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作文课

2020-01-04祁智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6期
关键词:外公男孩家长

祁智

小谢说他儿子作文写不好,没东西写,让我开导开导。“你是大作家。”他说。我说找个双休日,帶他儿子到我家,或者我去他家。过了两天,他打电话说,同事听说大作家辅导作文,也想让孩子听听,至多三五个。我说没问题。于是约了时间和地点,正月十二下午两点,在他公司会议室。

正月十二,天刚亮,小谢的电话就来了。他说他父亲在姑姑家,半夜突然摔倒,喊了120。他带夫人和儿子连夜赶到100公里外的老家,正在去医院的路上。

我见过小谢的父亲。一个慈祥的老人,看上去身体不错,但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老年痴呆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小谢的姑姑说,把你爸接回老家过年吧,趁他还记得一些人和事。老人回到老家,头脑清晰了不少,留在姑姑家多过几天。

“睡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爬起来,开门出去,摔倒了。”小谢说。

我听出小谢语气里的慌乱与伤感。他父亲五十岁才生的他,过去很疼他,现在格外疼他的儿子。我说,那辅导作文的事推一下吧,等儿子回来再说。小谢急忙说:“不改不改,约起来不容易。你给他们讲吧,我家下次找机会。”他急急忙忙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一条信息钻进我的手机:

抢救中。

会议室坐满了人。

二十来个孩子坐在前面,最小的应该上一年级,最大的可能上高三。低年级孩子,总想着要和幼儿园有区别,手背在身后,却不甘心,时不时壮着胆子拿出来,又不由自主缩回去。高年级孩子,被中学生的气势压着,但在低年级那里昂着头,脸上横着许多不在乎。中学的孩子很好辨认,女孩子额头上散落着油脂痘痘,男孩子嘴唇上长着煞有介事的胡须。

五六十个成年人坐在后面,有家长,也有老师。老师集中在三四排,年龄差不多,接近中年,女老师居多。他们很老练,在规格统一的听课本上方,写时间、地点、授课人。教师后面两三排是家长,老老少少。记录本有大有小,有的就一张纸。听课不是他们的本分,左顾右盼,显得羞涩和惶恐。

这课怎么上呢?我盘算着。小谢说至多三五人,但三五人又带了人。孩子来了,家长肯定要陪着,老师也跟着来了。

我笑着说:“呵呵,这课没法上啊。”

“好!”年龄小的孩子,屁股像被针刺了,跳起来,拎起书包,回头找家长,好像终于熬到放学。

“哈哈哈哈……”一些孩子唯恐天下不乱,放肆地笑着。

“但——我还是要上的。”我做着鬼脸说。

“噗——”站起来的几个孩子,扑到桌上,趴着,好像晕了或者死了。其他孩子没来得及有反应,老师和家长已经送出了掌声。他们比孩子们更珍惜机会。

“我不认识你们,对吧?”我隐约有了思路。

孩子们摇头,家长和老师也摇头。

“你们不是没东西写吗?东西很多,就在你们中间。这样吧,我现场表演,问一个——”我沿着思路向前挺进,“问一个悲伤的故事。”

“啊?”孩子们张大嘴,然后笑着,拍着凳子、桌子,表示一点都不悲伤。老师和家长也跟着笑。刚过年,哪里来的悲伤?至少,悲伤的人不会在这个会议室。我想起了100公里外的小谢。进会议室前,我打电话给他。他掐掉了,回了信息:

抢救中,凶多吉少。

“推荐一个人吧。”我对孩子们说,心不在焉。有孩子问,推荐了做什么。问悲伤的故事啊,我说。年龄小的孩子蠢蠢欲动,但有顾忌,看年龄大的孩子的脸色。年龄大的孩子,嘴角挂着笑,好像看透了我有什么套路,满脸都是不配合。

“大作家,你自己点一个。”有一个老师说。

我笑着说:“我点了,你们会以为是我的托儿。”

“噢!噢!噢!噢……”孩子们趁机闹着,一个个笑得找不到眼睛。看着眼前放肆的欢乐,我感到了现场表演的难度,顺着嘴说:“没东西可写,是因为没有认真观察。因此,我们要学会观察——”我想就此从“问一个悲伤的故事”旁边绕过去,岔到“观察”上。

“大作家叔叔大作家叔叔,”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小女孩,一手举着一块棒棒糖,一手指着身边的胖男孩说,“这个小哥哥可以。”

“……”我暗暗叫苦,只好问那个胖男孩,“上五年级?”

