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野蛮人》的权力与身体研究
2020-01-07肖芳英
肖芳英
(湖南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创作于1980 年的《等待野蛮人》是J.M.库切第一部为自己赢得国际声誉的长篇小说,小说以虚构的帝国和“野蛮人”之间的战争为故事背景。关于该小说的国际研究,诸多角度被涉及,批评家们致力于研究库切小 说中“历史”主题、地域隐喻、叙事等。Gitzen 认为,库切小说中人物的历史意识很值得注意,同时也提到小说中野蛮女子身体被折磨一事,将身体和惩罚联系在一起[1]3-15。相比之下,Wenzel 则更加专注在研究身体上。Wenzel 认为《等待野蛮人》中被虐待被拷打的身体意象代表着历史和语言的联系、政治和解构的联系,当然也包括发生在南非的事件。库切强调的是小说中真相的不确定性,被折磨、拷打的身体(或尸体)的沉默恰恰提供了历史和语言的联系、政治和解构的联系[2]61-71。但Wenzel 更多研究小说中的蛮族女子。国内对该小说的研究范围相对狭窄,大多集中在后殖民角度。如朱晓媛认为J. M 库切因自身的流散经历遭遇了身份认同的危机,故而在《等待野蛮人》构建出一种动态的、复合的流散身份。经历了“流散”后的库切和“野蛮人”最终在“寻根”之旅中获得了自我对流散身份的认同[3]15。较少有人从权力与身体这个角度对《等待野蛮人》进行研究。结合文本,文章从生命权力与种族主义、酷刑与民众两个方面来研究《等待野蛮人》中的权力与身体关系。
殖民扩张换来的和平之下必然暗流涌动,征服者患得患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焦虑绝不是没有来由的,战争与和平轮转,何谓“文明”?“文明”何以为继?为了确保自己的政权长治久安以及权力的无限存在,帝国采取了两个手段。其一,大肆渲染“野蛮人”威胁论,将人类分为高等和低劣的种族,使民众生活在恐慌中,以灾难滋养着民众的想象。民众和官员们无时无刻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财产受到野蛮人的威胁,从而与帝国达成统一战线。其二,帝国派出第三局官员乔尔上校去剿灭对“文明人”构成威胁的“野蛮人”。帝国第三局官员通过酷刑对“野蛮人”以及无辜群众肉体施暴使其意识到帝国权力的无限存在,同时落实“野蛮人”威胁论。“野蛮人”布满伤痕的身体(或尸体)昭示了帝国的权力。打着生命权力的旗号,帝国借机展开与“野蛮人”之间的战争。帝国得到的所有情报都是经过夸张渲染过的传闻,事实上“野蛮人”并未对帝国构成任何威胁。以种族主义为契机,统治者企图引起民众与“野蛮人”之间的战争,消灭“威胁”自己的“野蛮人”。与自己幻想出来的敌人较量,这样的战争注定一败涂地。
一 生命权力与种族主义
福柯将种族主义结合生命权力在一起讨论,在《必须保卫社会》里指出:“(生命权力的)主要目标是使人活的权力怎么可能让人死呢?在围绕生命权力的政治体系中,死亡的权力、死亡的职能是如何运转呢?”[4]239在福柯看来,种族主义与生命权力密切相关,生命权力促发了种族主义。种族主义是断裂区分的手段,它将人种分为高等和低劣的种族,而且借用生命权力的运作方式而发挥作用。“生命权力的根本目的是,要维持生命,要更好地生存。种族主义以此为契机,它进一步提出了为更好地生存的方案,那就是:如果你要生存,其他人就必须死掉。”[5]211
