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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娘村的绣花节

2020-01-03文芳聪

金沙江文艺 2020年12期
关键词:绣娘乡长牛仔

文芳聪

外头来了三个记者,上头和莲池乡的乡长已经打好招呼,让我带他们去采访莲池绣娘村的绣娘。这样的事情我干了不少回,已心生厌倦。这回,我话都不想多说,准备把他们领到李绣娘家一句话交代了事。三个记者都对永仁不怎么熟悉,陌生感驱使他们对这里的什么东西都感兴趣,问这问那,我有些心烦,就把他们交代给绣娘,只身回城。

绣娘姓李,家里有间宽敞的绣房,兼做彝绣展览室和彝绣销售部。农闲时间,全村的绣娘大都聚集在她家绣花绣鞋绣衣服,说自家的孩子,说自己的男人,无边无际地聊天,手不闲,嘴也不闲。原来只是绣着玩,现在绣成了村里的一个产业,因而受到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的项目扶持,彝绣作品在省上得过奖,在我们自治州算是小有名气。绣娘所在的这几个村子差不多都在这一小片上,一条小河几个箐沟把它们分隔开,新开垦的田地围绕着这些村子层层向外扩展,田埂上有些矮树,河湾里有些竹子,总之,是几个很好在的新村落。村子名字里面总有个新字,叫什么什么新村,以便和底根底了就在这里生活的老住户村子相区别。可是,这些村子的名字,连当地人都叫不全,因为,大家都一马笼统地叫绣娘村,叫习惯了。这些绣娘村里的男男女女清一色是从直苴、箐头、马鹿塘和邻县的大姚等地搬迁出来的山区彝族,刺绣是她们在原居住地形成的生活习惯。搬迁到这里来以后,绣着玩却绣着绣着绣出了名气,引得各路记者蜜蜂采花一样三天两头来。

乡长在乡政府大院里见到我,很客气地数落了我一通,要我回绣娘村去,还嘱咐我把伙食办好点,忙完手上的事,他和书记都要过来,不会委屈我的。乡政府离绣娘村起码有五公里,走得我汗淌才走到。正在村头水沟边收拾羊头蹄羊下水的两个汉子这样那样地和我打招呼,我嗯嗯地应着才看清其中一个正是李绣娘家的老倌。

我说你们干什么呀,王老倌?王老倌是李绣娘的男人。这些异地搬迁来的彝族,只要一结婚,无论年纪大小,都把男人叫老倌,把女人叫老奶,我们也跟着杨老倌牛老奶的烂喊。

李绣娘家的老倌说,乡长要彝绣协会办伙食招呼上头来的客人。原来乡长已经来过电话安排清楚了。这个家伙,有伙食事先也不搭我说清楚,把我蒙在鼓里,害得我今天跑了两个来回。

看着两个汉子七手八脚地翻羊肠子,想起狗扯羊肠越扯越长这句俗话,我不觉失声笑出来。李绣娘家的老倌吃惊地看看我说,笑什么呀?又说,客人已经到了,在我家呢,这里还是你官大点,有面子,去相帮招呼招呼,我家老奶怕整不清楚。

我嘴里说整得清楚,整得清楚,脚步却朝着李绣娘家迈。绣娘村的彝族刺绣协会就成立在她家,一来方便管理,二来协会没有公房,只好私房公用。

彝绣协会成立五年了,带动绣娘村收入成几何级数增长,高兴得乡长一款乡里的成绩就款彝绣,一款乡里的亮点就款彝绣,一款乡里的创新还是款彝绣。

我来到李绣娘家,家里已经来了一些村里的绣娘,乌嚷乌嚷的,好像在做什么准备。李绣娘把最后一个电话打完,走到我跟前说,啊呀你终于来了,记者客人要了解我们彝绣的情况,特别想照些照片回去参加什么摄影大赛。我们彝绣协会正好准备举办正月十五绣花节,都排练了好几回了,干脆我们今天就给记者再演一回,算作彩排,顺便好请他们指导指导,毕竟人家是大地方来的嘛。另外,伙食正在准备着,演完就可以开饭。

