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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泥土味道

2020-01-03朱文华

躬耕 2020年12期
关键词:苞谷庄稼村子

朱文华

某个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觉得灵魂有些空洞无助,意念有些迷失和茫然。好像心灵与生命之源极密的东西丢失了,让我找不到走出睡梦的那条路。这丢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似乎一下子又说不出,于是,我陷入了痛苦的两难之中。经过一个漫长的思考和回忆的努力过程之后,我终于明白,我要寻找的是天底下任何昂贵、奇珍的东西也替代不了的泥土的味道。

从那个小山村里走出来,久居水泥森林,生存在冬天冰冷,夏天烤热的僵硬板块上面,眼前和耳边天天重复着高高低低的楼群和车水马龙的喧嚣。就在秋季的那个早晨,我的灵魂深处忽然漫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很想闻一闻泥土的味道。为了这个愿望我做着必要的功课,曾经在街道边某棵香樟树根部裸露的极少土层上捧起一把放在鼻下,又走到滨河公园,在那片绽放着丁香花的园圃里抓一把泥土,可怎样努力也闻不出我想要的那种感觉,找不到我意念里的那种醇厚真实的泥土味道。

是我也在问自己,究竟想寻找什么样的泥土味道呢?

带着这样的问号,这个春天我走出水泥的冰冷与坚硬,回到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其实,回老家寻根祭祖省亲是我经常的事儿,但这次回来却别有意愿。

脚踩在山乡小村的土地上。这是村子里仅有的一块土地,也是我四五十年记忆存储里仅剩的一块土地,在村子的北边铺展着,但地里没种小麦,而是汪绿着一片青菜,几棵老榆树在地边扭曲着。仅存的一块土地就这样摆放在村子的最北边,靠着不远处的山坡,看上去感觉有些别扭。我站在这块仅存的土地上向空间的远处张望,向时间的远处搜寻。

当春风从远处山上轻飘飘走下来,泥土也就开始从睡梦里醒来,呼出酥润的泥香。于是,春二三月的山乡村野,开始涂抹了春的意蕴,游走着春的神韵,黏稠而醇厚。那些蛰伏了一个漫长冬天的花草树木、蜂蝶蛙蛇,都在煦暖的阳光和慢慢升发的地温里鲜活起来,或在湿润的泥土里,或在饱满的枝头上。脚下的泥土松软而芬芳,踩在上面,一种亲切而熟悉的味道让我感到温馨,让我思绪和情感无法抑制地回到四十多年前。那儿是一个荷塘;那儿是块油菜地;那儿是片桃园;那儿是个打麦场;那儿是生产队里的大牛圈;那儿是大冬天村里人早晨吃饭、聚集、谈笑、晒暖的地方;那儿有棵粗大的皂角树,年大爷总是靠着那棵树一边抽旱烟,一边看树上忙碌垒窝的喜鹊,当喜鹊不慎将从远处艰难噙来的树枝弄掉地上时,他嘴角总是漫起一丝憾然的微笑;梁二奶总是守着门前的弯腰枣树,因为她怕调皮的娃子们偷吃她的枣;村口有棵大柿树,深秋季节,满树的柿子成为一道火红的风景……家乡的泥土张开成一张博大的宣纸,皴擦出一个个鲜活的画面,像散落在记忆里的珍珠,依然那样温馨晶亮,我在努力地搜索着。

那时的村子被浓密的树荫掩盖,被四周肥沃的泥土上长着的嫩绿、壮实的庄禾包围,远远看去,似乎村庄与禾苗一起在泥土里生长,而且长得更粗壮、更高大。村子东头有一个大碾盘,碾盘边一棵黄楝树,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树干数十丈高,上面筑了三个大大的鹊巢。树身要六七个大人才能合抱得住。树空心了,空到很高的树杈上,孩子们总沿着树洞爬上爬下玩耍。树虽空,可树荫却浓出半亩绿色,半亩凉爽。这棵树生长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爷爷辈们说他们记事时就已经这样了。于是,这里是十里八村的人们磨面碾米、纳荫乘凉、说古论今的热闹去处。后来村子有了水磨,再后来有了电磨,碾盘也就闲置了,冷落了。父亲是前村后店公认的种田好手,他种的庄稼总要比别人好上一两成。每年秋收过后,父亲总要孤零零地蹲在碾盘上,嘴里叼着二尺多长的旱烟袋,喷吐出一片一片的烟雾,沧桑而迷醉的目光穿过一脸的烟雾遥望远处一汪田野。看久了,看足了,就跳下碾盘,背着手向田野走去,在生长庄稼人命脉的泥土上转悠,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斜斜很扎实的脚印,如同写在土地上的诗句,然后沉稳地蹲下来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捏一捏,放在鼻前闻一闻,眼睛里漾着只有庄禾人才有的亮光,因为他要从这泥土的湿度和味道里寻找施肥和播种的契机。“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霜降到立冬,种麦莫放松”“白露种高山,寒露种平川”等等这些农谚俚语,时常在父亲嘴边挂着。年前施肥、除草松土、浇水封冻等等常规项目,一个不能少。在父亲的熏陶引导下,我十五六岁就参与了农事活动。

