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之后,三问臧棣
2020-01-02□铁舞
□铁 舞
我曾读过一篇网文,题目是《臧棣大师的诗不太像软件写的》。当时就想说两句话:第一,我有点同情臧棣;第二,我想劝劝臧棣——劝臧棣则有三问:第一问,你是大师吗?第二问,什么是游戏?第三问,假如你不写诗,做哲学家可以吗?
这样,我这篇文章就以这几个关键词做小标题了。
同 情
先说第一句:我有点同情臧棣。臧棣无疑是有才华的,作为一位教授,他的文章也像诗一样,你看:
从根本上,诗的好坏是由运气决定的。诗人的天赋,博学,良好的心智,充沛的灵感,在某种程度上会起一点作用,但这些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诗是由运气来决定的,诗的批评的好坏取决于它是否能成为诗的运气的一部分……
如何判断一首诗?那向你发出邀请的,是否本源于生命的原始场景。在我们的诗歌场域里,人们经常纠结于如何判断一首好诗,……但归根结底,一首诗不过是生命的一种风景。所以,在一首诗面前,只要有足够的阅历,你难道还看不出你面对的是怎样的风景吗?
诗,就是你接到了那个神秘的邀请。……这里面其实有一个明显的标记:在你和世界之间,因为有这样的邀请,孤独反而变成了生命中最好的最可信的礼物。
好诗会把我们带向边界……能把你带到你可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这也几乎可以用来作为诗的一个定义:诗是一种边界现象。哪怕是最熟悉的言辞,在边界也会涌现出陌生的意味。也不妨说,诗是生活和宇宙的双重边界。
感受是第一位的。臧棣的气质如此。从与人为善这个角度,对臧棣的思想或许该做点加法,而不应该简单地做减法。
诗人写文章跳跃性很强。你去读读某几个知名诗人的文章,通篇的观念叠加,常常这一句话是对的,那一句话也是对的,可叠加在一起,中间没有逻辑关系,让人陷入困顿。或许,在他们的脑海里,一个想法还没讲清楚,另一个想法又急着冒出来;或者说,他们有灵性,但缺少或故意回避逻辑思辨训练。这可能是诗人造句的权力,或叫诗人的通病。比如“诗的好坏是由运气决定的”这句话,如果把它的逻辑改写一下,也许就对了:一首好诗的产生不是无缘无故的,它产生于你遭遇什么;成为一首好诗,是由它本身的境遇决定的。好诗有两种,一种是天籁,这是诗中的极品,另一种为精心之作,这是诗中的上品。天籁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种诗要有机遇,但也要有才能和气质,否则会把机遇放过了。精心之作与一般的雕琢不同,是一种顺乎自然的对感受的独出心裁的加工。——臧棣,你为什么不能简洁明白地说呢?
我的同情也在这里:顶着“大师”的光环,发表让人晕头转向的演讲,什么“诗的好坏是由运气决定的”“神秘的邀请”“宇宙的双重边界”,很像气功大师说话的口吻。——这也许直接关系到这个时代一个重大问题是:诗人是什么?
诗人是怎样一种存在呢?诗人该负起什么样的责任?关于诗人的问题,我们是否一直徘徊在黑暗的边缘?若不是从抽象的诗人,而是从具体的、实践中的诗人以及诗人的自我理解和经历出发,诗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他们是按照什么样的可能性设计自己的存在呢?诗人都是想入非非者,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也许宁要错误的智慧,也不要“语法正确”。诗人们都很骄傲。在上海诗歌节,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诗歌体现了一种创造性的美学力量,它令人走出一切确定的成见,走出封闭,变革人和世界,走向更丰富的知识天地,自我与他者更深刻地互动,创造更美好、更富有人文精神的世界。——这当然很好,但诗歌的力量真有这么大么?诗人有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么?
诗人就是这么个存在。
大 师
我要问:臧棣你是大师吗?
