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风云聚笔下 书海波涛纳心中——从刘世南先生《师友偶记》说起
2020-01-07王志阳
王志阳
学界风云聚笔下 书海波涛纳心中——从刘世南先生《师友偶记》说起
王志阳
(武夷学院 朱子学研究中心,福建 武夷山 354300)
刘世南先生已96岁高龄,笔耕不辍,《师友偶记》是其新近出版的一部作品集。该书主要内容为师友之间的书信往来,部分呈现了20世纪中叶至21世纪初的学术风云,同时,也展示了刘世南先生在学术论争中坚持实事求是的学术秉性,在日常生活中乐于分享自身治学经验,为后学指明既不妄自菲薄又要汲取前辈成果为核心的为学方法。
刘世南;学术研究;治学方法
刘世南,生于1923年,当代著名文史学者,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代表作主要有《春秋谷梁传直解》《清诗三百首详注》《清诗流派史》等作品,其中《清诗流派史》被学术界视为清诗研究的经典著作之一。早在2006年笔者于福建师范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时,就已从郭丹老师的课堂上获悉刘先生大名。笔者有意研究刘世南先生治学思想始于研读其《师友偶记》,并由此溯及刘先生的其他作品。《师友偶记》一书主要收录了刘世南治学70年间与多位学者交流论学的内容,正如刘世南自述其写作《师友偶记》的原因所说:“物极必反,留下我的治学史实,也许将来不无参考意义。特别是想起鲁迅和李泽厚都曾想写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而俱未果。我也是反对为读书而读书,一向坚持为改良现实而研究学问、著书立说的,那么,趁现在精力未衰,抓紧时间,尽量记下有关事实,应该也是对祖国和人民做出一点贡献。”[1]4这概括了刘世南先生对《师友偶记》的期待,即记下平生治学、论学过程中涉及的学者及学术问题。故本文重在关注刘世南先生的论学、治学、论述过程,兼及刘先生的学术思想,以享学术界同仁。
一、容纳学术风云
与刘世南先生其他作品不同,《师友偶记》以刘先生生平所交往的学者先后顺序为线索,贯穿刘先生从1949年与陈启昌、刘峙等交往之事到2014年9月10日与刘梦芙先生交往之事。这主要分为三大类:
一是记载刘先生所亲历之人与事。在长达65年的时间里,《师友偶记》一书记述的人物,除了刘世南先生自己,还有程千帆、吴小如、董健、张国功、严凌君、傅杰、刘梦芙、钱仲联、章培恒、马大勇、万光明等学者。除了专述之外,刘先生通过日记体文章记述北大之行所遇到的柳春蕊、檀作文、李秋霞、胡敕瑞、王达敏、乐黛云、陈洪、周其凤、张斌等学者群体。
二是记载所闻知所思考之事。在叙述所经历之事外,刘先生还讲述所闻知的龙榆生与钱钟书交往历史事迹,并在外编收入刘世南先生对知识分子的士大夫传统、社会责任、独立思想的思考内容。
三是师友眼中的刘先生事迹。在《师友偶记》附录中,收录了郭丹对刘世南先生的采访录、《在学术殿堂外》的书评,及刘松来教授、郭丹老师、陈骥回忆或记录有关刘世南先生治学、生活的多种事迹。在漫长岁月中,刘先生以笔记或者论著记录了新中国各时代学者的诸多面向,呈现了新中国各时期学者的精神面貌,亦可视为口述学术史。
然而,不管是哪类内容,《师友偶记》都呈现了刘先生个人的品行与治学方法,兹述如下:
在众多学者当中,刘先生通过亲身接触或者研究,指出各位学者的长处或者短板,但不管是针对哪位学者,他都秉持有多少材料说多少话的实事求是原则,尤其是针对龙榆生与钱钟书两位学者的评价,详引两位学者诗作以证实他们之间的交往过程,考证翔实,务求依据事实论定两者的是非曲直。更让我们佩服的是刘先生敢于在论证结束后下结论。又由此推导出一个好的社会制度对个体品行约束力的结论。
与此相似,刘先生在关于《容安馆札记》的“审美批评”中,通过比较分析《正气歌》不被钱钟书收入《宋诗选注》的争论,探究钱钟书不收录《正气歌》的原因,由此反驳严厉批评钱钟书的学者。当然,他也认为钱钟书不收录《正气歌》实属失误。正是在论述中,刘先生呈现出严谨的治学方法和缜密的思维方式。例如,他先论证《正气歌》与苏轼《韩文公庙碑》、石介《击蛇笏铭》之间的关系,逐一比对字句差异,并引证《文选》李善注品评学习古人引用成句的审美观,然后又通过仔细分析明人董斯张《吹景集》、清人俞樾《茶香室丛钞》两书对《正气歌》的品评等内容,还从《正气歌》的用典出处《三国志》来解剖典故的内涵,最后论定《正气歌》的价值和意义。他的论证过程如老吏断狱,字字铁证,让我再次学习了乾嘉汉学考证精神的具体运用之法。
