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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挹香

2020-01-04指尖

湖南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凌霄凌霄花木槿

指尖

花是深红叶麹尘

第一次被木槿惊到,是在去往石家庄的火车上。一座山造成的距离,在地图上基本可以忽略,但在气候表达上却最为极致。那天下着微雨,上车时还有微微凉意,因为细雨的缘故,水神山顶氤氲着薄雾,隐约可见山间暗金色的神像,在薄雾中风姿绰约。列车钻出太行山隧道,越往东走,粮田越拥挤,绿意越浓烈,列车拐个弯,抬眼便见一丛丛绿植上缀满红色的花朵,扑面而来,迅速被列车抛远。又一丛却在不远的拐弯处再次呈现。一时感觉铁轨是被那些碎碎的花朵拥抱和牵扯着的,而我们,这些来自高原的人,显然也是被这座城市所迎接的。在那里,树木花朵,街道桥梁,人和车辆都是喜欢并接纳着你的。

直到走在大街上我还在想象那些花朵的模样,并急切地盼望知晓它们的名字。很快,我就看到了它们,作为行道树的一种,被夹在栾树和法桐中间,欢快地开着,一朵挤着一朵,一朵碰着一朵。忍不住去问询,原来它们是木槿。

蓦然想起《国风》里的句子:“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里面的舜,便是木槿。一个像舜一样美好而带有香味的姑娘,原来就是眼前这些花朵的模样啊,薄薄的花瓣,娇嫩的粉紫色,在雨里,颤巍巍的,羞答答的,十七八岁的样子,有种洁净而青春的美。

再一次见木槿,是寺院里,也是细雨。牡丹芍药都谢了,浅色的月季开罢一茬,又一些正含苞等待,只有木槿树在开花,在栏杆下,在僧舍门前,在大殿背面,在一些角落里,开得沉静而寂寥,仿佛整个世界与它毫无瓜葛,任尔来去,不管东风。

实在是喜欢木槿的气韵,隔年便讨了两株回来。楼房没地方栽,两个大花缸里装了两袋土,将两株木槿栽在露台上,跟一缸睡莲,几尾小鱼,一两丛爬山虎和刺玫玫,以及薄荷和鸢尾相伴,心里有某种自足,再加上两只文鸟和一只黑色的红嘴鸟,觉得木槿就像心愿里最硕大、最饱满、最极致的那个东西,有无法言说的喜悦。

隔年夏至,清晨去喂鸟,便见木槿树上结了花苞,像小孩的手指从袖子里剥出,指着我。一时高兴,叫了一声,把前来吃食的鸽子和斑鸠吓得飞走了。

木槿花花开的过程让我心酸了许久。第一朵花早上开了,中午最饱满完整好看,到下午,花瓣蔫蔫的,软软的,像生病的人,晚上,它便萎成难看的花尸。一些花尸来不及掉下,留恋枝条上的好,会停一天,然后再落下来。有时花尸又有暴脾气,花瓣一旦萎缩,便决绝地迅速凋落。好在第二天,花尸旁边的又一朵花开了,远不止,还有更新的苞蕾不断冲破花尸群涌出来,仿佛在用新生遮盖不甘和苦难的命运。我习惯坐在藤椅上,在黄昏朦胧的光线里,去仔细聆听木槿花掉落的声音,轻的,静的,像心跳,像泪珠滚落。心悸不止,又有释然。也或许它们是有来生的吧,明天的花朵之中,是否有它今日的记忆?我们以为从未变化的一树木槿花,每天都是不同的,今天是你,明天是我。看起来开得轰轰烈烈,其实都是假象,花已非花,此已为彼,各各相顾,各各不识。每天都有花朵在凋落,死去,每天都有花朵在诞生,像歌里的句子,半天用来活着,半天用来死去。这样看木槿花,觉得又像看自己,青年壮年老年,早上中午晚上,生命短暂,仿佛一天。

