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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沉郁顿挫”词风生成机制考论*

2020-01-07沈文凡徐婉琦

关键词:稼轩

沈文凡,徐婉琦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明代张綖《诗馀图谱》以“婉约”“豪放”评论词人,划分词派,勾勒出词体的两种主要风格:“婉约者欲其词情酝籍,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1]275自唐五代词学析派的辨体论调兴起,到明清时期豪放婉约并立的词风分野下,稼轩词历来被归为“豪放”一派。高佑釲“苏辛之雄放豪宕,秦柳之妩媚风流,判然分途,各极其妙”[2]158;江顺治“自姜张以格胜,苏辛以气胜,秦柳以情胜,而其派乃分”[2]158,均指出稼轩词雄宕恢宏的豪放气象,区别于妩媚风流的婉约词。王士禛《花草蒙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2]155,更直接推尊辛弃疾为豪放词派宗主。

北宋承平日久,花间余绪未散,“东南妩媚,雌了男儿”(陈人杰《沁园春·石城之胜》),尽管有柳永、苏轼等为曲子词丰富内容、提高词品、扩大词境等方面做出了贡献,仍未能从根本上逆转采缛缱绻、温柔纤弱的词风。靖康之难后,辛弃疾将饱满的爱国热情和炽热的斗争精神倾注于创作中,一洗南宋词坛“宣和”以来锦丽旖旎的袅袅余音,使之逐渐转向“虎虎有生气”的新局面,震响时代的风雷之声。

倚身豪放派词坛,稼轩词却明显地区别于苏黄等人作品之慷慨韶秀,在情感内涵和容量上呈现出沉郁顿挫的独特风貌。周济“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稼轩勃郁,故情深”[3]139;陈廷焯“一片悲郁,不可遏抑”“郁勃肮脏,笔力恣肆,声情激越”[4]189;梁启超“词文恢诡冤愤,盖借以摅其积年胸中块垒不平之气”[5]2489,都敏锐地觉察到稼轩词雄莽中的隽味,豪宕里的深沉。若论豪放词以“清雄”,稼轩词则更偏向“沉雄”。“豪”而“敛”,“勃”而“郁”,豪情中有深沉,雄放处蕴悲凉,与杜甫诗“沉郁顿挫”的文化内涵一脉相承。从屈宋到老杜,由诗歌而词赋,辛词沉郁顿挫的风格特征与其思想观念,心态经历交织调和,相伴相生。稼轩词接受风骚传统,直承老杜,在他“平生塞北江南”的经历中,化百炼刚成绕指柔,铸英雄虎胆于奇崛雄深,熔健笔豪情为沉郁顿挫,奏响南宋词坛的雄沉乐章。

一 根柢风骚,直承少陵:稼轩词“沉郁顿挫”的历史动因

杜甫天宝十三载《进雕赋表》首次将“沉郁顿挫”带入文学批评领域:“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徒,庶可跂及也。”[6]1040他自比扬雄、枚皋,自诩箴言类述作有“沉郁顿挫”的思力和“随时敏捷”的才情,饱含规劝讽谏的深刻意义,从而辅明君、淳风俗、不违圣人意。这样的创作目标根植于中国古代士大夫以诗干政,讽谏怨刺的传统,符合杜甫奉儒守官之“素志”。

此后,“沉郁顿挫”被广泛地用于评价杜诗。贺贻孙“子美诗中沉郁顿挫,皆出于屈宋,而助以汉魏六朝诗赋之波澜”[7]315,就注意到杜甫沉郁诗风对前代的继承;袁枚“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饭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儿女间,何在不一往情深耶?”[8]480指出文学作品悱恻情感乃沉郁风格的前提;田雯“子美为诗学大成,沉郁顿挫,七古之能事毕矣”[7]174;方东树“杜公所以冠绝古今诸家,只是沉郁顿挫,奇横恣肆,起结承转,曲折变化,穷极笔势,迥不由人”[9]379,概括出杜诗“沉郁顿挫”的美感特质。清代诗话品评兴盛后,“沉郁顿挫”几乎成为评价杜甫诗风的专属语汇。