如果说上述两例仅属单纯论证古人之事,随着年龄与学力增长,一流学者亦可以做到此境界,那么刘世南先生始终以赤子之心追求社会理想,追随时事热点,且敢于直言,又言之成理,就不是每一位学者能够做得到的了。
二、凸显学术品性
正是刘世南先生追求社会理想,明辨学术是非,故对学问的是非问题追根究底,务求其是。此可以其与章培恒讨论宫体文学为例。针对章培恒先生推崇宫体文学,刘世南先生于《复旦学报》1988年第1期发表《究竟应该怎样评价魏晋南北朝文学——与章培恒同志商榷》一文。在看了章培恒先生《再论魏晋南北朝文学的评价问题——兼答刘世南君》(《复旦学报》1988年第2期)一文后,他又于次年在《江西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发表了《二论魏晋六朝文学评价问题——答章培恒君》。针对上述问题,21年后的2009年,章培恒先生以主持人身份支持徐艳发表了《“宫体诗”的界定及其文体价值辨思——兼释“宫体诗”与“宫体文”的关系》(《复旦学报》2009年第1期)一文,刘世南先生则在《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9第6期)发表《论“宫体”文学的发展与影响》一文做了回应。
正是对同一领域的持续考察与研究长达21年,使刘世南先生对章培恒先生的学术发展轨迹了然于胸,评其学术是“质美而未学”[1]119,这是十分严厉的批评。当然,刘世南先生非常尊重章培恒的学术成就,故有“既赞赏他的《洪昇年谱》和他与骆玉明君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也对他某些论点颇不以为然”[1]116。且他评价章培恒先生“未学”的参照系也是前辈大学者,故说:“钱钟书先生也好奇,但其奇生发于丰富的学力。唯其学力深厚,所以识力卓越。章君则反是。到他这一辈,无论国学、西学,比起陈寅恪、钱钟书,甚至顾颉刚、杨联陞来,真是培塿之于泰山。”[1]119由此可见,刘世南先生以著名学者作为参照系来评论章培恒先生,虽属批评,却是莫大推许章培恒先生的学术成就了。与章培恒先生的讨论过程,也被纳入《师友偶记》中,可见刘世南先生已视章培恒先生为师友之列。
对学术成就高的学者或者同辈学者,刘世南先生持严格标准来评价,但是学术也需要“源头活水”方能保持欣欣向荣之象,故刘世南先生奖掖年轻晚辈学者,如慈祥长者提携后辈,并延伸到日常生活当中。
刘世南先生非常乐意与青年学者交往,正如刘松来教授所说:“热衷于结交青年学子,同样是希望借此永葆年轻心态。”[2]231对晚辈学者,亦持开放的心态,如他为弟子郭丹《左传国策研究》一书作序说:“他是南方人(福建龙岩人),却兼具南北方人的美德:既亢爽厚重,又机敏颖锐。特别可贵的,是他不像我只知读书,而是富有经济才,善于处理繁杂的庶务。读他这本新著,可以想见其寝馈《左传》《国策》之深。”[1]242–243笔者2006年入福建师范大学追随郭丹老师攻读先秦两汉文学硕士。郭丹老师治学严谨,研究思维活跃,能够在不疑处有疑,又能够通达庶务,实与刘世南先生之述相切合。笔者对刘世南先生论人之深,深表佩服。对其他学者,刘世南先生也不存门户之见,乐于奖掖后学,如他说:
蒋寅先生好读书,学问好,在清诗研究方面的成就也一定会超过我,这是可喜的,“功成在子何殊我”“君有奇才我不贫”,大家应该以学术为天下之公器,破除门户之见。[3]254
蒋寅先生为程门高足之一,论辈分当晚于刘世南先生,虽与刘先生同属清诗研究领域,但是刘先生并未有“文人相轻”或者轻视后学之怀,而是高度推崇蒋寅先生的清诗研究,具有古君子之风。
在日常生活中,刘世南先生非常关心年轻学生的生活。在物质方面,他平时节衣缩食,但是“他这样克勤克俭,只是为了去世后能多捐献一点。他说:‘我平生不赌博,不炒股,不买彩票,所有的存款都是我辛辛苦苦节省下来的血汗钱,一定要用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且值得帮助的寒门子弟。我虽然有亲人,但是他们生活都很宽裕,不需要我的帮助,我不会锦上添花。而对于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则要雪中送炭’”[3]249。他对青年学者的个人问题亦是十分热心。陈骥说:
