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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红尘

2020-01-03王清海

躬耕 2020年12期
关键词:县城小鱼房子

王清海

他在富士康打工的时候,洪蓉在工厂大门北侧的笑红尘饺子馆当服务员。她想用苹果手机,托他从厂里顺出来一个。那时候厂子附近,总有些不带商标的手机,卖家说是从厂里顺出来的苹果,用起来和新发布的一样,卖得比市场价低一半。洪蓉想买,他顺不出来,就从别处买来,自己倒贴了二百元卖给洪蓉。

洪蓉长得不漂亮,可是王小鱼喜欢她说话办事的麻利劲,最重要的是,喜欢她羡慕自己。他家在农村,父母一辈子县城都没去过几趟。他从上小学开始,能考六十分都是巨大进步,他觉得自己一直活在别人的阴影里,遇上了羡慕,他猛然觉得自己可以直面阳光了。

隔了几天,洪蓉又找他买手机,说自己的加了一百元卖掉了,叫他再给她弄一个。

洪蓉想起这些,风便迷了眼睛。四十多岁了,两个人的身体间已没有了吸引力。她能想得到他和小狐狸在床上,无非也还是那些事情。可他偏就被狐狸勾了去,她偶然翻看了他的手机,然后愤怒质问,他很平静地承认,提出了离婚。大女儿去郑州读高中了,儿子还上着小学,儿子也是王小鱼的命根子。她幻想着,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丢下女儿和儿子,他甚至也不会为一个女人丢下她。她知道他以前出去嫖过,她洗衣服的时候,还在他的蓝色西装口袋里发现了用过的避孕套卷在卫生纸里。她冲他嚷,他尴尬地笑了,说王大海约他去嫖,他没忍住就去了,完事后,怕在小姐那里留下证据,就卷起来塞进口袋里,想着出门后扔路边垃圾箱。出了门,北风一吹脑袋,想起来得给她带点吃的,就跑去城北的煎饺那里给她带热乎乎的饺子,怕那边关门了开车跑得快,把扔垃圾的事给忘了。第二天起床换了衣服,彻底把这事忘干净。她把避孕套翻出来,他也是想了好久才想起来。

她想生气,可是觉得没来由。他都把这事忘了,她还记着给自己添堵吗?何况还是跟客户出去的,也算是为了生意吧。

她知道这些年,他真的很不容易。小县城里的男人,除了打网络游戏喝酒打牌钓鱼,也没有别的什么娱乐。他们要挣钱,可也不能天天为了挣钱,就什么都不干了,慢腾腾的日子,总要有些快乐才有熬头的。

她就很吃惊地说,王大海也嫖啊,他这一天天忙的,还有空?再有下次,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是,下次再也不敢了。你看,我就是敢,我也没那本事了,身体不行了,老了,老了。

就是,你掏了钱,人家都觉得你没本事。

洪蓉来找我哭诉的时候,我真的很意外。没想到王小鱼如此长本事。他们刚从外地回来的时候,我是他的第一个大客户。他花了三万元钱买下了一家快递的县级代理。拉业务找到我的时候,我说,没听说过这家快递,网上的客户们不喜欢用不熟悉的快递,我不想换掉现在正用的,虽然贵些但是顺手。王小鱼和洪蓉就托了我表哥请我吃饭,因为我表嫂子和王小鱼是一个村的。他们也真是用心,就拉一单业务,要转这么大的圈子。要是想转圈子,县城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在层层转的圈子里,地方太小了。

县城里骑着电动车,从东到西,无非是十分钟,从南到北,也无非又是十分钟。几家快递每天回来一小堆快件,再发走零星十多个快件,都是在勉强维持。我是第一个在县城里做网商的人,每天的业务量都在五十单左右,那个时候是各个快递的“财神”。我正用着的那家快递,跟我家扯起来,也是有远亲的。所以听表哥说有快递请吃饭,就不想去。王小鱼和洪蓉就在我家门口等着,等我出门,拉着胳膊,非要一起去吃顿饭。

你知道的,吃人家嘴软。我只好将每天的几十单快递分一半从他那里发。再然后,他们天天到我家里帮我打包,就把别的快递挤走了。他们两个人创业的时候,天天开着电动三轮车在街上风雨无阻地收件送件,他们两口子在我眼里,是喝口凉水也要甜掉牙的恩爱夫妻。你说王小鱼喜欢你,我不信,我觉得,他跟你只是玩玩。你也不会喜欢他,你们年龄差着十多岁,学历差了三年高中四年大学,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的钱。可以叫洪蓉给你些钱,你说吧,你要多少?

