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无弦琴”的美学阐释及禅学意蕴
2020-01-07刘弋枫
刘弋枫
一、黄庭坚的琴缘与禅缘
黄庭坚(1045—1105)是宋代颇具影响的文人琴家,是禅宗认可的知名居士,琴缘、禅缘皆深。
(一)黄庭坚的琴缘
黄庭坚与古琴颇有缘分。作为文人琴家,黄庭坚在宋代琴坛占有重要地位。
读黄庭坚诗作、琴铭,可知其习琴并藏琴。在《道中闻松声》一诗中他写道:“我欲抱七弦,写此以卒岁。”(1)《全宋诗》第17册,第11431页。在熙宁元年(1068)于《渡江》诗中也有“嗟行路之难兮,援琴以身忘”(2)《全宋文》第104册,第261页。之句,“抱七弦”、“援琴”可知其习琴。黄庭坚亦藏琴。今故宫博物院藏唐代雷琴“九霄环佩”龙池左侧刻有“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八字,末尾署名“庭坚”(3)乐声:《中国乐器博物馆》,时事出版社,2005年,第5页。。与黄庭坚传世书法作品相对照,琴背字体与之相符,可见黄庭坚题词应为真迹。黄庭坚另有著名的《张益老十二琴铭》,亦为琴铭的佳作。
黄庭坚品琴、论琴,有若干琴诗琴词琴文传世,对于古琴美学具有重要价值。在诸多琴曲中,黄庭坚尤喜《履霜操》,其《听履霜操》(熙宁元年作,1068)一诗云:“恐亲心为予动兮,是以有履霜之忧。古人之骨朽矣,匪斯今也。蹙然如动乎其指,浩然如生乎其心也。声音之发,钩其深也。枯薪三尺,惟学林也。”(4)《全宋文》第104册,第258页。
“无弦琴”是黄庭坚品琴、论琴诗文中出现频率极高之词,是黄庭坚论琴的关键范畴。
(二)黄庭坚的禅缘
黄庭坚与佛教、禅宗亦有很深的缘分。黄庭坚是禅宗认可的“参悟有得”的“居士”,禅典《五灯会元》将其列入临济黄龙派法嗣。黄庭坚嗣法之师黄龙祖心将辞世,命黄庭坚主持后事,这在禅宗史上是罕见的,亦足见其禅缘之深。
少时,黄庭坚生活在洪州分宁(今江西南昌一带),史载宋代仅洪州就有数十个大禅寺,黄庭坚家乡所在的分宁也有十余个禅寺,可知当时此地禅风之盛。尤为特殊的是,黄庭坚的家乡一带是禅宗名宿汇集之地。唐代著名禅师黄檗希运曾长期驻分宁县南的黄檗山,北宋禅门“五家七宗”之一临济宗黄龙派发源于此地。黄庭坚自幼与佛禅有缘,幼年常跟随精信佛教的祖母仙源县君到附近的禅寺去礼佛。(5)钱志熙:《黄庭坚与禅宗》,《文学遗产》1986年第1期。七岁作《牧童诗》,竟写下“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此类“看破红尘”的诗句。成年后,命运的波折、宦海的沉浮、妻子的离世更让他感到现实世间的无常与虚幻,立志觉悟本性、获得解脱。
在佛门中,对黄庭坚影响最深的无疑是黄龙祖心与黄龙悟新师徒。黄龙慧南所创立的临济宗黄龙派僧才众多,黄龙祖心、宝峰克文、黄龙悟新、兜率从悦等皆知名于世,并与文人士大夫过从甚密。黄庭坚与黄龙派诸禅师交游甚密,且嗣法黄龙祖心,后又得黄龙悟新的点拨。据《五灯会元》载,黄庭坚因黄龙祖心问“闻桂花香么”而“豁然有省”、领悟禅意,这成为禅史上的著名公案。黄龙悟新又以“新长老死、学士死,烧作两堆灰,向甚么处相见”的话语诘难之,后黄庭坚于谪官黔南的道路中,对黄龙悟新的发问豁然明白,以书信报悟新曰:“(往日)盖疑情不尽,命根(我执)不断,故望崖而退耳。”(6)《卍新续藏》第80册,第362页b栏。从此以后,黄庭坚在黔州止酒绝色,读大藏经三年。尝云:“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此之八风于四威仪中未尝相离。虽古之元圣大智,有立于八风之外者乎?非学道不知也。”(7)《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9册,第418页b栏。
另一位对黄庭坚影响较深的是禅师清凉惠洪。惠洪曾作诗邀请黄庭坚游湘西,《黄鲁直南迁,舣舟碧湘门外半月,未游湘西,作此招之》诗云:“江夏无双果无双,子云赋工未必尔。那知一饭在家僧,真是潜山癞居士。春湖白鸥未入手,衣冠林中作蝉蜕。”但因黄庭坚在长沙半月而“未游湘西”,惠洪只好前往长沙与其相会。《冷斋夜话》也曾记:“山谷南迁,与余会于长沙,留碧湘门一月。”山谷与惠洪十分投缘,结为忘年交,时有诗文唱和,情谊深厚,可见一斑。
