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叙事文化学的早期理论探索
2020-01-07李万营
李万营
中国叙事文化学的早期理论探索
李万营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1994―2004年,中国叙事文化学开始起步并获得快速发展。宁稼雨开设的《叙事文化学概论》课程系统阐述了叙事文化学的范畴、对象和方法:一是形成了适用于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主题研究路径、主题类型,且进行了成功实践,并将故事类型索引编制确定为中国叙事文化学的整体构架之一;二是逐渐确认叙事文化学的学科属性,提出“以中为体,以西为用”的总体方针;三是提出“竭泽而渔”的文献收集理念,不断补充完善文献收集方法途径。学位论文基本遵照叙事文化学的研究思路,写作模式由最初以时间顺序设立章节到以故事情节文化要素设立章节;选题方面由选择以人物为中心发展到选择以事件为中心;文献搜集方面由搜集常见材料到不断收集方志、古迹、名物传说等材料;文化分析方面由主要对故事演变的社会文化原因做探索,到对故事所蕴含的文化因素做分析,呈现出积极探索的痕迹。在学科正名、叙事文化学框架体系的完善、故事类型索引的编制、叙事文化学相关理论的阐发与建构以及个案研究方面,叙事文化学有着广阔前景。
叙事文化学;主题学;起步时期;课堂教学;学位论文
宁稼雨教授创设的中国叙事文化学已经取得了丰富的成果,在学界获得了广泛的关注。一门学科、一种理论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其产生发展的过程,对此过程的回顾,可以为相近领域、学科、理论提供参考,因而具有学术史的意义。1994―2004年,是中国叙事文化学的起步期,这十年间,叙事文化学主要以课堂教学与学位论文的形式得到展示与实践。笔者于2014年有幸成为宁门弟子,得习中国叙事文化学的成熟理论,虽未亲历起步期,但酌古鉴今,或许更有参考意义。
一、课堂教学内容中蕴含的理论体系雏形
宁教授对中国叙事文化学理论的积极思考,在课堂教学中得到系统阐述与不断丰富、发展。1994年,宁教授为文学院研究生开设“叙事文化学”课程,旨在通过课程的学习,使学生初步了解和掌握主题学、文化学的研究方法,用以分析中国叙事文化学中的各类主题。本课程系统阐述了叙事文化学的范畴、对象和方法,并以相关研究作为主题研究和题材研究的示例。在课程开设之初,宁教授对叙事文化学的内容、目的和研究方法已经有了明确的认识,即以文献考据学方法,解决叙事文学作品的文献、文本自身形态演变的过程问题。在此基础上,以文本对象为基本视点完成对源和流进行解释和阐释的工作,分析、挖掘、解释文本形态的面貌、动因。以此为中心,解释了叙事、叙事文学、叙事文化等概念,详细介绍了收集研究对象的文献途径以及对主题学、文化批评等研究方法的吸收与利用。中国叙事文化学的基本框架于此已具雏形,而对相关问题的认识,在课堂教学中不断得到深化,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
一是在对主题学方面的吸收与利用方面,逐渐形成适用于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主题研究路径、主题类型,并将故事类型索引编制确定为中国叙事文化学的整体构架的三个部分之一,在研究方面也进行了实践,并取得成果。
叙事文化学是在吸收主题学的合理内核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主题学研究始于19世纪德国格林兄弟对民间文学的研究,侧重分析民间故事的演变,主要思路是以主题、母题(以及意象、套语等)等为关注对象,研究不同时代、地域的作者对某一相同主题、母题的利用和改编等情况。宁教授敏锐地发现,主题学的研究对象民间故事与中国古代叙事文学在个体单元故事形态上具有很大相似性,即同一故事具有多种不同演绎形态。主题学研究以此作为方法成立的基本根据,这个根本点的相似为中国叙事文化学对主题学研究的借用提供了基础和可能。关注同一故事在不同文体、不同文本之间的流动、演变,就是叙事文化学在借鉴主题学理论的基础上形成的基本研究思路。