李曼曼是我的邻居。她老家是县里离县城最远的一个乡镇,我买了房子后的第二年,她们家在我对面买了房子。我们小区的位置本来很偏僻,盖房子的时候听说还下错了线,有些单元的墙都不直,买了家具左边贴着墙右边一定会留空,所以卖得很便宜也卖不动。不过开发商颇有些手段,他继续从银行贷款买小区周边的地,等他将周边的地买得差不多了,小区的对面忽然新建了一个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的一站式实验学校,并且从立项到投入使用,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

房价本来都在涨,我们小区的房价更是暴涨。我买的时候是一千二百元一平方还送装修。李曼曼家买的时候是五千二百元一平方啥都不送,还是抢的,再不抢都没有了。我挺后悔做生意,当年进货的钱足够我在小区里再买两套房的首付,房价涨后转手卖,足够我这小生意一百年的利润了。

我能活一百年不?

时间反正挺快的。李曼曼家刚搬来的时候,她刚上小学四年级,黑瘦,头发枯黄,见了面有些怯怯地喊“王叔叔”。王小鱼来我家收快递的时候,她也叫他“王叔叔”。

没想到,咳,咳。

洪蓉来找我的时候,我说你叫我怎么说,我要去找对面的大哥大姐说这事,人家会不会去告你家王小鱼啊,他要是坐牢了,你們家的日子怎么过?洪蓉说,是李曼曼缠着王小鱼的。

不会,绝对不会,王小鱼能有啥让李曼曼看上的?

钱啊,我们现在有钱。

有多少?

不能说,你自己算。洪蓉腼腆地笑了。

随着身边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网商,各种各样的商品都被搬到了网上,网上购物也成为购物的主流。王小鱼每次来我这里,都是收了件就跑,顾不上跟我闲唠了。我的生意也比从前好了,每天大概能发八十单左右,他的快递已经是每天回来几大车,又拉走一大车了,毕竟是小县城,回来的件比发出去的多。从前年开始,一大批在外地专职做网商的公司,因为房租、环保或者思乡等原因将公司迁回县城,在城南形成一大片电商圈,他就顾不得来我这里收件了,开始雇了几个人,有一个负责我这片的来收件,再后来,他卖掉了这片的经营权,我只能自己给他送。

卖货架子卖玉卖兽药的那几家还都是在你这里发货吧?

是,每天他们大概有两万单。

那最少就是两万利润,一年除了春节,你们也不放假,三百五十天最少能赚七百万,不带上你别的客户还有你回来快件的派送费,那些零散的收入足夠维持你的费用了。

不能说,洪蓉说,这也正常,你看那个卖玉的,昨天刚又提了一辆三百万的车。

不比他们家,在县城里,你们已经是富人了,没想到啊,天天上我家收快递的,竟然转眼就成千万富翁了。

我感叹着。想想自己买房的时候,小区周边还都是空地,这转眼间,高楼林立,门口经常拥堵。

可是老城区,除了些老房子立在那儿,哪里还有人?医院、学校、政府单位、大型商超,全搬到这边来了,那边想下个馆子都得跑到这边来。李曼曼说,王叔叔,这就是时代,人是跟着时代走的。现在城市还继续往西边走,新规划的公园,高质量的学校,政府的便民服务中心,高铁站高速入口,都在这边,咱们的小区,也马上就成老旧小区了,挣钱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些吗?

我也在这边买一套?

我感觉是,你想啊,房价一直在涨,什么时候停过?你的生意以前每天是多少单?现在每天是多少单?利润你算过吗?

