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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神”鲁迅是怎样炼成的?

2020-01-02郭玉斌

文学自由谈 2020年4期
关键词:师爷全集鲁迅

□郭玉斌

今年第3期《文学自由谈》刊发了陈歆耕先生的《鲁迅为何骂中医是“骗子”?》。文章探究了鲁迅中医观的形成,以及该如何认识他的中医观。话题别具开放性,我想接着往下聊一聊。

我赞成陈歆耕先生的文章每有所引,必以夹注标明出处,体现了陈先生治学的扎实作风。见贤思齐,本文引文的出处也采用夹注形式标明。这样的一个好处是避免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现在网上常出现“鲁迅说……”,有的是鲁迅说的,有的则是对鲁迅话的改编,比如令人哑然失笑而又拍案称奇的“婚礼是性交的广告”,原话是:“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式,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广告看”(《狗·猫·鼠》,《鲁迅全集》第2卷第24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本文所引鲁迅文章,皆出自此版本);被广为引用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原话是:“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致陈烟桥》,《鲁迅全集》第13卷第81页)这还算好的,有些所谓的“鲁迅说”,根本就是假托鲁迅而已,带有一定的戏谑调侃味道。

网络上何以流行“鲁迅说”,而非“胡适说”或其他什么人“说”呢?那就是鲁迅应该算是比较“接地气”的大家。他说话无禁区,几乎是无话不可说。比如他告诫青年要少看或不看中国书,其实他自己是看的;不仅看,而且购买、收藏,甚而写作、出版。鲁迅日记在岁末都有“书帐”,在“有‘书帐’记载”的1912年到1936年(这一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其“书帐”记到10月13日)的二十多年里,鲁迅购书一万多册,且买得最多的当然是“中国书”,其中古典的“中国书”占的比重尤其大。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就是因读中国书而作。他在给好友的信中透露:“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3卷第81页)他若不看中国书,若不大量地看中国书,何以写出《中国小说史略》?只有看中国书,鲁迅才成为“鲁迅”。

陈先生文是好文,但有两点我不同意。

其一,涉及到鲁迅中医观的发展。陈先生引述了鲁迅的《〈呐喊〉自序》《父亲的病》《马上日记》《“皇汉医学”》等文对中医的负面言论,说到鲁迅对中医看法的形成。鲁迅父亲病重期间,当地名医开的稀奇古怪的药方,什么经霜三年的甘蔗、原对的蟋蟀、打破的鼓皮做成的药丸……这些终究没有治好父亲的病,这给少年鲁迅锥心之痛,并让他从此不信中医了。陈先生又借冯雪峰的回忆,谈到鲁迅晚年患病期间倚重一位日本医生的事。陈先生在文末总结道:“本文对鲁迅先生的中医观作一点梳理,意在希望更多的人能理智地看待鲁迅对中医的偏激之言……”陈先生旁征博引,但这番“梳理”还是有遗漏。通观全文,仿佛鲁迅对中医的否定是一成不变的,其实鲁迅并没有那么“冥顽不化”。许广平曾记述了这么一件事:1933年许广平得了妇科病,在医院治了两个多月不见好,便自作主张买来白凤丸,服药第二天病情就缓解了,又用了没多久病就彻底好了。许广平说:“鲁迅先生是总不相信中医的,我开头不敢告诉他,后来医生叫我停止不用去治疗才向他说。再看到我继续服了几粒白凤丸居然把患了几个月的宿疾医好,鲁迅先生对于中国的经验药品也打破成见,而且拿我这回的经验告诉一些朋友。他们的太太如法炮制,身体也好起来了。”(《追忆萧红》,《怀念萧红》第18页,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这则资料很有意思,它告诉我们鲁迅中医观的转变。鲁迅的中医观从少年到晚年经历了这样的过程:相信中医——不信中医——有选择地相信中医。由此观之,鲁迅并不一味地固执己见,他很重视现实经验,如果有可靠的实证,他也会“从善如流”的,这才是一个更为真实的鲁迅。