杜诗的内容和形式都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辛词中即常可见词句语汇脱胎于杜诗:“杜陵酒债曲江边”(《最高楼·庆洪景卢内翰庆七十》),用杜甫《曲江二首·其二》“酒债寻常行处有”之意;“独立苍茫醉不归,日暮天寒,归去来兮”(《一剪梅·游蒋山呈叶丞相》),接受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意;《上西平·送杜叔高》一首中就有“江南好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天日暮,何时重与细论文”两句,分别接受了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句和《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句。刘熙载:“词品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10]113蔡嵩云:“稼轩词沉郁顿挫,气足神完,于诗似少陵,然有其感慨而无其性情,亦不能学也。”[11]78他们更是注意到稼轩词情怀立意与沉郁顿挫的杜诗高度吻合,将辛弃疾比为“词中杜甫”。

“词中老杜”的概念在文学批评中已不鲜见,北宋黄裳“予观柳氏《乐章》,喜其能道嘉佑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12]卷三十五看到柳永词与杜甫诗反映时代精神的相似处;江顺诒“词至南宋姜夔、张炎始称极盛,而为词家之正轨。以辛拟太白,以苏拟少陵,尚属闰统”,[13]3227承认苏词与杜诗同属“变体”“别格”;邵瑞彭“尝谓词家有美成,犹诗家有少陵,诗律莫细乎杜,词律亦莫细乎周”[14]136;王国维“词中老杜,则非先生(周邦彦)不可”,[15]466则并举杜甫、周邦彦对诗律和词律的伟大贡献。论者以上述词家比附杜甫,接受视角几乎不出音律技巧,并未着眼于风格内涵,而全面继承杜诗“沉郁顿挫”气质底蕴者,当推稼轩。

辛弃疾自幼受祖父辛赞熏陶教育,抱定恢复中原,统一河山的伟大志向,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表南归,至68岁卒于铅山,却始终没能实现复国理想。他以“归正人”的身份仕宦南宋朝廷数十年,时时被“以异壤视之”[16]135,稼轩是寂寞难言的:政治上备受排挤打压,处境恶劣;统治阶级的倾轧孤立投射进他文人特有的敏锐诗心,忧谗畏讥、隐忍怨艾当属必然。他对上层的不满只能深藏于内,曲折表达。稼轩本横竖烂漫,成词却沉郁顿挫,正源于满怀平生不平事的矛盾心理。“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诗书万卷,致身须到古伊周”(《水调歌头》),“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的夙愿一如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不寝听金月,因风想玉珂”(《春宿左省》)般虔诚和执着。博大深沉、广远厚重的忧国忧生情怀在杜辛二人作品中有相似体现,配合奇崛雄深、铿锵拗仄的章法句式,赋予作品离合顿挫之妙。

已有学者陆续察觉到杜诗辛词的相似性:缪钺先生“宋词之有辛稼轩,几如唐诗之有杜甫”[17]139;顾随先生“词中之辛,诗中之杜也”;[18]60“以作风论,辛颇似杜,感情丰富,力量充足,往古来今仅稼轩与之相近”[18]60;刘扬忠先生“综合思想内容、胸怀气度、艺术境界及风骨体制等重要方面来进行比较,在宋词诸名家中,差堪与杜甫并肩而立的只有号称‘词坛飞将军’的辛弃疾”。[19]79-88大量杜辛并举,以杜比辛的论述从不同维度肯定了辛词对杜诗的承袭,核心直指情感思力,风格艺术沉郁顿挫,但“辛词全面接受杜诗沉郁顿挫”的观点尚未达成学界共识。

唐代以前,“沉郁顿挫”尚未连缀成词,“沉郁”已经用于评价情感情绪。屈原《九章·怀沙》“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菀”即通“郁”,形容情志沉闷郁结,难以排遣。刘歆《与扬雄书》“非子云澹雅之才,沉郁之思,不能经年锐精,以成此书”;[21]145陆机《思归赋》“伊我思之沉郁,怆感物而增悲”。[22]146其语涉“沉郁”者都形容情感思绪沉闷郁结;而“顿挫”则主要指音律起伏。陆机《文赋》“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23]241;《遂志赋》“抑扬顿挫,怨之徒也”[24]190;《后汉书·孔融传赞》“北海天逸,音情顿挫”[25]2271;钟嵘《诗品》评谢朓诗“感激顿挫过其文”[26]192。这些文献反映出给人“顿挫”感觉的文学作品往往伴随激愤怨艾的情感而掷地有声。刘辰翁评稼轩词所谓“禅宗棒喝”[27]201、“悲笳万鼓”[27]201,即就其“顿挫”而言。

