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智识合一的角度解读大学博物馆的育人功能
2020-01-05陈继东
陈继东
(中国传媒大学 传媒博物馆,北京 100024)
“智识”一词近年来经常见到,其在一般意义上可理解为知识、智慧。在英文中,智识是一个形容词Intellectual,意为智力的、有才智的、智力发达的、需用智力的。史蒂芬·康恩在《博物馆与美国的智识生活,1876—1926》(Museums and American Intellectual Life,1876—1926)一书中,对智识的概念也没有做出专门的解释。在此书中,智识一词仍未脱离一般含义,即有关科学、艺术和自然的一切知识和规律。其实,智识一词,古已有之。佛教《大藏经》中提到“识能分别,智能了知”。“识思惟者,是识增上,非智增上。 ”[1](P681-682)佛教经典中,将“智”与“识”分开来讲:“识”为认识世界、了解世界的认知体系,“智”是指知晓事物的道理以及明断是非、决定取舍的能力。《阿毘昙毘婆沙论》说,“智之与识,是次第生法,不一时生”。但是,追求对具体知识的掌握、构建知识体系是佛教从根本上反对的。佛教认为,知识和体系能让人陷入虚妄之中,进而忘记生命的目的,浇灭对生命的热情。总之,佛教将智识并举,赋予智识新的内涵,即对生命的一种认知方法、解读态度和拯救手段。
“智”与“识”的关系一直是中国传统哲学讨论的问题之一。中国传统哲学中存在“尽心之学”与“格物之学”的分界。“尽心”着眼于主体自身的修养,“格物”着眼于主体对外部世界的探究。中国现代哲学家熊十力(1885—1968)在中西文化碰撞、交汇的年代,对传统与现代、中学与西学进行了双向吸收与检讨,在此基础上创建了新儒学体系。他在《明心篇》中创立的“智识合一”理论,一方面,吸收了佛教智识论中探求生命意义这一精髓以及儒家知行合一、道德修身的传统思想,另一方面,又吸收了西方认识论和实证科学的成果,从而做到了将知识与智慧、认识与实践勾连起来,着重探讨了精神生活与对外物世界的追求和研究之间的关系。熊十力认为,对“智”和“识”进行区分确有必要。“智”即智慧,包括生存智慧、价值取向及理论旨趣;“识”即知识,主要指科学知识。熊十力充分肯定科学与科学方法,并认为科学研究是致智的必要环节。但同时,他也指出了其局限性,即科学作为认识、改造自然的积极力量,并不能提升人生价值和道德境界。因此,一方面,致智必须广泛展开,成为认知活动;另一方面,智相对于识具有优先性,智必须主宰识。这即是“智识合一”理论的核心要义[2]。在实践中,人们利用知识达到特定目的的活动过程,不可能完全脱离价值的意义。“智识合一”理论的意义在于保证知识运用不背离良知的引导,让工具理性统摄于人的道德理性。熊十力从哲学角度看待科学研究,把科学探索引入人生价值范畴,就是说,他主张把知识溶于生命中,承认知识对人生的积极意义,从而推动了传统价值与科学民主在现代社会的融合。
笔者认为,厘清智识概念并将其引入大学博物馆工作十分必要。博物馆诞生于文艺复兴后的欧洲,当时的人们开始注重对客观世界的科学认识,开始用实验实证的方法对事物发展规律进行探寻。作为公共场所之一,博物馆以实物的方式宣扬了一种实证主义的、进步的、极具影响力的世界观,并赋予这种世界观以科学合理性。17世纪末18世纪初,欧洲一些大学相继开展矿物学和生物学等领域的比较研究,高等教育机构在自然科学领域的实物收集更加广泛、系统。在此背景下,欧洲大学内第一次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学博物馆。早期大学博物馆的收藏和研究深受学术演进和学科分类的影响,收藏内容集中于自然科学领域,收藏的目的主要是满足学科发展和大学工作需要,为教学和研究提供实物和资料参考。
德国哲学家卡尔·贾斯帕特在其著作 《大学理念》一书中提出:“真正的大学必须包括学术性教学、科学与学术性研究以及创造性的文化生活,博物馆在这三方面都起着重要的作用。”
1683年,英国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建成开放。这是公认的世界上第一所大学博物馆,它的探索奠定了当代大学博物馆基本组织体系和运作模式的基础。该馆藏品来源于英国贵族阿什莫林的捐赠,内容涉及动物学、植物学、地质学、考古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领域。博物馆建筑内除了展厅外,还设置了研究室、教学室、报告厅、演示厅等。这种将收藏、研究和教育等功能融合在一起的大学博物馆建设模式在欧洲大学中延续了300多年,对欧洲大学博物馆的发展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美国最早的大学博物馆是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学与人类学博物馆,创建于1887年,该馆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学博物馆。