“三、三年级。”胖男孩脸上浮现出和他的块头不相称的腼腆。

“哇——”大家对胖男孩的体型表示惊讶。

我笑笑,问:“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我——哪里……”胖男孩结结巴巴地说。

“这个小哥哥说的。”小女孩隔着胖男孩,指着他右边的瘦男孩说。

瘦男孩推着胖男孩说:“对对对,就他就他。”

“呵呵呵……”大家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加油!加油!”

“嘿嘿嘿……”胖男孩慢慢站起来,咧着嘴看着我。他转过身对大家说:“那——你们都是亲友团。”

“呵呵呵……”大家在头顶挥舞着双手。

最好是不问悲伤的故事,如果一定要问,最好是问低年级女孩子,她们容易投入。这个胖大的男孩子,笑虽然并不灿烂,但像用强力胶粘在脸上。我必须先把他的笑剥离下来,再把哭堆砌上去。这里面有一个大转折,需要有足够的力量。可这力量从哪里来呢?

孩子们跺着脚,鼓着掌。老师和家长们忍不住,跟着晃来晃去。

我见过世面,很快镇定下来。即使问不出悲伤的故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做人要直,作文要曲。有一个散文家,想看泰山日出,上山了,偏偏遇到阴雨。可他不遗憾,因为他看到火热的生活,如喷薄而出的朝阳。他去找海市蜃楼,没找到,但不遗憾,因为现实比海市更好看。

“问悲伤的故事,我注定失败,但我很高兴。”我会情真意切地说,“我愿意彻底失败,也不愿意你们有一点悲伤。”

构思巧妙,还有金句。我留了一手,踏实了。

面前一片欢腾。

“来,嗨起来!”瘦男孩拍著双手,踩着两脚,“嗨!嗨!嗨!”

胖男孩放开了,全身耸动,笨拙地跳着类似非洲土著舞。小女孩举着棒棒糖,同情地看着我,但很快就加入哄闹。大家嘴里喊着,脚掌、巴掌打着节奏,每个人都是快乐的源泉。这个场面,孩子们最乐意见到。他们讨厌、痛恨各种补课,把我的辅导当作飞来横祸,现在被搞成了一个联欢,像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老师和家长站到一个阵营,幸灾乐祸般看着我。在剩下的时间里,看一个大作家的尴尬,就成为他们的目的。

“注意,开始了,”我装着很自信地问胖男孩,“你叫什么?”

胖男孩让双手在头顶挥舞,像炫耀的梅花鹿:“嗬!嗬!嗬!嗬……”

“小哥哥,大作家叔叔问你话啦。”小女孩拉着胖男孩的衣摆说。

“大作家问你了。”瘦男孩推着胖男孩。

我顿了顿,问:“你叫什么?”

胖男孩颠着:“胡健诚。”

大家整齐地打着拍子,一张张脸好像都胀大了。

“名字怎么写?”我没话找话,脑子里盘算着要不要换一个问题。

胖男孩龇牙笑着,像说顺口溜:“胡,古月胡;健,健康的健;诚,诚实的诚。”

“嗨嗨”声震得玻璃响,不像在会议室,好像在一个打桩的工地。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我想另起炉灶,又不知道从哪里突破,只好硬撑着往前推进。

后来才知道,这恰恰是一个突破口。

胖男孩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我眨了眨眼睛,他的脸上已经爬满笑意。我不以为刚才是错觉,我能看得出他的变化。他虽然还在笑、在喊、在跳,但紧了,好像穿了小两号的衣服奔跑,摆不开臂,拉不开腿。“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很简单的问话,让胖男孩的表情有了波动,一定是取名字的人出了问题。我好高兴啊,好像在乌云密布中呆久了,突然看到了一线缝隙,阳光如电。