这天一大早,父亲叫上我,他扛一把铁锨,然后给我一把锄头,向麦田走去。正是小麦刚刚开花季节,要给小麦浇灌浆水。父亲把渠水引到麦田,教我看好水流,不可太大也不可太小,清澈的渠水沿麦根行间慢慢渗流穿行,水到之处,泥土上泛起一层层水泡,并发出丝丝细微的响声。随着响声,有丝丝缕缕特有的味道飘游着,升騰着,然后伴着麦花的粉香和清晨淡淡的雾气,把麦田罩着,把村庄罩着,把远山罩着,如幻如梦。此刻,父亲蹲在麦田边,入神地看麦田里水的渗流,静静听小水泡丝丝的细响,然后轻轻揽过两颗开始出穗、开花的麦子放于鼻前细细品味,似乎在品嚼一餐盛宴,书写着纵横岁月的脸上漾满了自信、成功和甜美。因为他知道,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兆头。眼前这一切,组成一张极富美感的画卷,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存储器里,此刻想来依然那么清晰生动。

庄稼人,对泥土都有一种特殊的情愫,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一天闻不到泥土的味道就感到缺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浑身不自在。

小麦收割之后,把小麦养肥长熟了的泥土裸露在阳光之下。这时候,庄稼人就把猪圈、牛圈或羊圈里的粪土一车车拉到地里,用铁锨均匀地铺撒开来,这是庄稼人给自己的土地配送美味佳肴。然后牵来牛,套上犁,人扶着犁把,在收获后的田野里来来回回,将土地翻耕出一波一波的泥浪。这时候,风在空旷的田野里吹起来,泥土的香气就随着风一波一波地游动,此刻的土香是凝重的,浓厚的。然后再用耙将泥浪熨平。人站在耙上,牛拉着耙前行,这时你会发现,刚刚还是泥土的波浪翻卷着,一会儿又被耙蹚成风平浪静的泥土湖泊,牛拉着耙上的农夫在耙地,如同湖泊里的帆船飘着,荡着,如诗,如画。那是干活的人们很快乐的时候。

父亲常说,泥土和人一样,有灵性,有感情,糊弄不得。就像人,只让他干活,不给他饭吃,人就慢慢地骨瘦如柴,干不了活;泥土光让它长庄稼,不给它肥料,不好好侍候,它就会贫瘠,长不出小麦和大米。

常言道,热在三伏,冷在三九,三伏是一年最热的季节,是庄稼疯长的季节,是泥土的味道更浓烈的季节。看上去仿佛和庄稼一样疯长的村庄四周,几条土路被浓密的杂草或野菜掩盖着伸向远处的苞谷林或稻田,路上只有人们脚踩过和车轮碾压过的地方泥土裸露着,光滑而且湿润。这季节,往往人们天刚微亮就扛着锄头,踩着露珠沿着土路下田了,锄苞谷地的,拔稻田草的。田野里,飘荡着庄稼人粗犷却实在的说笑声、逗俏声、打骂声。这声音带着浓浓的泥土味儿、庄禾味儿和乡村味儿。