以前八十单,现在六十单,竞争力大了。利润降了,因为快递成本包装成本都在涨,商品的进价也在大涨,而卖价上涨不了太多,涨得多了会被对手打垮,所以只能降成本。

是啊,那你存钱干什么?再扩大投资又有什么用?不如买房。把钱放在房子上,不用费心费力,只管看着它涨。

我找到了李曼曼,我想跟她谈谈王小鱼,她在跟我谈房子。她学的是生命科学专业,学得非常好,她能指着家里养的鱼,告诉我们,人和鱼的DNA都是双螺旋,她能比较出人和鱼间DNA的脱氧核苷酸序列或碱基对序列。我们都听不明白,只能对她表示很佩服。

她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在售房部当了售楼小姐。她本来想去外地当售楼小姐,可是对面的大哥大姐怕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被人欺负,比如找不到好的男朋友,被哪个男孩子或者哪个老男人给拐了一类的,告诉她家里不指着她挣钱,只想她在家平平安安就心满意足了。李曼曼在家上班后,他们四处给女儿寻找客户,想她能多卖些房子。我们住得最近,他们广告性的语言,自然在我耳边就说得多些。可我已经在两年前买过了二套房,每月赚的钱,除了还房贷,勉强够吃喝。身边的人大都是如此,有了钱就赶紧买房,要是没买,让人感觉手里有存款,借钱的就上门了,没有不借的理由,要是不借,就得罪了人,要是借了,钱很难回来,张嘴催账,还是把人得罪了。经常有人提起借钱就气得七窍生烟,泪眼涟涟。

我就想到了王小鱼,我给他说,你最近买房不,你要是买,就找我对面邻居,李曼曼,你记得不?

所以算起来,这事我也是有责任的。我厚着脸皮跟你说这么多,实在不该是一个长辈说这话,你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县城就这么大,哪有千里啊,很快就人尽皆知了,会传到你父母的耳朵里,他们怎么受得了?你不要再跟我说房子的事了,我今天是来跟你谈谈王小鱼的事。

李曼曼笑了,王叔叔,我爸妈早知道了。

他们不反对?

他们为什么要反对?你和小鱼不是经常一起到河边那几家酒店去潇洒吗?你看,我们在一起后,你喊他,他也不去了。这就是幸福,拥有了就满足的幸福。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幸福的。

这时,有客户过来看房子,李曼曼朝我歉意地一笑,就去招呼客户了。售房部的大厅里绿藤缠绕,水流叮咚,温度不冷不热,俊男美女面带微笑穿梭其中。

我感觉无地自容,冷汗直流。我走出售楼部,站在一个土堆前,给洪蓉打了电话,对不起,这事我管不了。

劝不动?你竟然劝不动?

怎么说呢?唉,我感觉自己是多管闲事。

洪蓉就哭了,哭得很悲伤。她在外面揽件的时候,电动车被汽车撞出五六米,身上都是血,没见她哭过。双十一来件量猛增,她瘦小的身躯淹进大堆的快件中,忙得几天几夜都吃不上饭,没见她哭过。她背着孩子装车卸车,一头汗水几近晕倒,没见她哭过。我以为这样的女人,是没有眼泪的。

我还是不想看见她流泪,听她一哭,赶紧说我还有事,就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总觉得义愤难平,我给王小鱼打了电话。没接。他们的生意刚开始的时候,他对我的电话是秒接秒回,他生意做大了,雇了很多人的时候,仍然还是接我电话的。可是我打几次,他都不接,他六个电话,我挨个打了两遍,他才回了一个电话,问我,啥事?

王总,想请你吃饭。

不去河边了,戒了。

正常吃饭,谈个事,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不要拒绝我。

他答应了,我们约在他第一次请我吃饭的那家酒楼旁边,原来的那家酒楼叫永盛酒楼,转手了五次后,最终还是关闭了。他家的菜做得很有特色也实惠,尤其是一道荷香焖肉,有很多人念念不忘,酒楼的旁边,就有人开了一家长盛酒楼,虽然吃饭的人也很多,老板总说,是有得赚,但是付了房租工钱,再加上各种开支,算下来,竟然赔着。

