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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墨翰和他的诗

2020-01-02□李

文学自由谈 2020年4期
关键词:暗喻轮椅意象

□李 仪

今年“五一”假期,对诗人张墨翰来说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徐州沛县的文联、残联知道了他是一位“渐冻人”之后,纷纷前来探望他。紧接着记者也前去采访,多年沉寂的诗人一时“火”了起来,《徐州日报》、《江苏网》、《人民日报》融媒体以及多家公众号,先后刊载他的诗歌和专访。

这当然是好事,但我也有一丝隐忧。在相关媒体报道的时候,似乎不约而同地给他贴上了一个“轮椅诗人”的标签。我也曾长期从事宣传工作,深谙这种“抓典型”的思维方式及工作思路,我想如果放眼望去,全国是不是还有这样的诗人,因为坐在轮椅上而被冠以这个名号?甚至就在同是江苏的南京,也还有一位叫王忆的“轮椅诗人”。我不知道他们如今在诗歌道路上跋涉的情况,我只是担心;仅就墨翰来说,他那带有野性、毫无羁绊的诗歌,如果被套上“轮椅诗人”这个金笼头,真不知在诗歌艺术发展的道路上还能走多远。

我是说,感谢当地有关部门对墨翰的爱护,因为就他的情况来说,也确实需要一些关心和关爱了。可是墨翰尽管是一个重度残疾人,但他首先是一个诗人。有人说,“在诗歌的道路上,他不屈服命运的精神实在太感人了,愣是把一个被上帝诅咒了的命运活出上帝羡慕的样子”。所以我要说,墨翰是属于诗歌的,在诗歌的道路上他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真的不可想象,如果没有诗歌,世界在他眼前不知会有多么黯淡。所以我想说,关心他关爱他,首先是要尊重他对诗歌的选择,通过一些切实的帮助,助他的诗歌之翼更远地腾飞。

我和诗人张墨翰的缘分,来自于我的“书会”——网络上的一个义务教学群体。墨翰是2015年来到这里的。书会本来是以散文教学为主,但考虑到大家的文学兴趣,书会的课程也安排交叉着讲一些诗歌。对墨翰的到来我自然表示欢迎,于是我们就这样在书会由相识到相熟。

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我知道了墨翰的一些情况。他本名叫张建设。知道了他是残疾人等一些事情,开始也许是出于怜悯,我总是不露声色地给他一些特别的关照,耐心地回答他提出的一些问题,有时还特意多讲评他的作品。他也很刻苦。记得我曾讲过意象问题,说比喻意象、象征意象、陈述意象,一个比一个“高级”等等,没想到一年以后,他又专门和我谈起这个话题,由此想到,不知他在背后下了多少功夫。尽管这样,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触及他的病情,生怕伤害到他。前几年我在淄博和书会的一个诗人见面后,听他详细讲述了专程去徐州探望墨翰的情况,这才知道了许多具体事情。

墨翰患的是和英国科学家霍金一样的运动神经元病,俗称“渐冻人”。他大致是在刚上小学后不久就出现了一些症状,九岁时走路已出现明显困难,那些年,家里人倾尽所有,东借西借,带着他到处寻医,最终的结果是被医生判为活不过十八岁。据墨翰后来讲,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医生把他的父母叫进去,关上门后告诉了具体的病情。当墨翰看到父母走出时那红肿的眼睛,他的心都碎了,充满了绝望。他说,我不甘心,为什么我的命运就这么不好?后来我无意中翻看了描写这种疾病的书籍,才渐渐明白当时医生的说法。那些年,我的精神是麻木的,我的眼前一片迷茫,脑子里也是空白一片,没有任何想法,没有未来,人间的那些所有美好都不是属于我的……

家人没有放弃对墨翰的继续治疗,尽管经过多年的四处求医问药,也没有阻止病情的发展。他在初二时不得不辍学回家,永远被禁锢在轮椅上。现在的情况正像报道中说的那样:“张墨翰坐在那里,不能转身,胳膊也不能动,只有手指能动。他通过特制的鼠标点击电脑上的键盘演示他平时的写作,看到他艰难而缓慢地打出一个个字时,大家的眼眶都湿了。”

在浑浑噩噩中过了许多年之后,直到2011年,墨翰的生命才出现转机。那一年,有个朋友给他送来一台电脑,由此开启了他对文学的热爱。在对电脑逐渐熟悉了以后,他又开始接触网络,选择加入一些诗群,并学着别人的样子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他知道,尽管自己写得不好,但这就是诗,这是属于自己生命的诗。就这样,直到他来到书会,有了众多热爱文学、热爱诗歌的兄弟姐妹。

