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寺
2020-01-04苏阳
苏阳
珏竹离婚后第一次回家吃饭,母亲就和她说,面包丢了!面包是条狗,珏竹在人民公园捡到它时,它才几个月大,狗耳朵耷拉,浑身湿透,是条灰色泰迪。母亲说得轻描淡写,和两年前丢了面包截然不同,让珏竹大吃一惊。两年前,面包在菜市场走丢了,她在家里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好像亲闺女走丢了一样,或许珏竹走丢了,她也必会如此。这两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母亲也猛然间变丑变老,她无精打采,烧的菜越来越寡淡,胡乱穿衣,没有半点年轻时妖娆的影子,大概人老了都这样吧。
与面包同时不见的,还有那尊观音像,她平时就站在小茶几上,小茶几下是面包的窝,面包缩在下面,眼睛溜圆,看上去无辜且可怜,它头顶上的观音站在一条红鱼上,鱼齿尖利,观音一手执小瓶,一手执柳枝。
父亲在吃饭时向母亲讨要那尊观音,他说,那是珏竹的观音,不管现在她在哪,都给我拿回来!他口齿不清,嘴巴里夹带着呜呜的声音,母亲低头不语。珏竹说,那不是我的观音,我的在家里呢。确切地说,在前夫家里,前夫说,那是他买的,她当然不能带走。八年前,他们去逛瓷器市场,她一眼就相中了这尊观音,薄胎白瓷,宁静美好,没有其他观音像的花里胡哨。与观音同时买下的,还有一套白瓷娃娃,粉粉嫩嫩的,她把观音和娃娃打包在一起,心里暗暗祈祷一个孩子。一年前,试管婴儿第三次失败后,他们一路回家无话,晚饭时她心神不宁,眼前是一碗酱黄豆,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筷子在酱黄豆里已经搅动了半天,直到她突然听到他大喝一声,你这样,别人怎么吃!一向小绵羊似的他突然爆发,而一旁他的父母对他的暴怒表示了沉默,她知道大家都绝望了,离婚不过是早晚的事。
母亲的那尊观音,没有珏竹的那尊秀气,石膏翻模,色彩有些斑驳,手执的小瓶被儿时的珏竹用牙签小心地掏空了,更像一个真的小瓶。
但是无论如何和父亲解释,他还是固执地认定那就是珏竹的观音,他嘴里没牙,生气地嘴唇抖动,你,把她给我拿回来。他怒目母亲,母亲避开他的目光,讪讪地说,观音是不可以放在家里的,要放到庙里才安稳呢。
庙是庙,家是家,父亲反驳道,她在家不是待了这么多年了吗,珏竹三十五岁,她就三十五岁!
等到珏竹吃好饭准备走的时候,看到父亲在房间里朝她招招手,她走进去,父亲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小纸条,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名字,福海寺,法云寺,惠明寺,水月寺,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将它们连在一起,这是一张简易地图。珏竹不知道小城竟然有四座寺庙,水月寺画在一座山上。你去找找,肯定就在其中一个!珏竹一边敷衍着,一边把纸塞进包里,她不想找,她什么寺也不想去!她走出房间,和坐在客厅里的母亲道别,母亲在快关上防盗门的一瞬,突然问她,小冯还和你联系吗?前几天,在路上碰到他,他还叫我妈呢。珏竹心里一惊,母亲喜欢小冯远胜于自己,小冯是每个少女的理想,高大、帅气、温和,她和小冯结婚时母亲才四十岁,比现在的自己只小了五岁而已。
