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金晨瑶

冰冷的风刺穿空气，将凝结的水汽拍落。泱泱梦见自己正乘坐晚霞漂流，在颠簸中惊醒。

身后那张硌人的长木板是屋子里唯一的木桌，屋内还有一张床，一个唤为阿钧的男孩整天蜷缩在发硬的被褥里。他浓密的睫毛颤动着，一头浅色头发冷冷地融化在透明的冬日空气里，薄薄的两瓣嘴唇翕动着，压制着那股暗涌在体内的、咆哮着沸腾着要冲破孱弱身躯的暗流。常常发出一阵剧烈的喘息，还因干咳而呛出眼泪。他琥珀似的双眸因而常含着一汪水，忧郁地望向窗外。淡金色的阳光抛洒在窗上，勾勒得窗花边缘微微透亮，手拉着手的小人们绕着蹿起的篝火舞动。这时他的身子波动起伏，翻起的火苗倒映在他泛起涟漪的眸子里，他喃喃着：“她们多活泼，多快乐哪！”

泱泱是成排小人中的一个，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安静地站着，又抖了一下。颠倒和混淆了的幻想与现实铺展开来，喜悦攥住了她。泱泱指尖颤抖，几乎抚不平撕扯下的裙衫毛边。她依稀记得，她和伙伴们踢踏着，扬起大片闪光的尘土，笑声迸溅开来，又一点点碾碎在纷沓的脚步下。她厌倦了无休无止的狂欢，憎恨玻璃贴着她，仿佛要和她融为一体。她渴望玻璃能化成河流淌过无垠的原野，以抵达春天，繁花点缀其间，到处是生命的律动。纤细轻盈的风游走在她的脖颈间，夏天与冬天重叠在一起，裙子不用贴紧她的腿而是在吹拂下漾开褶皱。就像此刻。她不禁轻轻地笑起来，没有破冰的河流没有和煦的暖风，混着冰碴子的寒风肆虐地往她衣裙里灌，这个单薄的纸片人儿，却比身为窗花的任何时候都更像她自己。

阴沉的天空吞噬了所有光线。泱泱轻巧地往前走了几步，始终缩在窗框下的阴影里，圆规般伶仃的脚划过桌面“咔嚓咔嚓”。她一哆嗦，正要大步跃进的腿凝滞在空中，哀伤与恐慌快将她美丽的面庞摧毁了。她不出声地把脚缩回去，逆着挪移，一阵猛烈的撞击将她瘦小的肩膀弄疼。她愤怒而迅速地转身，目光迎上时又失去了锐利的锋芒，软弱地垂下去。是一大沓纸，是不可撼动的思想的大厦，有成千上万个她那么多，估计是阿钧的作业簿和几叠未完成的习作手稿堆砌而成的。天亮时她曾看到纸面上流畅地写满了清秀、瘦长的字迹，暗自揣测那嵌在纸里的该是一篇凄美的故事，闪耀着孤独的光。倘若她俯下身，耳朵凑近纸张，会听到阿均心脏有力鼓动血液喷涌而出的声响。她就着微弱的光摸到弧形的轮廓，一只茶壶，她肯定地对自己说。她喜爱极了那只有着精致裂纹的青瓷壶，兜着一只浑圆的大肚子沉稳地端坐在那儿，水灌进去时如涓滴不绝的细流，摔碎在横亘在溪流中间的大石头上。如一串悠长隐秘的啼啭声，如清亮的笛音，高扬时柔美，低回时庄严，暮云浮动的黄昏搅动在里边。阿钧喝水时，他啜饮的是落日的夕晖。她忆起大段大段不连贯的片段，那些穿白大褂的、可亲的人们不再迈进屋子，煎煮的草药越来越稀。阿钧虚弱得甚至抬不起一只胳膊。一个妇人用碎玻璃似的声音哀求，哭泣，然后是身子瘫软顺着门口一溜滑去的尖锐滑音。男孩那双水也似的眸子中时常噙满泪水，又被若无其事地拭去。阿钧的脸覆着病态的潮红，而泱泱的皮肤白皙，如第一缕曙光下正在融化的晶莹冰雪，她渴望解冻的雪，那样剔透的白可以渗到阿钧的脸上，缓和成健康的粉红色，让他可以自由奔跑，直跑出冷清的屋子，跑到喘不过气来，在清润的空气里无忧无虑地欢笑。

该让阿钧见识一下她的世界，成千的纸鹤振翅飞往南方，漂亮的船会带着松木制成的桅杆，成为一支足够气派的舰队，浩浩荡荡地消逝在地平线。岸边有缀满芦花的苇，日光的灿烂和月光的银白清辉在流水里半幽半明，可以成钵成钵地舀出来。她会把太阳捉住映在阴影中的墙上，把优美的词块编织成原始的织物替阿钧保暖。而阿钧，泱泱到时会央求他在自己整洁的袖口或是裙子的一侧写一句诗，当作是对这珍贵的碰面的永久怀念。

拂晓在望，泱泱深吸一口气，也不管行走时的沙沙声是否会引起猜疑，她只身站在桌沿边炽灼的寂静中。在下定决心的前一刻她不由得往后缩了一步。她不能哭泣，泪水会把她弄湿，泡软成一摊糨糊；她不能凑近人，会将她纯白的裙子弄皱；她不能沾上窗框边的煤灰，怕脏；她也不能和着风浅唱轻吟，会不自觉飘浮到不知哪个黏稠的旧水洼里。种种担忧反而使她坚定了信心，于是她央求风，温柔的风叹息着应了她的请求。

她走出樊篱，衣领、袖口，以至辫梢流动着细碎的光，她凑近风，听见轻柔绵长的呼吸，如暮秋颤颤的枝条上掉下的一片落叶，一张纯净、优美的纯白信笺，她飘摇着，沐浴在黎明的曙光。她的眼角眉梢溢满喜悦，衣裙鼓起如一张帆，她在漂流，在进行一场盛大的逃亡。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阿钧的母亲，一个善良而无辜的妇人，悄悄进来为她的可怜儿子捻好被子。她的大步流星裹挟着一小股逆向的气流，狠狠将泱泱掀翻在地，厚重的鞋底啃噬了一切光芒。一阵耀眼的白光襲来，吞没了泱泱，留下她静止的轮廓。她头一回意识到她只是一张纸，那样脆弱，那样不堪一击。她的一颦一笑凝入永恒，她将以另一种更为琐碎的形式存在。她带着韶华永驻的美丽悄然合上双眼，嘴角凝滞着安静的微笑，唤着“阿钧，阿钧”拥向梦中的河流。

阿钧醒来时天已亮透了，窗上粘着的窗花撕破了一角，黎明时分时日初生的泪珠滋润着它。他透过窗户看到了窗外的点点新绿，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那轮云水之上的，初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