我一直怀疑我的判断。当初我曾想,对于一个坐在轮椅上长达三十年的重度残疾人来说,墨翰的写作视野一定会受到某种限制。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他的诗歌题材广泛,举凡上天入地,虫鱼鸟兽,人间疾苦,草木风烟,在他的诗作中都能得到尽情展现,并且在视角上尽力往深处开掘,从而使他的诗歌获得感人的力量。

这里最让我受到震撼、感动的是他写父母的诗,这虽在情理之中,但又超出情理之外,因为我从中读出的是那种具有沧桑感的人间大爱。比如他在来书会三年后的一首“同题”《秋凉》中这样写道:“湿漉漉的田埂/像镀了一层水银/滑倒,起来;滑倒/起来//母亲就这样看着/和我看着她一样”。这是梦中的影像,还是人间的具象?我们不必深究;我们只需要知道秋雨、秋天是凉的,人间的母子至情是热的。

墨翰吃饭是由父母一匙匙喂食的,这个场景每天都在重复。那天当父母俯下身来喂饭的时候,墨翰无意瞥到他们鬓角间有了一缕白发,于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巨大的羞耻心和虚无接踵而来”。墨翰说,在我的眼中父母似乎永远不会老去,而这一刻我觉得他们真的老了,而我却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拥抱。于是这样的诗句接连出现:“芦苇细小的嫩芽因无力顶替鸟巢的颓废/而感到自责”,“欠着你,这辈子无法还/爱着你,却未曾说出——我爱你——”这当然是从他心底里喊出的声音。

对墨翰来说,他长时间在网上写作,网络成了他精神生活的组成部分,这使我们看到了他丰富的精神世界。他的诗总体上看没有羁绊,意象纷繁,硬度极强,充满野性。比如有一首“同题”《我是谁》写于他在受到不公正对待之后,他以暗喻、象征以及借喻、借代完成寓言式的主体叙述之后,这样写道:“在关闭眸子之前/在诅咒遗忘之前/在钻进西西弗斯身体之前/你都是一块不折不扣——石头”,由此显示了他对命运不屈的抗争精神,以刚对刚,强硬至极。我读了这首诗,深深感到,诗人和所有艺术家一样,可以谦卑,可以贫穷,可以生病,也可以忍受诸般不幸和不公,但是在诗歌这一领域,他可以立马横刀,纵横捭阖,是至高无上的王者。

墨翰的许多诗章是在书会“同题”中完成的。他曾有一首《春思》,绝对让你想象不到刚强的他,竟然连如此抒情的话题也写得风生水起,大海扬波,但是你又确实从那语言的缝隙中,慢慢体会出诗人对春的渴望以及春回大地的惊蛰之音。其实仔细想想,困顿于轮椅之上,依然锁不住那颗对于生活的痴心,真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人性的两面就是这样被调和成一个整体。

尽管久困轮椅,但这并不影响墨翰作为一个诗人对爱的追求,他曾经写道:“假如爱有天意/我会用四季绽放的花,装扮你的窗台/假如爱有天意/我会在每个轮回的路口等你/等你”(《假如爱有天意》),这让墨翰的生活变得芬芳起来,可见爱的伟大和无处不在。

对墨翰来说,这种爱是纯洁的,因此他有时就会毫不顾忌地直接表述为对爱情的追求。比如在《江南女子》中,他就这样大胆写道:“今夜,如果刺我之矛不死,如果鹰还可以发出鸣叫/那就用一场战争证明/你是我灵与肉的存在,你是我骨骼引燃磷的燃烧/此刻,已经丧失分辨能力及方向/天与地都在旋转,像船在大海之上搏斗,像一万只鸟发出遮天蔽日的雷/哦,这就是我所认知的伟大爱情/一边爱着/一边编织花篮”。读读吧,这简直就是爱的宣言,用理性和感性织就的一面爱的旗帜,它高扬在一个“渐冻人”的心中。

总的来说,墨翰属于还在不倦前行的诗人。他的诗以意象为主,有时暗喻丛生,或“暗喻生成另外一种暗喻”,有的诗章尽管感觉不到杂乱之感,但有的确实难免让人有些不明就里,特别是他笔下有时会出现纯属个人的私人意象,略嫌生硬,这让不了解他的人读来会颇感吃力。在这方面,他还是需要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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