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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

2020-01-03李广贤

躬耕 2020年12期
关键词:瞎子二胡

李广贤

当古今携王栆带着奖杯从省城回来,走在村中路上的那一刻,他的步子乱得像一只刚刚出炕的小鸡,脸也红扑扑的,就如第一次戴上红领巾一般。

他不断地对所见到的人点头,以往眼中的自卑虽然没有褪尽,但显然有了自信的情感流露。与几年前白妮坐上宝马留下一缕白烟时那一身上下的绝望相比,验证了他常说的一句戏词:天上人间。走过来接他们的身为支书的我与村主任区端,尽管个子依然比他高出半头,而他却没再仰视,就连握手时的动作也是有意识地下垂着胳膊,仿佛要以此种方式来向村人证明自己今非昔比了。我放开他的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而后道,表哥,这点了状元后的感觉是不是像扎上了翅膀?表弟的不赏面子,一下清理了他那有点昏昏然加飘飘然的脑子。他啊了一声。甭管你多么了不起,当你面对梓王树与乡亲时,你必须把你在别人看来一文不值的高傲放回口袋。

夕阳还灿烂着。不知谁在当街的小广场里摆上了方桌和椅子,桌面上还放着茶瓶与细瓷碗。这时我发现,毛驴爷已独自坐在了桌子正对面。古今的嘴连连抖了几下,就如突发的神经质。他不再向家的方向迈步了。将金光闪闪的奖杯随地一放,把二胡等一套家什放到了桌面上。王栆也早已泪流满面。

简板、扬琴响起,在家的妇孺老人,陆续搬着马扎与小板凳过来了。他们无声地坐到了毛驴爷的左右与身后。我和区端也不得不放下了支书与主任的架子。不再是儿时,那第一排的位子只能在梦里享受了。

圓圆的月老儿爬上梓树王的梢尖时,我听见旁边黑瘦哥的肚子里咕咕叫起来,像钻进了一只斑鸠。于是我把手悄悄地摸进了他的小黑袄,发现那凉凉的肚皮已经瘪成了一只撒了气的猪水脬。见他依然双手捧着下巴没反应,我用一根指头在他的肚脐眼上捣了一下,并问他是不是饿了。谁知他狗咬吕洞宾地打开了我的手,还恶狠狠地怼了我一句“烦人”。我就不明白了,虽说比我大两岁,却和我一样只上五年级的他,为啥每次听赵瞎子两口子说书都是这么入迷?直到天命之年,我才真正明白家乡的一句俗语:老天爷封就的命。

黑瘦哥他姓古,大名古今,入学时语文老师老臭给起的。他是我家倒插门老姑爷的孙子,正经的孤门独户。老姑爷、老姑奶奶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都已作古,他们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大爷——也在不久前病死了,眼下家里只剩下表大娘与才十四岁的黑瘦表哥。那天我去找黑瘦哥上学,又碰见表大娘骂他:就你那蚂蚁样,若不好好读书,将来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娶不上俺不娶,嘟哝个啥?烦死人了。黑瘦哥常常与他娘顶嘴。

其实,听得入迷的不止黑瘦哥一个。就在我身边不远处,还有一个柳眉杏眼的小妮子,她半张着嘴,呆鹅一般坐在自己娘的怀里,快半夜了也没见改换一下姿势。这个小妮子我熟识,是北边柘沟村的,与我黑瘦哥大小差不多。听人家说,她的名字叫白妮,是她娘依着她白白的脸起的。这一天,赵瞎子两口子已在俺们队里的牲口屋大院里唱到了第七场,白妮和她娘一场也没落下。没落下就没落下呗,还每晚和黑瘦哥一样抢坐第一排。也真是的,又不是你们村花钱请的赵瞎子,咋还充光棍(霸道)呢?我有点生气。不过这气是冲着白妮她娘生的,对白妮我可是没有一丝儿反感。我也不知道为啥,每当我看到她偶尔的一次并无目标的回望时,我的脸就会毫无理由快速地加热。大屁王梓万贯和小臭梓贤良都亲口对我说过,长大后想娶白妮做媳妇。可我一次也没好意思对他们俩表白过我的心思。说真的,即便是美肤产品泛滥的今天,我也没见过有一位女孩的脸白得像白妮那般纯正,耐看。

这一夜,赵瞎子夫妇唱的是“李自成率十八勇士突出重围”那一段,用五年级语文老师桑文化的词说,那叫“惊心动魄”。也许是受到了黑瘦哥与白妮的感染,我时不时地耐下心来端着下巴听上一会儿。不过我听书的重点只是他们的“道白”,而不是“唱词”。我觉得那唱词太啰唆烦人,不像道白,既吸引人,又能让你听得明白透彻。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记住一个经典的道白段子:

诸位,要听书请往西北观看!只见那林间小道上,突然腾起一股黄尘,黄尘中一匹骏马飞奔而来,骏马上坐的是一个身着红披风、头扎红巾的俊美娘子。但见她两道剑眉,一双凤眼,面如桃花,唇若施脂,耳似垂玉,鼻赛悬胆;长腿马上跨,青丝头上盘;马鞭手中舞,宝剑腰间悬。要问这位女英雄姓啥名谁,请听俺慢慢道来……