在对主题学的认识方面,《叙事文化学》课程开设之初(1994年),主要向学生介绍主题、母题、意象、主题学、主题类型等概念,并指导分析如何辩证利用。1998年前后,在授课中开始深入分析主题类型的确定,在对台湾金荣华《六朝志怪小说情节单元分类索引》以及国际通行的“AT分类法”分析、介绍的基础上,思考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主题类型的特殊性,初步提出以人物、题材、具体事件、器物物件为对象的分类设想。2004年前后,已经形成了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主题类型的成熟的分类标准,即自然类(非人工化的天然现象)、怪异类、人物类、器物类、动物类、综合类六大类型,并提出将编制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主题类型索引作为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的三大目标之一。
与课堂教学所反映出的理论探索相对应的是,宁教授于1999年以《六朝叙事文学的主题类型研究》为题申请并获得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该项目于2005年结项。2011年该项目成果之一《先唐叙事文学故事主题类型索引》获得资助出版[1]。该书以天地类、怪异类、人物类、器物类、动物类、事件类六大类型为纲,对唐代以前叙事文学文本按照主题类型做了初步分类整理。在此成果的基础上,宁教授将唐代以后的故事主题类型索引编制也列入叙事文化学的研究计划,目的在于摸清从先秦至明清中国古代叙事文学故事类型的全部数量,并按照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的体系需要,对其进行分类编号,便于从事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者的文献检索和参考。
二是在叙事文化学的理论思考方面,不断摸索相关理论方法,逐渐确认叙事文化学的学科属性,提出“以中为体,以西为用”的总体方针。
笼统地说,叙事文化学应该算作比较文学的一种研究范式,需要了解和借助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学科地位来站住阵脚,因而在最初的课堂教学(1994年)中,会强调叙事文化学在比较文学中的地位,并将比较文学的主题学、原型批评、文化批评作为叙事文化学的具体方法。随着对叙事文化学理论思考的成熟(1998―2004年)和对比较文学的了解加深,课堂教学会将叙事文化学与比较文学并列,分析比较文学的研究方式——影响研究与平行研究,在哪些方面能够适用于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研究,从而可以为叙事文化学研究提供借鉴。相应地,将最初对叙事文化学具体方法的介绍,变为突出主题学研究与文化批评两个方面,分析各自的适用方法。文化批评研究方面,最初的课堂教学(1994年)是从思想、身份、生活方式、文艺、物质、地域等方面介绍中国文化的类型;1998年前后改为总结与文学作品有关的教化精神、道德观念、历史意识、人生价值等文化批评着手点;2004年前后改为从神话学派、进化论学派、心理分析学派、历史地理学派等西方学派的研究思路中寻找适合叙事文化学研究的基因。
在对西方理论的深入了解和对叙事文化学的理论建构与研究实践中,宁教授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中国文学研究不能简单地奉行“拿来主义”,而应该将“以中为体,以西为用”作为西方理论与中国文学研究结合应用的原则,此方针后被贯彻为叙事文化学的总体方针。
三是提出“竭泽而渔”的文献收集理念,不断补充完善文献收集的方法。
在课堂教学中,宁教授一直强调文献考据学对于叙事文化学研究的重要意义:文献搜集并不仅仅是方法或操作手段,它对于叙事文化学研究的理论意义在于——它用“竭泽而渔”的理念和操作实践,与其他意象主题研究和小说戏曲同源关系研究划清界限,用文献资源的无限扩大表示这种方法学术视野的宏阔宽广,为故事类型的文化分析奠定充分的材料基础。