为此,帝国采取的第一个手段就是大肆渲染“野蛮人”威胁论,试图维护帝国政权以及彰显帝国权力。所有的一切都从首都的传闻开始。生意人的行商路线遭到攻击和掠夺;库房物品偷窃事件大幅上升;一队人口普查人员失踪,后发现被埋在一个浅浅的坟坑里;州长在调查出行时发生了枪击事件。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帝国将所有这些事件的罪魁祸首指向了“野蛮人”,只因帝国无法找到真正的罪犯。接着就造谣野蛮人部落有了武器,随时都会向我们“文明人”发起进攻。边境地区的民众沉浸在野蛮人会如何对付他们的幻想中。流言四起,民心惶惶。帝国打着生命权力的旗号,让第三局官员驶向边境去消灭本就不存在的野蛮人军队。首先,让民众了解,并不是我们要主动挑起战争而是“野蛮人”已经威胁到了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是“野蛮人”使我们整天担惊受怕,处于不安全的状态。帝国只有消灭这些顽劣的“野蛮人”,民众才能找回以前健康安全的生活。被抓来的无辜民众很多因受不了帝国的酷刑而屈打成招,招认了一些根本不存在,没有做过的事。第三局官员想要的不是真的真相,而是他们自己相信的“真相”即野蛮人会集合起来反抗帝国的统治。其次,让民众了解,和“野蛮人”相比,我们是一个相当高尚、文明的种族。库切对抓来的俘虏描写十分生动,但基本上都是负面的形象,小说里净是些好吃懒做、生活邋遢且肮脏的人。他们在院子里在随地大小便,互相给对方抓虱子。这些俘虏被当做动物一样来对待,分发食物时就丢在过道里。俘虏被默认携带疾病,会将疾病传给镇上的人。就连行政长官自己也不例外,虽然他对“野蛮人”抱有强烈内疚感,但“我从楼上窗子里几小时几小时地看着他们”[6]25,不断地用自身的文明尺度来标注他们。一是,他们只关注吃的,像动物一样。二是,他们没有个人卫生意识,随地大小便。由此得出他们并不文明的结论。这种权力之眼,用一种看似合理的方式,将他者野蛮化,好像这群捕鱼人真的不折不扣地具有了动物性,从而忽视了捕鱼人是被剥夺的一方[7]31。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真的愿意像野蛮人一样生活?像他们那样迟钝呆板、懒散凌乱、漠然地接受疾病和死亡?”[6]71。至此,乔尔上校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率领部队出兵征讨“野蛮人”。可是征讨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第一次抓回来两人,分别是一个老人和小孩,二人被怀疑与一桩抢劫案有关。但事实是小男孩生病了,老人带他去看病,就被士兵无缘无故拦住给绑了回来。乔尔上校抓来的第一批俘虏全是捕鱼人,所有士兵都清楚这些人跟野蛮人没有任何关系。乔尔上校之所以抓捕他们仅仅因为捕鱼人看到军队时躲了起来。第二批被带回来的野蛮人也是如此,被施以各种酷刑之后,乔尔上校仍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最后只能将这些野蛮人遣返部落。乔尔上校再次带领远征军讨伐野蛮人,但是部队出征将近三个月都杳无音讯。此时的小镇已经乱成一团,大兵时常闯进商店拿东西不付钱,甚至大白天抢劫民众。到头来士兵变成了比野蛮人更让民众害怕的人。这些趁火打劫的大兵才是名副其实的“野蛮人”。
民众等待的凯旋,太平日子迟迟没有到来。年轻军官迈德尔带领士兵离开小镇意味着帝国“消灭野蛮人”的战争彻底失败。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号称要给边境人民带来太平日子的帝国第三局,不但没有做到承诺的事,反而在关键时刻丢下边境人民和在外讨伐的部队,自顾逃命去了。迈德尔带走的马车上堆着的都是从商店里抢来的麻袋和桶具,民众就这样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干着公然背弃的勾当。从来都不是“野蛮人”威胁到民众的生活、生命财产安全。
