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图说》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问永宁教授在周敦颐理学思想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问永宁 发言 丁国婧 录音整理

我想谈三个问题，落到底，是谈怎么理解《太极图说》对中国文化的影响问题，特别是研究的方法问题。

第一个问题，应该多角度看理学。今人讲到宋明理学，马上想到的就是哲学，可是哲学这个东西是外来的，中国古代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哲学，拿哲学套古人，就出现了孔子不是一个高明哲学家的议论。转过来想，我上学阶段，有人说，为什么不拿儒学套哲学，比如做一个古希腊儒学研究，那样的话，苏格拉底恐怕就不是一个高明的儒者。我不反对用哲学的方式研究理学，但是我们看中国古代，可以从更多角度入手，我们研究宋明理学，不一定只做宋明理学的哲学。从文化的角度看，也是一个不错的视角。有一些人，比如说朱子，放在宗教界是大家，放在学术是大家，如果局限在哲学，他的重要性就会严重打折。在哲学系讲课，我们说“濂洛关闽”，四者并列，如果考虑哪个对中国文化，宗教史、学术史、艺术史的影响最大，关和洛的影响就小一点，而濂溪和邵雍的影响就大一些，不管是看风水还是算卦，还是民间宗教，最看重的都是邵雍和濂溪，而不是二程，关和洛的影响小，不是思想深度的问题，而是问题域不对应。清末民间宗教家北海老人王觉一讲过：陈（抟）、邵长于数而短于理；陆、王长于理而短于数，陆王深度是足够的，但是短于数，则其普及性，社会影响性可能就没那么广。

第二个问题，周子的作品哪部最重要？是《通书》影响大，还是《太极图说》影响大，从思想史的研究来看，同一个作者的同性质的作品，应该当一个整体来对待，其重要性是差不多的。但是放在文化史的视域看，就是另外一回事。因为《通书》整体上没有很明显的宇宙观的东西，但是《太极图说》是有很明显的一个宇宙论的，不论把《太极图说》讲成宇宙结构论还是宇宙生化论，反正都和宇宙论有关系，有自然哲学的架子，往上看，就和汉唐以来流行的五行思想搭上了钩，而往下走，其思想结合通书，则成为理学渊源，是一个两头都能走，两路都能通的架构，换一个人，比如程颐，他的思想，往上走就不好走，实际上往上走是断掉的，只能往下走，很多思想家，包括董仲舒，根本上讲，也是对前面思想的断裂，但是周敦颐的这个框架，是两头都能扯上的，所以这样一来，他的思想框架就比较开阔，和《周易参同契》等也像，比较好加以新解，在宗教史上，中国伊斯兰教有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文章，叫《来复铭》，当中就讲，无极太极，两仪五行，原于无生，始于无形。这个讲宇宙创生的过程，很明显就是从《太极图说》来的，当然《来复铭》再往后讲就是用张载了，周敦颐加上张载。所以后来章太炎讲，张载的东西是从景教来的。这个论断没有文献支持，从学术讲也不一定对，但感觉是对的，章太炎的感觉很好，感觉确实太敏锐了。其他伊斯兰教学者，如蓝煦的《天方正学》，明显有《太极图说》的东西。民间宗教，如我们前面提到的的一贯道的王觉一，四川刘门的刘沅，他们的一些东西也是受《太极图说》影响，道教的俞琰、刘一明、李道纯、陈冲素等等这些人，就算不是认真研究过《太极图说》，至少也是受到了《太极图说》的影响，然后自己发挥。太极宗师王宗岳的《太极拳论》，核心也明显有《太极图说》的东西，从理论上讲它的理论基础就是《太极图说》。在农学中，例如马一龙的东西，当中都有《太极图说》的影子，宋元以后，传统技艺，讲思想的东西时，《太极图说》的影响就超过了其他人，当然，有时候是通过朱子过来的，不一定直接从周敦颐过来，但是毕竟是《太极图说》的东西。

第三个问题，《太极图说》还有一个影响巨大的领域，就是传统医学。当代人一讲起中医理论，马上就想到《黄帝内经》，但是金元四大家之后，中医直接的医学体系重构，明清医学哲学的核心，是张景岳、孙一奎、赵献可这些人的命门太极说，其理论根据，不是《黄帝内经》，而是明显基于《太极图说》的朱子思想。朱丹溪的代表的《格致余论相火论》，开篇就引《太极图说》，然后提出“太极动而相火生，相火动则生生不息，相火妄动则病”。相火乱了那这个生命就乱了，但是相火靠什么，它实际上是“心动而相火亦动”，朱丹溪用《太极图说》的主静说来解释人要养阴，认为人体阳有余而阴不足。汉唐以来的哲学史，不管是董仲舒还是扬子云，都是扶阳抑阴的，朱丹溪是扶阴的，寡欲存阴，滋阴降火，养阴抑阳，根本的东西都变了，这个根本变化的理论基础就是《太极图说》。张介宾，就是写《景岳全书》的张景岳，他最重要的著作《类经》，就是结合《太极图说》解释《内经》，他的《太极图论》，也还是用《太极图说》来讲他的东西的，赵献可《医贯》屡拿《太极图说》解说，认为无极生太极，太极在两肾之间，两肾之间无形处是命门所居，即太极图中白圈也。孙一奎《医旨绪余》便讲太极，“命曰动气，又曰原气，从天而有，曰原气者，即太极之本体也。”元气动而生五脏，就是太极图的架子，他参照太极图所作的命门图，把命门当成太极，是一个“无中生有”的东西。这个思路，影响到《西游记》的“海外国土”，悟空不能在海内，海内就不能生，只能是“无中生有”，这个思想，无论是心火、命门，都是在《太极图说》的根子上成长的。所以做周敦颐研究，可以多维度着眼，不一定只用哲学的方法，把老庄孔孟做成哲学家，当然是可以的，但是老庄孔孟只有哲学思想吗？放在宗教学中为什么不行呢，孔汉斯说的，所有文化的底子是宗教，他把宗教比喻成河流，说到三大宗教，一个是叙利亚型宗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一个印度河流域的佛教、印度教，一个中国长江、黄河流域的宗教。他讲的长江黄河流域宗教，首先就是老庄孔孟，老庄孔孟从宗教学做也是可以的，我觉得它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深层的东西，它未必是哲学，也可以是哲学。周敦颐可以是哲学家，但是研究的维度应该放开，角度应该多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