禅宗之于黄庭坚不仅是交游与禅语、禅趣,更是指引其向上一路的生命安顿。禅内化为黄庭坚安身立命之支柱,亦内化为其古琴艺术哲学的根本,这充分体现为“无弦琴”及其所蕴含的审美内涵、审美意象、审美态度、审美趣味、审美境界。
二、“无弦琴”的审美内涵
在黄庭坚品琴、论琴诗文中,“无弦”、“无弦琴”出现的频率极高,如:“得意自己,书不尽言。如驭琴瑟,听于无弦。”(8)黄庭坚:《洪州分宁县藏书阁铭》,《全宋文》第107册,第255页。“渐老春心不可言,亦如琴意在无弦。”(9)黄庭坚:〈次韵元礼春怀十首〉其一,《全宋诗》第17册,第11660页。“聊持不俗耳,静听无弦琴。”(10)黄庭坚:〈晚发咸宁行松径至芦子〉,《全宋诗》第17册,第11432页。“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11)黄庭坚:《渔家傲》,《全宋词》第1册,第513页。
琴为有弦乐器,无弦何以成乐?然而,黄庭坚却反复言“无弦”、“无弦琴”,为何?“无弦琴”的真实审美内涵为何?这需要从无弦琴的历史由来及黄庭坚的禅宗文化背景去切入,才能准确领会、阐释黄庭坚的“无弦琴”的审美内涵及所体现的言意观。
(一)“无弦琴”的由来
“无弦琴”的典故,史上最有名者当属陶渊明。《宋书·隐逸》记:“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12)沈约撰:《宋书》第九十三卷第8册,中华书局,1974年,第2288页,第2288页。(此袭萧统《陶渊明传》)《晋书·隐逸传》作:“(潜)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13)房玄龄等撰:《晋书》第九十四卷第8册,中华书局,1974年,第2463页。又《南史·列传·隐逸上》亦记其事,文字与《宋书》同,唯无“无弦”二字。
据陶传,史称陶渊明“不解音声”,殆成定论。然而,陶渊明未必不懂音律。陶渊明自谓“少学琴书”(14)⑨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第529页,第556页。、“乐琴书以消忧”(15)沈约撰:《宋书》第九十三卷第8册,中华书局,1974年,第2288页,第2288页。,又云“欣以素牍,和以七弦”(16)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第529页,第556页。,岂非不知音律、不习琴弦?然而,陶渊明虽习“有弦琴”而又壁挂“无弦琴”,究竟何意?若以陶渊明所处东晋“玄风”解之,“无弦琴”象征玄学“贵无”派所贵之“无”,这当然言之成理。然而,陶渊明是否受到了佛教思想的影响?据饶宗颐先生考,陶诗中曾提及“冥报”、“空无”字眼,且是时《维摩诘经》已译出,陶渊明想必曾涉猎其书。(17)饶宗颐:《以琴养德:饶宗颐琴学艺文集》,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2016年,第101页。陶渊明与刘遗民、周续之被称为“浔阳三隐”,续之师事东晋名僧慧远,陶渊明与名僧及名居士有交往是大概率事件。朱光潜、李泽厚、赵朴初等学者也皆认为陶渊明思想有佛学因素。朱光潜先生说:“我并不敢因此就断定渊明有意地援引佛说,我只是说明他的意识或下意识中可能有一点佛家学说的种子,而这一点种子,可能象是熔铸成就他的心灵的许多金属物中的寸金片铁;在他的心灵焕发中,这一点小因素也可能偶尔流露出来。”(18)朱光潜:《诗论》,三联书店,1984年,第265页。李泽厚先生认为, “陶渊明把玄学以及佛学所追求的人生解脱到了门阀氏族名士不屑一顾的日常最平凡的农村田园生活之中。”(19)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395页。而赵朴初先生也说“般若和禅宗的思想影响了陶渊明”(20)丁永忠:《陶诗佛音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24页。。
