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道路对全球后进发展的意义
2020-05-08卢荻
卢 荻
自世纪之交以来,中国对全世界的发展,特别是对后进国家发展的影响大幅增加,成为全球范围具有决定性作用的主体之一。西方国家对这一现象已有的学术研究聚焦两个核心论题:一是认为中国的“走出去”严重恶化了全球范围发展中国家的去工业化趋势;二是认为中国的“走出去”严重恶化了世界范围特别是发展中国家工人阶级的劳动条件。
我们必须认识到,当前在世界范围内,资本主义的新自由主义化趋势愈加明显。新自由主义的主要特色是金融投机化,而与此相反,中国的经济制度、结构仍然保留了很大程度的生产性导向。在这个基础上,中国对外的经济活动,对促进全球发展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
在理论层面,已有文献研究中国对世界发展的影响,往往聚焦于市场竞争,包括上述两论题所涉及到的产品市场的竞争和劳动力市场的竞争。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更根本的问题是价值的创造和分配,表现为对工业化和资本积累的推动作用。这才应该是理解中国对世界发展的影响的合理进路。
一、背景:一些典型事实
2000—2018年,在核算意义上,中国对全球范围的经济增长所做的 “贡献”近四分之一,对发展中国家经济增长的“贡献”近半。而在工业化方面的贡献更高,分别达到了35%和56%,同期还将全球工资率的年平均实际增长率从1.3%提升到2.3%。近年来,中国通过推动一系列重大的举措来寻求重塑全球经济格局,其中以“一带一路”最受关注。
如何理解中国这样的经济体在全球的地位呢?合理的提法、合理的判断是中国对全球的发展有系统性的影响。所谓系统性,是相对于全球中国在创造和占有发展空间的表现。而所谓“发展空间”,在当前全球经济停滞的形势中中国的表现,直接内容是宏观经济需求的分配,而需求来自收入。因此,中国对世界发展的影响,归根究底体现为对全球收入的创造和占有。
中国对世界发展的影响,以其对外经贸活动为中介。首先是贸易。中国在全球贸易总量中所占份额从2000年的4%增加到了2018年的12%。在此期间,中国对全球贸易增量的贡献达到16%,使得中国从2009年以来成为了全球最大的贸易经济体。
2000—2017年,中国对发展中世界的贸易增长年平均达18%,远高于与发达国家的贸易年平均增长率12%;而且,中国与前者的贸易一直处于逆差,与后者则是顺差。
图1 中国的商品贸易(现价,亿美元)
如图2所示,1998—2018年,中国的国际贸易条件持续恶化(下降 24%),与发达国家的轻微下跌(3%),以及中国之外的全部发展中经济体平均表现的大幅度改善(上升53%),形成鲜明的对比。
图2 国际贸易条件(1990=100)
资料来源:世界银行, “世界发展指标”数据库,2019年12月2日登录获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经济展望》各期。
2000—2018年,中国对全球的境外直接投资(FDI)总流量的“贡献”达25%,对发展中世界的“贡献”则达51%。
如图3所示,自2015年起,中国的资本流出量一直超过资本流入量。至2018年底,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的88%是在发展中世界(考虑到香港地区的转口因素也至少是在60%以上)。投资主要流向商业服务,投资主体则是从国企占绝对主导渐渐转向国企相对主导。
图3 中国的对外直接投资(流量,亿美元)
资料来源:《中国对外投资统计公报》、《中国对外投资合作发展报告》和《中国统计年鉴》各期。
在发展表现方面,在此期间,典型的事实是,中国固然是工业化快速推进,但中国之外的发展中国家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发展失落情况。这与全球1980—2000年的情况恰恰是相反的。1980—2000年的20年是所谓的发展失落的年代,而中国的出现应该说是扭转了世界范围的发展失落情况。
中国在全球工业制品出口中所占的份额保持大幅增长,从1999年的4%增加到2017年的17%;在全球制造业所占的份额以更为迅猛的速度增长,从1999年的6%增至2017年的27%。人类历史上首次出现了一个经济体可以在全球范围内,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在全球制造业所占的份额增加了近20个百分点。而中国之外的发展中世界也经历了增长,虽然不像中国发展得如此迅猛。中国之外的全部发展中经济体在全球工业制品出口中所占份额从1999年的13%稍有增加至2017年的14%, 在全球制造业增加值中所占份额则从1999年的13%增至2017年的 19%。见图4、图5。