早几年我没结婚也没女朋友的时候,最怕的事情就是陪先生出去吃饭。先生坐上首,等大家都敬过之后,他就拉着我离座,挨个用茶水回敬。并且,每敬一个人,先生定指着我说:“他年纪不小了,还没有女朋友,有合适的姑娘拜托您介绍。”先生挨个敬完一圈,也就请托了十余人,并且对每一个都恭恭敬敬,再三叮嘱。我站在边上真觉尴尬无比,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下一次吃饭又是如此。[4]245–246
刘世南先生对待学生可谓无微不至,而且不觉烦琐地帮助学生,希望学生做好学问之外还要有幸福的家庭生活。毕竟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
三、指明学术之方
刘世南先生是郭丹老师的硕士导师,故笔者属刘先生的再传弟子。笔者再次阅读刘世南先生《师友偶记》时,看得格外仔细,心有戚戚焉。《师友偶记》所述内容与笔者在求学阶段的思想、现阶段治学方法关系密切,亦能为其他青年学者治学指明一条道路。研读该书,于“治学之方”有以下启示:
其一,遵循家学渊源固然重要,但更要英雄不问出身。学问的优劣,固然和学术出身关系密切,亦不全然如此。刘先生在校读书经历仅至高一,在他父亲的指导下读了12年的古书,所读内容非常丰富,凭借青少年时代的家学,打下了坚实的学术基础。他说:“至于十二年中所读古书,除《小学集注》外,读了‘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书经》《左传》《纲鉴总论》(这是一部中国通史,夹叙夹议,自盘古开天地到明朝,历朝大事都记载了。读了它,我通晓了封建史家笔底下的几千年的国史大纲。)”[1]210粗看此处论述,甚觉正常,但是在高一之前就已熟读如此多的专著与经典作品,极其不易。细读全书可知,刘先生所说的“读”,不是简单地阅读或者泛读而已,而是全部背诵!此可求证于郭丹老师《治学的境界人格的风范——记刘世南先生》一文,其感受:“我们的确不胜惊讶!后来我们听先生的课,发现他讲《诗经》《左传》以及其他典籍,几乎是信手拈来,全然不用查找。”[5]236这是我们今天的青年学子极难达到的境界。
刘先生仅有高一学历,但他在自学过程中,不以正规学历低而自我贬低或者自我放逐,反而兢兢业业地做好基础训练,踏实完成自我提升与发展过程。这可见于刘先生《清诗流派史》的研究。敏泽先生《清诗流派史序》说:
世南先生自青年时起就酷爱古典诗歌,旧诗写作有较高造诣,尤喜清诗,风雨数十载,不更此志,乐此不疲。尤其是一九七九年调到大学任教后,沉潜乎中,专攻清诗,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终年,广泛涉猎有关资料,精读各家诗集、文集,分期分人地作专门研究,细大不捐,卡片盈箱,反复涵咏,不断揣摩,既条分缕析,又融会贯通;既努力地探究各流派产生、发展的历史原因及诗学本身的原因,又精心地寻绎各流派之间的相互影响;既沿波讨源,探求其继武前贤之处,又能由表及里,较确切地撷取其思想与艺术方面的独到特点,平实地阐述其得失,考究其消长。总之,这是一部用力甚勤,资料翔实,自成体系,且时有精审之见的论著。[6]2
敏泽先生是著名学者,他对刘先生《清诗流派史》的评价朴实无华,又充满肯定之语,其要有二:一是刘先生注重古典诗歌创作,为清诗研究提供了鉴赏能力的保障;二是肯定刘先生治学扎实,立足原典,广泛收集资料,翔实研究清诗发展情况,探究流派史的发展变化轨迹。根据前引刘先生自述可知,刘先生的清诗研究并非承自父辈,而是在家学基础上,集中精力研究清诗的发展情况。他既不妄自菲薄于学历,也不止步于自身所拥有的家学功底,而是开拓学术新领域,勇于吸收各类新知识,正如敏泽先生所说:“作者努力学习现代中西文论及美学,以之运用到清诗的分析中去,多数运用得比较恰切,但也偶有运用不尽恰当之处,如论李白诗属于‘向内转’,杜甫诗属于‘向外转’。”[6]4由此可知刘世南先生努力学习西方文论及美学,着力于中西文论、美学的结合工作,不断挑战困难,力求完善知识结构。
其二,问学前辈,批判汲取前辈学术成就与教授学生之法。关于治学方法,刘世南先生历来积极主动向前辈学者请益,多方学习,“先生与马一浮、杨树达、王泗原、马叙伦、庞石帚、钱锺书、吕叔湘、朱东润、程千帆、屈守元、白敦仁等学者都有论学或诗作信函往来”[7]。尤其是在60岁时,他还特地拜访程千帆先生,故有日记“先生知余亦将指导研究生,因嘱旁听”[1]7,于此可见他的好学之心了。