正如汪民安[5]211所述,“种族主义借用生命权力的运作方式而发挥作用。生命权力的根本目的是,要维持生命,要更好地生存。”帝国就打着生命权力的旗号,让民众掉入陷阱。首先让民众自觉是一个比野蛮人更文明、更健康的种族;其次让民众生活在恐慌中,以恐惧滋养着民众的想象。民众和官员们无时无刻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从而与帝国达成统一战线。如果民众的生活不想受到野蛮人的威胁,就必须将这个“低等的种族”“不正常的个人”“人类的退化者”消失、灭绝。这样一来,杀人权力才能生命权力目标的遮掩下肆无忌惮。
二 酷刑与民众
福柯是在惩罚的历史中来讨论权力的。《规训与权力》中,福柯认为,“惩罚制度最终涉及的总是肉体(身体),肉体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8]27。
在《等待野蛮人》中,身体惩罚通常采用通过酷刑来实现。为了确保自己的政权长治久安,帝国权力的无限存在,帝国采取的第二个手段就是派出第三局官员乔尔上校来剿灭对“文明人”构成威胁的“野蛮人”。被抓来的俘虏都受到了乔尔上校惨无人道的酷刑。在酷刑实施中,帝国的权力在运作、显现、炫耀。
小说中库切并没有直接描写第三局官员乔尔上校审讯犯人的情景。对犯人进行拷问、使用酷刑的人员全部隶属第三局,镇上的民众都不知道谷仓(镇上没有专门的监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看守人员也只能通过房间里传出的叫喊声猜测“野蛮人”被第三局的人施以酷刑。行政长官也是通过犯人身体上留下的痕迹以及看守人员的描述推断所谓的“审讯”就是使用强制手段来获得第三局想要的“真相”。惩罚的对象是无辜的民众、捕鱼人和野蛮人以及行政长官自己。首先被抓来的老爹和他姐姐的儿子,这二人从乡下来,老爹准备带小男孩去治病,却被当做抢劫犯给抓了起来。明眼人都知道这二人根本不可能是罪犯,且不说老爹爹一把年纪,手无缚鸡之力。小男孩也是重病在身,如何去抢劫。乔尔上校却声称,二人说的都是“谎言,要找出真相就不得不动用强制手段”[6]7。最终老人被酷刑折磨致死,而报告中却写着“囚犯突然暴怒并且攻击进行案件调查的长官,在扭打的过程中囚犯重重地撞在了墙上。经抢救无效死亡”[6]8。看守人员进去时犯人的双手还被绑着,这样不攻自破的谎言着实可笑。行政长官去检查老人的尸体时发现,“他的灰色胡须上沾满了血。压迫的嘴唇瘪了进去,牙齿都碎了。一只眼睛凹在里边,另一只眼眶成了一只血洞”[6]9。老人残破的身体告诉我们他是被酷刑拷打致死。帝国想借此来昭示其无限存在的权力,你不说出第三局想要的“真相”,等待你的很可能就是死亡的惩罚。再者,被乔尔上校带回来的那些野蛮人也是如此。士兵只能通过里面传出的尖叫声猜想他们是在打犯人,可是全部的人都置身事外,害怕自己被卷入事端。出于对自己的不作为的愧疚,行政长官收留了被遣返时遗留在这里,沦为乞丐的蛮族女子。女子的身上到处都是疤痕,眼睛几乎被弄瞎了,腿也有点瘸。行政长官通过对蛮族女子身体的清洗仪式,试图从她身上的伤痕来了解在“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实施酷刑的人不会透漏惩罚的细节,被惩罚的人也不愿开口详述自己被拷问的事情,行政长官只能从身体上的种种印记来推测当时发生的事。最后,万万想不到的是行政长官也沦为了阶下囚。出于自我救赎的心理,他决定将蛮族女子送回她的部落。不料回来之后却被新来的年轻军官扣上了“通敌叛国、同流合污”罪名被丢往禁闭处。行政长官收集的三百片白色的杨木简也被视为他与野蛮人互递情报的工具。事实上,行政长官自己也搞不懂这木简上面的符号所表示的意义。相对于之前的犯人,行政长官被施以相对“温和”的惩罚。正像行政长官自己所说:“没人打我,没人饿我,也没人朝我吐唾沫。我的痛苦是这样不起眼的琐碎……可就是因为不起眼的琐碎,所有这一切才更令人屈辱。”[6]116帝国通过这样的惩罚向行政长官展示帝国的权力,任何想要动摇帝国决心,与帝国作对的人或行为都要受到惩罚。
