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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地中海

2020-01-04蘅若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6期
关键词:学霸消失

“所有过往都将消失于时间,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

——题记

1

我倚在后靠背上,感受到车身发动的微颤和开始前行的倾斜,旋即伴随风声进入睡眠。

我总是能在妈妈的车子到达学校前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醒来——今天不过是个意外:我早醒了一小段路。

秋冬交替的季节,很少会有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其实连秋雨潇潇的万物潮湿也不多。大多数的天气,都是在雾或霾中阴晴不定的茫然。人行道上是三五成群的背着书包的孩子。但是他们很悠闲,我很匆忙。作为实验班的学生,我们到校时间比其他班级提早了半小时。

车窗上有干涸的雨露留下的痕。它在外面,我在里面。困倦仍然包围着我,耳鸣声和远处车子的鸣笛混淆在了一起,又模模糊糊地排列成半梦半醒时不清晰的旋律。车窗外的布景在一处红灯时停滞不前,旁边停下的公交车靠窗座位恰好坐着我们班级乃至学校当之无愧的学霸宋清北。他手上捧着厚厚的新概念,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嘴里念念有词。我从口袋里掏出手表,距离我们班的迟到时间,还有三分钟。

我是实验班的垫底生。在这里,原先任何轻微的优越感都会毫无残留地遭到碾压,任何学习以外的呼吸都是一种罪孽。第一次排名考试在最擅长的语文上丢下大分的我,沦为了时刻都要小心变成倒数第一的悲剧人物:末位淘汰将同学们变成了暗中较劲的对手。学校是战场,分数是兵器,排名是不可回头的命。

里尔克说过,一个个的人在世上,好似园里的那些并排着的树。枝枝叶叶也许有些呼应吧,盘结在地下摄取营养的根却各不相干,又沉静,又孤单。或许这个班便是一个这样的园子。

即使内心压抑,我仍然是这个班看起来活得最潇洒的人:能在一叠试卷下藏一本《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因为博尔赫斯的诗选总是很薄。在某些片刻,我能看到像宋清北那样的真正学霸的羡慕眼光。逐渐从透明到消失的、悬崖边沿的欲望,于自发或他发的压迫后,已经肉眼可见地走向支离。

可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啊,谁不想着自由潇洒。

2

老师讲的课在脑海里变成一大片无意义的乱码,直到再也无法辨析任何一个字音的意义。——我的“上课”,只要没有当场睡着,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在这个班,每个学生都已经自主预习并跟着课外辅导班提前上过了一遍,老师一节课四十分钟下来,很少能讲出一个同学在各种校外培训班里没有听到过的重点。

——嗡——

一阵又一阵的耳鸣。眼皮越来越重,我知道我快要睡着了。

晃晃脑袋、转移注意力、使劲揉搓眼睛、用指甲嵌进另一只手的肉里,什么用都没有。

像是站在远处的企鹅,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冰山缓缓消融,意识越发模糊。

彻底睡着前,还不忘把头冲着课本,用笔抵着额;另一只手拉住右手手肘,组成一个牢固的三角形支架。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回忆起早上半梦半醒时的旋律,毫无例外仍然是那首开学前班里同学们自发组织的班歌“Something Just Like This” 。因為在那之后,我们都再没有听到过第二支完整的曲子。旋律的消失并不完全是外来压力所致,而是对这种放松形式的遗忘。它不再是一种放松,而是对于宝贵的学习时间的浪费。

早上的第一节课,大家都在等着下课——当然不是要出去玩,这个班的下课比上课还要安静。连老师都已经清楚,在他拖堂许久终于道出“下课”的第二秒,就会有同学追上来问:

“老师,今天作业是什么?”

随后大家就会开始赶作业,整个课间和第二节课。

我更想拥有几个替身:不会累、不会痛苦的替身。如果他们能帮我处理学校的繁琐的一切,或许我就能抽身去看看久违的世界。

嗯,一个上课,一个写作业,一个刷卷子……谁能数得清有几个呢。

3

晚上自习课我们比别的班早一个小时开始——十五分钟吃完饭回到教室。外面走廊还是闹哄哄的,有时依稀听见鬼哭狼嚎的“今天作业怎么这么多”时,我甚至会莫名其妙地自豪:哼,我比你多三倍。

晚自习很长,我们还比别的班晚一个小时回家。而其中的这段时间,当然不是用来应付三倍的作业——大部分同学都在晚自习开始的半个小时内就完成了。

剩下的时间,必然不是用来玩。

也不是看书。

也不是睡觉。

还有更多自家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试题集,在等着我们的挑战。

做题,自己批改,订正,记录错题。

做题,自己批改,订正,记录错题……

让人难以呼吸的、单一又无味的生活,每天都在延续着。

我有时也能感受到周边其他人的压抑。

小组式的座位利于观察。我斜对面的同学明明长着一副捣蛋鬼的样子,却偏偏失去了其本性。只是在极度压抑时,便会把周边一圈人的笔袋偷到自己抽屉,看着别人茫然之态得到短暂的快乐。正对面的则显得老实些,而在大脑空白时,就会把长长的自动铅笔芯插进中性笔笔芯里,把油墨混在一起。