玄学贵“无”与佛家般若学尚“空”,此可看出相通意趣。不论陶渊明是否受了佛教、佛书影响,其“无弦琴”传达的审美内涵正是玄学所贵之“无”,也是佛书所言之实相“无”相,这是毋庸置疑的。
黄庭坚在诗文中不只一次地提到陶渊明的“无弦琴”,如“彭泽意在无弦”(21)黄庭坚:《赠高子勉四首》其一,《全宋诗》第17册,第11419页。,“渊明无弦之素琴”(22)黄庭坚:《寄季张》,《全宋诗》第17册,第11611页。,“送君以陶令无弦之琴”(23)黄庭坚:《送陈萧县》,《全宋诗》第17册,第11620页。。《松下渊明》诗中也写道:“松风自度曲,我弦不须弹。”(24)黄庭坚:《松下渊明》,《全宋诗》第17册,第11575页。可见,黄庭坚对陶渊明“无弦琴”的推重。因之,黄庭坚所言“无弦琴”与陶渊明“无弦琴”,既有历史承接又内涵相通。
(二)禅宗的“没弦琴”
黄庭坚言“如驭琴瑟,听于无弦”(25)黄庭坚:《洪州分宁县藏书阁铭》,《全宋文》第107册,第255页。,禅宗也常言“弹无弦琴,唱无生曲,奏无生乐”(26)《锦江禅灯》,见《卍新续藏》第85册,第182页a栏。。《古尊宿语录》载禅宗史上著名公案:
(庞居士)问(马祖道一):“不昧本来身,请师高着眼。”师直下觑。士云:“一等没弦琴,唯师弹得妙。”(27)《古尊宿语录》,见《卍新续藏》第68册,第4页a栏。
庞居士问马祖道一如何是自性“本来身”,马祖不答,却向地上一看。庞居士赞道:“一等没弦琴,唯师弹得妙。”“没弦琴”即无弦琴、无生曲、无生乐,庞居士此处正是以“没弦琴”比喻“本来身”。禅师所言“本来身”即无生、无相的真如自性,马祖道一悟得自性“本来身”而自在无碍,故庞居士赞其“弹得妙”。
以“无弦琴”象征本体、真如自性,这是禅师论琴、品琴的一贯作派。琴虽有声,而着眼于无弦、无声、“大音希声”,这是禅的归趣。北宋云门宗雪窦重显禅师《赠琴僧》诗云:“太古清音发指端,月当松顶夜堂寒。悲风流水多呜咽,不听希声不用弹。”(28)《祖英集》卷五,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第698页a栏。皓月当松,鸣琴在御,但弹琴的真意不在琴、不在声、不在指,一切音声都要指向徽外“希声”、“太古清音”,琴声才有意义,“希声”是“太古清音”、琴“声”的根源。“不听希声不用弹”与“无弦琴”意旨相通。清代青城竹浪生禅师《无弦琴》诗偈亦言:“频将三界为琴体,韵出陈年太古音。一调不妨惊海岳,茫茫大块尽回春。”(29)《青城竹浪生禅师语录》,见《嘉兴藏》第38册,No.B427。大千、三界全体是“琴体”(此亦正是佛印了元禅师“大千世界一禅床”句意),皆演“陈年太古音”。总之,在禅师处,有音有弦之琴“韵出”无音“无弦”之真性,合之而言“无弦琴”。
(三)黄庭坚“无弦琴”的审美内涵
讨论至此,黄庭坚所言“无弦琴”的审美内涵昭然:“无弦琴”的审美内涵与禅宗的“真如自性”(“无”为之道)密切相关。即是说,禅宗的“没弦琴”是让世界如其所是的呈现,而这正是黄庭坚“无弦琴”所追求的审美内涵。
从“体”上言,黄庭坚的“无弦琴”是象征无象之“真”、真如无相。黄庭坚诗云:“空蒙象外意,高大且闳深”,“乃知善琴瑟,先欲绝弦寻”。(30)黄庭坚:《病懒》,《全宋诗》第17册,第11605页。可知,“空蒙象外意”,其本质是“无”(“绝弦”)。“无”不是形式上的空白、虚无,而是本体、本性,是本然之真实。黄庭坚又云:“三尺无弦木,期君发至音。”(31)黄庭坚:《次韵高子勉十首》其一,《全宋诗》第17册,第11419页。“无弦”象征存在的真,“无弦”发出的才是“至音”,才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真实之直观显现。在此,“无弦琴”高大宏深的审美内涵更为显豁:“无弦”是本然无为的真实世界,而“无弦琴”乃即象而超象的体用“不二”。黄庭坚又云:“弦外之馀韵,俗指尘耳岂易得之?”(32)黄庭坚:《元师》,《全宋诗》第17册,第11600页。“弦外之馀韵”即“空蒙象外意”、“无弦”,仍是指禅宗所言真如无相、“没弦琴”。而“俗指尘耳岂易得之”指的是“悟”到“无弦”需要超越“俗尘”的禅悟智慧。简言之,黄庭坚“无弦琴”的审美内涵,不外乎禅学见解的艺术表达。