据说上古帝王虞舜,特别喜欢木槿花,当年移居负夏后,分墩移植到新城,木槿枝繁叶茂,繁花似锦,是当时的国花,也或许,诗经里的舜华或许就出自于此?如今韩国、马来西亚植有大量木槿,他们也把它当成国花。用一朵花来代表一个国家的气质和风韵,似乎有些牵强,但他们想来更喜欢和懂得木槿,更能时刻感受万物如刍狗,白驹过隙,人生迅忽转瞬即逝的注定,才会用一朵花来督促和提醒自己,要更努力,更用力,更珍惜当下的一切。

天下最懂木槿花者,當属李渔。他曾洋洋洒洒写《木槿》:木槿花,朝开暮落,一生悲凉。有人说花朵与其迅速凋零,还如不开。但上帝造物,自有道理,万物皆有万物的命运。也有人说,这种植物,不过以生为戒,现身说法。一朵花,就是一个人,花一日,人百年。人看人的百年,觉得很久,看花的一天,却尤为短暂。人花同理,人以为一百年很长,会不会花也以为一日很长呢?无一日不落之花,则无百年不死之人。花开花落之期虽然短暂,但还有不变之数,朝开暮落的花,一定不会奢望变成朝开午落午开暮落的花;可是人的生死,却没有定数,有的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会死去,还有的在百年的一半或百年的二三成会死;所以花落是有时间的,人死却是没有。假若人跟花一样,知道晚上一定会凋谢,那么人就可以自己来把握生前生后的事,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人不能成为花的地方。

人若如花,花亦快意。每次读此文,便恨人不如花。

好几年了,两株木槿细细瘦瘦地伴着我,朝开暮落,从容不迫。灿烂地生,决绝地死,不留恋,不幻想。这就是木槿,一朵花活出的风骨和对我的警戒。

飞花轻似梦

村里小孩,很早就被大人带着,去水边、地头与逃窜的小动物碰面,并将沟梁、地边茂密或稀疏的植物指认给你,仿佛这些东西,像邻里和亲戚,是你生命的组成部分。大人们喜欢做游戏,将一把针洒到地上,让一群小闺女去捡。原本灵活的手指,面对一根细小银针,突然变得僵硬无比,一方面有针扎的恐惧,另一方面又有将它捡起的急迫欲望。她们兴高采烈地举起指间的针呈给大人,并得到夸赞。我总是那个最后捡到针的人,大人意味深长地扯开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笑的姿势。在村里,能够在第一时间捏起针的小孩,被大人赋予心灵手巧的预言。那时,我仿佛看到自己未来的样子,笨拙的,愚钝的,乃至有一张放大了的想哭的脸庞。

我们成群结队,过河去剜草。为避免自己不认识兔草的尴尬,我总是去剜其他小孩发现的草地。满满一筐兔草并不都适合兔子,在那里,还有一些我所不认识的、兔子不喜欢吃的、也或许有毒的草。每次回来,家人会对这筐草进行拣择,来保证兔子的安全。经过一段时间,我的筐里只剩下了三种草——没根窝,燕儿衣,甜苣菜。因为,我无法分辨它们。没根窝和燕儿衣都有黄色的花朵,没根窝和甜苣菜都有相似的叶片,像小羽毛,有锯齿,叶尖带一个小钩。

有天村里放电影,电影里一个小女孩将没根窝结出的绒球吹开,五彩的星星缀满银幕,优美好听的背景音乐响起。初次知道,原来没根窝的学名叫蒲公英。蒲公英,多好听的名字啊,仿佛带着触目的色彩,有阳光,有雨水,有空气,当然也有尘埃。那么小,但又那么多。

有次穿过树林,爬上坡梁,面前出现一大片黄色的花朵,阳光暖暖地打在花朵上,每一朵花,都像被镶了金边般,快乐地微微摇动,那时,一群小闺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忘了自己的存在和被大人赋予的任务。