读过你的诗,但我不认为你是大师。看过一档电视节目,嘉宾预测未来社会,说许多职业都要消失,还说以后不会有大师级的人物出现,理由是,大师是垄断的产物,没有垄断也就没有大师。这么说吧,我要是被谁“垄断”了,也就不会有这篇文章了。
想起哲学家赵汀阳说过,他的导师李泽厚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数十年来一直是中国最著名的学者之一,本来应该说他是大师;但自从有个朋友说,当今社会“大师”只是中级职称,就再不敢称他是大师了。我想臧棣你也未必会接受“大师”这个尊誉的。
回到开头提到的那篇网文《臧棣大师的诗不太像软件写的》,内容暂且不说,单看标题的三个关键词:大师、诗、软件,就知有人怀疑臧棣你的诗是软件写的;而“大师”的称呼有点揶揄是肯定的,你听了肯定会不舒服。不管怎么说,是有人对你的诗不看好,才如此这般。这样说,臧棣你是不会接受大师这个称呼的。但问题在于,臧棣你不接受不等于你不想要。人们之所以称你大师,也是因为感觉你想做大师吧?这从你说话的气度可以猜到半分。我之所以想讨论一下这个话题,还因为诗歌界里想做大师、期望大师出现的,还真是大有人在。这就不是一个不值得谈的话题了。
2019年,谭五昌的《略论新世纪以来中国新诗写作的艺术“增长点”》一文说:“百年中国新诗整体上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在当下,大师级诗人及大师级文本仍然比较匮乏。然而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新世纪以来的新诗创作领域形成了老中青四五代人‘同台竞技’的动人景观。”“匮乏”一词比较暧昧,干脆承认目前还没有大师级作品出现吧。西渡的《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大诗人》一文,否定了现当下中国没有大诗人的判断。但这个否定里有渴望,希望有大师出现,不是吗?有人就这么说过,先否定,接下来他自己就有可能成为;要是已经有了,不就在大师的阴影下了吗?臧棣你之被称为“大师”,不知道是捷足先登,还是别人故意嘲弄?
至于我的观点,我倒真希望你成为大师,做策划的应该帮你想想办法,在什么条件下能成为大师?我们可不管什么中级、高级职称。现代成功学告诉我们,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想到就能做到。臧棣你想到就能做到。
我们假定大师确是一类垄断性的人物,所以,臧棣你自然要下很大的功夫。在我眼里,称得上大师的只有一个人:曹雪芹。一本《红楼梦》,光第一回就包含了多少诗体?读它开宗明义那段话,“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谁能说这不是大师级的写作?在现当代文学中,能在小说里杂罗诸多角色、诗体的人一个也没有。我只须问一下臧棣,如果让你写一部小说,这一点能做到吗?或者你不写小说,能写出各种各样的诗体吗?我想恐怕不能。即使能但还没做,也不能说能。
臧棣啊,我劝你别做大师,也别让人喊你大师,出去演讲少摆大师派头;那些哄你做大师的,都是没有半点“武功”的。你只须暗加努力就行了。毕竟北大中文系教授的位子也是资本,经了这么多年的努力,有名校的光环,要是换个人站在大学讲台上,他讲的也许不比你差,这样的人有的是。可你被人如此差评,唉!
游 戏
现在说说“游戏”这个词。什么是游戏?
我想到的不是文艺学上的“游戏说”,而是《论语·述而》里的话——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把它拿来要求今天的新诗人,可以这样理解:心之所至于自然之道,执守最高尚的天德,做最无私心的人,在这样的前提下,游乐(戏)于诗艺。“艺”在孔子时代指礼乐之交,射、御、书、诗之法,在今天则可指一切修养身心的学问。艺术是生命力之挥洒,诗,仍然是其中一种。古人说,游于艺者,何艺非仁?美的游戏是快乐的,犹如古歌所云:“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我是理想主义者,认为诗人修道可以从写诗入手,前提是要明确道、德、仁、艺四者合一。臧棣,你做到了吗?如今诗坛上无德、不仁、不守正道的人还少吗?