这种事情,唱唱跳跳热热闹闹,吃吃喝喝啰里啰唆,我不大上心,就说,你们整,你们整,咋整我都支持。

见我放手让她们自己整,李绣娘高高兴兴地去了。

我本来不抱多大希望,多少回了,无非绣着的绣着,穿着的穿着,照着的照着,拍着的拍着,有什么新意?不过,这回这个李绣娘,还让我吃了一大惊。穿戴一新的彝族男女老少倾巢而出,邻村彝族搬迁户的人也来了不少,把这个灰吧啦叽的小村子装扮得鲜艳夺目,连我都感觉脸上有光。花花绿绿的村民已经在村子背后的一片开阔地上撒了些松毛,边上几棵大树把绿荫投在上面,斑驳陆离的。排练开始了,有主持,有独唱,有合唱,有舞蹈,还有服装服饰展示,搞得还有板有眼的,挺像那么回事。

兴奋的记者跟我问这问那,见我一问三不知,三锤打不出两个屁,就又忙着去摄他们的什么影。

最后是一群彝族少男少女出场,他们身着彝服,佩戴彝饰,脚穿绣花鞋,漂亮地跳起了骑马舞。更年轻点的那个记者夸张而俏皮地说,哎,瞧瞧,瞧瞧,人家那是彝族style!彝族style!说得大家都开心都地笑起来。笑过了,年轻记者说,待会儿我一定要买两套回去,李绣娘,你帮我选选?李绣娘说要得要得。有人说,哎,买两套啊!好男人嗳,媳妇情人两不忘啊!大家又笑了。年轻记者说,女儿的,女儿的,来之前,我家小咪喳就叮着我要呢,当时我还不想买,没答应,没想到还真好看。说完,年轻记者让李绣娘借来一件彝族马褂穿起来,进场和他们挑起了骑马舞,扭得实在夸张,全场爆笑起来。几个姑娘笑得弯了腰,捂着肚子啊哟啊哟地叫痛。

彩排了节目表演,接着要彩排颁奖。我临时扮演书记应邀讲话,这样的场面我经历过的多了,耳濡目染,瞧书记那派头乡长那范,我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我依哩乌噜大讲一通,又是代表,又是要求,又是希望,又是感谢,又是祝愿……

看我这个假书记在上面有模有样地讲,搭真书记一样,大家在下面狂笑不止。

谢谢我都忘记说了,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主持人追过来说,哎,哎,书记书记,谢谢你都不有说哇,补上,补上。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获奖绣娘代表在颁奖之后讲话。她拿着话筒憋了半天气,说,汉话我不会讲,我拿彝话说吧,却非常清晰地说了一句“Today I am so happy,Welcome you to come here!”,又赶紧说,哎呀,说拐了,说拐了,蒙住脸跑了。这回,大家是赞赏的笑。大家笑过之后,一个记者说,哇塞,这太神了,比我的英语还清爽!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我晓得他那个笑是佩服的笑。原来,这个绣娘去国外领过奖,培训过。

绣娘会长最后讲话,虽然声音有些打颤,可是话还是讲得挺清楚的:协会什么时候建立的,发展怎么样,绣娘谁谁什么什么绣得最好,绣娘谁谁得了什么什么奖,谁家的刺绣卖得最远,谁家的刺绣卖得最好,如数家珍。明年怎么怎么干,听来还信心很足。还像书记经常讲的那样一连讲了好多个感谢,感谢这个感谢那个的,该感谢的不该感谢的全都感谢了,只差感谢CCTV啦。我都以為结束了,她又说了一句:呃——,我害羞得很,我讲不成。双手覆脸,晃着上半身,做勾头滴水状。大家哗的一声笑开了。彩排在阵阵笑声中结束,大伙叽叽喳喳,各回各家。

记者围着李绣娘想问些什么却表述不清楚,就是这个就是那个的,半天“就是”,就是问不清楚,李绣娘说,要不然,到我们绣房看看,边看边说更好说。记者恍然说是啊是啊,我们原来就是打算看绣房的,结果你们搞彩排,倒忘了这一茬了。彩排是意外收获,最高兴了,最高兴了。看得出来,记者同志们都很满意。