在词学批评领域中,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首先注意到词体“沉郁顿挫”之美:“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宋词不尽沉郁,然如子野、少游、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诸家,未有不沉郁者。即东坡、方回、稼轩、梦窗、玉田等,似不必尽以沉郁胜,然其佳处,亦未有不沉郁者。词中所贵,尚未可以知耶。”[28]4可见陈廷焯独辟蹊径地将“沉郁”作为佳词最可贵质素,并能准确把握其中内涵乃“意在笔先,神余言外”。词体论表达方式,要“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28]5要求作品情辞沉郁,能承载冷暖深情而又含蓄内敛;论作词理念,则要“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28]4指出作词必先有忠厚性情,源诸骚辩。沉郁词章的艺术表现要“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28]8,沉郁使作品底蕴深厚,顿挫令行文姿态生动,词中三昧,亦尽于此。如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28]23,即突出体现了沉郁顿挫的特点:吞吐曲折,往复回旋,纡徐回环间又能把握内在张力、沉稳深厚。

清人标榜词体“沉郁顿挫”,要求作品本源根柢风骚;情感内涵温柔敦厚、雅正真挚,融家国沧桑,不徇儿女私情,符合儒家诗教原则;表达方式要怨情内敛、中有寄托,寓感慨于比兴,神余言外;艺术风貌要流转曲折、幽深蕴藉、吞吐缠绵。以上要求与先秦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原则,屈宋骚怨的传统及杜甫奉儒守官之素志一脉相承。王耕心《白雨斋词话序》“吾友陈君亦峰,少为诗歌,一以少陵杜氏为宗,杜以外不屑道也”,[28]224正可说明陈氏对杜甫诗学思想的继承,亦体现了“沉郁说”词学理论提出的历史基础。“沉郁顿挫”在文学批评领域始终有迹可循,稼轩词根柢风骚、直承杜甫,性情忠厚、姿态飞动,深得“沉郁顿挫”三昧。

二 家国沧桑,英雄迟暮:稼轩词“沉郁顿挫”的形成基础

现实层面,辛弃疾沉郁顿挫词风的形成与他在宋金对峙背景下由北归南的经历及心态有紧密联系。宋翔凤《论词绝句二十首》评稼轩词:“抱得胸中郁郁思,流莺消息不教知。伤春伤别总无赖,生面重开南渡词。”[29]346叶嘉莹先生分析辛词感发生命的本质“多以英雄失志的悲恨为主”[30]44-54,着眼点正是稼轩虎胆热血与谗摈销沮的矛盾。

绍兴三十一年(1161),完颜亮大举攻宋,中原豪杰并起,耿京聚兵山东,辛弃疾率众举义,奋然南归。他年仅23岁便在万众之中生擒叛将,“如侠毚兔,束马衔枚”“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31]173辛弃疾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他极富政治谋略,复国决心坚定,曾为朝廷提出《美芹十论》等奏议,体现出远见卓识的军事眼光。但此后南渡数十年生涯,宦途辗转,他却再也没能真正施展过滔滔大略、磊落雄才。青年时代南归前夕,这段气势凭陵的光辉岁月成为稼轩此后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记忆。

南归后的词作,稼轩频频追忆少年壮举,慷慨悲壮,凌厉无前。“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这些词一再追忆昔日英姿,除却这段往事本身具有的非凡意义外,更多是对词人收复河山的理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一种补偿。这种补偿也只能通过不断“追忆”或“梦回”的方式接近复现,岂不沉郁悲凉!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那刀枪铁骑、弓弦雷鸣的英雄战场只能出现在梦境,往昔壮美沙场的回忆正凌空直上,一句“可怜白发生”,顿时让万丈豪情陡然下跌、戛然而止、回归现实。北方战场旌旗蔽空,精锐战士骁勇杀敌的梦境赤裸裸地映衬着现实中功名未就、满腔遗恨的南渡衰翁。今昔对比,梦境与现实反差强烈,郁怒之词只能化为悲凉之音。

稼轩空有吞吐八荒之慨而机会不来,在失志英雄的悲恨里,自然山水也化为热血战场,与军旅生活相关的“长剑”“惊弦”“笳鼓”“胡沙”意象常现笔端:“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沁园春·灵山斋庵赋,时筑偃湖未成》);“门外苍官千百辈,尽堂堂,八尺须髯古”(《贺新郎·和徐斯远下第谢诸公载酒相访韵》),其将现实中无法实现的雄心壮志付诸草木,在兀自营造的想象中指挥军队,驰骋疆场,稼轩痴态何等悲哀!