“你还没告诉我呢,”我盯着胖男孩说,“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胖男孩的目光像受伤的鸟,落在别的地方。

“嗨!嗨!嗨!”大家在喊着。他们面向我,看不到胖男孩的脸,又因为忙着和我作对,察觉不到他细微的变化。

“是——爸爸妈妈吗?”我小心地问。也许他的爸爸妈妈生病、去世,或者成了别人的爸爸妈妈。这种事现在不少见。我盯着他的反应,期待理想的结果。我的心情很矛盾,既祝福他爸爸妈妈安好,又巴望能出点什么事。

“不——”胖男孩摇摇头,“是——”

“嗷——”胖男孩话音未落,瘦男孩就像小野兽一样欢呼。

我并没有感到挫折,相反,揪成一团的心,刹那间舒展开了。我又问:“是……爷爷奶奶吗?”我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从年纪上来说,爷爷奶奶出点问题,概率大,也很正常。我在心里偷笑了,怎么总盼人家有事故?我又安慰自己,事故不是我盼出来的,是既成事实。再说,没有事故,哪里来的故事?

好多孩子扭头,看着胖男孩。

胖男孩摇着头。

“哈哈哈哈……”孩子们开心地笑了。

我为爷爷奶奶高兴,但也慌张起来。一般来说,孩子的名字,都由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取,所以我只有三张牌,但已经作废两张。如果剩下的一张也失效,我不知道新的突破口在哪里。我内心焦虑,外表却格外放松,因为即使彻底失败,我还留了一手。

“是——外婆?”我把第三张牌拆开使用。

“不是——”几个孩子看着胖男孩,试探着帮他回答。

我盯着胖男孩,像等着开大奖。

“噗,”胖男孩吹了一口气,“不是。”

“哇——”

“耶——”

“嗬!嗬!嗬……”

各种喊叫,吵得我耳膜疼,然后又突然安静下来。大家似乎明白,我只剩下最后一问。他们捏紧拳头,等待最后的狂欢。

我微微笑着,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而且我真的想明白了,我不希望能够胜出。岁月静好,比什么都重要。

我随口问:“是外——”

“哇——”胖男孩突然张开嘴,发出刺耳的啸叫声。

我吓了一跳。胖男孩应该回答“不是”或者“是”,声音可以特别响亮,也可以非常细微,但他不按套路,直接欢呼,突兀得让人感到惊悚。我在惊悚中,还多了一丝疑惑,他正对着我的脸,分明不是欢呼,是大哭。

会议室只有一个声音:“哇——”

胖男孩确实在哭。

“哇——”瘦男孩一愣,随即跟着胖男孩哭。孩子们也一愣,跟着张开嘴。

孩子们整齐地哭着,大人们却在笑。年纪大的一边笑一边揉眼睛,有一个爷爷下巴上吊着一根晶亮的口水。胖男孩后面一个长发女家长,双肘撑在膝盖上,脸埋在手掌里,好像笑得很开心,又不想让我们看到她龇牙咧嘴。

我暗暗庆幸,在关键时刻沉得住气,没有轻信胖男孩。他是装的,让我在最后时刻以为逆袭,等我失态,让我下不了台。兵不厌诈啊!这帮家伙比鬼都精。我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们。对待骗局,最好的办法不是揭穿,而是等待,不攻自破。

老师和家长根据我脸上的表情,加上他们的经验,判断发生了什么。他们会意地和我笑着,表明和我一样,洞穿了孩子的鬼把戏。

“哇——”孩子们的哭还在继续,但声音变弱,变乱。有的孩子嘴张得时间长了,口水流下来,用衣袖擦。哭断了,再续上去,有难度。有的孩子偷眼看着胖男孩,开始怀疑他是真哭。不少孩子不闹了,大概觉得见好就收,再玩下去,没有什么意思。只有胖男孩毫无顾忌地张着嘴,脸上竟然有眼泪。

