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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

2020-01-04钱玉贵

湖南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胡子

钱玉贵

自小就在大鱼子山矿职工子弟学校里扬言要做未来中国大诗人的胡子,到了大学毕业后,那个诗人之梦差不多就终结了。胡子原名胡四宝,从小因为唇上长着一层油亮亮、黑乎乎的绒毛而得名,长大后还真成了一个络腮胡须的汉子,后来反倒没人叫他胡四宝了。

胡子大学毕业分配是去一家远在深山里的国有大企业当文书。他有一个姨夫在市教育局当科长,胡子就找他的关系改变了分配去向,最后回到我们大鱼子山矿所在的小城一所中学当教师。

胡子那个时候就知道人脉资源极其重要。他十分感慨地跟我说,到毕业前夕,他的那些有关系背景的同学纷纷去了大机关,去了海关、税务、工商等“优势岗位”“油水部门”。他对此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他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过,这个破教师岗位他顶多也就干个一年半载。至于一年半载之后他要干什么却没说。

胡子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给了我一种始终处在躁动不安中的感觉。他对这个社会似乎充满怀疑,内心里又充满各种欲望,而终极意义上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欲望,他好像始终也没有分辨出来。

中学时代,胡子是我们职工子弟学校唯一的文学沙龙“韶华诗社”的发起人,我们常常论及海子、骆一禾、北岛、顾城、舒婷,还有拜伦、歌德、里尔克、聂鲁达等等,经常吟诵他们的诗歌——那个时候能弄到一本著名诗集是很了不起的。对于经典诗作,他会主动抄写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分发给大家。总之,在那个文学的“黄金时代”,胡子那双眼睛里曾经闪烁出清澈明净的光芒。那光芒在诗情的激励下,仿佛仰望着天堂一般神圣而庄严。

大学毕业后的胡子居然爱喝一口了,而且一喝就高,说话好冲动,爱抬杠。他经常会就某个话题跟人抬杠,而且往往会争辩得面红耳赤。春节回来,往昔同学聚会,胡子就大放厥词:“如今的高楼大厦,汽车洋房,还有花天酒地、灯红酒绿,就是金钱的推力,就是财富的力量!那不是诗,不是所谓艺术可以办得到的!不是,从来都不是的!”语气和态度都充满挑衅意味。

胡子是真的变化了,变得既愤世嫉俗又怪诞不羁。以往诗歌世界里的那一切,在他眼里仿佛已变得幼稚可笑,至少是不再符合他现在的价值判断。

胡子所在的那座中学位于小城的东边,距离市区有一段路程。他不愿天天挤公交车去,就向学校申请集体宿舍。那个时候大学生还是稀缺资源,学校特意给他分配了一间屋子,就挨在山脚下,是学校过去种植园的工具房改造的单间宿舍。事实上胡子要这样一个单间宿舍是有企图的。

那个时候,课外补习已是公开的秘密。每当夜幕降临,就有学生的身影沿着校园操场跑道外的后门一条幽深的小径往这间山林小屋走来。胡子带高三毕业班,总有他喜爱的学生被他钦点来进行专门辅导。

那一年的初秋,胡子突然跑到珠海来找我——事前没有跟我有任何联系,我的意思是打个电话或写封信。在我临时租用的又狭窄又破旧的屋子里,面对老友從天而降,我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胡子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面容憔悴,衣衫不整,浑身邋里邋遢。他一进屋就在我床上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呆望着天花板,唉声叹气,左翻右侧,后来,又展臂又伸腿,像抽筋了似的。我一时愣住了,隐约看出来,他一定是遇到了麻烦事。

果然,他一开口就吓得我一跳:“他妈的,老子要去坐牢了!老子把女学生肚子搞大了!”

他千里迢迢来找我,是要找我借钱的,否则这事就摆不平。女学生不足十八岁,他属于诱奸未成年。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想想前期的“严打”,胡子觉得可能要判个十年八年,甚至还要杀头呢。他显然吓坏了。

现在的情况是:女方家提出要赔偿一万,事情还没有张扬出去,毕竟胡子的专门辅导还是有成效的,那个肚子被搞大的女学生就是当年全校考取本科的五个学生之一。

我说:“你干脆答应将来娶了她,岂不一了百了?”