祖母的眼睛一夜之间肿起来,第二天,她把没根窝连根带叶洗净,放到锅里煮,煮好了,喝一碗,余下的倒在盆里,用来洗眼睛。我的舌头上起泡泡,不能吃饭喝汤,她也给我煮了一碗没根窝水,让我喝。邻居爷爷脖子上突现一个大疙瘩,人们说那叫火疖子,那时不止要喝没根窝的汤,还要将没根窝的根捣碎,敷在上面,半个月没到,好了。小平的妹妹一夜之间脑袋布满疥疮,剃了个光头,请先生来看,先生说,找点没根窝,每天晚间洗一次,连洗七七四十九天。七七四十九天,原本留着脓水的头顶,结痂了,到了秋天,小平妹妹头上的黑发齐耳了。迎花婶子生了孩子没几天,她婆婆就来找没根窝,避开我跟祖母嘈嘈切切,不过后来我还是知道了,原来是她起了乳痈,奶水不通,疼痛难忍。村里的偏方,就是金银花条和没根窝同煮,加烧酒,一起吞服,没三日,她婆婆笑吟吟地过来报喜,说奶水充足大人小孩平安。没根窝仿佛菩萨布施给人间的神药,它的神奇,足以让人咂舌,因为有它,村人过得悠闲笃定。

许多年后,我又遇见蒲公英,星星般的花朵,缀满山坡,在阳光下,整个山坡变得那么耀眼,又那么明亮,微风中,蒲公英摇摆着细细小小的身躯,令人愉悦,令人悸动。蒲公英,就是长在童年土壤里的植物,带着单纯、隐忍,温暖的光芒,长久地照耀着我们随风飘逝、居无定所的生命和记忆。朋友蹲下,边剜边说,要做蒲公英茶,蒲公英酒,蒲公英菜,蒲公英汤。原来并不是只有我有蒲公英情结,怕是很多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对它,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和依赖感吧。烈日炎炎,夏天漫长难熬,有了蒲公英,舒适安心得多。

我终于分清了没根窝、燕儿衣和甜苣菜。没根窝是清火药,花略微大些,花朵凋谢后,会长出白色绒球,它是少见的会飞的花朵。燕儿衣是兔子最喜欢吃的草,也是黄花,但更小,更单薄,它的叶尾宽大,呈圆形,头部渐尖,略长。甜苣菜是菜,不开花,叶长条,呈锯齿状,人们用它来凉拌或者做酸菜。

那天,我跟朋友在山坡上呆了好久,晒太阳,聊天,剜两兜蒲公英回来,将它们洗净,晾干,放在罐子里,宝贝似的藏起。

千载相逢在旦暮

八月的海滨,街道上盛开着凌霄花、玉簪花、莲花、紫薇、千穗谷、风信子、海棠、卷丹、百日菊……整个城市,仿佛被秘密撑满了,到处都在开花,那些花朵紧紧咬着嘴唇,生怕一不留神就将秘密泄露。傍晚,葳蕤的核桃树下坐着几个人,这个城市特有的聒噪悠长的蝉鸣声,不止吞没他们的声音,也试图将他们的肉身吞没。门房师傅站在大门中央,在忽隐忽现的灯光下,满脸兴奋他拦住每一个即将出门的人,低声说出一句话,对方马上双目大睁,满脸疑惑,然后回头看一眼,之后笑嘻嘻出门。当接力棒终于递到我手中时,我听见他说:昙花今天晚上就会开了。我没有别人有涵养,忍不住掉头往回跑。

昙花没有开在小园子里,也没有开在水车旁,它的周围没有莲花,没有玉簪,更没有凌霄和海棠,它在一个角落里,一丛绿植旁,静悄悄开一朵,圆润的花苞微垂着,像害羞又怕冷的女子,用淡紫色的披风紧紧裹着自己素白的身体,一层抱着一层,一叠压着一叠。

怪楼的每一扇门窗后面都暗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它以骷髅、白骨和鬼魂的形状等待着。在玻璃墙边迷路了,视野里,有无数扇门,无数个自己和他人,拥挤,又疏离。我們三个人中,最淡定的,是十七岁的她。她笃定地与那些骷髅和白骨碰面,准确地喊出它们的名字,又从一根荡悠悠的悬索上穿过,在身后惊天动地的虎啸龙吟的回音中,我们追随她钻过一扇窄门,又攀上一道悬梯,转过两道弯,终于站到楼顶上。海风徐来,轻轻的音乐在周遭环绕,低头,整个奇园被七彩灯珠装点,到处都是闪烁的灯光,蓝色、绿色、红色、粉色、黄色、紫色,灯光中没有一条出来进去的路。暗影子加重了我们身体之中的暮色,又渲染出十七岁女孩的青春靓丽。她干净,简洁的笑意,仿佛那朵昙花,在那些林立的灯柱均匀的光洒中,正在徐徐绽开。