她一离婚,母亲就老了几岁似的,她羞于和别人说女儿离婚了,珏竹的离婚让母亲有五雷轰顶之感。而父亲,是多么讨厌小冯,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珏竹才彻底放松。每次回家母亲和父亲都背着对方向她述说自己的秘密。母亲说她掏了五万给弟弟看病,这钱一定不能让父亲知道。父亲说,母亲想把一切无用之物扔掉,她最想要扔掉的是他,但是扔不掉,无处扔!中风后的父亲拖着腿走路,好似一尾搁浅的鱼,长裤处的拉链总是开着,露出里面的灰色棉毛裤,那放在胸前虚握着拳的左手,完全没力气,派不上任何用场,但这奇怪的姿势却让父亲看上去像时时在宣誓。珏竹提议三人出去散散心,去湖边,去山里,去海边,但母亲哪都不想去,就只想待在家里,双脚长出了树根似的盘踞在这七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对于珏竹的任何提议,她都拒绝,不出去吃饭,不出去踏青。一个从不领情的母亲,让珏竹绝望。她打开窗,春日里暖暖的气息飘进来,这让她脸上的过敏更加明显。桌上的那张照片上,珏竹还年轻,刚结婚不久,她抱着面包,笑容灿烂,目光明亮,对未来无限憧憬。那时的面包也好年轻啊,眼睛乌黑,毛皮发亮。去年,她试管婴儿失败后,她抱着面包在阁楼上偷偷哭了一会,它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悲伤,不停地用嘴舔她的手,面包的舌头湿而粗糙。她从来没有和母亲说过那些失败。她抚摸面包,它的毛皮不再柔软,它也老了,很多时候,它一个人趴在阁楼的露台上,目光向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像坐在藤椅上的父亲半眯着眼睛和珏竹谈往事,这些往事她都听了一百遍了,但她假装还在听,直到母亲大喝一声,这些陈年往事才戛然而止。然后父亲打开相册,和珏竹一起看,黑白照片虚幻得好像看的是别人的照片。
第二个星期,珏竹又去吃饭,父亲又把她叫到房间里提起寺庙的事,珏竹说,没去呢,单位事多!比如,一大堆表格,比如,公司老板女儿婚宴,全办公室的其他人都叫了,唯独没叫她,看到办公室桌上那四四方方的喜糖她才知道了此事。据说,老板女儿先前流产了几次,一直没有怀胎。同事们聊着喜宴上的龙虾、鲍鱼,开着玩笑,他们总是那样,因为一切正常而没心没肺。
他取出一张地图,上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圈,父亲说,观音最可能在福海寺,福海寺距市区最近,她去不了太远,你去看看,就在口腔医院旁!父亲催促她,又不远!你下班跑一趟!
口腔医院是小冯工作的地方,她以前去过,她发现他并不希望她去,她去了也浑身不自在,后来才知道,小冯的同事钟碧并不希望她去。他们好了一阵子了,小冯向她倾诉婚姻的不幸福,而如果珏竹常来无疑打了小冯的脸。钟碧很漂亮,白而丰满,而且还是小姑娘,她第一次看到钟碧是在夏天,穿一件粉色T恤,在太阳反光下,脸色粉嫩粉嫩,煞是好看。珏竹也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试管婴儿失败,因为激素,她的脸肿得像一只水母。
福海寺并不大,一座大雄宝殿加几个小偏殿,香火也不旺。在珏竹眼里,所有的佛像长得差不多,佛像前的蒲团也都又旧又脏。她走到最后一间,猛然发现这里佛像旁放置了许多尊小观音,和母亲的那尊很相像,这让珏竹一惊,竟然有这么多人把佛像送到庙里来,让人匪夷所思!珏竹只扫了一眼,就确定她要找的不在里面。她走到寺院的空地上,白色、红色的虞美人都开了,花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那白色的虞美人犹如穿着公主裙的女娃娃,让人心生怜爱。有几条小土狗在花丛里奔跑嬉戏,它们胖胖的小身体和轻轻的叫唤聲一扫大殿里的阴暗沉郁。
几乎是心有灵犀似的,她一出福海寺,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问她找到了没有,她说没有。父亲在电话那头嚷道,她就是不告诉我送去哪里了,嘴都撬不开,和刘胡兰似的。但无疑,父亲并不相信珏竹的话,他断定珏竹并没有仔细寻找,他推测一向怕麻烦的母亲只会把观音像送到最近的寺里。你再好好找找!父亲在电话里哀求或者命令珏竹。