广言之,黄庭坚的“无弦琴”,体现着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思想传统。(33)此即海德格尔所谓“此在”(人)与“存在”的合一。“天人合一”指人与世界、人与万物的“合一”。这种“天人合一”绝非仅仅是外在的彼此联系,而是存在论意义上的一体同在。黄庭坚诗云“松风自度曲,我弦不须弹”(34)黄庭坚:《松下渊明》,《全宋诗》第17册,第11575页。,又言“听松风以度曲”(35)黄庭坚:《赵景仁弹琴舞鹤图赞》,《全宋诗》第17册,第11696页。,这呈现的便是“天人合一”。世间万物欣合和畅、一道通流,万事万物与“我”一体同在、如其所是。天人“合一”,故弹或不弹、有音无音,这世界之真实皆如其所是。茶山居士曾几诗云“虚籁自然奏,有琴不须弹”(36)曾几:《题南岳铨德观秋声轩》,《全宋诗》第29册,第18505页。,此即天人“合一”,亦庄子所谓“咸其自已”的“天籁”,也是华严宗所谓理事无碍、事事无碍,这仍可以“无弦琴”的思想理解之。
(四)黄庭坚“无弦琴”的审美意象
艺术总是有审美意象的,即艺术是以形“象”去表达心中之“意”的。通常而言,艺术作品可分为材料层、形式层、意蕴层三个层次(37)叶朗:《美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52页,第261页。,古琴艺术亦是如此。材料层是古琴艺术的物质载体,即是琴器本身;形式层是古琴演奏过程中形成的完整声“象”(形式世界);古琴艺术的“意蕴”是美感(审美感兴、审美体验)的对象。古琴艺术形式层(“象”)与意蕴层(“意”)的统一,合言之即为古琴的审美意象。
黄庭坚“无弦琴”的独特审美“意象”是什么?
首先看黄庭坚“无弦琴”审美意象之“意”。黄庭坚认为,在琴乐的审美活动中,对古琴“意蕴”的把握是根本性的、第一位的,并且古琴艺术的“意蕴”只能由审美主体在直接欣赏时由“心”感受和领悟,很难用逻辑判断和命题形式来“言”。黄庭坚云:“得意自己,书不尽言。如驭琴瑟,听于无弦。”(38)黄庭坚:《洪州分宁县藏书阁铭》,《全宋文》第107册,第255页。又:“此声可听不可传。”(39)黄庭坚:《元师》,《全宋诗》第17册,第11600页。可见,黄庭坚所追求的独特审美“意蕴”正是声“不可传”的“无弦”。叶朗先生言:“艺术作品的‘意蕴’蕴含在意象世界之中,而且这个意象世界是在艺术欣赏过程中再生成的,因而艺术的‘意蕴’必然带有宽泛性、不确定性和无限性。”(40)叶朗:《美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52页,第261页。在叶朗先生看来,艺术的“意蕴”是瞬间感兴的产物,是直观的,具有宽泛性、不确定性和无限性。而艺术“意蕴”的宽泛性、不确定性和无限性,恰恰正是黄庭坚所追求的古琴审美“意蕴”,亦即“不可传”的“无弦”。
再看黄庭坚“无弦琴”审美意象之“象”。艺术的门类差别主要是“象”的差别,中国的文学艺术作品往往是以“言象”去传达不确定的无限“意蕴”,而古琴则是以“声象”去象征不确定的无限“意蕴”。“言象”、“声象”都是有确定形式的有形有限之“象”,执于有限之“象”则无限之“意”难以开显。黄庭坚云:“渐老春心不可言,亦如琴意在无弦。”(41)黄庭坚:《次韵元礼春怀十首》其一,《全宋诗》第17册,第11660页。又云:“丝声谁道不如竹,我已忘言得真性。”“琴意在无弦”正是无限的“意蕴”、“真性”,局限于逻辑“言象”、有限“声象”,那无限“意蕴”、“真性”就因此遮蔽了。黄庭坚反复说“无言”、“忘言”、忘象,就在于力图超越有限“言象”、“声象”而领会无限之“意”。