而我早注意到了,黑瘦哥更喜欢听他们唱,特别是赵瞎子媳妇王栆的唱。只要一轮到王栆开口,黑瘦哥那条有点跛的腿就开始晃,一起一伏的,像是用脚在下面给人家打拍子。有一回,王栆似乎发现了他的小动作,趁喝水润嗓的时候冲他点了点头。为此,黑瘦哥他一连兴奋了好几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模仿着人家的调子哼个没完。我说,黑瘦哥,你是不是看上赵瞎子的媳妇了?他立马红了脸,照胸口给了我一拳:瞎扯!人家可是大人呢。可过了还没一分钟他就瞪圆了眼睛,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才比俺大五岁、比你大七岁唉。我呸了他一下:你就装吧。平时我就烦他给我耍心眼。

没想到,这一回黑瘦哥还真对赵瞎子和他媳妇动了心。半月之后,也就是赵瞎子他们要离开我们梓王村去其他地方说书的时候,我那表大娘牵着黑瘦哥,给住在他们家的赵瞎子夫妇磕起了头:表弟、弟妹唉,你们就收下这苦命的表侄做徒弟吧?赵瞎子犹豫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俺得考考他,看他有没有这个天分。话音没落,黑瘦哥就收紧了他的八字眉,当着我的面用“嘀”和“等”两个音,顺顺溜溜(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惟妙惟肖”这个词)地模仿起了赵瞎子拉弦子的声调,一时间只听得他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叔张大了嘴,傻鹅儿一般。中,中,中,俺们收下了。王栆当场发了话。嗯,是块好料。赵瞎子的笑顺着眼角的皱纹和泪水一起流了出来。

黑瘦哥不上学了,这让我平日老觉得心里少了点啥似的。有时候都走到了他家门口,方想起他跟那赵瞎子学拉弦去了。小臭梓贤良说,咱们先打听他跟赵瞎子去了哪里,等到了比较近的庄子,俺跟你一块儿找他去。我觉得小臭说得对,就与他拉了钩,以防他到时候变卦。

说着到了寒冬腊月,烟柳渡的水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从梓王村到桑王村暂时不需要坐船了。初五这天,赵瞎子和王栆被桑王村的一队请了过去。吃过晚饭,我和小臭、小猴区端跟着大屁王梓万贯的影子,走过宽宽的冰面,一起来到了学校门口的操场里。一盏挂在球篮上的三百瓦大灯泡,贼亮贼亮的,把个操场变成了大白天。我们四个坐在了第一排,像是在我们自个儿村里一样。有“无人敌”梓万贯在,桑梓两村里没有我们怕的同学。约莫过了吃碗面的工夫,赵瞎子夫妇来了,后面当然跟着我那仨月多没见的黑瘦哥。他又瘦了,不过个头长了,比王栆还高出了一点点,与他师傅站在一起也算平肩了,只是赵瞎子留的是大背头。

三人在一张三斗桌后落座了,打简板、敲扬琴的王栆在中间,拉坠琴的赵瞎子在左边,拉二胡的黑瘦哥在右边。这些乐器的名字,当然都是黑瘦哥后来告诉我的。黑瘦哥发现我们后,只是摆了摆手,转眼就无视我们的存在了。不大会儿,王栆微微朝二人点了下头,简板与琴声便响了起来。头一阵儿,我的注意力当然要放在表哥的身上了。只见他学着赵瞎子的样子,左手扶着琴杆,右手拉着琴弓,微闭着双眼,摇身子晃脑的,那个自在样,让我羡慕死了。不过,没过多久我就听出了毛病:他的琴声远没赵瞎子拉得响亮。看来黑瘦哥的二胡还没学成,只是暂时应景罢了。半个小时不到,我便对他的二胡失去了兴趣,两眼东瞅瞅,西看看,很快寻到了目标。今晚上,柘沟村的白妮可是坐在了我们身后的一个地方。不过,她依然紧靠在她娘的怀里,纹丝不动地听着人家说唱。呆鹅儿,累不?我又开始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黑瘦哥终于把那双不瞪不圆的眯缝眼转向了我,他给我眨了眨左眼皮,然后去了操场西头。我明白他的意思,随即跟了过去。黑瘦,你滥竽充数。一进厕所,我就用新学的成语对他嚷开了。黑瘦哥慌忙捂住了我的嘴,说道,乱哇哇个啥?师傅让俺先锻炼着,以防以后怯场。原来是这样。我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皮。你喜欢的那个白鹅也来了。提上裤子后,黑瘦哥在我的腰里戳了一指头,跑了。他怎么看出了我的心思?我的脸第一回因一个女孩发起烧来,即使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班长桑蓁,也没有让我有过这样的感觉。

回到我刚才坐过的地方,大屁王用他的手指将我的眼引向了身后:那个柘沟的白妮,看见没?我说,咋了?大屁王说,不咋,等俺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做媳妇。小臭接腔了: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小臭,你还别看不起人,咱们走着瞧!大屁王晃了晃他那让小臭和我发毛的拳头。小猴向来不尿大屁王,他“哼”了一声说,小臭他爹讲过,书中自有颜如玉。能不能娶上她,要看你能不能读好书,考上大学了。

大屁王正在大嚷大叫,大队长桑泉叔过来了。桑泉叔用两只大手揪着大屁王的两只耳朵,将他提溜出了操场。滚回家去!桑泉叔最后又照那一撅一撅的腚踢了一脚。说实话,桑泉叔的这一脚让大屁王记恨了一辈子,直到他去世,梓万贯都没理过他。