时任宾夕法尼亚大学教务长威廉·佩珀认为,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美国大学非常需要博物馆,希望借博物馆的力量创建 “一个科学和教育活动的伟大中枢”。1913年,博物馆主管戈顿提出了一个由三部分组成的大学博物馆发展计划:“首先也是最为紧迫的任务,是收集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的各种民族所遗留下来的手工制品。第二种方法是通过发掘或是购买收集有历史记载之前的各种最早的文明遗迹,将人类的历史追溯到数万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直至人类生命在地球上的起源。第三种方法则是通过收集例证来对一些古老的伟大文明,如埃及、巴比伦、希腊和罗马进行说明。这些古文明都对我们今天的文明有着深远的影响。”在戈顿看来,这个计划能使大学博物馆“以形象的方式重建人类的生命历史,展现其发展过程,使人们了解其最终所具有的多样性特点及优秀水平。 ”[3](P107)
从上述欧美两所著名大学的博物馆创立之初的情况中可以看出,近代大学博物馆最初的社会功能是汇集、建构、展示,是传播关于自然和人类的一切科学知识,即所谓的“识”。“识”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从18世纪初到19世纪末,自然和人类科学领域一系列革命性飞跃与当时大学博物馆的专业收藏和研究密不可分。1735年,瑞典博物学家林奈创立了一种现代植物学和动物学分类方法 “林奈式分类系统”,他的研究结论就是通过对未知物种和已知物种的实物标本进行比较得出的,其成果得益于将实物收藏置于教学和科研核心地位的科学研究方法。19世纪最后10年,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在科学研究领域引领了潮流,指明了一个全新的方向,即不再将对人类的研究置于自然历史的背景下,而是转向创建一种新的“文明的自然历史”,最终使人类学在19世纪末成为一个独立学科。
博物馆通过展品和展示手段,向人们呈现事实和传播观点,通过科学和实证的方式来阐释理念和价值。因此在博物馆中,智识是合一的。但我们应该认识到,博物馆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形象化的文化表达方式。早期大学自然科学类博物馆的蓬勃发展,反映了18—19世纪欧美国家对秩序和理性的追求。博物馆被设计成一种通过其展品向公众传播科学知识的工具,展品分类方法与摆放形式的背后是大学博物馆的核心价值理念和学术追求。因此在博物馆里,智主宰着识。
1899年末,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的永久性展区对外开放。参观者在经过新大楼的大门之后,会立刻踏上一个平台。根据博物馆公告,参观者在二楼可以看到来自地中海地区和近东地区的古代手工制品,下到一楼可以看到来自亚洲、中南美洲的展品以及一些与美洲土著居民有关的展品。博物馆这种安排所传达的象征意义不言自明,世界文化的等级划分在博物馆的各个角落都得到了体现。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的创建者在通过展品来解释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时,将西方文明置于人类文明的顶点。这也是当时宾大人类学者们所推崇的,他们认为,文化发展呈阶梯模式。1892年,威廉·佩珀在博物馆的首次大型展览开幕式上,对聚集一堂的来宾说:“所有的展品用事实强调了各个种族的根本一致性,正是一种不灭的希望和情感引导了人类进化的路程,这个过程尽管不无痛苦,却是不断向上、向前的。 ”[3](P96)
博物馆里的科学和知识是客观的,但是受主观价值的主宰。展出其藏品的方式是博物馆传播价值理念的关键。科学知识体系本身并无善恶可言,但是,若从实践的角度去看待知识,就不能认定知识的价值中立。当今“人类中心主义”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对技术所代表的工具理性的盲目依赖。大学博物馆里的布展也多体现出工具理性主义倾向。固然,人类要想生活得幸福、快乐,就不能离开科学,因为科学技术带动了生产力的发展,推动了社会进步,同时也促进了人的主体地位的提高。但人类的理想、信念和终极关怀不能单纯依靠科学与技术去实现,相关问题不能单纯依靠科学与技术来解决。大学博物馆是大学学术成就的重要标志和展示地,同时也肩负着传承文明和培育人才的重要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因此,大学博物馆不但要智识合一,还要转识成智,以此促进人类社会所面临的危机的解决。
