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记
2020-01-03舟自横
舟自横
独行
人工湖是面巨大的镜子,照见我深邃而孤单的影子。山风徐来,我的影子变得异常陌生和模糊。荡漾的水纹呈现出身子的日益衰老,而心脏和灵魂仿佛是在新生一般。
碧波荡漾,群鸟翔集,山影在水波上漫漶。风景秀美的人工湖,是顺遂山势修建的,因而北侧要比旁边东西走向的公路低出很多,湖边的人行道紧挨着一堵“高墙”。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姿态娉婷,气韵丰沛。哪里有空白,哪里便出现它们奔跑的身影,不停留,不观望,永远势不可挡,给生命以无限的渴望和汪洋恣肆。看着它们,我常常心生敬意,并愿意和它们一样,让自己的身影成为阳光的追随者。
我每天都要在下午三四点钟,绕着湖边行走四圈,5公里。除却双休日外,湖边大多是人影寥寥,即便有人,也是在湖边静坐的老人。这个时候,湖边常常是只有我和仅有的一位人工湖管理者的影子,在晃动,在游移。他弓着腰,天天有捡拾不完的垃圾。
午后的湖边,气温仍然很高。阳光毒辣地照在树叶上,纤毫毕现。上午那些碧绿并活力四射的树叶,变得灰头土脸,蜷缩着,喘息着。湖边刚栽植几年的小树,树阴稀薄,人穿行在人行道上,像穿了一件不能蔽体的衣衫。
最初,这位管理者曾经问过我,并对我大热天里在湖边近似于暴走的举动表示不解。别人都是在早晨或者傍晚。我解释之后,他才打消疑虑。我说,我不怕热,况且我就在这个时间里有空闲。
有时间不假,难道我真的不怕热吗?
行走,是从一个春天下午三四点钟开始的。那个季节里,春暖花开,湖水生风,气温宜人。慢慢我就习惯了这个时间段,到了夏季也不想更改。午休后,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去走走。如果在家里上网或写作,也是六神无主,如坐针毡。好像不去湖边,自己就会变成阳光下搁置的水果,慢慢瘫软,直至腐溃。
习惯成自然。过去没有行走的习惯,出门就打车,甚至都没有看到自己影子的机会。天天在外面游走于酒桌之间,视为最爱的诗歌也被酒精冲撞得退避三舍。那时候,心是那么敏感而脆弱。哪怕一阵风,就能把心吹得支离破碎。之后,把散落的心捡拾起来,用酒精来粘合。人性幽暗地带是有微光的,但我的眼睛却被自己蒙蔽。
那个时候,我的影子像我的灵魂,已经离我而去。我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直到有一天,身体的异样为我敲响了警钟。单位体检,查出肝部有问题,至于是什么病情,医生也拿不准。医生让我去邻近城市的一家大医院再次检查。这是不祥之兆吗?我走出医院,脚步迟缓,在做最坏的打算。刚刚下过雨,路面上还有积水。影子在身前摇晃着,似乎在慢慢为我打开另一条通道,那里幽暗、寒冷、死寂。
在我老婆的商场,我故作轻描淡写地把体检情况告诉了她,并说,没大事,只是医生让我去别的大医院再去看看。我的掩饰,漏洞百出。坐在商场的角落,她的眼泪哗哗地就流了出来。身子抖动着,像暴雨中摇晃的小树。那一刻,我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身体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了,是她的,是我的儿子的,是其他亲朋好友的。
到了邻近城市的那家大医院,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坐了三个小时的中巴,身体有些疲惫,但还是顾不得休息,赶紧去找值班医生,请他看看我体检时候拍的片子。这个过程只有几分钟,但我像在生与死大门的两边,紧张地盘桓。结果由不得自己选择,只能是要么出来,要么进去。医生告诉我,先住院吧。别害怕,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但如果你继续长期酗酒,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个月后,在我出院的时候,医生叮嘱我,要多锻炼身体。回到家,生活仍在继续,只是不再出去喝酒。上午时间很忙碌,上班,回家,买菜,送饭。午休后,睁开眼睛就很茫然。在某天,午后便突然有了出去走走的冲动,最后选定了人工湖這条线路。