当晚回到家里,我鬼使神差般对爹说,俺也想跟赵瞎子学拉弦。没想到,爱听书的爹二话不说,照脸给了我一个嘴巴子。

初中升高中这一年,黑瘦哥的二胡拉得远近出了名,懂戏的老人们都说超过了赵瞎子。一天,表大娘对我娘讲,要不是黑瘦的一条腿有点儿跛,县剧团就给招走了。她的话我信,因为我一直觉得黑瘦哥在这音乐方面有天赋。

尽管一年四季见不上他几面,但有关我这位表哥的传闻,还是没少听到的。这不,前日老戏迷毛驴爷在人群里说,赵瞎子新近收了一位齐整的女徒弟,与黑瘦大小差不多,看样子是想给黑瘦配个那未来的搭档。一听这话,我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咯噔一下,连着几天都觉著心神不宁的。终于在高中开学的前几天,我打听到了赵瞎子的下落。

这一回他们去说书的地方离梓王村有点远,在北边十里外的牛城集。因为在那阵儿说唱坠子书、琴书啥的都是在夜间进行的,不找一两个伴儿,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是不敢走这么远夜路的。就像小时候他们每逢偷瓜偷桃时都会想起我一样,此刻我首先想到的也是他们——与我一同考上县高中的梓万贯、梓贤良和区端。

太阳还有一高粱秆的时候,我们几个一人手里攥着一块黑窝头便出了村。十多里路,对十四五岁的我们来说算不得什么,一个小时不到就跑到了地方。天刚好黑,是一只露天灯泡的光亮将我们引到了集头的打麦场。听书场里,人头黑压压的,早已坐满了。我们围着搜寻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位置。大屁王再是“无人敌”,也不敢在远离老家的地方撒野。为了能看清黑瘦哥和赵瞎子刚收的那个女徒弟,我们四个只好爬上了场边上的一棵一搂粗的桐树。各人选好各人的树杈骑稳当了,赵瞎子他们被一个队长模样的人领到了前头的那张方桌后。

你们看,黑瘦后边跟着的那个穿花衬衣的是不是白妮?还是大屁王眼尖。

区端说,不是她是谁?这么说,她就是赵瞎子给黑瘦找的未来的搭档了。

搭档咋的?搭档也不等于做他的媳妇!大屁王怼区端道。

俩人将来在一块儿说书,四面八方到处跑,你能保证他们不睡在一块?区端回怼。

赵瞎子那个样子还能娶上王栆呢,黑瘦哥总比赵瞎子强吧?一男一女在一块说书,最后没有不成两口子的。小臭为区端帮腔说。

哼!就黑瘦那鳖样子,白妮会嫁给他?你们走着瞧。大屁王一时找不到话说了,溜下了树去。

吃不上葡萄嫌葡萄酸,甭理他。我对区端和小臭说。其实,这一刻我的心里也是酸到了极点。

只顾打嘴仗,忽然不见了白妮。明明来的是四个,这会儿方桌后怎么只坐着赵瞎子夫妇与黑瘦哥?总不会是被大屁王勾引到一边说话去了吧?转眼间心里就像塞进了一块土坷垃。

白妮呢?我问小臭。

坐到第一排当听众去了。刚收的徒弟,赵瞎子、王栆哪会让她上台?

很快寻见了花衬衣,“土坷垃”落了地。

简板一打,扬琴、坠琴、二胡一同奏响,一段过门之后,王栆用她那稍微沙哑的特有坠子、琴书混合腔,唱起了“正本”(主戏)之前的“小书帽”。

“小书帽”刚开了个头,忽然一大块真正的土坷垃从天而降,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黑瘦哥那刚刚进入沉醉状态的头上,只疼得他“嗷”的一声站了起来。

是谁家的坏种在捣乱?给俺站出来!那个队长模样的人跳起来高声骂道。

土坷垃像是从南边的玉米地里飞出来的。有人说。

过来人,跟俺去抓坏蛋!队长模样的人摁亮手电筒,带头钻进了玉米地。

一定是大屁王干的。感觉告诉我。于是,我和小臭、区端咬了下耳朵,溜下树来,钻进了西面的高粱地。这一刻,高粱表现得犹如恶巫,不允许我们进入她们的领地。她们连连向我们头上抖落露水,派野猫吓唬我们,指使田鼠猝不及防地从我们脚下蹿出来。不多会儿我们便撑不住了,赶忙钻了出去。

一拐上来时的大路,我们便撒腿逃开了。可还没跑出二里地,我们就看见了站在大路当中招手的大屁王。

读高二那年寒假的第一天,黑瘦哥来到了我们家。一进门他就说,贤文,如今咱兄弟俩见个面都难了。我说,是呀,表哥眼看着成了红遍全县的艺术家了,想见你那可需要缘分的。黑瘦哥的脸不仅没红,反而像沐浴了春风:哪里,哪里,是你这未来的大学生学习太紧张,一周才回家一趟。不过呢,紧张些值得,将来考个进士、举人啥的,那可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表哥你真是见多识广,说得俺都接不上话了。一时间我反被他夸得晕乎起来。

好了,贤文,咱兄弟俩谁也别客套了,俺给你书归正传。黑瘦哥捋了捋他那类似汉奸的分头,收住让我感到不自然的笑容,而后说道。是这样,俺今个有个小事跟你商量。

啥事?我连忙问。

这不,要过年了。俺师傅对俺说,古今啊,你和白妮再有一年半载都该出师了,你们俩是不是趁着这年关,在你们梓王村搭档说唱几场,锻炼锻炼。俺说,俺们要是怯场了咋办?师傅说,那是在你自个儿村里,丢人又丢不到外边去,有啥?贤文,你说,俺俩可以吗?不会有人砸场子吧?