其二,涉及到鲁迅弃医从文的缘由。鲁迅学医与弃医,他在《〈呐喊〉自序》中都有所交代。鲁迅在日本选择学医,是为了“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鲁迅全集》第1卷第438页),这或许可信。但鲁迅弃医从文,是为了所谓的“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鲁迅全集》第1卷第439页)。这就另当别论了。陈先生说鲁迅弃医从文,“也并非因为西医不好,而是觉得面对精神麻木的‘看客’,手术刀的作用有限,需要通过新文学发出思想启蒙的‘呐喊’,改变国民的精神人格”。此说法应该是源于鲁迅的《〈呐喊〉自序》或《藤野先生》,但这很值得怀疑。

鲁迅当初学医是对这一职业抱着很高期待的。他说,“我的梦很美满”(《鲁迅全集》第1卷第438页)。然而,“现实很骨感”,鲁迅学医没学明白。北京鲁博展板有一份1905年鲁迅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时的成绩单,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实不为过,成绩单上所列的七门功课中,有六门是丙等,还有一门是丁等(不及格),至于甲等乙等,连一门都没有。这也不能全怪鲁迅,毕竟当时鲁迅到日本时间不很长。1902年2月鲁迅赴日留学,两年半后,1904年8月入仙台医专。虽然正常的日语交际不成问题,但以日语讲授的医学专业课也会让鲁迅吃尽苦头的,更何况医学是公认难学的学科呢?学得吃力也是情理之中。鲁迅记述了这么一件事:他的解剖学成绩并不高,但还是遭到日本同学的怀疑,将他的笔记借去当面检查一番,看看是不是藤野先生在上面做了记号,把试题泄漏给他了。鲁迅对此愤愤不平:“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藤野先生》,《鲁迅全集》第2卷第317页)在抱怨遭受歧视的声音里,他还是露出了自己成绩不佳的端倪。以这样的医学成绩,不仅不能“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恐怕还要误人性命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鲁迅是聪明的,弃医从文的这番操作,使中国少了一个庸医,多了一位文化巨匠。

鲁迅骂中医、骂中国书、骂……导致“鲁迅爱骂人”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儿。鲁迅骂人那是空前绝后出了名的,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于自己,仿佛鲁迅是因“骂”而闻名,因“骂”而不朽;于他人,无名小卒被鲁迅一骂而出名,略具微名者被鲁迅一骂而如雷贯耳,鼎鼎大名者被鲁迅一骂而永垂不朽。所以历史地看,被鲁迅骂是一种“幸运”,获此“殊荣”者很多,以至于有学者专门出了一本书,就叫《鲁迅与他骂过的人》。鲁迅骂人很高调,他骂梁实秋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并将其作为文章的标题,唯恐天下不知;他骂郭沫若是“才子加流氓”,对其抛妻弃子的行为很不齿;他骂徐志摩“无病呻吟”,表示不喜欢他的诗……鲁迅的骂是“高级黑”的“反向操作”,即使造神时代已经过去,人们今天不再神话鲁迅了,但鲁迅仍然堪称“骂神”!

尽管鲁迅宣称:“辱骂与恐吓绝不是战斗”(《辱骂与恐吓绝不是战斗》,《鲁迅全集》第4卷第464页)“最高的蔑视是无言”(《半夏小集》,《鲁迅全集》第6卷第620页),但他执行得并不好。那么,鲁迅为何爱骂人呢?也就是说,他偏激的性情是怎么养成的呢?我看大致有这么几方面因素:

第一是历史文化因素。早在春秋末年,鲁迅故里绍兴就出现了大越城,秦嬴政时改称“会稽”。鲁迅说:“‘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身为越人,未忘斯义。”(《致黄苹荪》,《鲁迅全集》第14卷第24页)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打败吴国,终成霸业,以至于蒲松龄为自己写下励志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勾践卧薪尝胆、伍子胥掘墓鞭尸都是吴越历史上有名的复仇事件。鲁迅称自己“还是脱不出往昔的环境的影响之故,我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杂记》,《鲁迅全集》第1卷第236页),他甚至在病逝前一个半月写的文章中立下七条遗嘱,最后一条写道:“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接着强调说:“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死》《鲁迅全集》第6卷第635页)一般来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鲁迅很决绝,他的复仇欲至死不渝。