正因其重要性,宁教授会详细讲授文献收集的方法途径。开课之初(1994年),择要介绍叙事文化学研究适用的目录、作品总集、类书丛书,如史书中的“艺文志”“经籍志”及常见的古代私人藏书目,以及《曲海总目提要》《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等11种小说戏曲相关书目,《类说》《清平山堂话本》《古本小说丛刊》等9种小说总集和《六十种曲》《古本戏曲丛刊》等14种戏曲总集,《古今说海》《稗海》等8种小说丛书。至1998年前后,课堂介绍的与小说戏曲相关的书目增加到14种,小说总集增加到16种,小说丛书增加到17种;至2004年前后,授课介绍的与小说戏曲相关的书目、词典增加到37种,戏曲总集增加到17种。一方面增加了数目,另一方面详细介绍各种文献的版本、内容范围等具体情况。1998年以来,宁教授在课堂上增加了对索引的介绍,将类书、史书、集部的重要索引介绍给学生。不但介绍各种相关书籍,还布置课下作业,使学生动手翻查介绍的书籍,真正锻炼同学搜集文献的能力。随着文献收集方法途径的不断补充与渐趋完善,“竭泽而渔”的理念成为可操作的可以无限接近的目标;而文献搜集的“竭泽而渔”,保证了梳理与勾勒故事演变轨迹的科学性。
总之,课堂教学内容的变迁反映了宁教授对叙事文化学理论思考的逐渐成熟,教与学的互动也使叙事文化学在理论与实践的良性互动中不断成长。
二、学位论文对理论体系的实践
在此期间,宁教授指导的学年论文、学位论文中均有实践叙事文化学理论的个案研究,限于准备时间的充分与否问题,学位论文更能反映对叙事文化学理论的实践情况,兹以此进行分析。
1994―2004年,宁教授指导的叙事文化学研究的学位论文共有7篇本科学位论文、8篇硕士学位论文。这些论文基本遵照了叙事文化学的研究思路,即在文献梳理的基础上考察故事演变,分析故事演变的文化主题与动因。无论在写作模式方面还是内容分析方面,这些论文均呈现了积极探索的痕迹。
在写作模式方面,本科论文一般以时间顺序安排章节,梳理不同时代的文本以及文本所呈现的演变轨迹,并结合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分析历次演变的原因所在。这是将叙事文化学的方法思路进行了朴素的实践,也存在着模仿主题学经典文章——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的因素。当然,这种写作模式也是适合毕业论文篇幅的写作模式,而写作者也在这种模式中积极探索创新。如王佳斌《刘晨、阮肇遇仙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化意蕴》按年代梳理刘晨阮肇故事产生、发展及造成变化的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背景,而结语则从社会背景、文学形式、志怪小说的地位等方面总结了该故事演变的原因与动力[2],可以说是作者对故事演变研究的积极探索。朱恩贞《湘妃故事嬗变研究》亦是通过故事情节演变,分析此故事嬗变的缘由与文化内涵[3],不同的是作者对相关文献做了列表式的叙录,也是作者对叙事文化研究写作模式的积极探索。
硕士论文在写作模式方面的探索更为明显。由于硕士学位论文相对于本科学位论文篇幅可以较长,在写作叙事文化学研究论文时,可以对主题演变及原因进行更为深入、细致的探索;而学位论文的科学性与格式化性质,也对写作模式提出了挑战。最初,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的模式仍在起着重要的示范作用,如张文《杨妃故事嬗变研究》主体为三个部分:一是杨妃故事的文献叙录;二是杨妃故事的主题思想演变,以时代为纲,研究此故事,并揭示发生嬗变的缘由;三是杨妃故事的情节演变,透过故事情节演变,分析故事嬗变的文化内涵[4]。虽然该文将主题思想演变与情节演变分为两章,但实际还是按时代先后对演变的梳理。牛景丽《“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中国古代时差故事渊源考析兼论中国古代道教相对时间观》不再纯粹按照时间的顺序,而是按照进化的逻辑,梳理时差故事的起源、发展、演变与成熟,分析了时差故事的产生与佛教时间观念等思想的关系,而将仙话模式作为时差故事的发展,将冥界时差故事作为时差故事的演变,从而对时差故事与佛教、道教思想文化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研究[5]。可以说,此文的写作模式已经形成了突破。梁晓萍《西施故事流变及其文化探源》在将西施故事生成过程梳理清晰以后,将此故事涉及的文化因素分别设章,再按时间顺序对每种文化因素进行梳理分析,形成西施故事与吴越文化、西施故事与历史意识、西施故事与美女祸水、西施故事与生命情绪、西施故事与美人幻梦五章[6]。这种模式后来作为相对成熟的模式得到沿袭,如杨奉勤《木兰故事演变及其文化观照》重点对儒家文化与市民文化对木兰文化的改造进行了分析[7],任正君《韩湘子故事演变及其文化意蕴》重点对韩湘子故事的修道主题、济世主题进行了梳理分析[8],胡宝未《李慧娘故事情节演变及其文化意蕴》重点对李慧娘故事的历史情节、爱情情节所蕴含的文化主题进行了梳理分析[9],夏习英《绿珠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化意蕴》重点对绿珠故事中的殉情、报恩、美女祸水等文化因素进行了梳理分析[10]。