昙花在夜里近九点钟开了。紫色的花柄上,一朵洁白硕大的花朵,花瓣一层层绽开,繁密而细白的花丝,自花芯中伸出来。空气中氤氲淡淡的幽香。暗淡光晕下,昙花呈现出一种沉甸甸、颤巍巍、明亮光华的质感。

人们低声说话,对着它小心拍照,似乎它是一只蝴蝶,一只蜻蜓,一只鸟,只要有响动,就会一飞冲天。更多的人,站在远处,脸上带着一种平日下不常见的安然而神圣的笑意。

昙花,又叫韦陀花。传说昙花是一位勤奋的花神,日日开花,时时灿烂,那时浇灌她的是一个年轻人,两人天天相见,日久生情。冰冷的天庭历来抵制爱情这种物质的产生,天神听闻花神和浇花人相爱的消息,大发雷霆。为杜绝他们相见,将她贬为只能开一个时辰的昙花。还把年轻人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并抹去他所有的记忆。一切都如天神所愿,韦陀果真忘了花神,一心向佛。只是花神却无法忘怀前尘往事。每年,韦陀会下山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那时,暮色初降,万物归寂,天地中,花神用爱和思念开出一朵硕大的白花,她无法开口,只有用一缕缕忧伤不息的幽香去吸引远远走来的韦陀,希望他能低头看她一眼,记起她的容颜。就这过去了一千年,昙花开了一千回,韦陀还是视而不见。韦陀花,就是心酸辛苦相思成灾的女儿花,韦陀,即便后来修成天下专行慈悲的菩萨,也配不上这份千年苦情了。

我后来又见过一次昙花,却叫假昙花。是亲戚家孩子结婚,前一日去帮忙,傍晚离开时,突然被南背阴的一朵白花唬住了。问周边的人,你们看见这朵花什么时候开的呢?都茫然摇头。我们出来进去,贴对联,挂红旗,描喜字,居然都没留意这朵颤巍巍静悄悄的白花。正在疑惑,亲戚走出来了,说,就是仙人掌开花了,又叫假昙花。连仙人掌这种呆板的绿植都会开花,真是令人愉悦的事。

用尽永生气力开一次,张扬着,挥霍着,深情不倦,恣意妄为,也只有昙花们才葆有如此孤傲的品质。在海滨的那个夜晚,当人们渐渐走散后,我曾在昙花旁边坐了很久,直到蝉鸣渐熄,海风吹拂,凉意重降,那时,美好、决绝,清雅而忧伤的它,正在枯去,朽去,老去。

从此两相忘

山楂树,无疑是组成我生命成因和必然的部分,它纠正了我以为的山楂糕、山楂条、山楂丸均是某种粮食通过结穗、磨粉、调和而成的错觉和谬误,且让我懂得,只有那样繁闹拥挤、毫无掩饰地开过花,才会结出那种实红饱满的果子。

在工厂,我不止见到山楂树,李子树,还见到木瓜树。许多年后,有人在城东的山上栽植了近百亩文冠果,当我驱车而至,蓦然发觉,眼前硕大披纷的白色花瓣是如此熟悉,耳边竟刮起哗啦啦的山风,在深夜,它们穿过茂密的树林,高高的围墙,直接掠过木瓜树、山楂树、桃树梨树和李子树,疯狂地拍打着我们的门窗,又掀起房上的瓦片,狠狠地摔下,发出刺耳的声响。早上,却被食堂门前木瓜树下被风吹下来的花朵惊着了。层层叠叠,毡毯般摊在地上的花瓣,从记忆深处脱骸而出,明晃晃呈在眼前。一问询,却原来,这种油料植物竟是木瓜的另一种,一时心里满溢着幸福和喜悦,仿佛时间重来,生命还可历经一次那样的夜晚和青春。

可惜从工厂出来后,再没有在别处见过山楂树。前几年,工厂整修院子,那十株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山楂树,也成了锯下魂。那时曾想,树若有知觉,它会埋怨曾经栽种它们的人吗?会不会怀念曾经跟它度过某段时光的一些人?它能不能像人类一样,生出感激,为有生之年的某些遇见?