绣房里,记者又是听讲解,又是忙拍摄,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对绣法和绣品都感兴趣,不过,最感兴趣的还是李绣娘。李绣娘于是就介绍说我喜欢刺绣,从小就跟奶奶外婆在直苴学习刺绣。说小时候在深山里,像我们这种小姑娘除了刺绣还不知道有比这个更好玩的呢。说我们彝族刺绣大体有六种绣法。你看这是平绣,平绣比较费工,绣得慢,四五秒钟才能绣一针;你看那是十字绣,是比较有规则的一种绣法,是一种数学计针法,比如:上三、横四、下五、斜六等等;你看看,那种绣法叫扣绣,又叫扣花绣,双针双线扣花,看起来比较有立体感;插绣又叫多色插花绣,插花绣的特点是用来变换颜色的强弱,可深可淡,你看,一看就看得出来,用手摸也摸得出来,不一样;用布镂空贴绣叫镂空绣,这种绣法比较古朴、美观。现在我们发明一种快速绣法,叫作画图插花扣边绣,是近些年摸索出来的一套新经验,最大的特点是比前几种绣法快。现在我们喜欢把几种绣法融会贯通在一个绣品上,看起来就更好看,更漂亮。你瞧最大的那一幅,把平绣、扣绣、滚绣、插绣、十字绣、镂空绣都用上了,要卖的话能卖万把块钱。

看看有些晚了,一个绣娘说咋个还不见乡长来啊!话音未落,乡长领着政府秘书恰好走进门来。乡长听见了说哪个在想我嘛,就笑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笑,那个绣娘吐吐舌头,赶紧躲进人背后,可可地笑。

见乡长来了,大家走出绣房,随乡长围着桌子喝茶说话,议论着刚才精彩的表演,记者满意地翻看相机里或完美的或遗憾的收获。

乡长事多坐不住,有些等不得,见羊汤锅紧不上桌,不时抬头左右张望。李绣娘见了,说,乡长,羊肉还老实很不耙,再等一小下。

乡长说,赶紧上,赶紧上,一面吃一面煮。

李绣娘还在犹豫,我心里对乡长有意见,说,管它耙不耙,领导说耙它就耙,赶紧端上来,赶紧端上来。大家听了都笑了,乡长也笑笑。端上来一吃,果然不耙,根本吃不动,大家又笑了,说,领导说的不一定都是正确的,端回去煮,端回去煮。

年轻点那个记者借这个空隙,采访了几个绣娘。记者问,你们搬迁到这个地方时间长不长啊?一个绣娘说,老实很不长。记者问,你们最近忙不忙呀?一个绣娘说,老实很不忙。记者问,我们来了,会不会影响你们做农活啊?一个绣娘说,老实很不影响。记者问,你们的刺绣收入好吧?一个绣娘说,老实很不好。记者问身旁一个绣娘,你的刺绣水平高吗?绣娘害羞地说,老实很不高。大家忍不住笑起来。戴着一顶毡帽的记者显得老成些,站起来对年轻记者说,你今天这个采访老实很不理想嘛。大家一听又笑了。接着又是一阵闲聊,一阵说笑。

说笑间,羊汤锅、煮青菜、爆炒洋芋丝、酒淬花生米、雷响干蚕豆、酸菜甜脆豌豆汤、麻辣蘸水次第上来,可以开饭。

乡长问,给干八加一?八加上一等于九,在我们莲池,“九”就是酒,我们这地方问客人喝不喝酒,常常逗客人说给干八加一,刚来的客人常常搞不懂。

有人说干,有人说不干。

乡长说,不干也好,直接干饭。

一个年轻而且羞涩的绣娘说,乡长,那我们给你们舀饭去。去了一会儿,绣娘扭捏着两手回来说,不好意思乡长,饭还老实很不熟。

李绣娘过来接着说,乡长,咋个酒都不喝一点呢?是我们工作没干好,还是看不起我们搬迁户哇?

乡长连忙说不是不是,李绣娘说那就先喝一点酒,反正饭不熟。大家一听笑了,晓得其中有名堂。

酒已经倒满了,乡长却说,来来来,开干,开干,二八一十六,先干一块肉,筷子便直奔那碗羊汤锅。

我对乡长有气,有意给他整点小难瞧,便连忙止住乡长的筷子说,书记没法来,乡长你理应代表全乡人民群众搞个开杯酒,特别是今天,不能干皮撂草的,你看,这么多花枝招展的绣娘,排练大半天了,还有这么尊贵的远道而来的客人!

乡长说,那好,来,干杯!

我说,不行不行!开杯酒,乡长要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嘛,否则,过得了记者这一关,过不了绣娘这一关啊!