在咱们自己村里,谁敢不给你面子,我第一个不答应!我忽然变得仗义起来,先前那因白妮而生的醋意,早被课堂上的课文消磨光了。说出来不怕丢人,有一次,我刚在小姑娘似的英语老师的脸上幻化出白妮的柳眉杏眼,就被她手中的粉笔头找上了鼻子,直酸得我瞬间流下了眼泪。

俺有点担心梓万贯那狗日的。黑瘦哥的双眼里透出了丝丝恨意。

我好不吃惊。莫非他早就知道了谁是他半年前头上挨的那一坷垃的罪魁祸首?

今日梓万贯已非昔日梓万贯,他的心如今全在考大学上。你放心好了。我安慰他道。事实也证明,黑瘦哥的擔心是多余的,因为梓万贯根本就没进牲口屋大院的说书场,尽管悠扬的琴声与白妮那字正腔圆的音韵不可能不传进他的耳朵。

这一晚,听书的人一点不比赵瞎子夫妇来我们村时少。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乡亲们给黑瘦哥面子,更重要的是他们闷在家里没事干。也许一开始大家并不看好两个十八九的青年,抑或是白妮那张纯洁如天使般的脸上透出了些许胆怯,所以场子里一直是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可等黑瘦哥眯着细眼用他的二胡娴熟地拉完过门,白妮放慢手中的简板,两只大眼递过去一个近似秋波的开唱暗号,红红的薄唇轻轻一启,整个牲口屋大院里立马鸦雀无声了。

这白妮不光长得比王栆好看,唱腔也比王栆悦耳耐听。黑瘦要不是学得了一手好二胡,哪会有这份福气?身后的毛驴爷低声对他人说。对这个老戏迷的话没人不信,能得到他的夸奖,看来黑瘦与白妮将来会有出息的。

贤文,俺咋没看见大屁王呢?散场后小臭问我。

一定是在家看书呢。你没发现他如今比你我都用功吗?我回他。

是有点啊。小臭挠了挠头皮。不过,俺还是觉得他是在吃黑瘦的醋呢。

你不觉得他是在约束自己吗?一听到“吃醋”,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来。贤良,你没听历史老师讲过吗?一个能自我约束的人,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你我都应该向他学习才是。

我和梓万贯考上大学这一年,赵瞎子允许黑瘦与白妮出师了。不过他们并没有结婚,因为他们还都没到领证的年龄。话又说回来,只要人不傻都会明白,两个单身青年,一年三百六十天在外乡朝夕相处不下三百天,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

去省城上学前的一个上午,我知道黑瘦哥白天不说书,特地将他从十多里远的外村约进了家里。同时我还请了梓万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伙伴,即便长大了各奔东西,也总是要见面的,不能因为一个白妮生疏了。

进了门,两人相视都愣了一下,不过只是一瞬间,手便握在了一起。

万贯,祝贺你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啊!

哥过奖了,一个大专而已,哪如贤文的一本省府高校啊。

那也是秀才举人了,可比俺们这高贵多了。黑瘦哥的有意自损,让我有点心疼。

我赶紧让娘端上了她早已准备好的几个菜,闸住了他们这非由心出的话题。

梓怀鹤叔做的小鹤仙还真是好东西,才下半瓶,就让大屁王道出了那迟来的“歉意”:黑瘦,那一坷垃砸疼你了,对不起啊!俺那时纯属小屁孩时的早恋心理在作怪,你可别放在心上。

哪……能啊,小时候的事,谁还会……当真。能说会唱的黑瘦哥忽然结巴起来,而且那笑眼里还有了泪光。

反正你们都睡过了,俺今个就说句实话,黑瘦,你别介意啊?

都是兄弟,说吧。

就你这长相,配……不上白妮。

俺知道俺这是牛粪配鲜花。可这都是俺师傅撮合的不……是?

唉,唉,唉,不说这些了。今个高兴,来,做弟弟的敬二位哥哥一杯。为消除尴尬,我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双手举起了杯子。

好,谁不喝谁是……孬种。

俺黑瘦从不喝酒,今儿个舍命陪……君子。

我喝高了,送他们出门时,咋看梓万贯都是横着走的,而黑瘦是倒着走的。后来我趴到了一个影子上……

也许黑瘦哥是真的高兴了,从第二天起,一连送给了老家十场《林海雪原》。第一晚,他还特地编了一个名叫《田舍郎赶考》的小书帽,拐着弯儿赞扬了梓万贯一番:先生说,富贵啊,你本是聪慧不用功,用起功来考个举人定不难。富贵听了先生言,发奋苦读不厌倦。寒窗挑灯数千日,一日开考美名传……

梓万贯不是不聪明的人,不可能听不出小书帽中的“富贵”指的是谁。可是我认真观察了良久,也没从他的脸上读出一丝儿飘然或者得意的表情来。不过,他的双眼却是始终盯着主唱之人,那几乎不会转动的一对黑白珠子,简直可以用熠熠生辉来形容了。

看见没?又在盯着人家白妮呢。就在这时,区端跟我咬了咬耳朵。

我恍然。

走进大学校门后,若不逢寒暑假,是真的听不上黑瘦与白妮说书了。关于他们的消息,也只能在信中听父母或区端他们说个一星半点。人家不请他说书,他自个儿主动进村找上门,夜间说唱,白天挨门挨户收粮,多少都行,半瓢一碗任你给。如此一夜,即便是个小村,也能收上百十斤麦子,按一斤三毛算,也折合三十来块,比在队里时强多了。还有,黑瘦和白妮还没办手续,就急着举行了婚礼,还是我爹主持的婚礼。当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吃了酒席,怪热闹的。我长长地吐了口气,竟有一种无根由的释然。