“还娶啊?!她哥哥拿着刀找到我,不是她和她妈拼命拦着,那小子当场就捅了我!”

女学生的流产到现在还没做,肚子一天天隆起,就等一万元赔偿到账。限期十天之内。胡子说,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就赶来了,算一算,已过去三天了。想想这个时刻他只想到我能帮助他,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把这一年多来节衣缩食攒下的五千块活期存折连同密码全给了他,愁眉苦脸的胡子这才绽出苦涩的笑意,一对黑圈厚重的眼眶也泛红了。

“阿贵,你这是救我于生死之间啊!”胡子握紧我的手,好像要生死离别一般。

胡子连夜就乘火车赶回去了。半个月后,我收到他的来信,说事情终于摆平了,现在是学校假期,他要重新找单位,学校是混不下去了。

胡子出身贫寒。他在家里六个子女中排名老四,一大家子全靠他爸——一个老实巴交、窝囊笨拙但愤怒起来可以用钢条抽打孩子的锅炉工的微薄收入来养活。他妈是个乡下女人,文盲,勤俭节约了一辈子,靠缝缝补补、节衣缩食把孩子们拉扯大。他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姐姐哥哥,当年都是下放插队知青,回城后也一直生活比较艰难,还有一弟一妹,后来也是各奔东西,靠给人打工过活。胡子从小精明算计,爱占小便宜,多少与他那个家庭环境有关。我想,胡子后来那样迫切地渴望财富,出人头地,似乎也不难理解其初衷所在。只是,在我看来,那真正的财富好像总是与他隔着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仿佛就是他人生难以企及的禁地。

我在外面漂荡了几年,最后又回到大鱼子山矿所在的小城报社里当了一名编辑。我记得,胡子就是那个时候又回来找我借钱的。这回借钱是他要到省城开公司了,要借的数额吓我一跳:十万。我如实相告,当时的我除了一身皮囊,几乎身无分文。他额头上冒出细微的汗粒,眨巴着小眼睛,嘴里神经质地念叨:“这可是发大财的机会啊,十万块要不了年把工夫,就可能是百万、千万的收益呢!”

“那个财,我想发也发不了啊!”我如实说。

我不知道他后来是从哪里借齐了那十万块,不过在当时,胡子没有欺骗我,他确实要借十万作为本钱跟人合伙开公司。那是一家名叫小亚细亚的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经营水果、木材和土特产项目。所谓合伙人也是酒桌上认识的,江湖上彼此都称兄道弟。给公司起这个名字,是胡子的功劳,他对合伙人说:“亚细亚,是古代腓尼基语,意为‘东方日出之地,概念上就是亚洲之意。我们的公司就要像日出东方那样冉冉升起,等做大做强了,再把那个‘小字去掉,换成大亚细亚公司。”话说得有点气吞山河的意味。胡子投入的十万元股本仅仅是约定入伙的“门槛费”,也就是公司里最小的股东,无法掌管公司决策大权。经过董事会决定,他担任公司副总,负责销售业务。这当然不是胡子理想的角色,但也只能如此。据胡子自己后来讲述,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他人生崭新的一页从此翻开了。胡子暗暗告诫过自己,要尽快尽早地赚取他人生的“第一桶金”。那个时候的胡子对回到体制内混个饭碗或谋个差事早已失去信心——“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满世界的人都在开公司做老板,他胡子岂能坐失良机?这世界好像一夜之间,那些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金币,就哗哗响彻在所有的大街小巷上,仿佛只要愿意,谁都可以提着个木桶或铁桶或随便什么盆呀钵呀,去大街上捞个满满当当。

公司开张那几天,花天酒地,酒宴不断,因为有各路政要、客商、代理,还有工商税务等一干要人需要周全款待、细心打点。这既是面子,也是里子,更是长远利益。那几天里,梳着油亮亮的大背头、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副总经理胡子先生,与各位嘉宾频频举杯,觥筹交错,神采飞扬。

他后来对我说过这精彩的一段。

“他妈的,这样的人生怎么过去就是没有想到呢?”胡子歪靠在硕大的办公桌后面的柔软的皮椅里,一边不住地打着不胜酒力的饱嗝,喷出尚未消化的难闻的酒气肉味,一边忍不住地想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怎么就容忍了过去那样幼稚、卑微、屈辱的日子?”