压抑用他们的话说,叫作“烦”。

什么都烦。什么都没劲。什么都没意义。

谁都不是特例。

有时候我会盯着自己的手表。电子手表小时和分钟之间的两个点闪了又闪,而在我注视30秒过后,屏幕就会休眠。

我喜欢那种像是能够精准掌控时间的安全感,即使不过是错觉。自欺欺人又怎样呢,至少在那样的片刻,某些随时间之流而消逝的事物会仿若归来。

压抑感无比温柔,像溺海的无助。深蓝色的柔和笼罩着我,不能呼吸,冰凉无比。越来越深,越来越沉,即使睁开眼睛也再也看不到尽头。像带着电流的抚摸,在刺痛的安慰中意识都无法消散。

最终都是布满全身的一腔恼火,闷得心脏的跳动声都被无限放大。

我开始觉得他们形容得很形象:烦。

可是有些真正的学霸,一年到头都让人没法捕捉到一丝“烦”的情绪——或许就连这种天性,都已消失了吧。

4

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除了家和教室的唯一去处就是食堂。我们班永远是第一个整好队去吃饭的——节省班级之间排队的时间,以在十五分钟内回到教室开始自习。领队穿着扎眼的亮蓝色领队背心,上面大大的白色粗体字写着“七(11)班”。于其他班背心只是一个标志,只有这件印着(11)班的像是战袍——整个年级,都会因为这个数字战栗。

作为全年级唯一名为实验班的唯一重点班,我们却挂着(11)班的牌号,或是一种欲盖弥彰。而这个班级的表现也已经足够证明,即使编号排在末尾,也可以令人闻风丧胆——我曾在校内报出自己的班级时引起一片倒吸的冷气。由于食堂的座位就在打饭长队旁边,常能听到其他班孩子有生命的声音。我记得他们曾笑着、勾肩搭背地互怼:你这么牛,你怎么不去(11)班啊。——这里是(11)班,这里是学习的黑色狂欢盛宴,是知识的华贵繁荣殿堂,是成绩造就的尸骸贮存地。

食堂有着看起来干净又整洁的桌椅,环墙一周的落地窗下角却层积着令人反胃的密密麻麻的死蜜蜂。而利用这十五分钟吃饭时间同时背单词的同班同学们,始终没有一个人曾发现它们:观察力早被试卷扼杀在角落,就连遗体都已经荡然无存。每次在排队打饭时都能抬头看见灰败天花板一角的蛛网,那上面有辛勤却自大的八脚蜘蛛的影子。织网是它们的生活,织好网就是它们的一切;而被织上网的视角中包含的一切,在它们心中已被反反复复地占为己有。

我专注于聆听时间的声音。每个晚上不定时开放的牛奶供应窗口,我每次都能精准估计到它开放的时间。

不过似乎还有一些人具有相同的甚至更具有预知性的能力:每次我到达窗口时,都已有人排在我前面。

在聆听时间的声音时,平凡的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平凡。在排队等候的时间里虚构着关于时间与不再消失的想象——即使它们并不存在,即使它们都仅限于我那狭隘又渺小的幻想之中。

我就像个盲目的信徒,在信仰中才得以窥见天光。

5

在来到这个班之前,我曾有充裕的时间在我那文质彬彬的爸爸的大排书柜里随意翻看。而这些不经意间所得的记忆,则在上课走神时常被忆起。

黄仁宇梳理中国历史的时间长河时,称秦汉为“第一帝国”,隋唐宋为“第二帝国”,明清为“第三帝国”,“第二帝国带扩张性,第三帝国则带收敛性”。我有时会想,以一个人的教育成长经历相类比,小学阶段是“第一帝国”,具有外向的特征,想交朋友,对一些新奇的事物感兴趣;进入中学,大约越是临近中考,越是进入了“转变的阶段”,逐渐会由外向转为内向。本该作为“第二帝国”的初中,却过早地演化为了“第三帝国”。被迫走向收敛和封闭的我们……

可是还是有什么已经在压抑的深海中流逝了:在时間里消失的过往。像是从前相信的永恒的友情,在匆忙紧迫的时间里选择了最残酷的死法:渐行渐远。

我从前是个非常善于交友的开朗的人,而我从前的挚友——例如乔予,也是十分善于交友的人。以至于当乔予早早地有了她的新“挚友”后,半开玩笑半带疑惑地来问我:你的新朋友呢?