这天刚吃过午饭,一同学从传达室捎回了一封信。一看那信封上的潦草笔迹,就猜是黑瘦哥的。这家伙怎么忽然间想起了我?急忙拆开,那映入眼帘的头两句话,若不看,无论如何是想不到的:表弟,你猜俺们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一千多!我的眼镜一下从我的鼻梁上抖落到了地上。卖弄了一番眼下无人可比的收入,他又开始自我表扬他的二胡技艺了。他说,俺最近参加了由县文化局举办的坠琴、二胡大赛,拿了个二等奖。可据知情人私下里透露,如果不是某位大领导力挺俺的师傅赵醉胡,一等奖一定是俺古今的。黑瘦哥所言也许是实情,凭他的天赋和他这些年对二胡的痴迷,眼下拉弦的技艺一点不会比赵瞎子差。末了,黑瘦哥告诉我,他一点也没因那位领导而生气,因为他的师傅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个一等奖就应该让师傅拿。

表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在回信中写入了这样一句。

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在别人都跑留校或去行政单位上班时候,我却在志愿书里填上了“回家乡任教”。黑瘦哥见到我后,失望极了,直接送了我一句“二百五”,仿佛我这大学是为他上的似的。他说,你看人家大屁王,才是个大专生,都进地区商业局上班了,你这大本科才当了个镇高中老师。可我那打过游击的爹却是一脸的高兴,亲手宰了一只老公鸡不说,还特地赶集买回了我最爱吃的羊肉与芹菜。我爹说,俺当年的队长,咱们小学的关先生,人家还是那个时代的女大学生呢。她都能留在咱烟柳渡教书,你也没啥可惜的。

黑瘦哥失望归失望,毕竟兄弟的情义在,一下白送我六场坠子书。这下可乐坏了毛驴爷,几天里,一见到我便说“沾你的光了”。

由于天气炎热,在我的建议下,书场设在了烟柳渡的北岸上面。正是阴历十五前后,河面上波光粼粼,犹如上千只白妮的眼睛在闪烁。我抬脸看向月亮,我问自己,这葱茏烟柳上方的圆润之物,是否是她的面颊,抑或是她的乳房?转瞬我的脸被自己的不健康意识灼烧了。

这六个晚上,黑瘦哥与白妮唱的是《平原枪声》里的热闹处“三打肖家镇”。两口子倾尽其能,把那英雄马英的高大形象与汉奸杨百顺的丑恶嘴脸,刻画得惟妙惟肖,生动异常,直让河岸场场爆满,就连那一棵棵柳树上也是人头攒动。

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听热闹。已经成了琴书迷的我,渐渐感觉出了黑瘦哥的良苦用心,他将村人敬重的关瑷先生与我爹的革命事迹融入了戏中。也就是说,肖家镇有烟柳渡的影子,马英有关瑷的影子,那个王二虎与我爹也有诸多相似之处。怪不得我爹每晚听过书回到家里,就会情不自禁地“表扬”黑瘦哥两句:这狗日的,这狗日的……

辛苦你和嫂子了!来,我敬你们一杯。六天后我为他们夫妇备了个小酒场。

哪里,哪里,就算俺与你嫂子为你这大学毕业生接风了。表哥一饮而尽。

你古今哥,天天念叨贤文表弟可惜了。可俺觉着,当老师没啥不好的,人人尊敬。两小盅酒下去后,白妮的脸水红水红的,与那刚开的桃杏花没啥两样。

你懂个啥?自古读书人参加科举就一个目的:做官!只有做了官,才能享尽人间荣华……

这酒还没进肠子呢,咋就醉了?表弟,别让他喝了。白妮佯装生气的样子还真有点楚楚动人。

表哥自小疼我。他这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好了,这话不说了。咱们少喝酒,多吃菜。我正好借坡下驴,因为我知道他喝多了难缠。

胡扯!让你表哥多喝几盅。我爹向来不参加我们年轻人的酒场,这会儿竟掺和了进来。

一九八五年的五月一日,对我们梓王村来说,不仅仅是国际劳动节,它还是一个令全村人惊奇加欢喜的日子,因為这一天我用积攒了两年的钱买了一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到了傍晚,为了满足乡亲们的好奇心,俺家的老革命,命令我将电视机搬到了大街上。小凤大娘还贡献出了她家的八仙桌。

扯电线、架天线以及调试,都由电工老虎操作。不久屏幕上出现了雪花点和嗡嗡的声音。咋不出人呢?我爹急了。没想到老虎又转了转那高高竹竿上的天线,能看出鼻子眼的画面便出现了,而且还有了哈哈哈的打斗声。是武打连续剧《射雕英雄传》!俺上个月在省城俺大姐家看过十几集呢。区端兴奋地叫了起来。是武打片,那还得了。大家也只是刚听说这个词,至今还没谁在电视上看过呢。于是,整条街上黑压压几百口子人哗的一下安静了下来。随着剧情的深入及郭靖、黄蓉诸多人物的出现,我的双眼也同在场的所有村人一样,不知疲倦地大睁着,唯恐一眨眼错过了一个再也找不回来的画面。哎哟!这古代人的武功咋恁好,都会飞呢。黑瘦哥他娘——我的表大娘——第一个表示出了她的惊叹。咋呼个啥?都听不清了!几个比我更年轻的小伙抗议上了。再也没人敢随意说话了,甚至出气都是小心翼翼的。即便到了广告时间,也没人舍得离开,除非真的有尿憋不住了。天爷,这东邪西毒的武功是怎么拍出来的?身为大学毕业生的我,一时竟有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感觉。

直到屏幕上出现了“再见”,大家伙依然呆坐着,舍不得离开。

完了,完了,完了。毛驴爷拍拍屁股上的土,一口气说出三个“完了”。

啥完了?毛驴爷。我惊奇地问他。

啥完了?说书这门营生要完了。

咋说?我没有立刻弄明白。

往后要是都能买起电视机了,谁还听那琴书、坠子书啊?