图4 工业制品出口金额占全世界的比重
图5 制造业增加值占全世界的比重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中国与其它发展中国家的差异呢?无论深层的原因是什么,直接原因都再明显不过,应该是生产性投资表现的差异。2000—2017年,中国在全球资本形成中所占份额增加了20个百分点,而中国之外的发展中国家同期仅增加了8个百分点。国内资本形成占GDP的平均比重同样反映了这一现象。在此期间,中国国内资本形成占GDP的平均比重是43%,中国之外的全部发展中经济体则只是25%,两者差距甚大(几乎是同样的情况也见于制造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见表1。
表1 总资本形成与制造业生产附加值(占GDP的平均比重)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世界发展指标》,2019年1月13日登录获取。
二、建构中国对世界发展的系统影响的论述
全球化的主导信条的承诺是,随着经济体融入世界市场,资本会从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流动,推动发展中国家的资本形成。但这种情况在现实中却并没有出现。这一表现上的差异与中国的“走出去”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
回顾一下文献,西方国家现有的关于中国“走出去”的研究文献基本上都是否定性、批判性的,主要集中于两种论断:第一个是所谓的“挤压”论,认为中国出口的工业制品通过竞争将其它发展中国家的产品挤出了市场,包括国际市场和国内市场;第二个论断是所谓的“恶化底限”论,认为中国制造业出口的竞争力主要源于廉价劳动力,这迫使其它发展中国家必须尽量降低劳动报酬、劳动条件来维持竞争力,以此来抵消去工业化的压力。这两个论断都蕴含着新古典经济学的知识立场,都专注于局部均衡框架中的市场竞争。
就学术文献来看,尤其是最近也出现了一些以新古典理论“可运算一般均衡分析”的基础研究,这些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说中国的出口符合比较优势,简单而言,劳动密集产品的出口过程对其它发展中国家确实是有损害的。这类似于“挤压”论。但是,如果中国出口的产品违背比较优势原则,技术密集性出口其实对其它发展中国家发生的是一个正面的推动作用。当然,在中国目前的出口产品中,机械电子产品已经接近一半,机械电子产品按照各种各样的标准来判断,都不能算是劳动密集型产品,而是技术相关的产品。因此,新古典经济学更全面均衡的分析是,指出中国的出口产品对其它发展中国家工业化的正面作用超过负面作用。
文献中还存在以后凯恩斯/结构主义经济学为基础的研究。这些研究得出了更加复杂的判断,指出中国的出口扩张纵使有“挤压”的成分,但是也为发展中国家带来了廉价、技术合适的生产资料;中国的直接投资纵使有“恶化底限”的成分,但是也透过关联效应为其他发展中国家创造了就业、诱发了工业化投资。运用复杂的计量分析得出的结果大相径庭。比如,按照结构主义经济学的国际收支制约的经济增长模型去计量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中国推动发展中国家的国际贸易条件的改良并没有为经济增长起到多少推动作用;而另外一些计量分析得出来的结论是,中国推动发展中国家的国际贸易条件的改良对发展中国家的生产性投资起到了推动作用。
上述两个论断占据了文献的主流。
还有一种论断认为,关于中国对发展中国家的正面影响,应该建立在现实观察的基础上,而不是一个纯粹的理论判断上。这一观察的特别之处在于,强调中国的发展留给发展中国家实现工业化的窗口越来越小,特别是随着新技术的出现,世界范围的发展中国家要想复制中国走过的快速工业化道路的可能性越来越低,甚至会出现过早去工业化的危险。
这一论断还派生出另外一个莫名其妙的词——“上海效应”,是世界银行所鼓吹和推动的。所谓的“上海效应”称,由于中国大量进口初级产品,导致了那些高度依赖中国市场的经济体聚焦于出口产品结构和内部生产结构的“初级产品化”趋向,并进一步延伸导致了他们的政治越来越专制独裁等。