下面笔者简单地分析南开大学文学院相关学位论文对叙事文化学基本要素的实践情况。
从选题来看,以人物为中心的选题最为常见,如本科学位论文中的西王母故事、刘晨阮肇遇仙故事、九天玄女形象、湘妃故事,硕士学位论文中的杨妃故事、卓文君私奔相如故事、西施故事、聂隐娘形象、木兰故事、韩湘子故事、李慧娘故事、绿珠故事。这一方面是受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的影响,另一方面,由以人物为中心到对其他故事类型的关注,也显现出对故事主题类型问题的探索。实际上,个案故事研究应当与中国古代故事类型的编制、研究相配合,以充分展现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与叙事文化的丰富性、复杂性。随着宁教授对中国古代叙事文学故事类型思考的深入,天地、怪异、人物、器物、动物、事件等六大类型被提出,人物故事以外,其他类型的故事也应该得到关注。学位论文中便有这样的实践,牛景丽《“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中国古代时差故事渊源考析兼论中国古代道教相对时间观》探讨的“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虚幻世界与真实世界的时间差异故事,便属于事件类的故事,通过对此类故事的研究,理清了佛教、道教文化在这类故事演变中扮演的角色,探索了道教相对时间观[5];章剑《略论妒妇故事演变及其文化意蕴》探讨的妒妇虽然是人物,但实际指向的是夫妻关系,亦属于事件类的故事,文章对不同时代对妒妇故事的不同书写与态度进行了分析与总结,由此探索了国家本位、家庭本位对此故事的影响以及故事流变所指涉的大传统与小传统的新变[11]。由此可见不同类型故事的演变研究有其独特的文化观照意义。
从对文献的收集来看,叙事文化学要求“竭泽而渔”地收集与研究对象相关的文献。在这方面,硕士学位论文显然比本科学位论文做得更好,虽然我们不能将两者做绝对数量的对比,但从收集材料的类型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本科论文收集材料主要集中于史传、笔记、白话小说与戏曲等叙事文学的材料,虽然注意到诗歌将故事作为典故征引或者将故事作为歌咏对象,但往往没有对这些材料进行特别的关注和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则不但关注传统的叙事文学材料,对于传统诗文材料也做到了关注和研究,如张文《杨妃故事嬗变研究》在梳理故事在唐代的发展演变时,便将大量唐人的诗作作为材料[4];夏习英《绿珠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化意蕴》不但在梳理发展演变时将诗文作为材料,在对不同文化主题进行专门梳理时,也涉及了大量诗作[10]。关注传统诗文中的材料,本是叙事文化学研究的应有之义,宁教授提倡以故事类型为切入点来研究古代叙事文学,就是要探索同一个故事在不同文学体裁之间的流动。历史地看,传统诗文才是古代文人着意创作的体裁,透过传统诗文的材料才能更真实地把握故事演变及文化意蕴在古代社会的样貌。
随着文献收集方法途径的不断完善,可以搜集的材料无论是种类还是数量都比此前要多。如县志、古籍、风物传说等此前并未引起关注的材料,在后期的论文中也得到了应用,梁晓萍《西施故事流变及其文化探源》便统计了西施故里的古迹遗存,收集了不同时代的风物传说[6],这些材料为西施故事的研究增添了新鲜血液。夏习英《绿珠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化意蕴》等论文也有方志材料的收集与分析。