中国哲学尤其佛家、禅宗一贯高唱“言不尽意”、“得意忘象”,黄庭坚的“无弦琴”实乃这一认识论、言意观的一种体现。中国士人尤其喜爱的《维摩诘经》中,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42)《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4册,第551页c栏。这典型地体现了佛家的认识论、语言观。依佛学,真如自性(“不二”是其另一种表述)无能所分别,不受言语声音、形式逻辑的支配,故维摩诘“默然无言”乃“真入不二法门”。禅宗更是将“默然无言”推到高峰。禅宗以“教外别传,直指人心,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立宗,超言之“悟”是其核心。《五灯会元》载“世尊拈花,迦叶微笑”,迦叶之微笑正是领会了佛陀的无言、无限“意蕴”而会心一笑,这就是“悟”。当然,禅宗的“悟”,不是领悟理性、逻辑范围内的知识,而是瞬间直觉洞察永恒、领会超越无限的“意蕴”、“真性”。作为禅门居士的黄庭坚,其“无弦琴”显然不能脱离佛禅言意观。可以认为,“无弦琴”与“迦叶微笑”是同一内涵,黄庭坚的“无弦琴”只不过是佛禅言意观在其古琴美学思想中的表现。
其实,黄庭坚“无弦琴”审美意象之无限“意蕴”,也就是其“无弦琴”的审美内涵。但是,审美意象是从“象”与“意”之分中有合、合中有分的辩证关系去阐释的。究竟而言,“象”、“意”关系是体用不二的,《维摩诘经》又云“无离文字说解脱也”(43)《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4册,第548页a栏。,而禅师也是在生动活泼的现“象”世界中去领悟形上之“真”,并非体用殊绝。所以,尽管“无弦”、“意蕴”不在言说,而琴人总以有弦有声之琴去象征、暗示“无弦”,此在黄庭坚身上亦有鲜明体现。
三、“无弦琴”与禅心、禅悟
在习琴中,如何体会、品味“无弦”的审美内涵、意象?黄庭坚认为,要体悟“无弦琴”的审美内涵,其审美态度是“闲适”,这与习禅“虚静”、无执的胸次一脉相通。事实上,“闲适”是古琴艺术灵感忽来前审美心胸的涵养,“虚静”是禅宗“顿悟”前后的渐修,故“无弦琴”也蕴含了禅宗“妙悟”的文化内涵。
(一)古琴之“琴心”
在古琴美学史上,古人常将琴者的心态称为“琴心”,范围十分广泛,不同琴人、琴曲、琴境往往有不同琴心。
琴心可为杀心。《后汉书·蔡邕传》载:
其邻人有以酒食召邕者,比往而酒以酣焉。客有弹琴于屏,邕至门试潜听之,曰:“嘻!以乐召我而有杀心,何也?”遂反。(44)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第六十卷第7册,中华书局,1974年,第2004页。
琴心可为疑心。(伪)黄宪《琴论》记:
征君理琴至《豳风》之乱,琴不起,必有疑者惑之,其秦王乎?……因云:“夫疑,鬼之门也;明,神之庭也。”君子去疑而存明,未闻汩明而蓄疑也。”(45)《图书集成·乐律典》第一○七卷。此条饶宗颐先生考似出明人伪托,不载于《全后汉文》,杨百时《琴话》亦不录,见饶宗颐:《以琴养德:饶宗颐琴学艺文集》,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2016年,第93页。
又《关尹子》论琴心有悲心、思心、怨心、慕心之别:
人之善琴者,有悲心,其声悽悽然;有思心,其声迟迟然;有怨心,其声回回然;有慕心,其声裴裴然。(46)《关尹子》上卷,四部丛刊三编景明本。
可见,琴心多类,琴人心态可形于琴音,音声可以反映人心。精于琴者,闻声如窥镜,可通过琴声了解抚琴人的心理。但是,以上种种琴心,皆不是中国艺术所推崇的审美心胸,更不是黄庭坚所追求的“无弦”琴心。在佛家看来,杀心、疑心、悲心、思心、怨心、慕心等情绪皆是烦恼的表现,当然与黄庭坚推崇的“无弦”琴心相差甚远。
(二)“闲心”通于“无弦”
黄庭坚认为,要在琴中体会“无弦”,只能“无心”、无执。“无心”、无执在黄庭坚表现为“闲适”的审美态度,“自然”的审美趣味。
审美态度又叫审美心胸,是主体获得美感(审美活动)的前提条件。黄庭坚在《拨棹子·退居》词中写道:
归去来。归去来。携手旧山归去来。有人共、月对尊罍。横一琴,甚处不逍遥自在。
闲世界。无利害。何必向、世间甘幻爱。与君钓、晚烟寒濑。蒸白鱼稻饭,溪童供笋菜。(47)黄庭坚:《拨棹子·退居》,《全宋词》第1册,第514页。