我只能自嘲笑笑,坦白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一群以试卷为挚友的人做朋友。

九年制学校中途的小升初换班能带给人泛滥的多余的奢望——惦念着永恒的友情,惦念着从前的誓言。而当乔予真的再次出现、放下她的新生活想再次和我一起走过放学回家的路时,我也只得用纯粹的浓郁的消失的感情回敬:不了,你会发现当你们都离学校而去之后,(11)班的教室仍然灯火通明。

6

(11)班的压抑,会在每天晚饭到晚自习之间大约五分钟的片刻得到释放:这时有一场灯的狂欢。教室前门口的四个大灯开关会被全部关闭,教室就会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清模糊的人影,只要不发出声音,谁也不知道谁是谁。

开始的时候外班会有人站在门口跃跃欲试——这些旧友总爱串班玩,而(11)班是他们唯一不敢逾越的领地。只有在此刻,才会有壮着胆子的活跃分子嗷嗷乱叫着跨进那扇龙门,顷刻之内又跳出去。

这和“不到长城非好汉”大约是一个道理,只要有胆儿越过这扇门,就是考神附体好运相随。这事儿乔予开始的时候也干过,我就杵在门边,笑着闹着把她推进去,看她慌乱地又跑出来。

——要立刻跑出来是因为被看见的风险太大了。宋清北总是觉得这个幼稚的举动会打扰到他学习,一有人关灯就气冲冲地跑去再开起来。

其实宋清北不是一个死板到底的人——虽然我曾经也这么断定过。不过有一段时间我们同过桌,他还会时不时转过头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两句——他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我也并不明白怎么和一个学霸聊天,所以这个尴尬的举动只延续了几天就无疾而终。

我感受得到一个孤独的学霸的惶恐,没有消失的恐惧促使他在任何缝隙品尝到孤身一人的寂寥,可这就是他选择的路。

今天不知道谁起了个头,这场狂欢不再只是一场狂欢。门口仍然有外班人进进出出地闹腾,只是坐在门边习惯性频繁带着期许回头的我,却再也没看到乔予她们的身影——她们再没来找过我了。(11)班的全体成员开始在关灯后的黑暗中,无伴奏清唱我们最后的旋律“Something Just Like This”:

Ive been reading books of old 我曾饱览古老的书籍

The legends and the myths 那些传说与神话

Achilles and his gold 阿喀琉斯和他的战利品

Hercules and his gifts 大力神与他的天赋

Spidermans control 蜘蛛侠的控制力

And Batman with his fists 和蝙蝠侠的铁拳

And clearly I dont see myself upon that list 显而易见我未能名列其中

或许还有什么,没有完全消失吧。自由又潇洒的旋律能够使人放松和愉悦,有那样的瞬间想要将一切都弃之不顾。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我是真能把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的——不然后来的它又为什么会反反复复永无止境地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出现呢。

Im not looking for somebody 我并不渴求

With some superhuman gifts 那些超人类的天赋

Some superhero 那种超级英雄

Some fairytale bliss 那些童話般的天赐之福

Just something I can turn to 只是一些我能力所能及的事情

Somebody I can kiss 吻到我爱的人就好

I want something just like this 我想要的不过是这些

直到曲终,灯都没有被打开。而大家在久久的沉寂后回过了神,才发现依稀站在开关旁的那个人,正是踌躇着主动关了灯的宋清北。

黑暗中的我们不再是竞争对手——此刻,我们枝叶相连。

7

在地理课上老师会告诉你地球由六大板块构成,会告诉你板块之间会产生碰撞和挤压,会告诉你有人推算地中海可能因为这一点而从整个世界上消失。

而你会发现的是,终究掌控不了时间的自己,根本无力阻挡也无法挽回它的必将成为过往。

趁着老师还没说出那句“我们都是太平凡的人,见证不到这个缓慢而持久的——将在几千万年后发生的事件”,我像是捧了块挺烫手的新出炉的香喷喷的红薯,急切地和自己许下诺言:

去地中海看看吧,在它消失之前。应该在消失前被珍惜的,又何止地中海呢。

蘅若,本名张梓蘅,杭州市文海实验学校七年级在读。

喜欢发呆,喜欢影子,喜欢单曲循环,喜欢白色的雏菊,喜欢生活的仪式感,喜欢给咖啡拉花但至今从未成功过,喜欢在阳光与夜色中漫步,在暴雨中冲刺,在雪中驻足。喜欢写作。

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生活状态,所以提笔就很幸福。

不喜欢在提笔之前深思熟虑写一篇文章的意义,崇尚灵光乍现的写作方式。现在我的很多习作还存在没有能力去修补的瑕疵,希望下一篇永远是最满意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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