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是有风骨的(外二篇)
2020-01-03水兵
水兵
秋天几场雨,就把酷暑盛夏的闷热和狂暴打败了。
秋风如刀,用锋利割痛我的生活。
晨练河边,秋凉袭人。刚过中秋,花木仍茂,但已有些收敛之态,落败之状。看荷叶卷黄,莲蓬干枯萎缩,浮水横躺。河面微朦,遮不住秋水澄碧,轻波摇荡,混合着晨语鸟鸣、宠物犬吠、音乐歌唱。现代都市,放浪纵情,声光和鸣,物光灿烂。和平时期,似乎不知季节变换,无论时代更替,现代优裕生活一如五光十色的秋天,高远得心旷神怡,谁还悲秋?
可在一邻径小亭前的平台上,我看到了秋实。
这是乡下最普通的母女俩,母亲有50多岁,岁月的风霜已刻在她的脸上,留在白发中。女儿正是豆蔻年华,长长的黑发捆扎着青春的美丽,素颜素面,却如秋水明净,纯朴大美。母亲坐在台阶上,女儿蹲在身旁,她们守候着几篮子刚薅下的花生和一大篮子去过涩的硬柿子,等待买卖。
“大清早谁买?”有人自语着小声说。
我走过去。
“大嫂,怎么大清早就出来卖东西?都是晨练,连个钱包都没带,有微信没有?”
“孩子有。晌里还得下地,收割,不得闲,只这清早有点儿空,闺女刚毕业,不敢自己来,我带带她,以后叫她自己来。”我问为啥这么急着卖东西。她说孩子今年考上了大学,是名校,但学费还差1000多元,马上要开学了,得给孩子凑学费。
她还说,今年花生长得好,自家柿树上又结了很多柿子,卖几个钱凑凑学费。我又问闺女爸爸呢,大嫂说几年前下煤窑被砸死了。我说对不起冒昧了,大嫂说没事的。我问柿子咋卖?大嫂说自家树上结的,能吃多少就拿多少。我把早市准备买菜的50元钱递给大嫂,说,全买了。大嫂说多了容易放坏,明天闺女还来的,买得够今个儿吃就行了。我果断说我家里人多,全买了。闺女帮忙揽了花生,又捡了一袋大柿子递给我,连声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我拎在手中,沉甸甸的。心,更是沉甸甸的。
回过头转了个弯,我的眼便饱胀得有些酸痛。我想起当年我的母亲为我上学,夜晚择菜到半夜,白天又挑个挑子或拉个架子车上街卖菜,一根葱一把菜地盼望著早点卖出,老晌午连几分钱一根的冰棍和大碗茶都舍不得买,到邻家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就喝下了,风吹日晒得黑瘦黑瘦,男不男女不女的,却用那一分钱一分钱铺就我上学的路,母亲的艰辛和这早卖的母亲何其相像!
我就是坐着母亲的卖菜车上学的。几十年过去了,我用乡下人的韧劲,像进城被宰杀的牛一样,伸着血脖子进去,终于争得城市居民的一片天地。在城市屋檐下,总算为儿女们改变了出生地,可90后出生的女儿不买账,不让诉说家史,更不让忆苦思甜。她说谁让你们出生在那个时代呢。而她们的都市生活,又是什么呢,只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聊天,游戏,玩手机成了生活的主题。爷奶可以不管不问,父母可以说怪就怪,书不读,字不写,什么都不关心,关心的都是吃喝玩乐,尤其是玩;生活就是自己,自己就是生活。活着,玩着。
难道一直要玩到生命如秋风落叶吗?这用手机网络葬送青春生命的游戏与玩乐,把生命的尊严,生命的高贵,生命的责任与担当,甚至爱与美好都放到哪儿去了。忽然想起湖北一中学女校长在开学典礼上的呐喊:青春不读书,不学习,不吃苦,你要青春干嘛?!