此词清新自然,完全呈现出一种超脱旷达的审美胸次。黄庭坚所言“归去来”即陶渊明《归去来辞》之意,是要从现实的利害关系中摆脱出来,回归到湛然澄明的心胸,“归去来”就是“闲”。“闲”并非无事,而是超乎功利,从虚幻不定的成败毁誉得失是非中超脱出来,使胸襟从容地、真诚地向山水向宇宙舒展开来,从而获得一种解放感、自在感。
因为有这种“闲”的胸次,黄庭坚身上体现出坦然出世的态度。面对山水,横琴对月,处处逍遥自在。在琴中,黄庭坚呈现出一种怡情的心理状态、一种赏心悦目的满足感与快乐感,此即是“闲心”的妙用。
“闲心”是复归到人的本真存在的过程,亦是通向“无弦”的路径。黄庭坚云:“琴为无弦方见心。”(48)黄庭坚:《送陈萧县》,《全宋诗》第17册,第11620页。可知,“闲心”通达存在的“真”,与“无弦”化合为一。“闲心”是平淡天真的审美态度,是无执之心,也称“无心”。在黄庭坚看来,古琴审美内涵、真意在“无弦”,而“无弦”真意只能“无心”(“闲心”)而通。黄庭坚《听崇德君鼓琴》诗云:“两忘琴意与己意,逎似不著十指弹。禅心默默三渊静,幽谷清风淡相应。丝声谁道不如竹,我已忘言得真性。罢琴窗外月沈江,万籁俱空七弦定。”(49)黄庭坚:《听崇德君鼓琴》,《全宋诗》第17册,第11455页。这里,“两忘”、“忘言”即“无心”:人琴两忘,万籁俱空,恍若无弦,复归“无弦”真性。
总之,闲逸“无心”通于“无弦”。
(三)“无弦琴”与禅心、禅悟
黄庭坚“无弦琴”所体现的审美心胸与禅心的涵养一脉相通。《坛经》有言:“若于一切处,而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50)宗宝本:《六祖坛经》,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第361页a栏。禅宗的渐修,就是心灵净化的过程,亦即抛弃得失、毁誉、贵贱等功利计较,使胸中廓然无物、自由延展。这样的胸次,禅宗又称之为虚心、澄心、空心、平常心,亦是德山宣鉴禅师所说“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的心境。黄庭坚主张琴心清净纯一、闲逸“无心”,这与“安闲恬静”、“无事于心”之禅心天然一致。
不仅习琴“闲心”与“安闲”禅心相通,黄庭坚的“无弦琴”还蕴含了禅心“悟”的内涵。
所谓禅悟,往雅处说,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往俗处说,是“与众生同一鼻孔出气”。也就是说,禅悟是即平常而超越,是在日常生活、平易事物中开启向上一路的体验。黄庭坚禅悟的经历就是这方面的体现。《五灯会元》载:黄山谷(黄庭坚)到晦堂(黄龙祖心)处学禅,晦堂说:“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黄山谷正欲答,晦堂制止道:“不是,不是。”黄山谷疑惑不解。此后,两人一日山中散步,正值岩桂盛开,香气四溢,晦堂问黄庭坚:“闻木樨花香么?”山谷答言:“闻。”晦堂道:“吾无隐乎尔。”山谷于是大悟。(51)《卍新续藏》第80册,第362页b栏。黄庭坚闻木樨花香而悟,显豁体现着禅门“即心即佛”、刹那真实的妙悟特质。
黄庭坚有禅悟体会,其“无弦琴”所传达的可谓是妙悟的般若智慧。即是说,“无弦琴”是其禅悟智慧在古琴艺术中的一种表现。黄庭坚诗云:“聊持不俗耳,静听无弦琴。”(52)黄庭坚:《晚发咸宁行松径至芦子》,《全宋诗》第17册,第11432页。“无弦琴”如何可听?以“不俗耳”去“静听”,这就是禅心之悟。关于禅心之悟,黄庭坚另有《渔家傲》一词:
三十年来无孔窍。几回得眼还迷照。一见桃花参学了。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
摘叶寻枝虚半老。拈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晓。非玄妙。灵云合破桃花笑。(53)黄庭坚:《渔家傲》,《全宋词》第1册,第513页。