帝国的权力的运作,除了通过惩罚的实施外还需要另一个重要的因素的参与,那就是民众。如汪民安所述,“在所有的公开惩罚中,民众是个主要角色,他们是这个仪式的必需品和结构性要素,没有民众就无法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无法达到警戒和震慑的目的”[5]163。最后一批被抓回来的俘虏是十二个野蛮人,在军营大院里被当众惩罚。俘虏被铁环拴在一起,不能动弹,外面围了一圈又一圈的民众。上校用炭条在俘虏背上写下“敌人”的字样,然后士兵们抡起粗大的绿色警棍把囚犯的脊背和半边臀部打得劈啪作响,一条条红色的血痕立刻拱凸起来。士兵们打累了就把手里的警棍交给围观民众,人们一拥而上,或是自己动手或是等着警棍传过来,几乎难以维持秩序。行政长官出声想要制止这种行为却遭到了暴打。民众的角色是多重的,既可能对其拥戴、喝彩,也可能拒斥和回击这种惩罚的权力。此时,民众的角色、身份、立场与帝国相似,他们也是类似于帝国的一个次要报复者和惩罚者,帝国“鼓励民众的吆喝和攻击,且将此作为忠诚的表示”[8]163。
但福柯也指出,“这些处决仪式本来只应显示君主的威慑力量,但却有狂欢节的一个侧面:法律被颠覆,权威受嘲弄,罪犯变成英雄,荣辱颠倒”[8]66。自从乔尔上校带领军队出征三个月之后的杳无音讯,关于野蛮人的流言传得越来越厉害,时常发生大兵闯进商店拿了东西不付钱的恶劣事件,部队再也没有回来,军人变成了罪犯。越来越多的人想要离开小镇,举家迁徙。他们前脚一走,第二天就会有一队士兵破门而入,洗劫一空,把家具砸烂,地板上留下一片狼藉。镇上的人常在公开场合被他们侮辱和抢劫,而大兵们却不会受到惩治。他们在商店购物毫无信用可言,做母亲的都把女儿关在家里害怕给他们看见,民众都盼着严酷的冬季能把他们吓跑。这个时候民众不再为有惩罚的权力而欢呼,而是希望第三局官员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在看破这一切后,民众的角色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从之前的“拥戴、喝彩”变成了拒斥和回击这种惩罚的权力。
三 结 语
“身体即是真理。然而,尤其是在身体受暴力虐待的情况下,它确实明确地指出了许多伦理问题。在库切看来,身体所受的痛苦就是权力在作祟。”[9]140就如库切《铁器时代》中的卡伦太太所意识到的“权力就是权力,权力的本质就是侵略”
[10]107。库切在《等待野蛮人》中虚构的帝国为了确保政权长治久安,帝国权力的无限存在,采取了两个手段。一是大肆渲染“野蛮人”威胁论。在生命权力的驱使下,帝国挑起以“低等种族”的消失和灭亡为代价的战争。二是帝国第三局官员通过酷刑对“野蛮人”肉体施暴使人意识到帝国权力的无限存在。将人类分为高等和低劣的种族,使民众生活在恐慌中,以灾难滋养着民众的想象。民众和官员们无时无刻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从而与帝国达成统一战线。被不断地拷打折磨后,“野蛮人”布满伤痕的身体(或尸体)昭示了帝国的权力。被召集围观的民众一开始对其拥戴、喝彩,但当民众意识到根本就没有“野蛮人”威胁时候,就转而拒斥和回击这种惩罚的权力。这场不义之战到这里就彻底结束,而且是帝国完败。帝国借追求生命权力的口号,发动消灭“野蛮人”的战争,这样的战争都是以“野蛮人”的身体(或尸体)为代价。对抓来的俘虏进行严刑拷打从而彰显帝国权力也是以“野蛮人”甚至是无辜百姓的身体为代价。在《等待野蛮人》中,权力和身体是密不可分的。“野蛮人”的身体无辜受到惩罚,他们的身体镌刻着帝国乃至民众所犯下的昭昭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