在向前辈问学基础上,要再加批判性汲取前辈思想,方能实现推陈出新,以免屋下架屋。在向诸多前辈问学之后,刘先生结合自己治学所得,推陈出新。如向程千帆先生请教教授学生之法,程千帆先生说:“带先秦到南北朝这一段,(一)开出打基础的书目:……(二)博览部分。程先生刚提到《管锥编》,就有事打断了。”[1]11刘先生则改进了程先生之法,具体有二:一是调整学习强度。先秦到魏晋六朝这一段的书目涉及经部、子部、史部、集部,内容丰富,但是三年的研究生培养时间,难以全部掌握内容,故刘先生结合自身治学情形与学生实际水平,调整研读节奏,即“上述打基础的书,并非三年内就要读完,只是研究先秦到南北朝文学,必须以此为基础”[1]11。这就大幅降低了研究生的阅读强度,以适应刘先生与程千帆先生所处学校层次、学生起点差异的情况。二是扩大博览内容。程千帆先生未详述博览部分,仅涉及钱钟书《管锥编》而已,故刘先生将其内容扩大到古今中外文史哲著作,即“至于博览部分,我是主张古今中外文史哲打通的。我说,过去西南联大就重视三大沟通:文理沟通、中西沟通、古今沟通”[1]11–12。这也就将学生的学术视野锚定于古今中外文史哲,促进学生交叉学科的研究,力求消除师生学术传承的屋下架屋弊端。
综上所述,刘世南先生《师友偶记》浓缩了其所处时代的学术风云,也展示了其独具个性的学术秉性和治学方法,必将会指导更多青年学者积极向学,少走弯路,更快成才。
[1] 刘世南.师友偶记[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2] 刘松来.永葆年轻心态:刘世南先生印象[M]//师友偶记.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3] 李陶生.自我肺腑出未尝只字纂[M]//师友偶记.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4] 陈骥.永远年轻的先生[M]//师友偶记.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5] 郭丹.治学的境界人格的风范:记刘世南先生[M]//师友偶记.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6] 敏泽.序[M]//刘世南.清诗流派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5.
[7] 郭丹.读书的法门治学的境界:读刘世南先生《在学术殿堂外》[M]//师友偶记.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226.
A Book of Academic Anecdote——On LIU Shinan's
WANG Zhiyang
(Wuyi University, Wuyi 354300, China)
is a new book written byMr. LIU Shinan, 96 years old. The book is a record of the letters of his teachers and friends, from which one can find the academic anecdotes from the middle of the 20th century to the beginning of the 21st century. It also shows Mr. LIU Shinan's academic traits of insisting on seeking truth in the debate and his willing to share his academic experience with his predecessors.
LIU Shinan; academic research; research methods
2019-07-28
武夷学院2017年引进人才科研启动经费项目(YJ201707)
王志阳(1983―),男,福建南靖人,副教授,博士。
I206
A
1006–5261(2020)01–0001–05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