此词化用灵云志勤禅师观桃花悟道的典故。灵云禅师初在沩山,一日经行,见桃花灼灼,因而悟道,于是作偈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54)《卍新续藏》第80册,第104页b栏。后禅门常用“桃花”喻“见性”的智慧。黄庭坚另有诗言灵云禅师观花禅悟之事,诗云:“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凌云纪游》)。诗中黄庭坚将“灵云”写作“凌云”,暗含对灵云禅师赞许之意。
此《渔家傲》援禅理入词,演绎灵云和尚参悟之事。灵云禅师三十年茫昧混沌,出入迷悟之间,终见桃花而悟,领悟佛法真谛,在无弦琴上奏《单于调》。只因禅心之“悟”,方可弹奏“无弦”之琴。
四、“无弦琴”与禅趣、禅境
“无弦琴”所乐的琴趣与禅者的归趣都是天真“自然”,“无弦琴”敞开的是天人合一的审美意境,这当然也是黄庭坚清明“禅境”的艺术表达。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文艺的境界邻近到宗教境界。”(55)宗白华:《艺境》,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24页。
(一)“无弦琴”的审美趣味与禅趣
黄庭坚的“无弦琴”作为审美形态,呈现出一种天真“自然”之趣。
黄庭坚诗云:“白露为霜水一篙,秋香莲荡浮轻舠。此中亦有无弦意,相忆樽前把蟹螯。”(56)黄庭坚:《送陈萧县》,《全宋诗》第17册,第11621页。白露为霜,莲荡秋香,这自然山水之趣,“此中亦有无弦意”。这分明是将“山水”寄寓“无弦”之趣,如松坡居士韩淲诗云:“譬如无弦琴,亦寓山水乐。”(57)韩淲:《十四日推枕引酒信笔书此》,《全宋诗》第52册,第32457页。
在黄庭坚看来,琴曲、琴器有自然山水意,才有趣味。其诗云:“当时朱弦写心曲,果在高山深水间。”(58)黄庭坚:《再答明略二首》其一,《全宋诗》第17册,第11491页。又云:“杨姝弹《风入松》 《 醉翁吟》,有林下之意。 琴罢,宝熏郁郁,似非人间。”(59)黄庭坚:《题太平州后园石室壁》,《全宋文》第107册,第233页。可见,山高水深、林下之意正是琴曲的趣味。黄庭坚又有《张益老十二琴铭》,其中“渔桹”琴铭曰“与鸥鸬而物化,发山水之天光。惊潜鳞而出听,是谓渔桹”(60)黄庭坚:《张益老十二琴铭》,《全宋文》第107册,第273页。。“香林八节”琴铭曰:“香林八节,是谓天地之中、山水之音。”(61)黄庭坚:《张益老十二琴铭》,《全宋文》第107册,第271页。山水之音、发山水之天光是其对优质琴器的追求。
置身自然,所以潇洒。黄庭坚曾称赞琴僧祖元:“紫衣僧祖元亦周彦之族兄,抱琴种竹,有潇洒之趣。”(62)黄庭坚:《与荣州薛使君书·三》,《全宋文》第105册,第76页。可知黄庭坚“抱琴种竹”的潇洒审美趣味。
乐山水自然,所以平淡。黄庭坚在《宜州乙酉家乘》中写道:“十九日乙卯,晴。佃夫弄琴,作《清江引》 《贺若》 《风入松》。”(63)黄庭坚:《宜州乙酉家乘》,《全宋文》第107册,第248页。如苏轼诗云:“琴里若能知《贺若》,诗中定合爱陶潜。” 苏黄皆乐山水自然游,《贺若》之格调平静淡远。陶诗一向以山水田园的朴素恬淡名世,文人琴家的琴与诗,审美趣味一以贯之。向往天真“自然”,这也是琴家与僧人、禅者的共同趣味,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禅宗僧人尤其钟爱山川自然,乐住喜游。宋代禅师净土惟正有《山中偈》:“桥上山万层,桥下水千里。唯有白鹭鸶,见我常来此。”(64)(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中册,中华书局,1984年,第639页。有人问净土惟正曰:“师以禅师名,乃不谈禅,何也?”惟正曰:“徒费言语,吾懒,宁假曲折,但日夜烦万象为敷演耳。言语有间,而此法无尽,所谓造物无尽
藏也。”(65)(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中册,中华书局,第639-640页。山水澄怀,“山水演法”,置身大自然,少思虑烦恼,心易“自然”平淡。