我最喜欢的一株山楂树不是很高,在工厂西面的角落,被五间排房挡着。比起前院那些山楂树,它似乎是被冷落了的,但它却长得更茂密,花朵也要比别树稠密旺盛。小木匠找了两个木头墩放在下面,我便跟女伴坐在茂密树荫下读古诗,“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每一首,都读得怅然若失,怆然不止,仿佛生命度到危崖之境,眼见的楼塌了,人急慌慌不知所以。年轻的邮差骑摩托进来送信,看到我们两个喊了一声,怔忪地看着他,恍若天外来客。夜里做梦,总是要掉到河里去,河水深不见底,挣扎着一激灵翻身醒来,人慌张张汗津津,下床到窗前,明月朗照,山楂树上的花,静静地落下,把我们的木墩埋了半个。

桌上水瓶里插过桃花,杏花,但似乎从未插过一支山楂花。现在想想,可能跟山楂枝太硬有关?可能也不是,是我从未把山楂花当作可观赏的花而已。就像小木匠喜欢在我能看到的任何地方——柜子上、挂历上、或者门把手上,乃至我的衣架边用黑铅笔写诗一样,他把它们写在一张裁剪工整或方或圆的木片上,或立或挂在那里,每次让人生出惊喜。只是,这种不被应和的喜欢是无聊的,乃至觉得像场笑话。最大的一场笑话,其实是喜欢的人却喜欢另外的女子。

一朵山楂花很小,白色花瓣边缘充满皱褶,使得每个花瓣都微微向上翘起,五个小勺子般的花瓣围裹着透明的花盘,花盘上的蕊心刚开始是深红色的,渐渐就变黑了,仿佛长成一只眼。一朵山楂花给人的感觉是弱小的,那眼神也是可忽略的。但山楂花丛并不喜欢单独生长,它们总像约好了似的,一齐从叶片中努出来,于是,我们眼前的山楂花,总是成群的,成簇的,一簇山楂花就有一堆小黑眼睛,如果你跟一堆眼睛对视,输的肯定是你。我从不敢凝望那些花朵,所以也很少一个人坐在山楂花下面。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让我无法忍受,乃至会躲避。倘若是两个人就不一样了,仿佛有了同盟,有了底气。有天突然就明白了,山楂花也是年轻害羞的花呀,所以才成丛成簇成群成伙地盛开,试图躲避一些艰难,逃开一些欺凌,保留几分尊严。就像年轻的我们一样。

再没有机会坐在山楂树下,回忆心酸而甜蜜的青春往事了,更没有跟当时那些人重聚的可能。我们曾是彼此的星辰和大海,如今却很少想起对方。就像山楂树的花全部掉落后,我们不再去理会它,也从未察觉它在什么时候结了果,什么时候又被山风吹落。直到天空落下飞雪,我们在雪地里奔跑,撒野,偶尔抬头,才看到红红的山楂果上,顶着一顶皑皑的白帽子,调皮而悲切。

苕之华,芸其黄矣

十几岁,初读诗经,抱厚厚三本辞海一字一词地查。《小雅·鱼藻之什》里有首《苕之华》,读半天才解其意: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苕这种植物,解释为凌霄或紫薇。这首诗意思是说,凌霄花开,望去一片金黄,可是心里却一片忧愁,这是多么悲伤的事啊。凌霄花开得如此缤纷,枝叶青青,早知要遇上饥馑荒年,还不如不降人世呢。那只母羊瘦得皮包骨头,显得头那么大,天上的星星,静静辉映万物,鱼篓空空,如此荒年,即便杀掉这只羊,也无法安抚这么多人的肠胃,只能是塞牙缝罢了。