也是啊!我恍然。

老不死的,你才完了呢!我正为自己的愚钝不敏羞愧不已,忽听表大娘骂开了。

哎呀,黑瘦他娘,对不住啊。俺只是想说,这电视机更……招人,一点没有贬低你儿子……的意思。老实巴交的毛驴爷一时间不知说啥是好了。

都喳喳个啥?各人回各人家去!我爹发话了。在我们桑梓大队,还没谁敢不给他面子。

从这晚起,我再没见表大娘看过我家的电视。

被毛驢爷不幸言中,黑瘦哥走村说书、串户收粮的“营生”,只持续了十来年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不过,原因除了毛驴爷所说的“都能买起电视机”外,又增加了一条:村民们逐渐尝到了打工的甜头,能出去的都离开了家。村中所剩老人儿童,天不黑就都各自关门闭户,看那《西游记》或者《还珠格格》了,还有谁愿意在露天里挨着冻或者蚊虫叮咬去听他们说书呢?没人听书了,收粮自然也就没人愿意给了。

没地方说书了,俺还能干啥?这晚,在他的家里,喝高了的黑瘦哥当着我的面落下了泪。

我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语,便将双眼投向了窗外。这一刻,一块巨大的乌云正好遮住月亮悲伤的脸。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天下人不会说书的成千上万,人家都饿死了?当着我的面,白妮也许感到了丢人,训斥起了丈夫。

我说,算了,嫂子,表哥他正不好受呢。

黑瘦哥擦了擦眼,惭愧地摇了摇头,说了声再醋熘个白菜,起身去了厨房。

白妮跟着叹口气,而后坐到了那在村里还没普及的“高级”沙发里。自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与她单独待在一起。我想端出笑容,却感觉浑身的血涌上了脸。有汗从额头上渗出来,还有脖子里。她直直地看着我,两道目光就像两只厚厚的巴掌向我挥来。巴掌轻轻地落了下来。我却完全动弹不得,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滴汗经过鼻梁流进了嘴里,涩咸的味道瞬间将我变成了腌黄瓜。我不得不垂下眼皮,瞄向自己那对局促不安的脚。

好在这尴尬刚刚开始,家里就来了客人。这客人我认识,在桑王村南的古渡镇上开服装店的,她不仅是白妮的大姨,还是梓万贯的岳母。

大姨,您平日挺忙的,咋有空来看俺了?白妮慌忙擦了把眼。

白妮,你哭了?是不是黑瘦他欺负你了?白妮她大姨的眼挺尖的。

他敢!是这书说不成了,想想一时难受起来了。白妮实话实说。

哎呀,俺正是为这事来的。你眼下不是闲着没事吗?走,去俺家的服装店上班去,俺一个月开给你一千二,比你那在市里当科长的表妹夫梓万贯的工资还高呢!

真的?白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傻妮子,大姨还能诓你不成?

两千也不去!俺妮子小樱给谁看?黑瘦哥端着醋熘白菜过来了,一副吵架的劲头。

谁看?你看!你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在家里闲着干啥?给媳妇气受啊?

得,表哥碰上了硬茬子。走吧,这家务事最好不掺和。我溜之乎也。

黑瘦哥最终没能阻止住那一千二百元的工资对白妮的诱惑,还是让她去了大姨的服装店。媳妇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了黑瘦哥以及他们为说书而晚育的小樱,对了,还有一位老娘。好在镇上离家只有五里地,白妮晚上可以经常回来;也好在小樱已上了小学,不需要他时刻照看。其实,黑瘦哥才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失落。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他反而有了一种悠哉游哉的放松。这一切都被虽说在镇高中教书但天天都能回家的我收在了眼里。

表大娘家有五亩责任田,被黑瘦哥以每年每亩三百元的租金一下租给了他人。娘老了,常年跑着说书的他也确实没力气干田里的活。大家都能理解,没谁说他二流子。再说了,这一二十年里,他们夫妇还是挣到了一些积蓄的。

别了说书,又没了地种,他能干啥呢?人们常讲“说书的替古人担忧”,今天我反过来替说书的担忧起来了。

一日,我去县高中听观摩课,遇见了戴着墨镜手里夹着烟卷走起路来有点儿踮的黑瘦哥,咋看咋像个二流子。咋抽上烟了?我截住了他的头。无聊呗。他摘掉眼镜后嘿嘿一笑,有一种被人抓了丑的感觉。文化局最近要举办民乐及坠子书大赛,俺想去报个名。他说着给我掏出了一支烟,被我拒绝了。这民间艺术不可能说完就完了。俺啊,不甘心。不甘心就对了!我拍了下他刀削似的肩头。快去吧,就凭你们俩现如今的功夫,这次一定能超越师傅。听我这么一说,黑瘦哥的眯缝眼里透出了近来少见的笑意。只见他扔掉烟头,甩了甩分头,像他坠子书里说的那样,昂首挺胸地去了,给我一种奔赴沙场的感觉。

没想到黑瘦哥刚离开,一个问题便闪现了出来:白妮给她姨打工这么久了,还愿意跟丈夫去参赛吗?如果她对坠子书“死了心”,那么黑瘦他找谁做搭档去?