如何处理相关文献,不同的学位论文做了不同的处理,或以专门的章节做文献叙录,如张文《杨妃故事嬗变研究》;或将文献在梳理故事发展流变的脉络时做概要性介绍,如梁晓萍《西施故事流变及其文化探源》;或以文体类别为纲将不同时期故事的相关文献进行梳理,如夏习英《绿珠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化意蕴》。这些处理并不能直接评判优劣好坏,但却为以后学位论文的写作提供了经验。
从文化分析来看,一方面是对故事演变的社会文化原因的探索,另一方面是对故事所蕴含的文化因素的分析。相对来说,这与写作模式的选择有很大的关系,如《孟姜女故事研究》,一般的研究思路是按照时间顺序安排章节,梳理不同时代的文本以及文本所呈现的演变轨迹,并结合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分析历次演变的原因所在。这种写作模式着重于对演变原因的文化分析。然而问题在于,《孟姜女故事研究》的作者顾颉刚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极其精通的大学者,因而在对孟姜女故事的纵向梳理中能够做到驾轻就熟,对故事的历次变动能给出贴切的解释。而学位论文写作者在知识储备、文化沉积、学养积淀等方面并不一定做好了准备,因而在对故事演变及其原因的分析中,很容易形成浮光掠影的套路式阐释,对古代文化的固定印象比如“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元代的异族统治、明清的封建专制等,也会不加分别、不做具体分析地应用到阐释中,将文本、作者、社会文化背景僵硬地捏合到一起,反而会影响所探讨的演变原因的可信度。本科毕业论文,以及早期的硕士论文,或多或少存在这种问题。
而将故事涉及的文化因素分别设立独立章节进行专门的探讨,这种写作模式对故事文化蕴涵的阐释更为深入。比如梁晓萍对西施故事与吴越文化、历史意识、美女祸水、生命情绪、美人幻梦等文化主题的阐释[6],杨奉勤对儒家文化及市民文化对木兰文化的改造的分析[7],任正君对韩湘子故事的修道主题、济世主题的梳理分析[8],夏习英对绿珠故事中的殉情、报恩、美女祸水等文化因素的梳理分析[10],突出了故事本身所蕴含的文化因素,这比对情节演变的社会文化背景的强作解释显然更加具体、适用。
同样的,早期的学位论文主要分析故事演变的社会文化原因,偏向于历史文化的分析。后期的学位论文则不断开阔视野,从地域文化、宗教文化、市民文化以及大小传统等各个方面来观照故事演变,在具体而细致地贴近故事演变的同时,也展现出中国文化丰富、广博的各个侧面。1994―2004年,学位论文已经探讨的文化观念主要有佛教及道教的时间观念、吴越文化、历史意识、生命意识、美人祸水观念、儒家文化的孝道及贞烈观念、市民文化中的两性平等观念、修道与济世文化、殉情及报恩等文化观念。同时,对于故事演变及其文化意蕴的专门探讨,所得出的结论也会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如章剑《略论妒妇故事演变及其文化意蕴》通过对妒妇故事演变时段的勾勒与分析,进而探讨宋代大传统与小传统的新变[11],此观点无论对叙事文学研究还是传统文化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总体来看,这一时期的学位论文是叙事文化学个案研究的重要成果,是叙事文化学理论的重要实践,同时也是对叙事文化学研究论文写作的思路、方法和模式的积极探索。
三、课堂教学与学位论文中叙事文化学研究理论体系前景展望
1994―2004年,叙事文化学的理论要素在课堂教学与学位论文中得到摸索与实践,蕴含着广阔的前景。
一是学科的正名。这一时期,虽然课程名称为《叙事文化学》,但学位论文中几乎没有提到过这一名称,在研究方法上一般也只称主题学。当然此时学界也没有叙事文化学的论文和相关探讨。这说明学科并没有获得正式的公开与承认。然而在课程设计与教学中已经出现了叙事文化学理论的大体框架,其目的、对象、方法也较为明晰,具备成为独立学科的潜质。同时,这一时期“冒名”主题学而实际以叙事文化学的理论思路为指导写就的学位论文表明,叙事文化学具有广阔的研究应用前景,可以为古代文学研究提供崭新的理论武器。一个学科的出现是要经过充分的理论准备,经过大量的论证和实践,才能够有其立足之地;相信随着理论探索与个案研究的不断积累,叙事文化学必将横空出世,成为学界耀眼的明星。