读罢惆怅许久。觉得金黄灿烂的凌霄花真是没心没肺的植物。

上班那年,舒婷的《致橡树》风靡全国,多少文学青年出口便能背诵,“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同事喜欢上一个女孩,一群人聚在一起帮他写情书,为不落入俗套,结尾处将《致橡树》抄了一遍。订婚时女孩跟他说,是第一封信打动了她。

又几年,县里举行朗读比赛,妹妹代表单位去参赛,也朗读了《致橡树》。我在观众席上心潮澎湃,仿佛那首诗,诗里的一切,都是切己的事。

凌霄花在《致橡树》里,是作为反面角色存在的,它就像爬山虎和葡萄藤,必得攀附,方才成就。在另一首诗里,有这样的句子,“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这样中和下来,对凌霄并不反感,相反,还有作为女子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凌霄的攀附,也是有选择和爱意的,对于它喜欢和喜欢它的植物,才更有可能彼此接纳包容,成为一体。

很多年后,才见识到真正的凌霄花,令人惊讶的是居然是红色的,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黄色。问询周边的人,才知道,凌霄花有红色、橘红色、金黄色,紫色和粉色,品种有中国凌霄、美国凌霄、四季凌霄、斑叶粉花凌霄等,还有人工培育的新品种,被赋予了好听的新名字,印度之夏,金黃夏日爵士,舞动的火焰等等,奇怪的是,纯金般黄色的凌霄却很少,诗经里芸其黄矣的苕之华,看来早已绝迹,徒留一段诗句,供后人想象推测。

凌霄花喜阳、喜温暖、喜湿润气候,还有不耐寒的特性,在海滨城市,它的适应性特别强,人们把它栽植在墙根,树旁和篱边,一到夏天,它就会盛开在墙头高树之上,向着炽烈的太阳,在湿润的海风中,绽开笑颜。

古代文人因凌霄只有附靠旁物才能登高得势,而极不喜爱,宋末元初程棨撰写的《三柳轩杂识》中,凌霄被称为“势客”。不止如此,凌霄在历史上也备受讥讽,白居易就有“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的诗句,梅尧臣更有《凌霄花赋》劝人莫学凌霄花,因它“托危柯而后昌”。一首不行,再加一首,说凌霄花必凭高树起,“一日摧作薪,此物当共萎”。

人心不同,各有其面,既有人厌恶凌霄,当然也有人喜欢。陆游袍袖一甩,微微一笑,“满地凌霄花不扫,我来六月听鸣蝉”,如此恣意的爱怜,安慰了一地满含委屈的凌霄之心。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也写到了凌霄,说“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并说,若你想得到凌霄,必须准备好奇石古木,还得辛苦一些到深山里去采集。

这么说来,凌霄原本是开在深山里的花了,所以成了李时珍药匣中常备之药:“凌霄野生,蔓才数尺,得木而上,即高数丈,年久者藤大如杯。”凌霄花属活血化瘀药,旧时妇人月候不通,女经不行,崩漏下血等妇科疾病,都用它来治疗。云之南的人们,将凌霄花喊作堕胎花。凌霄花,仿佛摇曳的女人花,柔中有刚,泪中带笑,心羡凌云,志向高远。据说用凌霄花的花叶煎水擦身,可驱赶蚊虫。如果生过敏性荨麻疹,或者小孩身上长了痱子,这水也有效。

凌霄花虽然容颜美好,花期也长,但却几乎没有任何香味。是教人诧异的事。想来这才是真实、原初的它,默默生长,悄悄凋谢,向着太阳,迎着风。这点上,教人平添几分敬意。

花开花落长生路

祖母的寿鞋上绣着一只彩蝶叮在一朵层层叠叠的花上,她说这图案叫《蝴蝶戏牡丹》,当时,她把牡丹叫做“卯丹”。村里人多不识字,就呼个音准。老人们喜欢说,咱们这是在天头上活着呢。我猜想“天头”就是天堂的意思。还有类似很多语言,跟书面有一定差距。初时,我也跟着祖母,叫“卯丹花”,并暗自猜测,这么好看的花,好看到我们只能在年画和绣样上看到的花,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花。大人们前天黄昏要约明早做事,总是说,卯时集合吧。那时不懂子午卯酉,以为卯时既然是一天的开始,心里便把这个字排在第一位。“卯丹花”,当然也是第一名的花。