虽然庄稼人常常一身汗水一身泥巴地进出家门,但他们总说人是用泥捏的,泥土一点也不脏。起初听这话时耳边像溜过一丝没有感觉的风,不曾在我心里种下,因为我生长在农村,生长在泥土之中,那时对泥土有种不屑,甚至厌恶的感觉。就是这个夏天,我在最热的三伏天庄稼地里读懂了这句话的深刻意义。我扛着锄头跟着父亲来到苞谷地,一株株苞谷从湿漉漉的泥土里窜出人把高,在泥土上长得很粗壮,很憨实,窜成一片浓绿的林子,青翠、宽厚的叶子交织伸展着,有露珠在上面颤巍巍的惊恐,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掉落下来,即便是苞谷根部的杂草,也那样的嫩绿清亮。于是,三伏的田野,飘满了青绿的浓香。我们在林子里用锄头极小心地除草、虚土。铁锄将泥土翻起的时候,就有一种味道从锄面上轻盈地走出来,当一块田地锄完,这味道就从苞谷林里飘起,浓浓的,在林子上面,漫着泥土和庄禾交织而成的土绿色香气,和阳光一样浓烈,闻着,叫人迷醉。干活时总怕把苞谷锄掉,常常用手将紧靠根部的杂草薅去,于是,满手泥土是经常的事儿。特别在稻田里薅草,泥巴淹没了脚脖,稻叶会在手背上划出浅浅的血痕,蚊虫叮咬,极是瘙痒,就情不自禁抓挠,一个个满脸泥巴满身泥水。然而,看着被冒泡的泥巴喂养得一簇簇、一行行浓绿、肥壮的秧苗,心里比咀嚼满口甘蔗还要甜美。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泥土看似污垢,看似脏兮兮,可人类赖以生存的庄稼从泥土里出来却那样的葱绿洁净,一尘不染,那样的生机盎然,比任何高级清洁剂洗过的要干净得多,比任何高档营养品喂养出来的要鲜活强壮得多。

那时,除了高大树木、肥沃庄稼、低矮小草的根深扎在泥土里,吸吮着泥土的营养,就连村子也是在泥土里长成。房屋的墙壁是用泥土打成,盖房的砖瓦是泥土烧成,猪圈羊圈牛圈是泥土垒成,满眼都是泥土身影。记忆里,家家户户,无论晚上睡觉,还是白天吃饭、玩耍、干活,每时每刻都呼吸着泥土味道。

忽然有一天,大雪纷纷扬扬飘洒了一夜,天亮时候,映在人们视野里的是满目的洁白,就像一层一层厚厚的棉被,把村庄、树木、房屋、田野、泥土,所有的一切盖得严严的,人们走过去,足下总会留下一行脚印和一串响声。雪,将泥土覆盖的时候,很傲慢,很饱眼,很光亮,但最后,依然在泥土的温度里一层层褪去,消融。这时泥土更润泽,喷吐着淡淡的土香和淡淡的白雾幻化着,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关于冬天里的故事。

泥土,喂肥了庄稼、花草、树木、果实;泥土,为各种生命提供了生存的基本环境;泥土,让人类生存和延续;泥土,是所有生命之源。

如今,人们总把办事牢靠,扎实,靠谱叫做“接地气!”接地气,只有牢牢地根置于泥土里,吮吸着泥土的营养,呼吸着泥土的味道,才有生机与活力,才能成就大事。否则,离开了泥土,悬浮于空中,或如一片浮云,飘忽不定,终被蒸发,化为幻梦;或为无根之木,终成枯朽……

很显然,这是我在家鄉,在远去的小山村的遗迹上,追寻和缝补记忆的碎片。过去的村子已被高楼和水泥改写,父亲蹲的大碾盘早已不知去向。年近九旬的父亲,岁月和生存的重负压得他的脊背驼成了九十度,他总爱推着轮椅到这块仅存的土地旁,和村子里仅有的几位八旬以上老人,不厌其烦地看着眼前这片仅有的土地,望着远处高高低低的山峦,讲述着关于泥土、庄稼、河流和村庄的故事,一双双老眼昏花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亮光。这时,他们是快乐的,这地方,是他们的乐园。

我终于明白,每次接父亲到我那里住,他总是不乐意。即便来了,也住不上月儿四十,就吵吵着要回家。我便对父亲说,“这不就是你家吗?”可父亲说,“住这么高,整天爬高上低的,坐到阳台上,看着头就晕,眼就花,到楼下走着,脚底下硬邦邦的,不接地气,这且不说,咋觉得有种怪味叫我出气回气不美气。反正我在家里咋弄都顺畅、自在。”父亲,是离不开他脚下的泥土,离不开天天呼吸着的泥土的味道。同时,我也明白了我所要寻找的泥土味道,在家乡的土地上,在那个几乎消失的小山村里,因为我生命里,有泥土的基因。

可我隐隐感到,我所寻找的泥土味道似乎离我们越来越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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