夜晚的都市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就像一出恢弘而喧闹的纸醉金迷的交响乐正在隆重上演,各色人等在炫目缤纷的灯光映照下,在绚丽嘈杂的声浪中正走上各自将要出演的舞台。

胡子曾经不止一次说过,那段日子是崭新的,从未体验过的;而那段经历几乎完全颠覆了他过去所固守的一切,从说话举止、接人待物,包括观念和思维方式。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胡子就一直标榜自己是“商业人士”,而对于自己早期的教师生涯则讳莫如深。

当年年底,胡子从省城回来,开着黑光锃亮的奔驰500,还带来一个性感娇艳的女人,说是他的秘书。胡子这次回来动静很大,酒店也是提前就预订好的,请了大鱼子山矿的众多发小兄弟,包括我。胡子显然想显摆一下,茅台和XO都提前摆上了桌,还点了大个儿的澳洲龙虾、鲍鱼什么的,反正找菜谱上最贵的点。胡子西装革履,留着油亮亮的大背头,说话略带港台腔,好像他如今的生意因为天天要跟港商泡在一起而同化了。他的女秘书叫“黄小姐”,也是一口港台腔,并不矜持,挨在胡子身边坐着,不等服务小姐动手,她就站起身忙着给我们倒茶续水,一盘盘菜端上来后,又忙着给大家斟酒招呼吃喝。她胸脯很大,绷在黑绸缎的衣衫里,仿佛随时会膨胀出来。

胡子坐到上席位,他现在是老大了,那气派和架势,也是当老大的样子。“喝喝喝!——干干干!——小意思,小意思!——”这些都是那场酒宴胡子给我留下的最为深刻的腔调。

我问胡子:“现在做什么生意发达了?”

胡子一扬手:“贸易,跟港台那边做贸易。”语气显得轻描淡写,但声调上却像是故意要掩饰点什么。

“是做大生意吧?”我又问。

胡子放下筷子,把香烟点着,吐出烟雾,望着天花,像是斟酌着该从哪儿说起。“現在嘛,还不好说吧!”胡子拿腔捏调地就这么一句,好像不愿意再说什么了,举杯示向大家。“喝酒喝酒,先把酒喝好了!”

胡子带头一饮而尽。他接着说,他刚刚带着黄小姐从新疆考察回来,是要做新疆的葡萄和瓜果的出口贸易。胡子有些激动,身上也出汗了,脱下西装挂在椅背上,又松开艳红的领带,用湿巾拭着额头和脸上的汗。

那个时候的胡子,在我的眼里,不仅财大气粗,而且威风八面;我想,他总算混出了名堂,也算是出人头地了吧。

冬去春来,也就两年光景吧,开春后一天,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男人径直来到我的报社办公室,吓得我一跳。

“胡子——?!”我从稿件堆里站起身,惊诧地脱口道。

对方愣在那里,渐渐地,嘴角露出惨淡而凄苦的微笑,就像是他执意要等到我确认了他似的。我赶紧迎上去,说:“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我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面容疲惫、衣着邋遢的男人,心里百感交集。在我的印象里,好像就在昨天,他还是那个阔绰牛气、梳着油亮亮的大背头的胡老总,身边还带着那个性感丰腴的黄小姐,风度翩翩地招摇过市——那记忆太深刻了!——怎么一转眼,竟落魄成这副潦倒的模样?