长到十三四岁,同学之间流行算命,本子里抄着十二月花命和指纹命理,一下课就凑到你跟前,神秘兮兮地问,你几个簸箕几个斗?你几月生?做这些事的,当然是女孩。女孩早熟,且生性就有向往成为巫的本能,相信直觉和猜测,感性思维强大。我的出生月份正好对应着牡丹花,不是兰花不是梅花,是牡丹花哎,好坏不究,心里美滋滋的。

有出戏叫《真假牡丹》,祖母最喜欢看,戏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牡丹,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包公。每次她看完,总爱啧啧有声地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说眼见为实,原来眼见也不真。那些出生在同一个月份,成为同一种花色的人,命运也该是大不尽同的。夏天,村里演电影,说是戏剧片,叫《追鱼》,一时大人们吆三喝六喊小孩回家吃饭。到晚上,都早早聚在场院里。以前加演片子,大人们从来不看,那天他们从头到尾一眼不落地看了养猪技术。电影终于开演,不一会,大人们切切嘈嘈,这不是《真假牡丹》吗。其实说到这场电影,收获最大的是我小妹妹。那时她大约六岁,已去了村里的幼儿园,认识了很多字。她作为我们家的第三个闺女,让祖母失望透顶,而我母亲更是可笑,竟然一直没有给她起名字。出来进去,人们就喊她三儿,三儿的。去学校,也叫三儿。她也觉得自己该有个名字,但不知该叫什么,这种情形下,谁的名字好,她就试图借过来用,今天说,我要不叫个艳红吧,明天又说,我要不叫个小芳吧。直到看了《追鱼》,知道饰演真假牡丹的女演员叫王文娟,第二天极其郑重宣布,我叫文娟。板上钉钉,毫无余地。

村里老人,做寿衣寿鞋,首选图案,肯定是蝴蝶戏牡丹。如果娶新媳妇,会给她的枕上绣凤穿牡丹。一过年,墙上挂的年画也是层层叠叠、雍容华贵的牡丹。生活中,似乎牡丹无处不在,但我从未见过牡丹花。前几年,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洛阳女伴,她邀请我去看牡丹,当时单位极其忙碌,请假不允,她又不快,直拖到六月,才动身去了洛阳。遗憾错过了牡丹。今年又生出去洛阳看牡丹的愿望,车票都买好了,且答应了箫白的约稿,单等日子一到,看了牡丹写稿。后来想,或许我跟洛阳的牡丹没缘法,如果有,我就不会在乎下雨。如果有,我也不会在乎身体不适。如果有,我更不在乎旁人的劝阻。因为没有,所以我会在常下里看起来并不算什么的困难面前,轻易屈服。心生遗憾,不止是跟女伴之间翻掉的友谊小船,还有我这颗向往牡丹的拳拳之心。

听说寺里种了许多的牡丹花,跃跃前往。

寺有三层院,一层数花圃,里面全是各色牡丹,越到里面,寺院越高,空气越清寂,花开得越好。寺里的红牡丹,要多过其他颜色的。粉色的也很多。据说牡丹之中,有姚黄魏紫,也就是长在姚家的黄牡丹和长在魏家的紫牡丹。黄牡丹像皇冠,花瓣层层密密,花复多蕊,花丝像纯金。紫牡丹呈肉红色,有人数过它的叶瓣,有七百多片。妹妹试图去数那朵深紫色的花瓣,当然并不像传说,因为它就不是魏紫。我偏好黄、白色的。怀疑这一片一片的牡丹之中,也掺杂了芍药花。但这又有什么不妥呢?花开就好,管他何种花何种叶呢。再说,这世上有几人能懂花,懂牡丹,懂芍药?寺庙里的花,总是要比别处开得密。安静,干净,气色也好。或者特殊的环境下,生命个体会自动剔除我执,可被很好地接纳和渡化。寺院里的鸽子,走走停停,在我们脚下,不急不躁。妹妹說,它们也是修行者。而我面前的牡丹,当然也是修行者,它们修得这一季的繁华好颜,修得与某人某物、某时某刻的缘起缘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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