怎么又替人家说书的担忧上了?参加不了坠子书比赛,不还有民乐吗?我转而摇头自嘲起来。等听完了观摩课,就去新华书店给表兄买一套配有碟子的二胡教材,说不定会有用。

十一

我的担心成了现实。白妮她姨以服装店里忙为由,拒绝了黑瘦哥。不得已他参加了民乐中的二胡比赛。不过,对黑瘦哥来说,有失望也有收获。这一次他果然超过师傅赵瞎子,夺得了第一名。

表弟,谢谢你的教材,它让我受益匪浅。一月后的周末,黑瘦哥拎着一只烧鸡、一块牛肉与一瓶小鹤仙来到了我的书房。小茶桌一挪,酒杯摆上,我们俩对酌起来。横竖就这一瓶,只要慢慢来,估计对谁都没问题。今儿个他心情好,应该陪他尽尽兴,大不了咽炎犯了。

我们边喝边聊。从他们前些年走村串户时如何受到欢迎,聊到电视机普及后又怎样遭受白眼;又从他如何观摩我送他的碟子,聊到他参赛时怎样与他人及师傅同台竞技。最后,不可避免地聊到了白妮拒绝与他搭档参赛坠子书的事。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她姨。黑瘦哥将他的第三杯猛地灌下后说,这让我感到了不妙。大屁王梓万贯这个王八羔子也没起啥好作用。

我很是吃惊:这事咋扯上了人家梓万贯?

俺去白妮大姨的服装店跟她说参赛这事那天,大屁王和他媳妇正好也去了。你猜他狗日的说啥?他说他现在辞职下海经商,干脆让白妮到他的公司去,给她个公关科长干干,保证能让一家子吃喝不发愁,孩子今后上学不发愁。俺能看得出,一开始白妮还是想跟俺参赛的,可经大屁王中间这么一搅和,再有她姨借口一阻拦,她说啥不去了。你说这狗日的可恨不可恨?俺觉着他根本就是贼心未死……

坏了。话题一转,矛盾出来了。如果黑瘦哥所说属实的话,说不定他梓万贯真的是贼心未死呢。那么我该咋办呢?总不能火上浇油吧?

于是我说,表哥,你多心了。如今大家都有妻室儿女了,谁还会想着那过家家时候的狗屁早恋?把心放回肚子里吧,他大屁王也就是爱放个大屁,卖个嘴上功夫。

你不懂,你沒见当时他那眼神,酸不溜的,让人……嘿!不说了,喝酒!黑瘦哥说着,将手伸进了怀里,忽地又变出一瓶小鹤仙来。

表哥,你若没完没了的话,今后我再不与你喝酒了!这时间,我不得不隐去外柔爆发内刚了。

不跟俺喝,去球!俺自个儿喝。黑瘦哥腾地起身夺门去了,那怒冲冲的样子使我的内刚一刹那消失了。

十二

坠子书既然无法成为艺人的“营生”,黑瘦哥也只能用二胡自娱自乐或者娱乐他人了。于是,每天傍晚,古渡岸上的烟柳树下,几乎成了他的唯一去处。一个马扎,一把二胡,一瓶小鹤仙,随身带的就这些。听众时常只有毛驴爷一人,偶尔加上我。表大娘如果不是当年恨上了毛驴,如果不是要在家里照看孙女小樱,我想她也一定会来的。二胡,作为坠子书的一种伴奏乐器,无疑是非常悦耳动听的。然而一旦受众成了拉弦人自己,它往往会变成抒发痛苦与郁闷的工具,就像酒在宴席上与大家一起分享与一个人关在屋里独饮的道理一样。

入秋,伴随着黑瘦的是忧伤。他只要一眨巴眼睛,就能看见坠子书盛行时的情景,就能看见他和白妮书场表演的画面。可如今他真想将这种幻景永远从记忆中抹掉。但是用忧伤喂养的画面却有日益扩大的倾向,它逐渐控制了他的肉体和灵魂。

八月十五这一夜,空中飘浮着几块薄薄的白纱,让飞升的嫦娥不时地扯过去,蒙到自己的脸上,仿佛她刚刚做了一个害羞的梦。月下的烟柳渡就像一面镜子,将它照到的形象不时地反馈到天上,致使嫦娥又装模作样地将那面纱丢开了。可她没坚持多久就又害羞起来,随即又扯过一块蒙上了。月还是以前的月,古渡还是以往的古渡,只是稍稍起了变化。我将风衣裹了裹,上了北岸,走到了那棵显得最为沧桑的老柳树下。此时黑瘦哥已开始调弦。他像在说书场上一样认真,将那两个轴儿紧过了松,松过了又紧,直到恰到好处为止。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琵琶行》里的句子: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在夜晚拉弦,黑瘦哥根本不需要灯,即便是没有月光,因为那把跟了他二十多年的二胡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哪里痒了疼了他都知道。调好弦,他并没有急着拉,而是揪开瓶盖慢慢地呡起了酒,似乎我这个表弟根本就没在眼前。不过近段时间我已习惯了他的这一异常表现。没过两分钟,岸上传来了鞋子与土地的摩擦声,偶尔还有两声被有意抑制的咳嗽。黑瘦哥这才塞上瓶盖,很是小心地放回了脚下。