我当然不相信他的话,是没有人做赔钱生意的。我虽然时不时也会赔钱卖些东西,但那是为了清仓。

王小鱼比我早到,站在饭店门口等我,他的背后是一张大大的白纸黑字,生意转让。

长盛比永盛的菜贵些,盘子比永盛的大也精致,装的菜比永盛的少得多。店里只有稀疏的几桌客人。

我们挑了一个对着街道的地方坐了下来。我吃饭总喜欢找个清静的,别人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别人的地方。选择这样能看着大街,大街的人也能看着我们的地方,是王小鱼的习惯。这让我一度反思,是不是习惯决定了我不能发财。我也有过拿下这家快递县城代理权的机会,当年那三万元钱,我也不缺。我甚至也能预料到,这家快递速度快售后服务好,网点扩张快,线路铺得很科学,是有前途的快递。可我还是犹豫了又犹豫,没有拿下来。不过也没什么后悔的,前路难料,这些年不是也还有好几家快递倒闭了吗?当然代理商们交的押金什么的,最后都是血本无归。

日光里的县城,灰茫茫的,路上行人寥落,很少有人朝长盛酒楼张望。

王小鱼也不看我,只管低头玩手机。我凑近了看见,他在跟人微信聊天,微信头像是李曼曼,他的备注是——知心爱人。

他看到我在看,手轻轻一动,屏幕黑掉了。

要勸劝我?他说。

是想问句为什么?虽然我也觉得跟我没有多大关系。多年的朋友了,你跟洪蓉,什么都有了,钱,孩子,房子,还有以后的好日子,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爱情,我爱李曼曼。他静静地说,脸上的表情如同迷宫一样让人莫测。

你不爱洪蓉吗?人家为了你,背井离乡嫁到这么远的一个小县城,你的公司,分给她一半都嫌少,你说离婚就离婚?

不爱。

那为什么结婚?

因为那时候根本娶不上媳妇,娶媳妇是为了过日子,日子过好了,我想选择一个更好的生活。

我没有再做更多的劝解,因为王小鱼已经搬出了爱情,我认为这两个字是可以阻挡一切劝说的,虽然我在心里认为他是亮出了幌子,还是住了嘴。只是替洪蓉可怜,和老婆说,让她没事的时候去安慰一下洪蓉,女人间,有很多话是男人说不出听不得的。

陈巧听到这事后,先是大骂了王小鱼,然后飞跑去安慰洪蓉。回来后,不屑地说,王大海,你真是少见多怪,洪蓉开心着呢。

装出来的吧。

不是,她是真的开心。

他们两个人离婚的速度很快,从洪蓉发现了这件事,到两个人协议离婚,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洪蓉将他们两个人名下的房子全都卖了,我发现最好卖的东西还是房子,大家都绷着价钱,只要有谁比市场价钱低一些,立刻就卖出去了。洪蓉分走了所有的钱,带走了女儿。王小鱼留下了公司和儿子。

洪蓉临走的时候,提议大家聚聚,说范围很小,只有昔日的一家四口,还有一些老客户。我不好意思去,推托说那晚有急事。夜里洪蓉打电话过来,说大家都没有去,她很伤心,比离婚都伤心,离婚有什么可伤心的?不过是离开了一个男人要去寻找一个新的男人,想想还有些兴奋。她说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大家不再是快递公司和客户间的关系了,大家是朋友,我们都是她在这个县城的朋友,朋友间若是以后不能再见,会很伤心,她第二天中午的高铁,叫我一定要去送送她。

县城是前年修的高铁,开始我以为票价那么高,不会有人坐。后来我发现,跟高铁同方向的很多长途客车线路,虽然票价低,也因为没乘客,停了。想起了县城的一个故事,说我们这里以前是水陆码头,南船北马,非常繁华,因为修了铁路,船和马就都停了,以至于这里至今没落。

高铁站的周围,最先涨的是房价,然后别的东西都涨了,很多在那儿买了房子的人,都没有去住。但是那里每遇开盘,房子还都很快被抢光。

陈巧说我不懂经营,不去高铁站附近投资一套房子,我也有这种想法,可是每想到买一套,又要每月多还几千元的房贷,就不敢了。有次我说起这事,洪蓉说,她可以借我点钱,买了再卖,赚了钱我留下,她只要本。我说,我不借。她说,不像生意人。

我去送她的时候,她和女儿站在高铁站前的广场上。高铁站的设计很有些像本地带古韵的建筑,飞檐翘角,青白相间。她的肤色也是如此,她脸上笑着,很开心。她女儿拖着箱子,站在她旁边,脸上一片迷茫。这片迷茫让我有些心酸。孩子是无力左右父母的,只能被父母带着走向不同的人生。