记得我曾在《有一种写作叫“口语分行写作”》一文里也提到过你:“臧棣或许是一个创意天才,但是不是一个诗歌上帝呢?他的写诗方法可以在广告公司开个培训班,用这种方法激发人的思维,挖掘无限的创意能力,是很好的。但要在诗群里给人做个榜样不行。在大学课堂里给学生做个诗歌可能性的讲座是好的,也属高级层次,但要放到诗歌普泛层面上来提倡是有问题的。”(《文学自由谈》2016年第5期)这是真的。
我做了一个“技术·智慧写作工坊”,在工坊里出了一道题:请就“菠菜”“政治”展开一级联想、二级联想……结果五花八门,没什么实际价值,只是让大家换换脑筋而已。没人知道我这道题是出自你的一首名为《菠菜》的诗。我曾看到一篇赏读这首诗的文章说:诗人通过对“菠菜”单纯外表的思考,表达了一种辨证的生活哲学;“菠菜”充当了诗人思考生活的载体和将个人与现实联系的纽带,独特的切入点使全诗充满新意;诗作虽没有分节,但不乏层次感,从单纯的绿色,联想到生活并作反思,表现了诗人立足现实、关注生活的态度;结尾的戛然而止,耐人寻味……我很佩服这个赏读人,竟能读出如此“精准”的理解。
唐小林在《“臧棣神话”养成术》(《文学自由谈》2020年第3期),引用了这首《菠菜》的部分内容。唐小林批评臧棣的诗歌随意性太强,逮住什么写什么,作品始终改变不了那种平庸性质,散发着冬烘气和匠人气。臧棣呀,这种“逮住什么写什么”的诗歌行为作为“练脑”还可以,但它能达到审美传达的目的吗?
我在我的工坊里发布了这首《菠菜》的全文。我的朋友们读了,便恶作剧起来。其中一首题为《王八汤》的戏仿之作,是这样的:
我冲洗王八时感到
它们碧绿的毛摸上去
就像是她和王八的孩子。
如此,王八回答了
她们怎样才能在我们的生活中
看见对她们来说似乎并不存在的天使的问题。
王八的可爱是脆弱的
当我们面对一个只有50平方米的
标准的空间时,活泼的王八
是最忧愁的政治。表面上,
它们有些零乱,不易清理;
它们的可爱也可以说
是由烦琐的力量来维持的;
而它们的营养纠正了
它们的价格,不左也不右。
这件事是不是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现在读诗的人比写诗的人更有想象力。这些人一开始说,能吃得起菠菜的都是条件不错的人,菠菜是营养菜,养生的人首推。(把你庸俗化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后来又有人说,诗也有维度,把几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物放在一起写,其实也是追求新鲜度。有人接着说,不过,菠菜与政治挂钩太牵强。西红柿比菠菜营养丰富吧,这首诗可以换成任何蔬菜。呵,菠菜人品好,西红柿是浪荡女人,王八乌龟汤是不是更有营养?题目换成“王八汤”也很好,但王八“人品”差,正好做讽刺对象(恶作剧的诗就这样产生了)。——写诗是“游于艺”,读诗更是“游于艺”。一首诗被调侃成如此这般,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好诗。
我们创作一首诗,最高的境界是要它成为让读者也能“游于艺”的艺术品。在曹雪芹面前,我也要为你说句公道话:你也梦幻了,你也把真事隐了,你也借菠菜通灵了,但还是很低级。你这首《菠菜》大概算不上艺术品吧?我们随便举一首古今中外的名作,会有如此杂乱的读后效果吗?仅此就得承认,你的游戏写作有点不负责任,你的多产起码三分之一是垃圾。先别不承认,连诗人奥登都说过,他的诗分四类,第一类纯粹是垃圾。你可能比他多一点。堂堂的北大中文系教授,竟然写出这样的垃圾诗来,羞愧呀!