珏竹不愿去庙里。她和小冯蜜月旅行经过白马寺,白马寺香火很旺,人潮如织,他们一时心血来潮,一起去庙里抽了个签,就抽到了下下签,珏竹瞥了签文一眼,就看到上面写着婚姻不遂,她不甘心,一定要去路过的第二个寺里再抽一次签。
中巴车抛锚在山道上,她下车往前走了一段,发现两旁绿树如拱门,深暗幽静,吸引着她往里走,尽头是一座古老的小庙,虽小却五脏俱全,只有两三个僧人坐着念经。她走到清凉黑暗的殿里,跪下又抽了一签,依旧是下下签,依旧是婚姻不遂。珏竹提醒自己是不信这些的,她介意过这些吗?她想起同事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二十本一套的新书中有一本叫《离婚》,她把它们打开包装放上书架时才发现。她结婚那天早晨去取预约的婚纱,摄影店小姑娘和她说,昨天给别人借去,纱破了一个大洞,今天才发现,要不换件?可是珏竹只喜欢那件,缝补一下得了。关于婚车的选择,小冯问她,单位愿意借车给他当婚车,你喜欢黑色的还是香槟色的本田?她喜欢香槟色,小冯犹豫了一下还是依了她。婚后第二年,他才告诉她,那辆香槟色本田在他们结婚一周前送他同事去办事,就在半路上,他的同事心脏病突发去世了。这地球上哪一块土地没死过人呢?小冯说。珏竹说,的确如此。
她真正介意的事,是直到她参加了许多次朋友的婚礼,才慢慢感觉出来的。那天,她一个人到店穿好婚纱,化好妆,一路小跑到家中,小冯的接亲队伍就来了。珏竹的父母第一次嫁女儿,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冯是外地人,父母在酒店等着喜宴,接亲队伍匆匆地喝了些红糖水,珏竹就和他们一起走下楼了,整个过程匆促得好像只有几分钟。她应该像其他女孩一样脱了鞋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像一尊观音,九九八一十难般刁难门外的小冯他们,直到小冯认输,然后到床边帮她穿上公主的水晶鞋,背着她,让她脚不沾地地下楼上车。她結婚太早,大学毕业没两年就结婚了,连个女伴都没有。当时在那个小城,这个年纪不算小了。现在,三十岁没结婚的遍地都是。
珏竹到底没再去福海寺,父亲再问就哄他说去了。吃饭时,母亲问她,看见她那件宝蓝色的毛衣了吗?上面绣着牡丹,现在穿正好!这件毛衣母亲最喜欢,颜色和花朵很奇特和少见。她翻遍衣柜都没有找到,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母亲的一串檀香手串,一把红木折扇。这让珏竹想起小时候家里来了一窝老鼠,有一天她打开衣柜,发现她最喜欢的一件黑色丝绒半身裙打开后变成了丝丝缕缕,吓得尖叫起来。
离婚后,她再没有添置过新衣。她第一次从法院走出来后,长出了一口气,因为小冯不肯离婚,离婚一事拖了很久,不得不在法庭上见。离婚通常一审都不会通过。站在法院公交车站,阳光炽烈,她突然想去做一件一直想做而没有做的事,随便上一辆车,随便去哪儿,她坐公交车到达终点火车站,买了时间最近的火车票,
在火车上,她遇到了一群写生的美院学生,他们要去朗木寺,他们要去看草原和蓝天,珏竹就跟着他们,转车,坐车,一路颠簸。她和他们一起为寻找冰川,九个小时走在草原上,轻微的高反和劳累让她半夜胸口痛得醒来,大口喘气。
她害怕藏獒,还害怕走单,走单后,她发现红衣藏僧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们窃窃私笑,笑声里有一种让她害怕的邪恶。或许只是她想多了。但她不害怕已经死去的东西,他们一起走到天葬台,草地上还有露水,脚底下都是骨头,发出奇特的葱油饼般的味道。她踩到了一个头骨,他们捡到了一副完整的骨架,简直不可思议,其中一个男生搂着它跳起舞来,云朵的阴影在头顶移动,她时而在阳光下,时而在黑暗中。她往山坡的那一面一瞥,看到了一整山坡的衣服。在天葬前,他们必须赤身裸体,那些衣服被风吹成丝丝缕缕如低伏飘扬的水草,那一瞥,让珏竹对新衣的欲望荡然无存。她坐在山坡上,看到对面山上白色的羊群如珍珠在阴影里、阳光里翻滚,云那么厚,那么大,移动得那么缓慢,仿佛小时高烧梦魇中的景色,一切都变慢,变大,变得无法与之抗衡。