我们要回老家了,以后再也不用来回跑了。

嗯。

我十八岁就外出打工,二十三岁跟着王小鱼到了这个离家几千里的县城,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能带着自己的女儿,带着一堆钱,衣锦还乡去定居,真是老天可怜我。

这也是你辛苦挣的钱,让你衣锦回去的,是你这些年的辛苦。

有很多比我还辛苦的人,到头来,远不如我,我是幸运的,我这些钱,足够我回去安生过日子了。

祝福你。我说。

那天陈巧没有和我一起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好的要去,偏要在最后一刻说不想去了。她说要去医院看她妈,她妈在医院已经住了快一个月了。我说我们经常去看了,这次我就不去了,我去送洪蓉。她翻了个白眼,但我还是决定要去,人世间的很多别离,也许一分开,就是不相见。

洪蓉回去一个月后,寄来了一大包荔枝,用的是她曾苦心经营过的快递。快递打电话问我详细地址的时候,我说,在你们老板娘娘家对面。快递仍然把件放在了大门口,不给我送。我去取的时候,发现上面收件人的名字是陈巧,电话是我的。

荔枝很新鲜,白生生的肉,咬一口,蜜甜的汁从口腔扩散到全身。让我想起历史上迷恋这种水果的一位美人,她那起伏的命运,是谁决定的?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骑快马,驮着荔枝,在茫苍苍的人群中奔跑,好像有自己的目的,却又不知道最终要往哪里去,就这样跑啊跑啊,身边无数的熟人都像没有看见我,王小鱼,洪蓉,陈巧,一张张面孔就这样闪烁在我的奔跑中,他们也在跑,我们都在跑。

我在富士康打工的时候,也常去笑红尘吃饺子。那家的饺子有很多馅,我最喜欢豆角肉,小茴香肉。每次去都是这两个口味的混半斤。我在富士康一年零一个月,就回老家做网商了。我们县每年都会招一些人去富士康,王小鱼应该是在我回来后去的,要不然我应该在厂子里的时候都认识他。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家一说起笑红尘,顿时都大笑起来,笑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终究是笑得很一见如故。洪蓉说那时候,她想让我帮她带手机的,可是我总是只顾着吃,不说话。我忆起那家饺子馆,只能想起饺子,依稀记得门口开单的是一个胖胖的姑娘,对洪蓉毫无印象。我问洪蓉,那个胖姑娘去了哪里?她说她不知道,胖姑娘比她还先离开,离开后就和洪蓉一样,跟大家失去了联系。

那个时候我没结婚,洪蓉还给我张罗过对象,是自己的堂姐,长得很漂亮,还特意从广西来到王小鱼家住了几天,我请她吃过几次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也逛了几圈,她还是觉得离家太远,我也觉得她太娇弱,互赠了礼物分手了。

和陈巧的认识很偶然,她在网上买东西,发现网店竟是本地的,就要来仓库取货。来的时候,看我在仓库里忙得一头大汗,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后,竟开始帮我打包。那是夏天,仓库前的草木葳蕤,电扇的凉风吹来她身上的香气,我在仓库里觉得脑袋晕乎乎,有些飘。我找了很多赠品给她表示感谢,她笑着收下了,隔了些天,拉了几个朋友来买,她在离城五十里的农村小学教学,这几个朋友却都是城里的。她朋友买了东西走后,我提出请她吃饭,她就答应了。吃过饭后,她抢先付了账,还买了饮料,约我去公园散步。我就心花怒放地去了。

相互交往了半年,都有恋爱的意思,可是谁都不好意思说破,毕竟,我们根初的交往,不是以恋爱为目的。还是王小鱼,征得了我的同意后,在陈巧去他那里取件的时候,说,美女,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我们结婚的时候,王小鱼和洪蓉是坐在媒人席上的。

王小鱼和李曼曼的婚礼,我本来不想参加。对面的大哥大姐来我家三次,要我坐在媒人席上。确实,李曼曼是我介绍王小鱼认识的,可是我坚决不坐媒人席,莫说来找我三次,就是天天住我家,我也不去他俩的媒人席。不过,我还是退了一步,答应他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去。

