有意识到它。如果人生意义显得神秘,那么这并不是因为它隐藏了起来,是因为它离我们的眼球太近,以至于我们无法看清。或许,人生意义不是某个需要追求的目标,而是生活本身所表达的某种东西。

弗兰克尔的意义理论及其临床应用,无疑推动了“存在治疗”的发展。欧文在这之后区分了普遍意义与世俗意义,他指出:普遍意义指的是个人之外、超越于个人之上,存在着某种设计,它是某种奇特的或者宗教性的宇宙秩序;世俗意义则具有完全世俗性的基础,即一个人可以在缺乏普遍意义的情况下,具有个人意义感[1]448。这两重性质不同的意义,显然源于弗兰克尔的意义理论。那么关键问题在于,如何获取个人意义?弗兰克尔对此提出了三点:其一,通过创立某项工作或从事某种事业;其二,通过体验某种事情或面对某个人;其三,在忍受不可避免的苦难时采取某种态度[16]136。其中第三条获取个人意义的途径,我们认为正是源于叔本华。

叔本华哲学的终极诉求在于确立生命的意义。这听上去似乎有点矛盾,他不是很明确地否定了生命的意义吗?宗教理想的式微、不可摆脱的身心痛苦、空虚的折磨、死亡的临近,等等,无不促使叔本华否定了生命。但叔本华在否定生命的同时,并没有全然放弃寻求生命的意义。他最终在人类的各色痛苦中找到了意义,或者说,他赋予了痛苦以某种超世俗的意义。叔本华对此说道:“我不逃避痛苦,以便痛苦能有助于取消生命意志……因为痛苦正在这方面加强我现在对于世界的真正本质所获得的认识,即是说,这认识将成为我意志最后的清静剂而使我得到永久的解脱。”[12]535

痛苦之于生命,是一种重要的启示。它赋予了生命新的方向和动力,而其指向的终点就是解脱禁欲。在这种颇具东方色彩的构想中,叔本华确立了痛苦的意义,亦即生命的意义。从生命的虚无再到生命意义的重新建立,叔本华向我们展示了他整个思想世界的蓝图。尼采看清了这张蓝图的实质,并极为犀利地指出:把禁欲作为生命的意义和追求,无非是一场“疯狂者的虚构之歌”[17]。但同时他也深知,人最无法忍受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痛苦的无目的性。因此,任何一种意义都好过无意义,叔本华正是在这样一种隐形的思想动力之下,用解脱出世承载了生命最后的意义。

确实,叔本华的生命观是趋于消极怠惰的。但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意义之于生命、之于苦难的重要性。只要痛苦拥有了意义,那么痛苦就不再是痛苦,至少也将变得更加易于令人接受。所以我们在看待叔本华时,重点不在于他赋予痛苦的某种意义,而在于他赋予痛苦某种意义的努力。尼采看清了这一点,弗兰克尔也看到了这一点。在谈及获取个人意义的第三条途径时,弗兰克尔说道:“在一定意义上,一旦找到了意义,痛苦就不再是痛苦了……人主要关注的不是获得快乐或避免痛苦,而是看到其生命的意义。这也是人们为什么甚至准备着去受苦,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痛苦有了意义。”[16]140没有叔本华这位前辈,很难想象弗兰克尔会说出如此类似的一番话。

在弗兰克尔、罗洛•梅、欧文•亚隆等几辈心理学家的探索中,美国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的传统得以逐渐形成。这种新型的心理治疗方法,既得益于其在美国本土化过程中的创造性融合,同时也离不开欧陆存在主义哲学这片坚实的理论土壤。“存在治疗”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临床性的哲学治疗。欧文创作的几部畅销全球的心理小说,尤其蕴含着这种哲学治疗的价值理念。在从存在哲学通往“存在治疗”的道路上,叔本华发挥着不可忽视的影响,而这恰恰又是存在心理学家们不够重视的。这也正是笔者写作本文的缘由所在。不过,本文的写作终究也只是提供了一个切入点。至于“存在治疗”与叔本华及欧陆存在哲学的具体渊源,那必定是一个大课题,非一篇文章能够说尽。然而,随着“存在治疗”的发展壮大,它与存在哲学之间的关系必将吸引更多人予以关注。

[1] 亚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M].黄峥,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2] 乔塞尔森.在生命最深处与人相遇[M].王学富,王学成,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7.

[3] FIESER J.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vol.3[M].New York:Macmillan and Free Press,1967:147.

[4] SCHOPENHAUER A.Gespräche-Schopenhauer[M].Hrsg. von Arthur. Heidelberg. Carl Winter,1933:22.

[5] YOUNG,Julian.Schopenhauer[M].Taylor & Francis Group published,2005:227–228.

[6] Steven M. Emmanuel.Mordern Philosophers:From Descartes to Nietzsche[M].Blackwell Publishers,2001:333.

[7] 梅,等.存在:精神病学和心理学的新方向[M].郭本禹,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8] SCHOPENHAUER A.Gesammelte Werke BandⅡ[M].Hrsg. von Ludger Lütkehaus. Zürich: Haffmans Verlag,1988.

[9]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自传[M].顾闻,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10] JANAWAY C.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chopenhauer[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379.

[11] 曼.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M].朱雁冰,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163.

[12]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13] 尼采.1887―1889年遗稿: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51.

[14] 西美尔.叔本华与尼采[M].朱雁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6.

[15] JUNG C G.Collected Works: The practice of Psychotherapy:vol.10[M].New York:Pantheon,Bollingen Series,1966:83.

[16] 弗兰克尔.活出生命的意义[M].吕娜,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

[17]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钱春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161.

Schopenhauer and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WU Xiaoping

(Zhejiang A & F University, Hangzhou 311300, China)

The influence of Schopenhauer's philosophy and its contemporary value have not received enough attention. As a pioneer of Existentialism, Schopenhauer returned the focus of philosophy to life itself; as a psychologist, he put forward many basic concepts of modern psychology; as a prophet, he foresaw the widespread mental and psychological problems at the turn of the 20th century. These three identities and their influences eventually merged into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The meaning of life is the most important clue from Schopenhauer to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To clarify this clue will not only help us to understand the history of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but also present the contemporary value of Schopenhauer's philosophy.

Schopenhauer;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life meaning; Irvin; Frankel

2019-08-01

浙江省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名师工作室专项支持项目

吴晓平(1986―),男,浙江湖州人,讲师,博士。

B84-066

A

1006–5261(2020)01–0051–07

〔责任编辑 叶厚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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