第二是地域文化因素。唐代浙江就以钱塘江(旧称“浙江”)为界分为东西两片,即“浙江东道”与“浙江西道”,相应地也就逐渐形成了浙东文化与浙西文化。这两种文化是有很大区隔的:“浙东多山,故刚劲而邻于亢;浙西近泽,故文秀而失之靡。”(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上篇》卷三,第19页,上海书店1986年版)确实如此,比如浙东之雁荡,山虽不高却奇绝;再比如浙西之杭州西湖,林升的一首“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题临安邸》),极尽绮丽温婉。即使以豪放著称的苏轼在写到西湖的时候,也难免一派柔波:“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雨》)两浙文化的差异在民性上表现为,浙东比较刚烈,浙西比较柔弱。对此鲁迅有过评论:“杭州人是比较的文弱的人。……到现在,西子湖边还多是摇摇摆摆的雅人;连流氓也少有浙东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打架。”(《谣言世家》,《鲁迅全集》第4卷第610页)“地理决定论”或有不合理的因素,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却是真理。绍兴属浙东文化,浙东文化熏染下的鲁迅,有着强悍的个性,本身就是个“硬骨头”。

第三是社会风气因素。绍兴多“师爷”。“师爷”是俗称,书面应称“幕宾”或“幕友”。幕府制在中国古已有之,最为人知的是战国时期齐国的孟尝君,他养食客三千,除了大智若愚的冯谖外,还不乏鸡鸣狗盗之徒。清入关后,致使幕府制格外盛行,这是因为,一方面满人对汉人猜忌,不予重用;另一方面又苦于文化上不济,需要有才识、谙文墨的人辅佐公务。师爷分刑名、钱谷两类,刑名师爷涉诉讼,充当法律顾问,相当于律师;钱谷师爷亦称钱粮师爷,是清各州县官署名主办钱粮、税务、会计的幕僚。绍兴人在幕府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这是由于宋南迁时把律令图书搬到了绍兴,当地人就充分利用这些资料,横行了七百余载,几乎全国官署无一处无绍兴人,所谓“麻雀豆腐绍兴人”,说的是这三样各地都有。而刑名师爷特别出名,他们养成了一种尖锐锋利的目光,谙熟法律的头脑,舞文弄墨的习惯,以至于民间流行“无绍不成衙”的谚语。绍兴师爷凭“一张利嘴,一把笔刀”吃饭。鲁迅说:“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我乡衰落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序传略》,《鲁迅全集》第7卷第85页)虽没做“幕友”,但由绍兴师爷相沿形成的一种锐利、深刻而精密的士风,却对鲁迅影响不小。

第四是家庭变故因素。鲁迅十三岁时,祖父因科场舞弊案而下狱,随后父亲重病,接连的变故导致家道中落。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面纱陡然被揭开,冷酷无情的面目赤裸裸地展现在鲁迅面前:“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鲁迅痛心地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于是决定:“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37页)“童年决定论”同样有不合理的因素,但少年时期受到的刺激对鲁迅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说:“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忽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琐记》,《鲁迅全集》第2卷第303页)该是何等的失望与厌恶,才使鲁迅如此地念念不忘,又如此决绝地逃离?有些慌不择路地为逃而逃了。

第五是社会责任感因素。鲁迅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4卷第14页)鲁迅还举了新文化运动中白话文之所以能够推广开来,就是因为有人主张用罗马字母文字废掉中国字的例子作为说明。矫枉须过正,为了治病,有时未免下药有些猛。所以鲁迅有时难免要表现为“有意的偏激”,把话说到耸人听闻的地步:说“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也好,说“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也好,劝青年“不看中国书”也好,都不是丑化,都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鲁迅“骂”名卓著,但他并不是为了用“骂”引来侧目、引来争议、引来围观,而是要惊醒沉睡的国人。

知其所以然,则我们对鲁迅的“骂”就会多一分理解,多一分豁达,多一分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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