他们的婚礼很隆重,请了县城最好的礼仪公司,用了最贵的婚礼套餐,鲜花洒路,白鸽飞舞,香槟塔点烛台,这些都用到了,还请了几个唱歌唱戏的在酒店外搭了台子,唱了一整天。那几个人在比婚礼早一天的时候,刚在邻近的村庄,为了一个老人的葬礼唱了一天,有些累,那个唱《霸王别姬》的男生,声音都快破了。王小鱼很开心地在下面听了这首歌,然后还封了五百元的红包给歌舞团。

在婚礼上,有个人自称是陈巧的同学,还说自己在教育局上班,以后要多关照陈巧。这让我们很意外,而悄悄向旁边人求证的结果,这个人还真的是在教育局上班。陈巧也回忆起来了,还真是她的高中同学,只是男人在男生时太腼腆,她印象不深,回忆好久,才在脑海深处搜了这个人出来。

因了职业的缘故,他们谈得很投机,不断地举杯共饮,身旁的人不断喝彩,竟也掀起了这场婚宴的一个小高潮。

婚后王小鱼和李曼曼去国外度蜜月,临行的时候,他的岳父母在家里为他们送行,敞开了一向紧闭的房门,笑声响彻整栋楼。这让我萌生了搬家的愿望。陈巧也说早就看中了一个高端小区,院内有游泳池健身房,房子都被花草包围着。这个小区的位置离我们很远,也很偏僻,我从没有去过那里。听陈巧说得心动,就由了她张罗。我们卖了另一处的房子,又添了些钱,就搬进了这个小区。

很巧的是,竟然住在了陈巧的那个同学的上面。多了个熟人,又换了新环境,心里感觉很惬意。城市里高楼一片片,人群茫茫,忙来忙去的,能寻得一些惬意的时候的并不多。

红尘里,众生皆碌碌。

王小鱼和李曼曼刚度蜜月归来,他做县级代理的那家快递公司,在江苏被警方在邮件中搜出违禁品。偏在他们公司整顿的时候,又有好几个地方被警方搜出了或大或小的违禁品。公司就要求所有的分部所有件,都必须开包验视,凡违禁一律不收。我网店里卖了多年的洗发水,也从他那里发不出去了。他的一些大客户,也都有这样那样的东西发不走。无奈,大家只好另寻快递。毕竟,都是要活下去。他们公司的许多网点都停了,东西发到上一个站点,就停在那里走不动了。客户一个接一个地催件,逼得我不得不换了快递,我换快递的时候,才知道,老客户里,我是在他那里发件坚持最久的。

没有大的业务量,发不下来工资,他就又开始自己装卸车派送件了,以前有洪蓉,现在只有他自己,李曼曼还在老地方卖房子,天天说房子被抢光了,去问,总还是这里那里有两套。他们也还真是有爱情,王小鱼没了钱,两个人也没有分手的迹象。

一天,王小鱼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有个亲戚在公安局,我问是咋了,他说不小心又出事了,警察来查监控,说不断有赃物从他们这个站点发走,让我给打听打听,会不会牵连到他?我说,你最近真背,不过应该没事的,你也不知道那是赃物。

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在街上买衣服,试了几件没有合适的,看看镜子里凸起的肚子,心生惭愧,就回家了。到了楼梯口,下了决心,以后爬楼梯,不坐电梯,减肥。

我家在12楼,并不高,爬到11楼的时候,还是气喘吁吁,揉揉累得发昏的眼睛,我看见陈巧在11楼,和她的同学两个人紧紧抱着,打开了房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那天我给洪蓉打了好久电话,最后说,再寄些荔枝来,陈巧喜欢吃。她说,好,我寄个最快的快递,荔枝新鲜的时候最好吃。幾天后,收到快递电话我才知道,派件的依旧是王小鱼。我邀他到家里坐坐,他就进屋了,我沏了茶,他连喝了几杯,没有说话,喝光了一壶茶后,说,听洪蓉说你决定离婚了?“洪蓉”两个字在他嘴里很轻巧自然地吐了出来,以至于我的心内波澜起伏了很久。

我说,是的,不劝劝我?他摇摇头,起身走了。他出门后我就打开了包裹,白色泡沫箱子里,只有些发黄的冰袋,并没有荔枝的影子。白色的快递单上黑色的字,仍然是陈巧的名字,留的我的电话。

我起身看窗外,王小鱼的电车已奔跑在人群里,如一骑快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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