确实有这种情况,一开始是假哭,但哭着哭着,不知道触碰到哪根神经,变成了真哭。小女孩受到感染,比他哭得还真实,惊心动魄。

“哈哈哈哈……”好多人笑了起来。长发女家长双手捧脸,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看到她全身发颤。她的笑很特别,或许是胖男孩的妈妈。

我看着大家。这样的结果,应该怎么判定呢?我没有问出悲伤的故事,但胖男孩确实悲伤了。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不明不白。

“哇——”胖男孩还在哭。

“……”大家不知所措。

“哎,好了,”瘦男孩拍着胖男孩,“好啦好啦。”

胖男孩哭得很认真:“哇——”

奇怪。我想缓一下,对胖男孩说:“你的小名是不是叫‘诚诚?”

大家看着胖男孩。

胖男孩抽泣着,身子一耸一耸,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大、大、大作家,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我是猜的。胖男孩叫“胡健诚”,小名不大可能叫“胡胡”,叫“健健”有可能,但最有可能叫“诚诚”。我不回答他的话,问:“是不是啊?”

“……是。”胖男孩点着头。

“啊——”大家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有特异功能。

我随口问的小名,竟在后面有了最好的呼应。

“你还没告诉我,是——”我盯着胖男孩的眼睛。他的鼻子猛抽了两下,又要哭。“不要哭,真的,不要。”我催眠似的语气,让会议室里安静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合上嘴,连打两个寒噤。

再往下问,答案可能会很残酷。我责怪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追问呢?向孩子认输,并不是大不了的事。但我又想,结果无论好坏,都是一个客观存在,与我是不是问毫无关系。再说,这是在作文训练,并不是刻意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外公呢?”我问。

“死了。”瘦男孩抢着说。

“去世了,”更多的孩子说,“去世了。”

“对,去世了去世了。”瘦男孩吐吐舌头。

我也以为胖男孩的外公去世了,只有去世,才配得上他那样伤心。

“生——”胖男孩说,“生病了。”

“噢——”大家轻叹着。

我一身輕松,好像放下了一副重担。我又问:“什么病?”

“癌症,”孩子们抢着说,“癌症,癌症。”

我也以为是癌症,只有癌症这种可怕的病,才会让胖男孩哭得那样绝望。

胖男孩抽了抽鼻子说:“老、老年痴呆。”

“啊——”大家跟着惊叹。

我的心猛地一跳。如果不提老年痴呆,我不会想到这个病,即使小谢的父亲是这个病的患者,今天凌晨摔倒,现在生死未卜。在我们的印象中,癌症像猛虎,老年痴呆症像白蚁。我们惧怕猛虎,从某种意义上说,白蚁更恐怖。失去记忆、失语、不认人、不记事、行动失去控制、焦虑、抑郁、精神障碍……这些词语裹挟着残酷、痛苦,像白蚁密密麻麻地爬过来。我没见过胖男孩的外公,但小谢的父亲就在眼前。一个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大脑却在被一点点侵蚀,直至被掏空。我后背一阵阵发冷。

“啊——这个病好麻烦的。”我顿了顿,想着合适的词语说,“是不是好多事记不得了?”

胖男孩说:“是。”

“是不是好多话记不得了?”

“是。”

“是不是——好多人记不得了?”

“是。”

大家的头,在我和胖男孩之间扭来扭去。

我问胖男孩:“认识爸爸妈妈吗?”

“有时认识,”胖男孩说,“有时不认识。”

“认识的时候多,还是不认识的时候多?”我问。

胖男孩说:“不认识的时候多。”

“那——”我问,“认识你吗?”

“哇——”胖男孩又扯开嘴,大声哭了。

我没有接着问,目光从胖男孩的脸上挪开,看着大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没想到。我的问题都很普通,但并不知道答案。真正的答案出来,其实很简单,又都出乎意料。好作文似乎应该如此,但生活却经不起这样周折,即使这样的周转平铺直叙。

我暗暗长叹一口气,问:“外公认识你吗?”