二是叙事文化学研究总体框架的完善与充实。在课堂教学中,宁教授已经敏锐地发现故事类型索引编制的问题,在参考民间故事主题索引编制成果的前提下,提出编制适合于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故事类型主题索引,将古代叙事文学故事类型进行摸底,为进一步的个案研究奠定基础。至此,索引编制成为一个独立的部分被提了出来,并被作为叙事文化学研究的总体框架之一。那么叙事文化学的总体框架应该有几部分,都是什么内容,各个部分有什么样的关系,在这一时期的课堂教学与学位论文中并没有获得思考与呈现,这对于一门学科、一种理论是欠缺的。这一时期已经将叙事文化学研究的大体思路搞清楚了,这一思路对于叙事文化学的总体框架来说具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一时期也有学位论文对叙事文化学的基本思路进行了实践,这些实践应该放在叙事文化学总体框架的哪一部分来看待?这其实和叙事文化学的自信与正名有关,当我们怀着充分的自信来为这门学科、这种理论正名的时候,这些问题必然会浮现出来,也将得到回答。
三是故事类型索引的编制。这是这一时期叙事文化学的重大创获。从了解民间故事的类型索引,到提出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故事类型问题,再到编制《先唐叙事文学故事类型索引》,从理论到实践,都在这一时期发生。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类型索引,旨在摸清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故事类型,为叙事文化学个案研究提供参考与指导,同时也为主题学、民间文学以及古代文学的其他学科提供研究的方便。在这个意义上,故事类型索引的编制应该继续进行下去。宁教授从六朝叙事文学的主题类型研究入手,将范围向前扩展,编制了《先唐叙事文学故事主题类型索引》。唐代及以后还有大量叙事文学作品存在,可以抽绎出大量故事类型,这些也需要进行摸底,并编制故事类型索引。当然,唐代及唐代以后的叙事文学作品数目庞大,编制索引时如何操作——以时代为中心?还是以作品为中心?这些问题也是需要思考解决的。总之,在故事类型索引编制方面,仍存在着广阔的空间。
四是叙事文化学相关理论的阐发与建构。这一时期,课堂教学将叙事文化学的大体思路与方法做了介绍,但作为一门学科、一种理论,还有许多问题需要阐发与建构。比如20世纪80年代曾有方法论热潮,数十种外国理论被介绍进来。已经有如此多的理论可供应用,为什么还要创立叙事文化学?这自然与学术风潮的更新换代有关,与对待西方理论的方式有关,与偏重理论还是回归文献的思考有关,因此叙事文化学的创立,既可以说是对以往叙事文学研究方式的反思——一种建立在学术史基础上的考量,也可以说是对学界新风尚、新思潮的引领。这些问题都需要进一步的阐释与梳理。
所谓理论,主要的意义还是在研究中的应用,是否能用、是否适用是检验一种理论是否具有生命力的重要标准。那么叙事文化学作为一种理论,对于古代叙事文学研究的适用性在哪里?既然这一时期的学位论文几乎只强调主题学的研究方法,是否可以用主题学来代替叙事文化学,或者说这种理论是否只是披着叙事文化学“外衣”的主题学?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主题学虽然能够为古代叙事文学研究提供方法与视野的借鉴,甚至让我们注意到古代文学中大量存在的一个故事主题在不同文体之间的流动的事实,但主题学毕竟是西方理论,它与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研究并不能完美地接榫,主要的一点便是它只关注故事的“变”,并不太在乎“变”的广泛性与适用性——是突变、畸变还是顺理成章地演变、自然而然地变,而并不是所有的“变”都能反映历史的真实,有时候“不变”中反而蕴含着更重要的变化的信息;只有掌握了丰富的材料,才能更接近历史的真相。叙事文化学在对这些问题的处理上,更加符合中国文学、中国文化的实际,其理论适应性与优越性也在于此。这些问题还可以做进一步的思考。
当然,理清叙事文化学与主题学的关系,实际上也是理清中与西的关系、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与西方理论的关系,理清它们之间的体用关系后,可以使我们更从容地面对西方理论,建构属于中国的叙事文化学。实际上,不只是主题学的理论要素可以为叙事文化学所吸收利用,很多西方理论甚至是崭新的理论,其合理因素都可以为我所借鉴、利用,比如人类学的理论、互文性的理论,只要它们能够更好地服务于我们对研究对象的文化阐释,并且能够被挖掘出与古代文学的接榫之处,那么它们完全可以为我所用。这种“中体西用”的思路,正是在这一时期(1994―2004年)的摸索与尝试之后的产物,以“中体西用”为指南的叙事文化学,还有广阔的理论建构空间。