胡子倒是一点也不在乎我惊诧的目光,顾自环视了一下我的办公室,慢悠悠地踱步,嘴角夸张而嘲弄地扯了扯,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好像倒是我的办公室够寒碜的。然后,他迈着小方步,径直走向窗台边的沙发边,一转身将身子沉重地扔到沙发上,那状态像是终于回到了自己家里一般。他显得疲劳而困顿。

我沏了杯茶给他递过去。看得出,他这是一路风尘地赶到我这里来的。

他接过茶杯就揭开茶盖,鼓起双腮吹着茶口的热气,呼呼地也不怕烫着一边吹着一边喝,像是早就渴极了。“这茶不错,是碧螺春吧。”他嘴唇上沾着茶叶说。我注意到他那只捏着茶杯盖的左手翘着讲究的兰花指。

阳光透过窗口,斜斜地照在胡子半张阴沉的脸上,我看见,那脸颊粗糙的皮肤上已经干裂得起卷儿了,胡须也像密集的钢针似的支棱着,其间有许多还是金黄色呢。深灰色的夹克上衣,灰迹和油渍斑斑点点,衣袖皱得像松弛的弹簧耷拉着,脚上一双布满泥迹的皮鞋像两只快要张口的鳄鱼头。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是不是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了一段,是不是在搞什么“地下工作”,甚至是越狱逃窜出来的。

喝了一通茶,他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香烟来,从里面抽出一支,慢慢捋直了,点着,猛吸一口,把打火机和烟盒扔在茶几上,这才将整个肥胖的上半身靠上沙发,舒服地也是极其放松地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来。那层烟雾在阳光柔和的光线里,变幻着各种飞舞升腾的奇幻姿态。他把两条又粗又短的腿抻直了,那双皮鞋也翘直起来,鞋尖还真是绽开了口的。

胡子一连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溢出了眼眶,样子好像几天几夜没睡了,仿佛他终日在流窜着。

“老子要发财了——你听清楚了,阿贵,是发大财呢!”

他开口便是这么突兀的一句,那个“大”字声调很特别,倒是又吓了我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下而已。我对胡子惯用的一惊一乍早已习以为常。至于什么大财,不用问,他自己马上就会主动“显摆”出来。

果然不等我发问,胡子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如数道来。他刚刚从闽西连夜赶回来。为什么是连夜赶的,因为他购买了一万吨金矿,整整一百多节车皮的货正向内地运输过来。他昨晚在龙岩一个小站上亲自点货装车,直到列车驶离站台后,他才在当地包租了一辆轿车连夜赶回来的。这一百多节车皮的金矿石是什么概念?——五千万啊!而本钱只花了一千万,就是说,一倒手就是净利润四千万!

胡子眉飞色舞地说着,唾沫星儿都飞溅出来了。

我听着,想笑,又忍住了,总觉得这家伙好像是在编故事。

我当时想,胡子在此刻自身形象如此不堪的境况下,是不是为了怕丢面子而故意张扬他很快将一鸣惊人?他什么时候又做起金矿买卖了?他不是在做把新疆的土特产运往内地、甚至运往港澳台的贸易吗?怎么又扯上了金矿业务?

我问他:“这金矿产品也属于你们公司的贸易?”

胡子大手一挥,很厌烦的样子:“老子去年就不跟他们干了,那都是些不会做大生意的傻瓜蛋,老子已经跟他们散伙了。”

我又是一惊:“为什么?”

他一脸不屑:“都是些鼠目寸光的家伙,永远也做不成大买卖!我是自己撤回股本走人的。”

其实,胡子当时没有对我说实话,他是把自己分管的销售公司经营亏空了,被合伙人辞退出局的。

阳光在胡子的身后渐渐隐去,我抬腕看表,快到午饭时间了。我请胡子吃饭,他直言不讳地说:“赶到你这里就是冲这顿饭来的。我还是昨夜里在瑞金那个地方吃的饭呢。”

出了我的办公室,他又压低声音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现在这副样子,跟他妈的乞丐或盲流没什么两样吧!”在街上往酒店去的路上,他说话的语气又有些发飙了,只是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别扭难听的港台腔了。“不过,自古财富险中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些一夜暴富的土豪们,可能都经历过我这样的阶段。”