大学博物馆对人类遗留下来的各种物质和精神文化现象的珍视,体现了其对人的价值、尊严、命运、追求的维护和关切,体现出一种普遍的人类自我关怀的人文精神。以文化认同为例。文化的传承与认同对每一个国家和民族都十分重要。博物馆将世界各民族深层次、内隐性的传统文化,通过展览展示出来,运用多维阐释手段,帮助观众理解其内涵与价值,帮助公众保存和传递人类文明的记忆。博物馆对现代人的心理建构和性格塑造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20世纪初,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收集并展示了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文化的物品。1924年,一位观众曾引述《博物馆新闻》中的一条社论,认为“美国博物馆对美洲印第安人的兴趣使得人们对印第安人抱有更多同情的态度”。他同时还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不通过博物馆的文化素材创造一种理解整个世界的态度呢? ”[3](P106)当时,伴随着殖民扩张,欧洲人在世界各地实施了许多暴行。人们注意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试图提出一种更为人道、更富同情心的世界文化观。大学博物馆始终关注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希望通过转识成智,构筑起一个面向一系列社会关系的价值体系。大学博物馆表现出的人文关怀,能使学生在广泛的文化情境中认识到人类社会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理解人的情感、态度、价值观的差异性,增进对世界文化多样性的了解和尊重。
20世纪60年代,环境问题已经成为一个很大的政治问题。很多自然历史博物馆都认识到,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人类中心主义蔓延,人类越来越远离自然,对技术可能给人类带来的危害,人们缺少警惕和敏感。于是,有些博物馆策划并举办了以环境恶化、濒危物种保护等为主题的展览。这个时候人们突然发现,很多博物馆于19世纪收集的鸟类、昆虫类、哺乳类和爬行类动物标本都已成为稀有的甚至是仅存的、唯一的标本。这些标本不再能够代表现有的自然世界,只能代表过去的自然界。这些标本所描绘的不再是一个完整连续的生物链,而是一个从过去到现在不断恶化的自然界。在一些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展馆中,已灭绝生物的标本比比皆是,有些生物,人们今天只能看到化石。了解是拯救的开始。博物馆深知,要想从根本上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困扰,调整不合理的生存方式,就必须清楚什么是人类的真正利益。这就需要重新确认人与自然之间的生命整体性关系,真正明白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权利和义务。博物馆通过设计和展览,做到了转识成智。现代哲学家冯契在其所著的《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一书中,对“转识成智”给出了完整的解释。他说:“通过实践基础上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交互作用,人与自然、性与天道在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中互相促进,经过凝道而成德,显性而弘道,达到转识成智,造就自由的德性,体验到相对中的绝对、有限中的无限。 ”[4](P67-68)苏格拉底就提出过这样一个命题:“认识你自己。”也就是认识人的善性和品格,认识自己的心灵。他又提出了一个关于德性与知识关系的判断,那就是“德性即知识”。转识成智就是将知识转化为道德和智慧,它强调的是用人类的理论理性(包括知识)去认清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认识世界,达到对世事的觉悟。转识成智实现了伦理学和认识论的统一。
综上所述,大学博物馆并不仅仅是知识积聚、传播和创造的场所,更是树立学生人生理想、构建价值体系的课堂。大学博物馆的功能应逐渐从单纯的知识传播向智识合一、转识成智转变。大学博物馆既要紧紧围绕大学理念和精神,树立青年学生的人文精神、科学精神和创新思维,又要实现知识与道德、伦理与实践的统一,通过智识合一、转识成智,促进大学生内在的道德自觉、价值自觉、文化自觉。唯有如此,当代大学博物馆才能担负起文化育人的社会责任,完成自己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