此外,叙事文化学主要的是一种应用性的理论,但并不能排除它不能生产形而上的理论思考的可能。相同的故事在不同文体之间的流动,同一个故事被不同的人所讲述,是否蕴含着古人的哲学思考与着意选择?中国的叙事文化能否抽绎出能够为人类所共享的独特的内蕴?这些问题也可以进一步思考。
五是叙事文化学的个案研究。这一时期的个案研究主要是本科、硕士同学以学年论文、学位论文的形式进行的个案研究,他们的研究已经表明,叙事文化学有其研究的应用价值,能够为更多的人所应用、能够用来研究更多故事主题。
从研究层次来看,这一时期的学位论文,硕士生的论文在文献的搜集、故事演变的处理、文化蕴涵的分析等各个方面大都比本科生完成得好,这是否意味着——更高层次的研究人员,或许能更好地把握题目、驾驭题目,从而获得更优秀的成果。硕士以外,接下来宁教授还将为博士研究生授课、指导博士论文的写作,硕士、博士将成为实践叙事文化学理论的中坚力量,叙事文化学的理论将获得更多人应用,收获更多更优秀的成果。
从选题来看,这一时期的选题很多都偏大,并不是本科学位论文、硕士学位论文所能很好地驾驭的。比如西王母故事,西王母是一个与历史、文学、宗教、生活甚至文字学、生物学等学科都有联系的人物,从西周时代就已经产生,后世的器具、墓画上也有其形象,后来还演化出曾在仙女故事、西游故事等众多神魔故事中出现的王母娘娘的形象来,所涉及的面广,所蕴含的文化意蕴也丰富,而其中的演化轨迹则更为复杂,绝不是一篇本科论文能够说清的。这样的大题目应该由更高层次的研究者来完成。这也就是说,选题的适中方面,还需要斟酌。从内容方面来看,上文已经提及,这一时期的选题主要以人物为中心,这远远不能反映中国古代叙事文学故事类型的多样面貌。当然,这或许和《先秦叙事文学故事主题类型索引》的出版较晚有关,但应该期待的是,宁教授总结的天地、怪异、人物、器物、动物、事件等六大类型,每一类型下面都有丰富的故事素材,未来的选题应该考虑这一方面。
从个案的文化分析来看,这一时期学位论文中的文化分析既有对故事演变的社会文化背景的分析,也有对故事不同情节单元的文化主题的分析,上文已经分析,相对来说,后者的分析比前者要深入、透彻。但文化分析如何更好地操作,有没有经典的模板可供参考?这一时期显然更多以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为模板,方法偏于情节分析与文史结合。是否可将探索原型批评、集体无意识等理论用于文化分析,这是值得期待的方面。
另外,文化分析能够将故事演变的原因分析透彻固然重要,能够挖掘故事所蕴含的独特文化意涵也令人期待,或者可以说,以叙事文化学的方法来研究个案故事,以个案故事的研究来触摸中国古代文化的方方面面,这也是值得期待的方面。比如木兰故事与易装文化、钟馗故事与斩鬼文化、唐明皇故事与梨园文化,等等,都是值得挖掘的个案。
从个案研究与故事类型索引的编制来说,目前来看,宁教授的故事类型索引为个案研究选题提供了参考与指导。实际上,反过来也可以期待,就是当某一个案故事的研究完成以后,在掌握了该故事的材料和演变轨迹的基础上,编制此故事的类型索引或者演化索引。以韩湘子故事为例,可以抽绎出的故事主题有韩湘子奇术(如染花、造酒)及韩湘子蓝关度脱。这两个主题下的情节变异(分支)更为丰富,如从染花到开花,如从度韩愈到度韩愈全家,再到叔侄转生,等等。以此编制单个人物的类型索引当然不成问题,而故事的异变是这种类型索引编制的特色。
总而言之,叙事文化学在经历了这一时期的探索之后,无论在课堂教学,还是在学位论文写作方面,都有广阔的未来;而作为一种理论、一门学科,叙事文化学的成熟与定型,将为古代叙事文学研究提供新鲜的血液与动力,征程不远,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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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006–5261(2020)05–0029–08
2020-03-25
李万营(1986―),男,山东莱芜人,助理研究员,博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