农村少女还在河边的秋风中站立着,明亮的大眼睛忽闪着盼望着篮中的花生柿子早点卖完。她一定渴盼着大学的读书和生活,也一定向往着都市的繁华和方便;可她质朴向上的泥土精神和品质,会不会因进城而退化消失呢。有了交通便利忘了走路,有了电脑手机忘了写字,有了衣食无忧忘了父母乡亲……我不敢多想又不得不想。
天空似镜,照透万物,树木枝干如刀,挺拔如兵,风骨灿然。河水似镜,映着人面花草,脚步匆匆,来去何方。我缩回人间的鸟笼,看树叶变黄,日照惨淡,听秋声蝉鸣,骤然遁落。
寒风刺骨,击落春的浮华,夏的喧嚣,让果实厚重沉默。其实秋风也是有风骨的,它刺痛万物,更刺痛我书生无用。
为何生命苍凉如水?我内心的悲苦,如正被刮下鳞片挣扎的鱼,此刻,谁若唤我的名字,我定会视若亲人,温暖盈泪。
著名军旅作家、将军刘亚洲先生说:做一个有思想、有灵魂、有骨头的人。思想虽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只有思想才能造成伤口,也只有在伤口处才能长出思想;有思想的人,在这个时代,或者说在任何时代,都是一道风景和山梁。
这个女孩有了知识学问还能像这有风骨有力量的秋风吗?
一片厚实的叶子打在我的脸上,有些刺痛,有些冰凉,回头看那母女,已提篮返家,看着她们健康有力运动着的臂膀,真诚朴实的背影,我想,这也该是一种乡野劳动者的骨头和风骨吧。
赶秋
我这样急着赶秋吗?在逼仄而又盘旋的山路上,车轮如风。
老界岭,我来了,不为枫叶染红,不为山果飘香,不为泉水叮咚,只为山的伟岸挺拔,大度从容,只为夜的黑暗宁静,归宿安宁。
老界岭,你界定着什么,你分岭着什么,起这么一个神秘的名字。是界岭着东西起伏的伏牛山与桐柏山的山系,还是分岭着南北黄河与长江的水系。我站在你的腰际,什么也看不到,看到的只是漫山的红叶和剔透的果实。风,隔着你的山梁和树木,到我身旁时,已细微、温煦,水,从你身躯的夹缝中淙淙而来,到我脚下时,已是静如镜画。老界岭,你的高峻、险拔在哪里,你的神秘、仙景在哪里,波谲云诡、缥缈恐怖的气息在哪里,难道是我被尘世遮蔽的心已麻木,被世间混浊的水蒙洗的眼已昏暗,我是来向你寻找清静、激活心灵、索要清澈、回到自然天性与灵动善良本真的我呀。
霜降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在这个乱红飞度的时节里,我钻进了老界岭的大山中。
提起霜降这个名字,便有茫茫雾气弥漫于心的感觉。站在霜降的面前,总有无限的惆怅。所谓悲秋也。聆听着阵阵秋风,面对着飘落的黄叶,拾荒的老人蹒跚而行,孤独者寒风中低声哀叹,更有天空落单的孤雁,呱呱哀鸣,无不让人莫名地伤怀。秋风起,人孤寂,落木萧萧长相忆。秋风渐,思念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霜降,是秋天的背影,是立冬的前奏。斜阳的余晖渐渐黯淡,霜气愈发凛冽,掩映着白色的光芒,是一种圣洁的苍茫,让我的心倍受震颤:一切都会成熟,一切都会落下。斜阳、霜气、黄叶,还有我深情的目光,都在为秋天送行。秋已不能再深,落叶如扑向大地的飞鸟。银霜落在万物之上,当然也落在人的青丝之上。 叶落,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是开启一段新的旅程。霜降,不是为了冻结一切,而是来自冬天的亲切问候。如此想来,哪里还有悲秋、伤情的必要,一切不过是四季如初。站在老界岭1800多米的分水岭山头上,层林尽染的远方是:苍远,辽阔,大气,豪爽。
我赶秋是来寻秋的吗,寻找秋的什么?红叶白霜,冷石枯水;看身旁满树的柿子,小灯笼般挂满枝头,密密麻麻绣在黑枝上的山茱萸更是灿灿红颜,谁说这是一抹晚秋悲凉的色彩?山中闲人,采药拾果老人,夕阳下,盘石而坐,好不悠闲,谁说这不是一首宁静的诗?画僧法常《柿图》的画面中,只有六个柿子,六个和尚。打坐的和尚静坐如柿。寒霜降临过的地方如此安静,大地之上,众生沉浮。还有巨然的《秋山问道图》,山峰密林之间小路蜿蜒,竹篱茅屋之中两人对坐于蒲團上,谈禅论道。岩石树木蔓草冥然兀坐,皆入了禅机,秋意寂然了无声,转眼间,人影随风去,云深不知处。