到了酒店包廂,点了酒菜,我俩就吃喝起来。他胃口很好,酒量也大,不等我举杯,他就顾自喝了,而且吃相难看,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这么尽情随性地吃喝过了。直到他那张微微浮肿、皮肤干燥而松弛的脸上泛起红润、支棱着的胡须也闪着光、额头上浸出一层晶亮的汗粒时,他才停下筷子,用纸巾揩了一把油光光的嘴唇,又从容悠闲地点着一支烟吸起来,就好像到了这会儿他整个人才恢复了生气活力。

“眼下什么最赚钱?不是股票,不是期货,也不是房地产,当然,也不能扯上毒品或做皮肉生意,我是说,最赚钱的就是贩卖矿产资源:凡铜矿、金矿、铁矿、铅锌矿,反正只要是可以到手的矿产资源,那就是财富,就是金钱。”

胡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他眼下追逐财富的故事,听来也让我觉得多少有些惊心动魄。

“湖北的磷矿、安徽的铜矿金矿、福建的金矿、江西的铜矿,这些就是资源分布。一个八十年代十几万吨铜储量的小矿山,如今一评估,转手就是几个亿,甚至数十亿。如果说是金矿储量,那就是鸡毛飞上了天!我告诉你,一个不学无术的二流子,纠结一帮小混子,打打杀杀,拿下一座储量几十万吨的金属矿山,就会立马摇身一变,宝马奔驰,美女如云,都不在话下,吃喝嫖赌,横行霸道,到哪儿都是大爷——他妈的,就这世道,你说疯癫不疯癫啊!”

胡子发出感叹,不住地摇晃着脑袋,好像被一缕香烟熏着了眼睛,眨巴着,又用手揉,显出痛苦而焦虑的样子。他最后说起了这次去福建验货和发货的经历,听起来就像当年的地下工作者深入敌后一样惊险而传奇。

据胡子说,这笔“横财”买卖最初是在一次几个兄弟喝酒聊天时听说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酒宴后胡子就主动跟那个说生意的“兄弟”接触上了,于是通过这个“兄弟”又结识了需要货源的上家:一家民营铜金属加工企业供应部门的负责人。接着,又经过几番酒桌上的推杯换盏,终于谈好了矿源品质和含量价格后,就等着胡子去找下家组织货源了。为了找到这批货源,胡子把能够利用上的人脉资源都用上了,最后总算在福建跟供货人联系上了,同样也是几番从宾馆到酒宴上的交锋谈判,最终敲定了货源品质及价格。胡子说,把这供需双方也就是上下两家搞定,就花去了十多万打点费用。当然,这都是单线联系,也就是上家不知道真正的下家是谁,供和需的中间人全由胡子一人掌控。按照约定,五百万现金打到福建账户后,下家就开始着手准备金矿货源。在这之前,为了慎重起见,胡子又跑到省城高校通过关系高薪临时聘用了一位大学选矿专业的教授当顾问,一同前往货源所在地,亲自取样化验,直到金矿品质含量完全达标后,才决定将预付金五百万汇出。

“偌大的广场上堆积着万吨金属矿石,数十盏探照灯交叉照射着,铲运车轰鸣着,一辆辆十轮大卡排着队装运发货,到处尘土飞扬,那场面啊,跟他妈电影上当年的大生产运动一个样儿!”胡子说他租个车从货场到车站装车现场来回巡视检查,直到一百多节车皮全部装满,几乎一天半的时间没有合上眼,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中。

他那双呈现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显得专注而神秘。“知道为什么这批货要始终处于我的眼皮底下吗?就是担心别人跟我玩‘调包计、玩串货!这套把戏早就有人玩过了。”胡子似乎早已把一切都掌控得严丝合缝。“在别人眼里,那可能就是成堆的丑陋的石头,可是在我的眼里,那就是成堆的钞票啊!在别人眼里,那是在看守着成堆的石头,其实我是在看守着一堆堆金条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得意兴奋显得不可抑止,浮肿的脸膛绽开花朵般的笑意,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儿,夹着香烟的右手神经质地抖动,左手按在桌沿上也弹琴似的跳动——他是不是已经在幻觉中享受着那些成堆的金钱了?