北宋国都在建康西北,辛词每每连用“西北”“神州”传递家国情怀:“贱子亲再拜,西北有神州”(《水调歌头·送施圣与枢密帅隆兴》);“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水调歌头·送杨民瞻》);“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声声慢·滁州旅次登楼作和李清宇韵》)。“神州”蕴含了家国理念,华夏情结。诗词创作早有以“神州”代家国的传统:“动天金鼓逼神州”(韩偓《代小玉家为蕃骑所虏后寄故集贤裴公相国》);“男儿西北有神州”(刘克庄《玉楼春·戏林推》);“神州正在干戈里”(吴潜《满江红·送陈方伯上襄州幕府》);“梦断神州故里”(吴文英《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这些字句间饱含英雄衷肠。稼轩词正运用了这种联系,屡屡铸熔深沉的家国情怀于“西北神州”的北归愿望中。“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前韵》);“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生长西北,仕宦东南,对稼轩而言,地理方位的主客差别十分明显。

秦汉至隋唐,国土建都选址多在长安,受汉唐气象影响,“长安”在古人诗词中常化身为联想指代故园国都的文化语码。如杜甫“愿枉长安日,光辉照北原”(《建都十二韵》),隐讽肃宗,衣冠虽多,未救关辅之难,须防兵势复张,专意北向;“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中夜》),追忆旧事,怀恋故土,面朝西北,怅望长安,去国怀乡,忧不自禁。稼轩词的语境词情相似:“此老自当兵十万,长安正在天西北”(《满江红·送信守郑舜举郎中赴召》);“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长安路远,何事风雪敝貂裘”(《水调歌头·落日古城角》);“长安路,问垂虹千柱,何处曾题”(《沁园春·答杨世长》);“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水龙吟·为韩南涧尚书甲辰岁寿》)。其心犹恋阙,言情沉郁,陷绝失望,何复可道?

“斯人北来,喑呜鸷悍,欲何为者;而谗摈销沮,白发横生,亦如刘越石。”[32]228辛稼轩深沉的家国情怀在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化成英雄恨,将铮铮之音转为哀哀长歌,是其沉郁顿挫词风的形成基础。

三 咏怀古迹,鉴史观今:稼轩词“沉郁顿挫”的感怆载体

稼轩平生辗转塞北江南,归来已然华发苍颜,郁怒悲凉盘亘于胸。失意英雄心危词苦,拍遍栏杆,见证今古兴亡的历史古迹成为他沉郁感怆情绪的触发点,或登临咏史、或怀古述志,古今观照中成就的怀古咏史佳作,是稼轩沉郁顿挫英雄词章的重要组成部分。

南宋建康府“东滨瀛海,西接楚湘,北连齐豫,南引江浙而大江贯其中”[33]8,四面邻水、群山环绕,自古就是江防要地。历史上东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及南唐都曾在此建都。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至乾道三年(1167),辛弃疾漫游吴楚,乾道三年(1167)返回建康;乾道四年(1168)任建康府通判,三年后迁司农寺主簿至临安。淳熙元年(1174)回到建康,任江东安抚使。建康在稼轩多次往返间承载了深沉厚重的怀古词情。

建康有赏心亭在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34]11,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昔日帝王之都,如今只有兴亡满目。廉颇老矣,大宋故土仍收复难期,登亭遥望,怎能不引得“闲愁千斛”?《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中,稼轩不禁回忆起淝水之战中指挥若定,大破苻坚数十万大军的宰相谢安。风流人物如今难再,南宋君臣亦不能乘时发奋、致力恢复。“宝镜难寻,碧云将暮”“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看似写景,实则暗指南宋风雨飘摇的政治时局。从无情之景到有情之景、运密入疏,稼轩与世龃龉的无奈悲愤在无声笔墨中宛然呈现。《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稼轩于落日楼头登高望远,悲凉地感慨“无人会,登临意”。千里清秋,水天一色,浩荡苍茫的景致中,稼轩仿佛一时间与自然融为一体,却又渺小孤独,抵拄叹息,与天地格格不入。一如陈子昂“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李义山“不知身世自悠悠”(《夕阳楼》),悲愤沉郁却没有叫嚣,含蓄蕴藉、荡气回肠。