凝视着老界岭的层层秋色,仰望那高山顶上葱郁的松海,我不会悲伤。生命的刚强应如山石的刚强,生命的乐章应如水的乐章,该长的长,该短的短,该激流的激流,该静止的静止。而生命有更替,该老去的老去,有何恐惧与畏惧。四季更替,山色轮换一切莫不是也。再过几年,我将步入花甲之年,老来悲秋吗?山在心中,水在叮咚,路在脚下,何悲之有?在霜降的日子里向秋天告别,走向冬的冷峻和深藏,感知体验皑皑白雪下大地的温暖和永恒的律动。待冬去春来,春花烂漫。难怪诗人刘禹锡感慨:“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目送着秋的背影,冬的来临,我提起精神,下山来了。
深秋的天黑的很快,眨眼工夫,山就暗了下来,霜围山凹,雾锁山峦,我也收住了脚步、心思,走进山居的小屋中,体验久违的夜的黑暗和奇妙的幻想。
老界岭的夜真是黑得可怕。在无边的黑暗和沉寂中,很容易想到死和模糊的世界,在黑暗巨大的力量下,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万物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没有巨大与渺小,没有高贵与卑微,一切,都是黑暗里的一粒微尘,你若不发一点声响,这世界仿佛没有你似的。沉默的黑暗让人有些恐惧,在颤巍巍的虚幻中进入梦乡。当晨曦微露,一丝光亮掠过窗缝,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心灵也从黑暗或从死亡的边缘激活到众鸟齐唱的大千世界。一夜的梦中,阳光下的山水仿佛再生,而我也仿佛再生。百年轮回,千渡有缘,有幸福也有悲伤。只是,人类的幸福相似,但悲伤并不相通。
无穷的远方,都与我有关。“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一江水。”时代的变迁,科技的进步,地球只是茫茫宇宙中一粒微尘,一粒飞速旋转随时飞逝或被撞碎的一颗星子,古人眼中巨大无边的地球已是人类共同的家园,小小的地球村。
昨天白露,露归何处?今又降霜,霜自何方?
在老界岭,在老界岭赶秋的心上。
冬天,我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村庄
冬天以前,天很蓝,云很白,大地很热闹。
冬天来临之前,风越来越大,我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村庄。
被大风吹到村庄以前,我已多次遥望,那里的烟火、那里的气息甚至田野里的尘埃仿佛已进入我的体内。像一支催情针和兴奋剂,几夜我都在梦中度过。
记得是在一次梦中回到了老家。房屋还在,斑驳得像熏黑的破棉絮,青砖墙根已被销蚀的房子好像摇摇晃晃,一眨眼似乎要被大风吹跑;屋前那棵弯腰老枣树还在,沧桑得像佝偻着腰背的黑色老人,门头下如风铃般悬挂着的钥匙还在,可我却在半人多高的蒿草中忘了回家的路。我用手和胳膊当刀,左冲右突,却总走不出那片蒿草地,蓬草粒子沾了我满身,额头脸颊甚至被划了一道道伤痕,对老屋却总是看到而不能到达。
难道回家的路被风吹乱了,抑或是我忘了回家的路,如我一生和土地打交道的父亲,需要经常蹲下来,仔细抚摸揉碎的泥土地。难道老屋如同儿时的伙伴,需要经常耳鬓厮磨,一起长大变老,不然,就像鲁迅笔下变得陌生的闰土,卑微而胆怯,就在眼前,却不能彼此走近。
村庄过去是喧嚣热闹的,黑子、狗蛋叔、大嘴三伯、驼五爷、鸭梨婶,还有父亲母亲……这些虚晃于村庄的影子,这些除了我的文字再无其他人描绘过的我的爷奶爹娘乡邻们。我看着他们飘到天空,如微尘一样如尘入土。这些曾抱过我、拥我入怀的人们曾经多么地爱我。他们从我的生命里走过,如今却只能像曾经的炊烟一样绕着老房子飘飘袅袅,直到我也如尘入土,走到黄土深处,才能与他们相会,相见。想到此,我躺在老屋冬天布满灰尘的床上,一个人在夜里辗转反侧,柔肠寸断。