“这回发了大财,下一步准备干什么啊?”我问,还真想知道他的下文。

其实,不知为什么,胡子的财富故事总是让我觉得哪儿不对劲似的,虚虚实实,半真半假,说到底就是有点不靠谱——我甚至一直怀疑胡子这些年里总是处在一种危险的不确定的漩涡中,而他似乎生来就乐于沉浸在这种危险的急流漩涡里,或者干脆说,他生来就是属于这种危险的急流漩涡里的人。

“什么大财不大财的,”胡子轻慢地摆摆手,一脸的伪谦虚,好像那些财富已经装进了他的口袋。“这年头啊,说来说去,还是要做个有钱人!”他微微扬了一下头,声调高亢起来。“有钱了,大买卖还是要做的。当然,我要开个矿产品的贸易公司,我自己来当董事长。再买个别墅,到三亚的海边去买。最近,那边的房地产正火着呢。这笔买卖做完了,我还要到欧洲去游行一趟,享受享受,也算是休息休息吧,如果机缘巧合的话,再找个洋妞玩玩——想想看,人生不过如此吧。”

他说“找个洋妞”倒使我想起了见过的那个性感丰腴的黄小姐,我问他黄小姐不玩了?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哦哦了两声,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不玩了,不玩了,早就不玩了!”他迭声说,手掌往外摆动着,像是在扔掉什么东西似的。“她本来就不是我的女人,有钱谁都可以睡她——哦,亏你还记得她!”他白我一眼,好像我的品味也如此不堪了。

酒桌上的盘盘碟碟差不多都空了。我最后把自己的半杯酒举到他的面前,很正式地对他说:“提前预祝胡董事长,财源广进,大展宏图!”

胡子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缝儿,我的话他很受用。他举起酒杯跟我愉快地碰了。

他当天下午就匆匆走了。他说他要赶在货运列车到达中转站之前去那里接货。从他的语气、神色和举动看,这批货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甚至性命攸关,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或者说,这批货承载着他的财富梦,是他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

事实上那个时候的胡子,已经被那股危险的急流漩涡带进了深渊之中。

那笔倒卖金矿的一千万资金,是胡子借的高利贷。那批高品质含量的所谓金矿石,全是做了假的低品位铜矿石。那些供货的矿贩子,在胡子带着他高薪聘用的选矿专家顾问来到货场验货之前,就已经将买来的纯金条磨成粉末状的金粉巧妙地渗入了那些成堆的矿石里面,也就是混在了那些乱石泥土之间,做得隐秘而天衣无缝。因此等他们来到现场取样,经化验才会出现那样让人大喜过望的高品质含量。当一百多节车皮载着那万吨“金矿石”终于从龙岩那个小站运输到内地的中转站后,厂家突然拒绝收货了,并将重新化验出的矿品质清单交给了供货人——胡子就是在那一刻才觉得五雷轰顶、天旋地转了。

胡子曾言之鑿凿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在别人眼里,那可能就是成堆的丑陋的石头,可是在我的眼里,那就是成堆的钞票啊!”——然而,它们真的就是丑陋的石头!

胡子买了一把大砍刀藏在旅行包里,当晚就赶往福建。然而,那些人其实在列车发运那批货的当晚就人间蒸发了,随后所有的联系全部中断,就像是人间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些事和出现过那些人。胡子后来又回到中转站的那个货场,一连几个夜晚就睡在那一大片成堆成堆的石头上,他蓬头垢面,衣衫邋遢,浑身酒气熏天,货场上的人谁也不敢靠近他,他挥舞着一只又一只空酒瓶砸向他看到的每一个人,并抽出大砍刀来扬言要杀死任何敢于来接近他的人。

胡子最后是被公安和武警联合采取行动当场擒拿,然后押离现场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胡子的任何消息。我知道他因为无法偿还的高利贷,一直被人追杀索命。

我很难想象,在碧海蓝天的一幢豪华别墅里,在硕大的带游泳池的露台上,在绿篷的遮阳伞下一张张并列的软椅上,在美酒美人缠绵的奢靡中,那个身影会是胡子吗?我甚至可以想象,那是在异国他乡的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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