所谓的“上海效应”的判断包含两种不相同的的理论:一种是新古典经济学著名的“荷兰病”理论,认为中国的进口诱导了发展中经济体的初级产品化;另一种是马克思主义依附理论。马克思主义依附理论认为,关键问题在于能力,也就是说,如果国际贸易条件对初级产品愈趋不利——而这是“旧国际分工” 格局下的常态,就意味着落后地区的经济剩余外流,将妨碍工业化的推进。事实上,中国的发展恰恰是促进了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化。自世纪之交以来,中国贸易的急剧扩张所伴随的是中国的国际贸易条件持续恶化以及中国以外的发展中经济体的持续改善。如果这些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化从中国的贸易中获得了很大的利润收入,却没有将其用于工业化投资,那是因为他们内部的政治、经济的问题。特别著名的例子分别是拉丁美洲的巴西和非洲的安哥拉。它们是最极端的例子。巴西和安哥拉通过向中国出口初级产品得到了巨额收入和巨额利润,但是它们因为内部的政治经济制度并没有把这些收入用于产业升级、工业化投资。
生产性投资的表现差异以及其成因的复杂性,也构成了对中国“恶化(全球劳动环境和工资水平的)底限”论的质疑和否定。
问题的关键是,生产性投资是促成劳动生产率提升的主要原因,包括提高资本和劳动比率以及推动工业化进程,从而使得农村剩余劳动力向(生产率水平较高的)工业部门转移成为可能。
自世纪之交以来,中国工业部门出口竞争力的主要支撑因素是生产率提升而非廉价劳动力。 图6所显示的中国生产率和工资水平快速提升的趋势,正与“恶化底限” 论的判断相反。
图6 人均实际国内生产总值与实际工资指数(2000=100)
资料来源:《中国统计年鉴》各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各年;卢锋(2012)《中国农民工工资走势,1979—2010》。
三、中国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
如果没有中国的“走出去”,世界发展本来会怎么样?众所周知, “华盛顿共识”主导了全球化的政策信条。所谓的“三代政策信条”,即1980年代强调贸易自由化、1990年代强调公共资产与公共服务的私有化、2000年强调金融自由化,都是为了一个普遍性目标,即使所有生产性资源都变成可以在市场上进行交易的金融资产,也就是说,通过使金融资本在最大限度上实现跨境、跨行业的自由流动来追求最高的回报率。按照马克思的资本运动公式,如果货币资本没有进入商品资本,没有通过生产过程,而是直接进入货币资本,那么利润只能是通过买卖各种各样的金融产品、股票、债券、衍生工具等实现的。这一过程压制了生产性投资,压制了生产性活动。按照政治经济学理论,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还是凯恩斯的理论都认为,要产生利润,必须有生产性活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生产性活动的资本运动过程是不可持续的。但诡异的是,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之前,这一过程却似乎是持续的,哪怕之前有这里或那里的金融危机,特别是东南亚金融危机。为什么它会持续呢?这就是哈维所说的剥夺性积累,其实也相当于是原始积累。并不是只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正式确立之前才有原始积累,原始积累一直是资本主义的一个正常组成部分。它在当今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金融意义上的剥夺强权,即通过世界范围内的金融危机廉价地剥夺其它国家的经济资源;二是正常形态上的剥夺,那就是所谓全球范围内的掠食模型,通过新自由主义改革使得为全球生产的劳动力的增长速度远远超过需求。根据国际货币组织的一个简单估算,1980—2005年,实际上全球直接为世界市场生产的劳动力的人数翻了两番。人类历史上所出现的这样一个全球范围内的劳动力市场,同样也将中国的劳动力卷入进去。这样一个过程,对于后进发展当然是一个严重的破坏。为什么呢?所谓底线竞争过程,是全球追求最廉价的劳动力的过程,金融危机起到了更加巨大的破坏作用。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作为一个特例,透过内部的积累跳出了这个限制,这是全球范围的特例。因为中国已经到了如此巨大的规模,它有可能支持全球规模的生产性投资,从而抵消新自由主义的资本积累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