冬天以前,风还没有起来,门前池塘里不但疯长着荷叶、荷花,里面还装满了月光、浮萍、蛙鸣,泥鳅和黄鳝,秋风一起,蜻蜓就飞走了,蝉声也消失了,一切仿佛都隐匿了。平静的水面,枯荷残叶,宛如八大山人清苦孤独的画,偶有残枝晃动,那是水中的小鱼儿觅食嬉戏的冲撞或淤泥下肥胖的莲藕,在偷偷积蓄着发芽的力量,急着拱出泥巴和水面,盼着春的来临。
而在白天的田野里,一切都被秋天收割了,光秃秃的大地一望无际,北风打着漩,吹着哨,像是呼唤,更像是寻找,是呼唤游子还是寻找冤魂,我不知道。
这多像我的长辈和父母,丢下我的下半生,一去不返。这也多像我一个人回到村庄,回到空荡荡的老屋,回到我空荡荡的悲伤。也许我走后,老屋真的空了,连我曾经的亲人们也丢弃了它,连轻轻地留连和晃荡这种方式也不要了,只飘在远远的天堂。用覆盖了墓碑的野草蔓延到院子、老屋,也簇拥到我的脚下,腰身,头顶,等我老时,用腰深的植物将我覆盖,掩埋,让我在黄土中与我曾经熟识的亲人们相拥相见。
也许过不了我这一代,我的村庄就这样慢慢消失,完全变了样。而再生时,已是我来世的村庄,彼此陌生,谁也不认识谁的村庄。
村庄有时是很陌生,甚至有些残酷,她竟养不活自己的儿孙,逼着他们外出去谋生,去客死他乡。记得春天里有一个报道,苦熬了一冬的一个养蜂人,待妻子送孩子们上学走后,吊死在自己养蜂的帐篷内。
该有多绝望,一个养蜂人在百花盛开的世界,在春天的芬芳里,在心爱的小蜜蜂们嗡嗡叫响的花丛中,选择了将自己的生命吊死在布满花香的帐篷中!
原来是金黄的油菜花、果树花上喷洒了农药,采蜜的小蜜蜂采蜜回来后成群地死去,面对着这些勤勞无辜的小生灵白白死去而主人却无能为力,养蜂人心疼得吐血,便陪伴着自陨而去。
我也曾在村旁田野看到白花花的鱼虾在小河池塘腐烂变臭,一片片的庄稼焦枯死亡,青砖黛瓦、小桥流水、绿树掩映,寻常巷陌……都已成为文字、影像、照片的留存。乡村像城市一样,成了水泥小楼的树林,成了光秃秃空荡荡的乡村。
我的乡村,如果仅是物质堆积而不注意环境和心境的改善,也许会有更多像养蜂人一样的人与事,因无力拯救而焦灼哀怨而去。
白云悠悠,在白云之上,袅袅炊烟已消失,乡村寻祖问根的血脉在消散,敬天畏地柔软的心灵在萎缩,谁还引领明净健康的灵魂走向远方呢。
这个冬天来临之前,我一个人被风吹回到空荡荡的村庄。是来问候我的父母乡邻,还是回访我的胎衣童年;是来寻找乡村的宁静干净,还是进行莫名的都市生活忏悔;是来抚摸土地农具的温暖,还是记忆乡事旧人的故事。都是,都不是,莫可名状的我也不是了我自己。正如当下的潮语:时代大潮中,人人都是一粒微尘,甚至连一粒微尘都不是。也正像茫茫宇宙中,地球只是高速飞行的一个点,一个缥缈的点而已。
很多人都有幻觉,幻觉让人偏执,让人狂放,让人不近人情,甚至让人在一切时空之外,想象着世界的主宰,唯我而存,唯我而大。这也好,让人瞬间感到充实、勇敢甚至幸福。其实,面向一粒微尘,一个点,一团气雾,到一切虚无缥缈,每个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幻觉?
一场大风把一个村庄吹乱了,该长的不该长的,像野草一样乱七八糟,高楼天线挡着了明月,燃气代替了炊烟,灰暗雾霾遮蔽了蓝天,纯真的水汪汪的池塘小河消失了,白亮亮的河床被挖沙机搅拌的七零八落,像拔毛的乌鸡耷拉着淌血的翅膀。土地回不到真正的土地,村庄回不到真正的村庄,我也回不到真正的自己。
我期盼着一场大雪,一场使乡村在坚强的孕育后,变得生机盎然,大地一片真干净的大雪。
只是,我们还要脚踏实地的真实生活,我们还要有每天每年都想说的话,每天每晚想要做的事,想要见的人。所以,我们要集聚着我们的智慧、力量、丰收,然后把真实的收获变成温暖,传递给每一个人,像天才诗人海子期盼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祝我的村庄,我的乡村,万事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