回来后,她放弃了所有财产,净身出户,连平时喜欢的小玩意也没有带走一个,只卷了几件必需的衣物。有时,所爱即所累。同时她发现,小冯和她的持久战,纠缠的不是爱,而是财产,她一直以为他不介意财产呢。而一切,不过是她的错觉,正是错觉构成了每个人的世界,那个小王子般一人一个小星般的世界。
“不见了,就不见了嘛,衣服乃身外之物。”珏竹和母亲讲述自己的郎木寺之行来开导母亲,母亲却在嫌弃父亲吃饭又吃到了身上,他吃得碗边、桌上、身上都是,父亲习惯了母亲的抱怨,不说话,继续吃饭。珏竹又提起要三人去踏青,大好春色莫浪费。她记得她和母亲唯一的一次出行还是三年前,母亲去看耳鸣。她突然耳鸣了,就像耳朵里添置了一架小型唱片机,每天嘎吱作响,她的耳朵成了一个自我运行的小宇宙,不受她的控制,对此母亲无能为力。
陪母亲去北京看病的火车上,珏竹竟然碰到了多年没见的大学同学管玲,一路上她都坐在珏竹的身边大讲佛经,她已经皈依多年,珏竹昏昏欲睡,临到下车前,她突然拍了一下珏竹的肩膀,对她说,你母亲肩头坐着一个男婴呢,回去念地藏经七七四十九天超度他。珏竹被她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竟然能看到这些!父亲一直想要一个男孩,母亲的第二次孕反更加严重,这让母亲怀疑这不过又是一个女孩,她背着父亲去引产,引下来的婴儿,生殖器和手脚都看得很清楚了,分明是一个男婴。
珏竹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母亲的衰老这两年变得非常明显,她的美丽在五十岁时急转直下,连母亲自己都不愿再照相。珏竹打印了地藏经,让母亲去念,但母亲从不信这些,她说,她耳鸣是因为小时候父亲打珏竹,她上去挡了一下,打到了她的耳朵上,当时就觉得耳朵一阵嗡嗡作响。小时候,父亲的确脾气暴躁。医生说,她耳鸣是因为大脑神经血管过细,到年老时血流量不足,就会耳鸣。她相信仪器和科学。可那架从北京带回来的治耳鸣的仪器一下火车就坏了,一趟最远的出行白去了。
丢失物品,没有什么,老年人的记忆力总会退化,但父亲也开始走丢。父亲的走丢是有征兆的,母亲说,那天,她站在窗口,明明看到父亲散步回来,可是他径直走到了对面的那幢楼里,母亲在楼上叫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走错了。第二天,母亲就发现他不见了。
一般他不会相隔三四个小时不回家,母亲看到他拿着拐杖下楼,往小公园走去,她以为他又去找老头们聊天了,不聊天,还能做什么呢,但她在老头堆里没找到他,他们讨论着全球大事,没空理她。最后还是珏竹在福海寺找到了他,他坐在那里和一个灰袍僧人聊天。她就知道父亲会去,他从年轻时就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他自己。
她扶着父亲跨过寺庙高高的门槛,黄昏时春花花香浓郁,父亲对她说,果然没有。他调皮地眨眨眼睛,手里拿着一本僧人送他的小册子。
从那以后,父亲就开始钻研起那本小册子,他看完就给母亲上课。他对母亲说,人是有灵魂的,死后念经可以去极乐世界,极乐世界在父亲的描述中,如浮在天空的一片云,无知无觉,毫无烦恼。珏竹心目中的极乐世界该像她在敦煌壁画中看到的那样,鼓乐长鸣,仙乐飘飘,天仙群舞,就像朋友聚會时的快乐,此时当下,不忧将来,不忆过往。在敦煌,在千佛洞,她受到了震撼,每一尊佛像上都凝聚着无穷的意念和力量,虔诚和执着,让人深深叹服,她慢慢开始觉得,信什么总比什么也不信好。母亲不听父亲的描述,大叫那是迷信,珏竹还是宁可父亲信这些。父亲说,看了这个小册子,我就不怕死了,因为死有去处,来有归途。他每天嘴里念南无阿弥陀佛,母亲就笑他。