一阵哄笑之后,大家是啊是啊地跟着捣乱,乡长只有法站起来,说,啊!今天日子好,啊!然后这个那个地东拉西扯一通,最后大声说,干杯!大家也大声笑着说干杯干杯。

有了酒,乡长又开了杯,喝酒吃肉,气氛宽松,话语随和,也不分领导不领导,大家边吃饭边喝边谈,一个问,几个答,效果竟然比刚才正正规规的采访还好。

交谈中,我才真正搞清楚,原来我太马虎了,李绣娘是这里彝族刺绣协会的秘书长,两个年纪大的绣娘,一个是会长,一个是副会长,大家都对协会很热心,挺管事的。协会里,李绣娘最管事,能力又强,又能吃亏,为协会发展出力最多,虽然年轻,但是大家服她管,表扬着她,赞美着她。

戴毡帽的记者说,秘书长管用,秘书长管用,秘书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大家都笑起来。我顺嘴就说,当官带个副,像块抹桌布。大家笑声未落又笑起来,都看着乡长,乡长也笑起来,而且笑得很真实,要是换个场合,乡长肯定要生气,要跟我翻脸。毡帽记者带着昆明腔调说,绝对!真是绝对!这个还真冇听说过。一个胆大的绣娘学记者的昆明腔说,这个我也真冇听说过!又是一阵笑声。

在绣娘村,年长的一批绣娘是师傅,但是年轻一辈的绣娘已然长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们的彝绣产品已经走出国门,远销海外,有的彝绣还被日本、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客人当作作品收藏,名气大得很。她们在经济上也获益匪浅。

彝家宴接近尾声,几个绣娘起来唱酒歌。给三位记者每人唱两首彝歌,一首用汉话唱,一首用彝话唱。这已经成了绣娘村待客的一种规矩。

绣娘不但手巧,声音也好,歌声脆生生的,听得大家如痴如醉。我旁边的记者穿条牛仔裤,就是个子高高的那个,无论往哪里一站,都挺拔又帅气。牛仔记者坐下去又站起来要求说,再给我唱一调好不好,用彝话唱。大家笑了,说,好好好,再唱,再唱!

于是,一位小绣娘被推选出来闪悠悠地唱了一调,唱的调门颇有毕摩章法,比前面几调都好听。牛仔记者忍不住问,哎,汉话什么意思,能不能翻译一下。小绣娘听了脸一下红了。大家又笑起来。我拉了拉牛仔记者一把说,这个你不能问!牛仔记者有些吃惊,说,为什么?犯忌了?我说不是,他才稍稍有些心安。我说意思深着呢,等会儿再给你翻译。牛仔记者说,好呢,好呢,我可记着,不许赖账。我一听,心想得好好琢磨,否则过不了关。

在返回乡政府的小路上,有些晚了,月亮都已经升了起来。牛仔记者看看月亮,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我说,哎,你说你给我翻译的,翻嘛,什么意思?

翻——翻什么翻?我故意装昏。

我想蒙混过关,三个记者都不答应,七嘴八舌地说,翻嘛,翻。

我只好说,那我翻,我翻啦!

牛仔记者赶紧说,你翻你翻你赶紧翻,我一直惦记着呢。我就翻了。

今天运气好,

遇着阿老表,

阿老表啊阿老表,

梦中的阿老表。

我的阿老表,

今天遇着你你就莫走了,

要是你走了,

想你哪里找?

我一翻完,我们一起笑翻了。牛仔记者说,胡扯,胡扯,你翻译太江湖了。我操着半生不熟的昆明话说,冇胡扯,真是这样!你想想啊,绣娘绣了几千年了,绣出名堂了吗?冇绣出名堂,顶多绣来穿穿,绣来玩玩。你们一来,又是写啊又是照的,把她们宣传出去了,有人来看,有人来买,绣娘玩一样就把日子过好了嘛,能不喜欢吗?小绣娘想想你也属正常嘛。我们新一代绣娘已经开放了,何况你这么帅!这么有气质!哎!小绣娘想你是真性情,唱你是真感情,我是叠模叠样翻译的,一点不假,你还真不相信?你不见人家脸都红了嘛,辜负了一片真情喽!我早已忘记了乡长的肚皮官司,临时胡编,说得头头是道。

说得牛仔记者当真要相信我啦!问我到底给是真的!我说我坦白,我坦白,其实我根本不懂彝话。

大家又是一陣笑。

笑过之后是一阵静默,我们已经走到半山腰,回头看着山脚下小河边的绣娘村,竹笼环抱着的绣娘村静静地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很美很美。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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