长江下游南岸的京口,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城内外东南西三面环山,地理形势颇似建康城。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稼轩南归途中经过京口,嘉泰四年(1204)差知镇江府。早年与范式家族在京口结缘,晚年又于此镇守,京口无疑是辛弃疾仕途行迹中的重要地理坐标。

自古灵山秀水出英雄。稼轩与友人陈亮论镇江地理形势:“京口连岗三面而大江横陈,江旁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35]12三国孙权即将政治中心“自吴迀于京口而镇之”[36]51,并筑铁瓮城于北固山,以其雄险巩固东吴霸业。宋南渡后占据江左,地理形势颇似三国、东晋。辛弃疾览京口北固亭,曾几次赞叹感慨“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京口北固亭有怀》);“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北固楼头的感慨中,交织着稼轩老成谋国、忧深思远的矛盾心怀,逢楼登览、鉴古观今,悲郁难平是英雄常情。

北固楼于晋朝始建,这控楚负吴、襟山带江之地见证了今昔盛衰,必然给人以人事沧桑之慨。“登高北望,使人有焚龙庭、空漠北之志。神州陆沉殆五十年,岂无忠义之士奋然自拔,为朝廷快宿愤,报不共戴天之仇,而乃甘心恃江为固乎?”[37]127北固楼头,骋目遥望,满眼风光涤荡着兴亡旧事滚滚席卷而来。如今金兵四起,烽火狼烟中,东南战未休。稼轩因景生情,抚事寄慨,思接千古,沉郁顿挫。

南朝开国之主刘裕,小字寄奴,长于京口,后灭南燕、收巴蜀、败后秦,于晋恭帝元熙二年(420)称帝,建立刘朱王朝,成就一代伟业。稼轩词饶有气势地描绘出往昔英雄形象:“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如今英雄老矣,往事不堪回首,今昔对比,稼轩词悲慨英雄迟暮的同时融自慨、忧时为一体,郁勃悲凉。

南朝宋元嘉二十七年(450),文帝刘义隆北伐失利的史事,更促使稼轩忧愤地回忆起四十三年前亲身经历的那场宋金战争:“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当年稼轩率表南归,眼见战争形势对南宋军队有利,朝廷却无意北伐而失去良机。词人感慨孙权、刘裕式的英雄人物“气吞万里如虎”,实际返照南宋朝廷不能自坚其志,“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是家国现状,亦是稼轩忧心痛苦的根源。自靖康之难徽钦二宗被金兵掳走后,宋金长久对峙,战争不断,大宋江山一直处于南北分裂状态。稼轩空怀一腔壮志,直到年迈体衰,仍无用武之地,作词融入忧时伤世的感怆,家国忧思油然而生。悲神州沉陆,痛山河破碎,肝胆欲裂、发之为词,如冷月哀弦、沉郁顿挫。

江西隆兴(即今南昌),地处长江以南,形势险要,水陆交通发达,所谓“襟三江而带五湖”。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辛弃疾任江西提刑至隆兴,淳熙四年(1177)去往江陵;淳熙七年冬(1180)再任隆兴兼江西安抚使,次年罢官,归带湖。

江西名胜滕王阁“在南昌郡城之西,系唐高祖之子滕王元婴所建”[34]102,是承载兴亡往事的重要地理坐标,历来在无数文人骚客的感怀中被赋予了历史温度和艺术生命。王勃《滕王阁序》千古流传,促使文人怀古咏滕王阁逐渐成为了自觉的创作倾向。稼轩《贺新郎·赋滕王阁》目睹滕王阁昔时旧迹,徒倚栏杆、黯然怀古,抒发知音难遇的沉郁之情。他欲求共饮而无诗侣,壮志难酬、流年空度,只能将万丈豪情压抑在低回婉转的词句里。稼轩词以隆兴滕王阁为怀古情绪的核心支点,提炼并延伸了地理坐标的历史情感,融合自身现实,为词作熔铸了更具典型性的艺术境界。滕王阁这类极富生动性和历史感的怀古对象,赋予稼轩词深广的艺术张力和审美价值。