脚踏大地,心里安稳,感觉地气慢慢从脚下缓缓传遍全身。身体的疲惫与病灶,灵魂里的枯枝与铁锈,都随着汗水的流淌而烟消云散。一路走着,影子代替我抚摸着大地、身旁的草木。它似乎比身体还要清爽和生动。它也在呼吸着,非常畅达,时时刻刻跃跃欲试,与大自然亲密地依偎和对话。
与自己的影子低语,并不孤独和寂寞;脚步有多么辽阔,幸福就有多么辽阔。行走,最适合打腹稿。偶尔想出几句自己比较喜欢的诗歌,便马上存到手机上。很多年来,一直与诗歌若即若离。即便兴起想起来几句,也是没有记录下来,留到心里日久蒙尘,被湮没在记忆深处,再也无迹可寻。诗歌就像一件瓷器,只有时时擦拭,才能温润通透,放射光华。
也会想起曾经如影随形的一段情感。不存在什么伤痕,不存在什么痛苦,经历过,就很美好。我现在就把她当成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之一。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朋友,但到了一定的年纪,真正的朋友只会越来越少,始终不离不弃、陪伴自己一生的更是凤毛麟角。因此,我倍加珍惜与他们的感情。如果他们在骄阳下感到酷热难当,那么我愿意站在他们向阳的地方,遮挡些许光线,用自己的身体让他们乘凉。
就这样想着,就这样走着。影子教会我与世界达成谅解与默契——平和心态,珍惜生命,热爱生活,融入自然。疾走时它像汹涌的河流,漫步时像沉思的石头。它是我身体的外延和隐喻,更是我的亲兄弟。
我的亲兄弟,与我不离左右。趁着身体还算健康,就要用脚步和身影抚摸大地的辽阔。我时时这样鼓励自己,并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未来的某个时日,当与这个世界作别的时刻,也一定要在阳光下,坐在椅子上。要有一本书,散乱地被风翻动。要有水,在杯子里荡漾。阳光细细地洒下来,小鸟的影子投向大地。小鸟的嘴里含着露水,和天天都是崭新的太阳。在它的欢歌里,让自己的影子最后一次拥抱着大地,并让它成为镌刻到大地上的墓碑。
老榆
嗨,你好,兄弟!
早晨上班一走进办公室,我都会和它打声招呼,会心一笑。它仍旧是那么气定神闲,安稳地支撑起属于我的那角天空。
它是窗外的一棵老榆树,更是我的兄弟。
单位刚搬到这座老楼的时候,同事刘女士原本被分到这间办公室。她看到临窗有棵老榆树,就很不是心思。她背后偷偷对我说,有了榆树,视野就不够开阔,再说,开窗怕树上的虫子爬进来。我心中暗喜,就让她去找领导,和我调换一下。后来的结果是,我们都如愿以偿。
我时常在想,未来的某日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留恋的不仅仅是亲朋好友,也有那么多与我共同呼吸的存在,比如天空、大地,比如动植物等。每天工作忙碌之后,能够偶尔与我窗外的兄弟默默对话和对视,我庆幸自己是个有福的人。
它也是一棵有福的树。单位前面是个偌大的停车场,现在仅仅就只有这么一棵树。我问过别人,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片榆树林,在盖楼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偏偏把它留了下来。
枝叶繁茂,树干粗壮,皲裂的褐色树皮里掩埋着沧桑时光。冬天里,它一直沉默着,但它的身子开始蓄积着喷薄而出的力量,舒展生命的渴望在内心奔涌。从春天开始,我就看到它有些害羞,却压抑不住欢呼雀跃。在春风抚慰下,榆钱像一簇簇光破枝而出。它们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像一张张扬起的孩童的脸,散发着春天清新的味道。
不仅仅有着观赏功能,榆钱更是一种美食。清吴其睿《救荒本草》中载:“榆钱树,采肥嫩榆叶,热水浸润,油盐调食,其榆钱煮靡羹食,甚佳。”看来,我国自古就有食用它的习惯。小时候身在农村,我家就没少吃榆钱。做馅,凉拌,做汤……无论是哪一种,都令人胃口大开,唇齿留香。
在榆钱生长最旺盛的那几天里,我的兄弟成了我和同事的食材供应者。尽管好吃,但我显得非常吝啬,告诉同事,大家尝尝鲜即可,不能过分“索取”。
我对它爱护有加,它也在庇护着我。夏天里,特别是上午十点钟以后,溽热难当。而我,却让同事羡慕不已。开着窗子,火辣辣的阳光穿过它那浓密的树冠,不再横冲直撞,而是在我的室内和办公桌上一缕缕跳跃着,像轻柔的、灵动的幻境。闷热的微风,经过它的过滤,也变得清爽了许多。