毛驴爷的屁股刚落到他带来的破马扎上,黑瘦哥执弓的右手便慢慢地甩开了,那顶天立地的琴杆也随着他留着分头的小脑袋小幅摆动起来。这一甩一摆之间,内弦与外弦在阴阳的融合中摩擦出了表达七情的天籁之音。毛驴爷用他的双手托住下巴,生怕自己那张漏气的嘴一不小心张开了,吐出了一丝污染寂静的噪音。他身边的我仿佛受了传染,下意识地把左手捂到了嘴上。

一丝凉风吹过来,我明显地看见毛驴爷微微地颤了一下。但这丝凉风仅仅是将黑瘦哥的分头稍稍摆了一下,对他瘦而薄的身子骨并没产生一丁点的影响。悠悠的琴声正如一条忧伤的弧线在寂静的夜空延长着,忽然只听那弦音陡地一转,忧伤转为了激荡,好似柔风过后续来了一阵强流,让紧靠着柳树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再看那毛驴爷,这会儿竟然毫无我这般寒蝉状,只是那两只近乎昏花的老眼里流下了两行清泪,清泪映着月光,一闪一闪的,恰似老柳树的叶片上挂着的露珠。琴声爬上了柳树,抖得它们满头的叶子哗哗作响;琴声流下了堤岸,弄皱了古渡平静的水面,惊飞了栖息其上的野鸭。

正在毛驴爷沉浸在《二泉映月》之中的时候,孰料弦音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

白妮穿着一件连衣裙,狐妖一般走到了我们面前。我要去万贯的公司上班了。你在家里要照顾好小樱,俺会按时给家里寄钱的。

去吧。黑瘦哥丢下二胡,捂上脸道,声音异常的低。

十三

2010年春,辞去了教师工作的我,经村民联名举荐、村党员大会选举与镇党委同意,被推到了古渡镇桑梓村支部书记的位置上。上任的第三天,那位好多年未见的曾经被人们誉为“坠子皇后”的王栆,走进了梓王宅里的村室。大家齐刷刷地抬起了头:还是先前的鼻子先前的眼,只是前者光滑不再,后者水汪已逝。一头青丝染成了棕色,两腮青春换成了憔悴。就连那一袭黑色的灯丝绒旗袍也是疲惫地从两肩耷拉下来,掠过开始下垂的乳房时,在突出的小腹绷得紧紧的。

请问,古今还在村里吗?她是来打听古今的。

大家都愣了一下,因为在桑梓村这“古今”二字是很少有人叫起的。不过我们还是瞬间反应了过来。我说,王老师,我领您去找吧。

来到一座在村里数得着的院落外,我用劲地拍起了大门。大约过了五分钟,里面传来了嚓嚓的脚步声。这么敲门,烦人不?声音很是不满。门缝闪开,一张不知多久未洗的脸探了出来。你看谁来了?我说。一双惺忪的眯缝眼一看到来人即刻睁大了,那近乎松散的骨架也一下站直了。师母,您咋来了?黑瘦哥的见面话里透出了我和王栆都能感觉到的哭音。

进到屋里,我赶忙帮黑瘦哥打扫起了卫生。满地上除了酒瓶就是烟头,桌子上的一只茶杯里淹死了数只苍蝇,沙发上丢着未洗的袜子与食空的方便面袋子。

你这不是在糟践自己吗?王栆那两只曾经美丽过的大眼睛潮湿了。她随后自己动手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很明显是想让屋内的臭味对流出去。

待黑瘦哥将烧好的开水提过来,王栆小心地提着旗袍坐到了沙发里。见她迟疑地张开那专门为唱戏而生的薄薄的唇,我赶紧借口工作忙离开了。人家师徒要说什么,我一个外人不便知道。

回到村室,听见大家正在议论王栆。妇联主任胡拉拉与副主任桑湖州抬杠已经抬红了脸:

你才瞎胡诌呢!俺表妹与王栆一个街道上住着,她还会跟我说瞎话?死了就是死了,不信你就进城到她家里看看。

我说,胡拉拉,三天前我明明看见赵瞎子坐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养神呢,你硬说人家死了一个多月了,这不是谣言是啥?桑湖州拧着脖子说。

一个是爱捕风捉影,一个爱添油加醋,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老杠头,谁听了也不会当真。

哪知没过多久,一份晚报上刊登的一则好消息从侧面印证了胡拉拉的“谣言”:

在日前由省文化厅举办的“非遗项目”河南坠子大赛中,古今与王栆夫妇参赛的剧目《古渡英雄谱》,获得了特等奖。从此,

“坠子古”成了豫东曲艺派的传人……

转眼又到了八月十五。晚上,古今夫妇在关瑷大桥北侧的烟柳渡堤岸上 ,演唱了他们的新书段子《古渡英雄谱》。

新表嫂那河南坠子与豫东琴书相融的创新韵腔,再加上满渡里流淌的忽儿幽咽忽儿悲壮的琴声,不久便让我这个古渡书生掏出了纸巾。我还以为自己是唯一“青衫湿”的那位,孰料少顷身后传来了一阵压抑的抽咽。转过脸,发现了一个被包装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女人的打扮实在令我辨认不出她的身份,可其独有的音质却泄露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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