黄庭坚琴诗琴文中流露的“自然”审美趣味,也是“无弦琴”趣味的一种体现。有禅师言,“道无心合人,人无心合道”(66)《卍续藏经》第80册,第260页b栏。。置身自然界中,心易敞开、澄明。在自然中与大千物象真诚对话、归返天地“自然”,这是诗意栖居的生存方式,也是在实现生命的净化、升华与超越。黄庭坚是琴人也是禅者,其“自然”的审美趣味与理想甚为显豁。
(二)“无弦琴”的审美意境与禅境
“无弦琴”启示的更是中国艺术追求的清明意境,亦即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
朱光潜先生言:“无弦琴是极高智慧的超脱。他的胸中自有无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迹象。”(67)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8页。此言得当。黄庭坚的“无弦琴”,不拘琴之有弦、无弦,显现的是“胸中自有无限”的天地境界。正如居士赵抃所写:“已得琴中平淡意,有弦终日似无弦。”(68)赵抃:《赠蔡山王处士》,《全宋诗》第6册,第4224页。“无弦琴”是平淡的心境,是智慧的心境,更是“倦游识破诸缘妄,心与梅花一处清”(69)刘过:《初入平氏书院》,《全宋诗》第51册,第31863页。的“看破诸缘”的清明意境。
“无弦琴”虽为一种审美境界,体现的是黄庭坚的禅悟之境,反映的是其即俗即真的智慧之境。黄庭坚有《自赞》曰:“似僧有发,似俗脱尘。作梦中梦,悟身外身。”(70)黄庭坚:《写真自赞五首》其一,《全宋诗》第17册,第11692页。此处,“身外身”即是“无弦琴”所启示的审美意境,亦即禅宗所言之“道”、“自性”。《六祖坛经》言“道顺通流”,又言“自性本自清净”。《坛经》说“道”,是就存在论言,强调本体的存在、宇宙的真实;《坛经》说“性”,是从人性论的角度,侧重生命的体悟与安顿,是显现生命的真实。究竟而言,“道”即“自性”:生命的真(性)与宇宙的真(道)并非割裂,而是一体不二,禅悟智慧的开显正是生命的真(性)与宇宙的真(道)冥合为一。
正是源于禅悟,黄庭坚早年的虚幻感消失,生命有了即心即佛的内心安顿。禅悟与禅悦的体验使黄庭坚超越了物我的局限,回归了生命的真实、宇宙的真实。黄庭坚在诗中明显传达出这份生命的安稳与欣悦,如“世态已更千变尽,心源不受一尘侵”(《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之一)、 “观山观水皆得妙,更将何物污灵台”(《题胡逸老致虚庵》)、 “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其一)、 “无可简择眼界平,不藏秋毫心地直”(《赠送张叔和》)、 “万卷曲肪里,胸中湛秋霜”(《卧陶轩》)、 “胸中吉祥宅,膜外荣辱境”(《送李德素归舒城》)、 “要当观此心,日照云雾散。扶疏万物影,宇宙同璀璨”(《晁张和答秦觏五言予亦次韵》)。这里,黄庭坚的人生不再有悲欢离合的焦灼、漂泊无依的困顿、虚幻短暂的苦恼,而是静观花开花落、从容云卷云舒,“扶疏万物影,宇宙同璀璨”。黄庭坚的这种境界,是形而上的愉悦,是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
广言之,黄庭坚的“无弦”真境也与庄子相通。《庄子·齐物论》曰:“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71)⑧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第66页,第232页。《庄子·骈拇》曰:“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⑧“鼓琴”则“有成与亏”,“不鼓琴”则“无成与亏”,庄子超越了“有弦琴境”,达到了“无成与亏”的齐物之境。庄子的齐物之境,就是禅悟的“立处皆真”境界。
“无成与亏”、“立处皆真”之庄禅境界,黄庭坚以古琴艺术语言表达之,即是“无弦琴”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