追忆往昔壮举、感慨历史兴亡,稼轩在南北异域、今昔迥然的对比中反观时代,审视自我而壮志未酬,英雄迟暮而悲凉感怆更与何人说?南地的古迹名胜见证了一代代江山流转,英雄起落,失意如稼轩,最能清晰地闻见历史低沉哀凉的回声。稼轩怀古咏史的过程中,见证世事兴衰的南地古迹自然架起了稼轩词沉郁顿挫的情绪支点,摧刚为柔,辐射出辛词核心处悲郁深长的情韵。

四 投闲置散,寓哀于闲:稼轩词“沉郁顿挫”的矛盾体现

宦途二十余年,稼轩足迹遍布建康、江阴、广德、滁州、江陵、隆兴等地,“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历遍楚山川”(《鹧鸪天·离豫章别司马汉章大监》),是他夹杂着沉重无奈的感叹。复国理想迟迟不得实现,他又因“归正人”身份,屡屡受到南宋朝廷排挤轻视,几番辗转,稼轩词中渐渐出现“宦游吾倦矣”(《霜天晓角·旅兴》),“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的失落沉郁语。游览名胜时,他甚至高呼“明日五湖佳兴,扁舟去,一笑谁知”(《满庭芳·游豫章东湖再用韵》),似乎属意归隐。

辛弃疾宦海沉浮,悲欣交集,“世间喜愠更何其,笑先生三仕三已”(《哨遍·一壑自专》)。他一生曾有四次投闲置散的经历,其中时间较长的是淳熙八年(1181)至绍熙二年(1191)于上饶带湖,庆元三年(1197)至嘉泰二年(1202)于铅山瓢泉。赋闲期间,稼轩常在词中书写闲适情致,将与鸥鸟忘机的快乐自得娓娓道来,而在这旷逸佯狂背后,深藏着他壮志满怀、不得而用的无奈悲哀。词情表象与内在感受存在激烈矛盾,优游之趣暗藏被迫隐居的落寞忧叹和孤愤壮慨,仕隐矛盾下故作轻松的词章是稼轩词沉郁顿挫的现实体现。

带湖位于信州府城北门灵山下,“信州城,初置四门:南曰广信,北曰灵山……”[38]9,因“枕澄湖如宝带”而被稼轩命名为“带湖”。淳熙六年(1179)稼轩避祸初次寓居此地,“其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截然砥平,可庐以居”“国家行在武林,广信最密迩畿辅。东舟西车,蜂午错出,势处便近”。[39]504此处投闲寓居处山环水绕,地理位置优越,已见稼轩复出期许。

闲居带湖时,稼轩曾于铅山访得周氏泉。《铅山县志》载,当时共有两泉,“其一规圆如臼,其一规直若瓢”[40],辛弃疾以《论语》中“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立意命其名曰“瓢泉”。绍熙五年(1194),辛弃疾因左司谏黄艾论列,于闽罢帅,到瓢泉继续修建居室,庆元二年(1196)举家从带湖搬迁至瓢泉,与此地结缘深厚。

带湖瓢泉寓居时期,稼轩词赋此间山水,表达欢欣爱赏,几度流露出“忘机”心意:“为爱琉璃三万顷”(《贺新郎·觅句如东野》),赞美自然的本色可爱;“功名浑是错”“好山千万重”(《菩萨蛮·稼轩日向儿童说》)写摒弃功名的安贫之乐;“冬槽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芳芬,团龙片凤,煮云膏些”(《水龙吟·听兮清佩琼瑶些》),描贞洁自守之趣,饮酒煮茶,看山听泉,路险山高,仍可避世独处。赋闲之地的山水似乎已将稼轩的出仕壮志转为隐逸闲趣,看起来他此刻仿佛无意于济世功名,而此类“旷逸之语”背后,实则满载着去留无处的无奈:“老去浑身无着处,天教只住山林。”(《临江仙·老去浑身无着处》),充溢着知音难觅的凄凉:“南云雁少,锦书无个因依”(《新荷叶·和赵德庄韵》)。

细看稼轩的隐逸词,几乎每一首都在故作轻松的表象下隐藏了郁郁不得志的悲哀。他调笑着对鸥鸟说“来往莫相猜”(《水调歌头·盟鸥》),看起来是单纯地对鸥鸟表达喜爱友善,但为何要有“莫相猜”的嘱咐?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他置身的政治环境多是恶劣黑暗,稼轩时时被排挤猜忌,他往往“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42]1对当局的不满情绪只能深藏于心,借与鸥鸟对话,委婉曲折地表达。而被他托付了真心的鸥鸟却“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自顾自地飞翔嬉戏,并不理会稼轩的一片赤诚。功业难成、知音难觅,是英雄最大的悲哀。