哲 学
不过我认为你的写作还是很认真的。世界上最认真的是哲学家,读读费尔巴哈的《论死亡与不朽》就知道了,比你的诗更华彩。你认真的程度不亚于哲学家,但比哲学家低档很多。
产生这个想法,是在《上海文学》2019年第2期读到几首你的“入门”系列的诗。《菊芋入门》《世界之光入门》《银杏夜入门》《血桐入门》,联想到你另一些“丛书”系列,“协会”系列,我认为,臧棣你尽管有些怪怪的,但自有一个庞大的创作体系,就像哲学家构想一个“天下体系”那样。然而,按照我先前说的好诗有两种的说法,这种诗不属于天籁是肯定的,按“一种顺乎自然的对感受的独出心裁的加工”的要求,“独出心裁”有一点,但要说“顺乎自然”就不够了,整体水平则处于不高不低的状态。
读你的诗,想起以前一位指导老师对我的一段批评:“你的诗作中很大一部分我未领会其深意。……依我浅见,即使是一个有成就的大诗人的诗,要让读者一次两次三次地去钻研,去努力品味出其中之意味,也不足为训。写诗的人心中应该有读者意识,要使自己的诗让读者一读就感到兴趣,就能获益。”“你这些诗大部分有些空泛,它们的缺点主要不是某些诗句如何如何,而是似乎你的指导思想以为这样就好,就有水平。”
臧棣,我导师的批评,怎么就像是他对你的批评呢?你的指导思想以为这样就好,就有水平;借一个心理学词汇来表示,就是你的“心理表征”如此。
比如在你的那首《血桐入门》里,“更醒目地构成时间的背景;另一番辨认似乎出自故事的力量”之类的句子,我以前也习惯用,但一直被导师评为“水平不高不低”,而绝不会被表扬为“智性的高雅徜徉”。至于诗里的“孤独”“命运”“永恒”,借一棵树来讨论,如果不作为诗看,仅仅是一场人生哲学的讨论,这样写还是有点特别的,然而够不上冥冥诗神理想中的“合法与真理”。与其如此,我们还不如做一个好的哲学家,何必把哲学思考穿上诗的外套呢?另一首《近乎漫游的秋游》,题目就很拗口;如果一些刚进大学的高中生,他们看到自己的老师这么写,以为诗就是这样的,按我当年导师的口味,他会一百个摇头的。像“你和这世界之间所有的距离,/所有的界限,特别是你和喜鹊之间的/被动物本性出卖过两次的距离”这种哲学的思考,确实有意义,但嵌入诗歌很可惜。如果做一篇《你和喜鹊之间的被动物本性出卖过两次的距离》为题的哲学论文,也许更合适;如果以此为题写一首诗,也比《近乎漫游的秋游》更有意味,主题更为集中,可能更好。
再看两首。其一,《假如悲伤最终没能以美德为部落的话》,其中有“在缩短的距离里,情感的因素/会大大缓冲时间的爆炸/一滴水的体积会充满新的人性/如果你稍有走神,一滴水/就可能淹没一头大象”这样的诗句。这种奇思异想,我认为有点形而上的意味——关乎时间、距离、人性、激情等等。然而这首诗只是一个“毛坯”,诗只抵达边界(不知是不是你的“宇宙双重边界”),没抵达核心。
第二首,《以冬夜为现场》,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诗句是“这里,紧一紧;那里,拧一拧”,正好可以拿来描述你的诗歌特征。在今天普遍没有好诗标准的前提下,散文、段子、随笔,一些浅薄的思考都披上了诗歌的外套。“思想”成分较多的你成了诗人,你的思考也借助于偶遇的事物(如菠菜,如菊芋)而“变形”成诗,也在情理之中——总体来说,都是以生发议论为目的,已然有了自己的“写作舒服区”,若写一部《诗歌变形记》,倒是不错的。
如此这般,就甭信别人说“臧棣集诗人和批评家于一身的双重身份,使他能在诗歌创作中得心应手地把对内在自我心理的表达和对外部世界的深刻观察完美结合,以缜密的心思、敏锐的洞察力酿就了朴素而充盈、优雅而亲切的诗风”了,更别信别人说“这种诗歌向现实生活的发言权的回归,使诗的语言与社会总体的话语实践产生了能动的共振效果,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九十年代诗歌写作的一种新趋向”了。
所以,我的第三问是:假如你不写诗,做哲学家可以吗?
也许做哲学家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