它既是我的遮阳伞,也是我的“合唱团”。有风吹来,它的枝条轻叩窗棂,节奏舒缓,声音悦耳。更有小鸟,在它的枝头上啁啾,迸溅出露水般的音符。即便在暴风雨中,它也不像小草那样战栗和痛哭,而是借势高歌与劲舞,彰显出生命的从容和坚韧。把根深扎进大地,才能站得安稳,内心强大。无疑,它给了我人生的某种方向。
喜欢花草树木,是人类共有的情愫。现今,城市里到处是水泥和钢筋森林,有树,也是在马路边上。今生能够与它相遇,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幸运。一棵,便是我的一座森林。
清风徐来,树阴摇曳;身体坐定,灵魂漫步。这喧嚣世界里的宁静,这孤独行旅中的搀扶,这肤浅欲望里的幽深,让我也成为一棵树,向下拥抱大地,向上靠近天空。
毛驴
这是一头很体面的毛驴。在这个城市里,没人把它看成是牲畜,同类中也唯有它可以大摇大摆地行走在街道上。也许,它并不知道自己在市民中的份量,但它知道自己很孤独。对于这些,我们都知道。
岁月悠悠,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些婴儿听着驴叫呱呱坠地,一些孩子听着驴叫长出毛茸茸的胡子。
驴不是游手好闲之辈。每天清晨,这头驴拉着车,车上面是豆腐,开始和一位老人,慢悠悠地走在大街小巷。
在城市混久了,驴也变得聪明起来,我们觉得它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红灯停、绿灯行,不用主人招呼,它自己就主动遵守交通规则。熟悉街道,主人跟着它走,每天都按照既定的路线,周而复始。
驴穿过大街小巷,小小铁蹄踏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成为嘈杂喇叭声里的轻音乐。偶尔一声驴叫,飘向城市上空,节奏舒缓,穿透力强,有着阳光般的质感。驴,带给城市些许诗意和对逝去时光的怀恋。每个人似乎都可以在它身上,找到形而上的意境和形而下的生活。各取所需。
“卖豆腐喽——”。在冬天,这样的情境非常温暖:雪花纷飞,白茫茫的天地间,街道寥落。驴车的主人穿着厚厚的棉袄,脚下是现代社会少见的毡靴。驴车吱呀呀地驶过,犹如尘世里脱俗的一位歌者慢吟着诗句。在市民的相互问候声里,白嫩的豆腐热气腾腾,温润着城市晨起的胃口。
这是一头知名的驴。一位摄影爱好者,冬天里就跟着驴车晃悠。他拍的驴、驴车和主人的一组照片,参加全国联展,得了个二等奖。不仅如此,更有一些人感到新奇,和驴站在一起拍照。这时候,驴目不斜视,不卑不亢,气定神闲,颇有“大家风范”。
这头驴,也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一头驴。冬天路滑难行,上坡的时候,上班的上学的,就推着驴车,让驴省些力气。在夏天,有市民为驴准备了一捆捆青草大餐。还有喜欢动物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些“高级补品”豆粕。
现在,一两年已经不见了这头驴的身影,据说它死了。市民时常能看到驴的主人,突然间衰老了许多,自己落寞地走在街头上。
城市的目光和耳朵,更是落寞的。
唤醒
不经意间,天空就万里无云,不染纤尘,蓝得能迸溅出水滴来。连日来天气降温,不是阴云密布,就是雨雪交加,而今天我是如此幸运。阳光下,我丢失的影子又回到我的身边,在大地上微微晃动着,像一段树木在跃跃欲试地发芽。
走下一座木质栈道,蚂蚁沙铺就的“步行道”弯弯曲曲地向北通向水库,而右侧就是天长山,海拔六百多米,张广才岭的一部分。
对于这座山,我过去只爬过两次,都是在夏季。细细想来,多少年就过去了。大山无言,而人生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从天天在酒桌前游走,到现今的蜗居一隅,错失了很多风景和微风的吹拂。我就像是个目光促狭或被自己蒙蔽的人,更多的事物隐匿于我的视线之外。
比如,此次第一次见到的栈道,比如就要寻找的素有“林海雪莲”之称的冰凌花。
在中俄边境城市绥芬河生活二十多年,不久前才知道这里有冰凌花。我是笨拙之人,去年冬天才会微信这类新事物。浏览本地微友的微信,他们大晒冰凌花,一朵朵凌寒绽放,令人怜爱和惊喜。于是,便用微信沟通,想知道冰凌花生长的具体方位,最好是离市区比较近的地方。得到的回答是,天长山泉眼附近,花少;国家森林公园,远,花多。基于最近天气无常,最后还是选择了天长山。
可泉眼在哪里?