稼轩不曾一日放弃恢复河山的壮志,闲居带湖时,亦无时无刻不在出处之间犹疑,笔下的景物自然被赋予了他内心的志意。写啼鸟,则“百般啼鸟苦撩人,除却提壶此外,不堪闻”(《南歌子·独坐蔗庵》),怨怒哀伤,读来令人色变齿冷。写归耕,却“恨夜来风,夜来月,夜来云”;欲湖上闲行,却无奈上天“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行香子·三山作》),变幻莫测的天气不能不令人联想到风雨飘摇的南宋时局。

功业难成的忧愤郁积于胸,垂垂老矣仍“两手无用”的稼轩甚至成为了他笔下南地风物的嘲笑对象。“二年鱼鸟江上,笑我往来忙”(《水调歌头·折尽武昌柳》),鱼鸟笑他奔忙一世却“两手无用”,碌碌无为;“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灵山笑他年世已衰,却未戎马复国,只得归耕;“白发还自笑,何地置衰颓”(《水调歌头·和赵景明知县韵》),他嘲笑自己潦倒衰颓,再无用武之地。无论被嘲抑或自嘲,这故作诙谐的“笑”,实则蕴含了无尽悲哀。他胸中情绪本郁勃,所以万千风物入眼,随手写出即如是悲凉。没有拔弩张,沉郁顿挫已熔铸进信笔调笑间,格调苍劲而意味深存。

面对官场浑浊、世运衰颓,英雄感怆往往在常情之外,“其难言者未必区区妇人孺子间也。”[34]600辛词“流连光景,志业之终”的言语表面与稼轩内心真正的沉郁愤懑相互矛盾,构成不和谐的画面,寓哀沉之调于激越之声,遮掩在超旷下的悲凉愈发沉重。他置身南宋宽忍委弱的政治环境下,仕途数起数落,复国大业愈发遥远艰难。“功名只道,无之不乐,那知有更堪忧”(《雨中花慢·旧雨常来》),稼轩故作避世姿态,语出旷逸,实则是为了遮掩悲凉心绪。沉郁之情不得发,遂转为放归求隐辞,情绪实质仍沉郁顿挫,可谓超旷其外、沉郁其中,而且这份有意的“欲盖弥彰”,更越发令人觉其情沉思郁。

未能戎马报国是稼轩一生永远的“意难平”,归耕时,他面对朝廷的排挤,只得苦笑自嘲,是似笑实悲。赋闲词中,他赞美鸥鸟是“来往莫相猜”的盟友,歌颂泉声是“清佩琼瑶”的仙音,对归隐生活中的风物看似无比亲近,实际却始终疏离。南宋于稼轩而言并非家国;稼轩“归正人”的身份对南宋来说也只能是“客”。辛弃疾的避世始终与他的愤世相依存,内心怨愤不曾真正排遣,仕隐之间从未真正安于后者。赋闲时期故作旷逸的词章是稼轩不平心事的外在表现,实则语缓情烈,骨力绝遒,充满沉郁壮慨,涤荡顿挫悲音。

综上所论,稼轩词的情感内涵与艺术技巧与屈宋风骚之怨、儒家雅正之情、杜诗深厚之法一脉相承,呈现出沉郁顿挫的整体风貌。“平生塞北江南”的人生经历是促成辛词“沉郁顿挫”风格形成的重要现实机制。稼轩一生足迹中的“塞北”几乎只存在于他二十三岁之前,词中描绘的北国风光,基本属于回忆与梦境,“是梦里,寻常行遍,江南江北”(《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语涉北地战事,常为往昔经历;登临古迹的感慨多由现实触发。“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41]8辛词在塞北江南的叙写中,蕴含深沉厚重的家国情怀,悲凉彻骨的怀古感慨,今昔对比,呈现出虚实相生、真梦交织的互照。他投闲置散时期,将内心不甘伏蛰于故作轻松的调笑中,似不经意而出,实则内蕴铮铮之音。辛稼轩由北到南仕途起落经历的过程与他沉郁顿挫词风的形成过程相吻合,这期间酝酿的“接受观”“家国观”“古今观”“仕隐观”共同促进辛弃疾“沉郁顿挫”词风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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