“认识。”胖男孩说。

大家轻叹着:“哦——”

我看着胖男孩,鼓励他说下去。

“我去医院看外公,从病房门的窗口向里看,”胖男孩斜侧着脸,眯着眼睛,“外公躺在病床上,头冲着墙,脚冲着我。我推门进去,喊:‘外公。外公一听,马上坐起来,指着我——”他的身体向前一倾,“诚诚。”

“呀——”大家惊喜地感叹着。

我的心被无形的力量撞击着。胖男孩的外公记不得话、记不得事、记不得人,连女儿女婿都记不得了,但记得这个给取名字的外孙。我忽然想,外公得了老年痴呆症是不幸的,但对一个故事而言,却是最大幸运。如果外公去世,故事估计得戛然而止。而如果外公得了其他什么病,故事一定不会发展得柳暗花明。

胖男孩骄傲地说:“不管天气好坏,不管作业多少,我天天去看外公。”

大家静默着,想象胖男孩奔跑的情景。

“嘤嘤……”哪里传来细碎的哭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哭声虽然小,但很刺耳。大家互相看着,然后循着声音寻找,目光落在长发女家长身上。

胖男孩走过去,摇着长发女家长的肩膀:“妈妈。”

长发妈妈抬起头。她的眼睛被泪水蒙着,鼻子红得像胡萝卜。原来她一直在哭。

大家看着胖男孩的妈妈,窃窃私语。

“谢谢大作家!”长发妈妈嗅着鼻子说,“他早产,生下来比一只小猫还小。医院暗示我们再要一个,但他外公不答应。”她擦着眼泪说,“他是外公带大的。”

我们实在没法把这个胖大的男孩,与一只可怜的小猫联系在一起。胖男孩又要哭,但被大家的叫声和掌声挡了回去。

“哇——”瘦男孩却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我们被逗笑了,以为瘦男孩故意捣乱。

小女孩拍拍瘦男孩说:“哎哎,小哥哥小哥哥,你干什么啊?”

“我、我、我……”瘦男孩抬起头,用衣袖胡乱擦着脸,“我都没见过我外公……我的外公就是、就是照片……”

“哦——”大家的表情又凝重了。胖男孩忘记自己的哭,和瘦男孩靠在一起。

我平静下来,问长发妈妈:“我想问——外公的病,还能逆转吗?”

长发妈妈惨淡地笑着说,外公得这个病已经两年了,到了冬天,病情就会加重,要住到医院去,年都是在医院过的。

“一到冬天,我們家就乱了。”长发妈妈说。

“但是!”胖男孩笑了起来。他的笑很充分,好像刚才号啕大哭的不是他,“天气暖和,外公就会好转,我们就接外公回家。”

“啊——”我的心怦地一跳,“今天是正月十二了,春天就要来了。”

“对啊对啊。家里已经打扫房间,洗衣服洗被子——”长发妈妈搂着胖男孩,兴奋地说。

“噢——”大家情不自禁地鼓掌:“啪!啪!啪……”

我和大家离开会议室,向外走。孩子们走在最里层,簇拥着我。胖男孩和瘦男孩一边一个,抱着我的胳膊。小女孩把棒棒糖塞到我手里,还有孩子把我的画像给我。

我小声问胖男孩:“真的上三年级啊?”

“外公喜欢做饭。”胖男孩说。

屋外空气清冽,但已经不像严冬那样凌厉。我站在路边,和大家告别。大家挥着手,散入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中。“我和妈妈去看外公。”胖男孩对我说,弯腰钻进妈妈叫的出租车。突然,我口袋里的手机一震。是信息进来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老人生动的面容,在我的脑海里转化为慈祥的遗像。我慢慢掏出手机,点开。

父亲已进ICU。

ICU是重症监护室。从抢救中转到重症监护室,是一个天大的好转。一个垂危的生命,又获得了生的希望,虽然这个希望极为渺茫。我把棒棒糖插进口袋,蹲下身子系鞋带,擦着溢出的泪水。

猜你喜欢

外公男孩家长
亲爱的“老男孩”
家长错了
外公的节日
差不多男孩
家长请吃药Ⅱ
外公的呼噜
犯错误找家长
瓶中妖怪
男孩Joh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