暂且不管这些,自己慢慢寻找吧。路上没有别的行人,一转弯,才看到一个人在赶着两头老牛,慢悠悠向著我的方向走来。他和老牛摇摇晃晃,仿佛是刚刚从山上的石头或树干里慢慢浮现出来的,静谧、悠闲,让喧嚣的世界马上闭上嘴巴。不消片刻,他的后面又出现一个人影,好像是担着两个塑料桶。我知道,他后面的那个人,挑的是泉水。
按照挑水人的指引,看见并不很陡的山坡上,一条蟒蛇般的小路曲行而上,靠近山脚的地方,路上和两侧淤积着一大片冰雪,在低洼处闪着光。它们是冬天的骨骸和幽魂。
路很滑,我小心翼翼地扶着两旁的树木,才勉强通过。
第一个泉眼就在眼前。泉水汩汩而出,流淌到下面垫着的石板上,叮咚作响,像弹着琴弦。我洗了洗手,掬了一口喝下去,沁人心脾,甘甜四溢,染尘的心变得澄明起来。
泉眼旁搭建个简易小棚子,供人休息和躲避雨雪。有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坐在那里正在休息。当我问到附近可有冰凌花时,他说过去很多,但好像这几年都被人挖走了。我感到很失望,但也心存侥幸。
在灌木丛中继续向上爬去,又路过一个泉眼,所在的位置还是山坡处。脚下的腐殖土上面,覆盖着枯叶,人像在云朵上行走。时近正午,阳光温润而通透,新鲜的气息弥散开来,舒缓,澄澈,溪水般流进肺腑和骨缝。屏住呼吸,仿佛能听到草籽的喘息和翻动的声音。三两声鸟鸣,打开苍茫深处的苍茫,幽深深处的幽深。
低着头,走了很久,也没看到冰凌花的踪迹。冰凌花喜欢肥沃、湿润的土壤,它是不是隐藏在腐殖土的下面呢?拿起一小段枯枝,在腐殖土里小心地扒拉着,露出的土里还结着冰碴,忙活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一无所获。
索性坐到一根树桩上,临清风,看风景,听鸟鸣。
偶一低头的瞬间,我惊呆了:一个小小的脑袋稍微露出来,花苞初绽,像个孩童在悄悄地打量着世界。我俯下身,轻轻拂去冰凌花周边的枯叶、冰碴和表层的腐殖土,仿佛一个亭亭玉立的女神出现在我的身边。紫色的茎像一束线条,从下至上由浓重渐变为淡远。紫色的叶片如柔美的纱巾,包裹着半遮半掩花蕾的金黄色的脸庞。而娇媚的脸庞,是寒冰里燃烧的火焰,是喷薄而出的阳光,温暖并照亮初春暗淡的背景和萌动的生命。
生命是如此伟大!
在這冰雪尚未完全消融,大地半梦半醒的时节,冰凌花冲破命运的阻隔和环境的围困,冲锋在前,最先吹响春天嘹亮的小号。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和勇气?
其实,这一切,都缘于冰凌花对大地母体的热爱。据说,冰凌花根系很深,在自然状态下,从种子落地发芽、生长到开花需要多年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它默默坚守,蓄积力量,一旦听见季节的召唤便挺身而出、势不可挡。
刚才我所坐的位置,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沟壑的边缘。我再次沿着沟壑的朝阳坡面,仔细寻找,竟然发现了好多冰凌花,并且看见了盛开的一朵。一只蜜蜂在金黄色的花蕊中采蜜,翅膀扇动,与金黄色的花瓣融为一体。翅膀是安静的花瓣,花瓣是舞动的翅膀。微小的画面,顿时有了无限延展的气象,并蕴含着无限的生机与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