到下个星期,父亲又走丢了,这次珏竹没找到他,是民警送他回来的,他们在父亲的皮夹里发现了珏竹的名片,那是珏竹特意塞进去的。民警提醒父亲下回不要一个人出门了,他们以为他九十岁了。在暖春的季节里,他还戴一顶母亲手织的绒帽,拄着拐杖,须发皆白。在公交车上,这个老头坐在前排,不停地问司机到水月寺还有几站,而事实上,到水月寺根本就没有公交车,他却坚信司机会把他送到某个站台,而那个站台会有车直达水月寺,他几十年前去过水月寺,对此胸有成竹。我的方向感很好的,他对司机说,我以前考空军都差点过了。父亲吹嘘道。他就这样坐在公交车上一直在城市里来来回回,直到他目光呆滞,昏昏欲睡。
父亲是越老越倔强了,母亲也拿他没办法,珏竹心想,周末必须要带父亲去水月寺了。水月寺没有的话,还有慧明寺、法云寺。
一到单位,门卫就叫嚷道,有人找你!一个穿大红毛衣的女人突然出现在珏竹面前,嘴唇薄如一条线。她说,我是小冯的,她没说下去,只是扁扁嘴,你知道的。珏竹说,我知道什么呀。她说,去你办公室谈。两个人并排走在楼梯上,珏竹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小冯说和你离婚了就和我结婚,可是他为什么不和我结婚!这些隐秘的女人一个个突然冒出,让珏竹骇然一惊,先是同事,再是网友,小冯有那么大的魅力?这些女人让人眼花缭乱,她们各有千秋。红衣女人说,小冯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温暖体贴,不肯让我花一分钱。
他说你,家里乱七八糟,对他毫不关心,一个月总有几天会乱发脾气,这样的好男人你都不懂珍惜!
他未必说的都是假话。为了方便,他们拿掉了客厅里的沙发,铺了一张床垫,两个人在上面吃雪糕看剧做爱,床垫边的灰尘卷曲如毛絮。他们还收留了一条流浪狗,有时她回来晚了,狗憋不住,在卫生间拉了一条条的黑屎。因为没有孩子的绝望,她每月在例假来时会爆发和抑郁。她以为这些都是小事,他不说,但他记住了。
他后来对她说,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婚,你如果不发现,她们就不存在。
珏竹把手机里小冯和其他女人的照片给红衣女人看。每一个姑娘他都极其投入和认真,说要带他们去见他父母,还有聊天的记录,还有互发的裸照,这些被她发现后的截屏。红衣女人不信,她觉得他是爱她的,他们一天做三回,还不能说明问题吗?珏竹笑笑,在绝望之后,他们的性就近乎无了。
站在窗前,对面的老年大学上课铃打响了,老太们精神抖擞,比年轻人还活力四射。她和小冯结婚五年也没有孩子,他们着急了,一起去医院检查,回来后小冯把她送到单位然后自己去上班。她也是站在窗口,听到了铃声,她从上面看到他微秃的头顶,他那么痛苦,弯着腰,走不动似的,他缓缓地走到对面的垃圾桶那里,把化验单撕碎扔了进去。刚好有个老头吹着葫芦丝从他身旁经过,这是一个好学的老头,连路上的时间都在练习,一曲步步高,那旋律盘旋而上,像一条毒蛇从笼子里探出头,信子直飞二楼的珏竹。
红衣女人的香味还残存在办公室,她脑子里还是那薄如一线的嘴唇,那件红衣仿佛似曾相识,尤其是领口那圈珍珠镶成的荷叶边,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小冯在她生日那天也送了她一件。他喜欢红色,在古代,只有父母双全,有儿有女的女人才配得上这炽热喜庆的红色。她不喜欢红色,红色让她肤色发暗,她喜欢绿色,红色的对比色。
站在窗口,红衣女人背影还在,高跟鞋撑起她丰满的身体,这是一个九岁男孩的母亲。有孩子真好,小冯真该娶她。
其间,父亲来的三个电话都被她挂掉了,她打回去,父亲在电话里急切地说,我昨天梦到她了,她站在一片莲叶上,嘴角上抿,甘露洒在我的头顶,清凉极了!她就在水月寺!她托梦给我了!几乎没有选择的,玨竹请了假,下了楼,红衣女人还在等公交,她是外地人,生活在海边,生活在海边一直是珏竹小时候的向往。她摇上茶色的车窗,以免让她看到自己。
这是珏竹和父亲第二次一起春游。水月寺在梅山上,距市区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她少女时代唯有一次父亲带她春游,就是到梅山上挖吸水石,他年轻时痴迷盆景,痴迷于青苔长在石头上,绿意葱郁,分外可爱。吸水石多孔,像微缩版的太湖石,小巧玲珑,他们装了一大口袋的吸水石站在路边等中巴车,他们等了好久,等到珏竹忍不住坐在了地上,她几乎绝望地望着尘土飞扬的山路,觉得他们等的那辆车永远也不会到来了。那些让父亲喜滋滋扛回家的吸水石最后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就像他们每搬一次家,有些东西就不见了。
天已经有些热了,父亲还戴着那顶绒线帽,车似乎在不停地拐弯,拐弯,开了好久,终于开到一块平地上,水月寺三个字金光闪闪。这个寺院她和小冯来过,他们是除夕之夜来的,夜风很冷,人不多,他们许了愿就把香插到香炉里,风太大了,僧人们让他们远离香炉,以免被吹起的小火苗灼伤,她一回头,在忽明忽暗中,看到他们的那炷香瞬间倒了,但她什么也没说,两个人依偎着走出了寺院。
白天的寺院和夜晚的寺院完全不同,明亮温暖,黄墙边开了几株粉桃,艳丽极了。这是一个大寺院,翻建了几回,荷塘中立着白玉观音,寺院里也是树木森森,几株百年香樟让空气都变得香甜,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山下的小河波光粼粼,远处的群山淡如水墨。父亲在大雄宝殿磕头许愿,珏竹什么也没许,两个人一路细细地看过去,任何一间偏殿都不放过。走到第二间偏殿时,珏竹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的观音,她扭头见父亲还在东张西望,她想还是让父亲自己找吧。父亲一个个地看过去,失望地摇摇头,怎么没有呢?明明梦见的嘛。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这尊观音的口鼻和年轻时的母亲竟分外相像,珏竹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岁的母亲,那么漂亮,身边总有仰慕她的男人。
珏竹说,看来梦都是反的呢,母亲未必把她送到了庙里,或许失手打碎了,又觉得不吉利,就胡乱这么说,也有可能。珏竹话题一转,我们在梅山上挖的吸水石最后都去哪了?父亲说,你还记得啊?珏竹说,当然,如果父亲走得动,她还真想再挖一次呢。强壮的父亲背着一麻袋的石头走在她的前面,她走在他的阴影里,在春日暖暖的气流中感到一丝丝的清凉。
两个人坐在回廊里休息,黃昏时分,有僧人在念经,嗡嗡的,如蜜蜂在上空盘旋,在山谷里回音阵阵。寺院里幽静清凉,时间如水波荡漾,一时间,如此安静,父亲说,我要和你说个秘密,面包不是自己走丢的,是你母亲扔掉的。它老得根本就下不了楼,赶它下楼它都不下呢。珏竹哦了一声,面包身上的肿块越长越大,虽然它是一只母狗,但那个腹部肿块却让它看上去像一条拖着巨大睾丸的公狗。
黄昏的风那么香,混合了青草、花朵的味道,珏竹忍不住也想说出一个秘密,没有生育力的不是她,而是小冯!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和小冯的恋爱从一开始就遭到了父亲的竭力反对,她还想对父亲说,如果他不是这么竭力反对,反对到对她恶语相加、反目为仇,她是不会和小冯结婚的,自由自在多好!婚房里父亲送的君子兰和菊花,仿佛就是一种预言。
但她动了动嘴巴,什么也没说。父亲又说,我是故意的,我哪能连自家的门都不认识呢!他朝珏竹狡黠一笑,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也笑了。两个人坐在那儿,看到远处的群山颜色变深,粉红色的晚霞腾起,流光溢彩,她痴迷地看着这如油画般绚烂的天空,她知道,只一瞬,云彩就会突然变暗,沉入黑夜,就像沉思后的猛一抬头,天已经黑了。父亲说,几十年前他们在路边等车,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啊。那年,珏竹十岁,父亲三十五,正是好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